海昏侯墓书迹综说

2017-01-12 18:16向彬
中国美术 2016年4期

[内容摘要]海昏侯墓出土的昌邑籍田鼎铭文属于小篆,但线条细劲直挺且没有粗细变化,转折处多为方折,与秦权量诏版铭文等秦篆一脉相承,这种书刻之风在汉代非常普遍;而墓中出土的漆器铭文和木牍书法真实地反映并代表了当时的隶书水平,呈现出书写自然而风格变化多样的艺术特征;马蹄金上的美术字又反映了当时隶书楷化的特征。

[关键词]海昏侯墓 西汉金文 漆器铭文 木牍隶书 马蹄金 美术字

自2011年3月正式启动对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发掘到2016年3月2日首都博物馆召开该墓考古新闻发布会暨考古成果展,历时5年的考古发掘可谓硕果累累。出土的1万余件文物中,既有数以千计的竹简和近百版木牍,又有大量工艺精湛的错金银、包金、鎏金车马器、乐器和图案精美的漆器,还有制作精良的青铜器。在这些青铜器、漆器、酎金及简牍上面,留下了大量体现西汉时期书写特征的书迹,从书体分类来看,这些书迹主要是篆书和隶书。本文从三个方面对这些书迹作认真梳理。

一、青铜器上的“西汉金文”

在南昌西汉海昏侯墓里出土的青铜器中,既有战国时期的缶,也有西周时期的提梁卣,更有西汉时期的博山炉、青铜雁鱼灯、青铜鼎、豆形青铜灯、錞于、编铙、编钟及200万枚铜钱。墓中出土的战国缶和西周提梁卣虽然都只有一件,但足以说明墓主人喜欢收藏古玩。在这些出土的西汉青铜豆形灯和籍田青铜鼎上,铸刻着当时的篆书文字,我们姑且称之为“西汉金文”。从文字学的层面来说,“金文”是一个专门的术语,一般指商周青铜器铭文,这种文字在当时的钟、鼎上出现最多,所以也被称为“钟鼎文”或“吉金文”。我们虽然可以称海昏侯墓出土青铜器物上的铸刻文字为“西汉金文”,仅仅是因为这些文字也铸刻在青铜器物上,但从书体而言,已经不同于商周时期的金文了。

海昏侯墓出土的西汉金文,最具代表性的是青铜籍田鼎上(图1)的文字。这件器物出土于主墓东藏椁中,其铭文共7行,每行2字,第六行3字,释文为“昌邑籍田铜鼎,容十斗,重卌八斤,第二。”

这鼎之所以命名为“昌邑籍田铜鼎”,源自墓主人的受封身份。墓主人刘贺为第二代昌邑王,第一代昌邑王是他的父亲刘髆。刘髀是汉武帝与李夫人所生,也是汉武帝的第五子,于公元前97年受封为“昌邑王”,建都昌邑。而那时的昌邑位于今天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的大谢集镇。刘髆死后,谥号为“哀王”,史上也称之为“昌邑哀王”。公元前87前,刘髆之子刘贺5岁就继承了昌邑王位。公元前74年,因汉昭帝刘弗陵病逝且无后,霍光迎刘贺继承帝位。刘贺在位27天,因荒淫无度而被废,并被霍光遣送回昌邑,保留了昌邑王封号。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昌邑王刘贺被废为海昏侯,移居豫章国(今江西南昌永修),四年后,刘贺病死,故今天发掘的墓也称为“海昏侯墓”,墓主人正是汉废帝昌邑王刘贺。所以,墓里出土的铜鼎名之为“昌邑籍田铜鼎”。

“籍田”也称“藉田”。“籍田”有两种说法,其一为职官之说,隶属于大司农。《汉书·百官公卿表第七》载:“治粟内史,秦官,掌谷货,有两丞。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属官有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斡官、铁市两长丞。”“籍田”的另一种说法是指一种祈年之礼,《诗序》卷下有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毛诗注疏》卷二十八载:“籍田,甸师氏所掌,王载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亩,诸侯百亩。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自周至汉,天子于孟春之际率诸侯国行亲耕之礼,从“籍田”二字可知,昌邑籍田铜鼎是昌邑王所铸礼器,主要用于祈年所用。而且从铭文可知,这件鼎容量为十斗,重四十八斤。

昌邑籍田铜鼎铭文属于小篆,线条细劲直挺且没有粗细变化,转折处多为方折,没有继承秦刻石小篆的圆转特征,而是与秦公簋铭文(图2)、秦权量诏版铭文(图3)等秦篆一脉相承,呈现出线条挺拔而方折明显、结体方整而富有变化的艺术特征。昌邑籍田铜鼎铭文的这种小篆是西汉时期较为常见的青铜铭文书刻风格,同时代或者稍晚的“西汉金文”都采用这种艺术风格。如西汉建平四年(公元前3年)所制的《乘舆御水铜钟》(图4)铭文,其风格特征与昌邑籍田铜鼎铭文如出一辙。此外,海昏侯墓出土的豆形灯(图5),其铭文也是当时很典型的“西汉金文”。豆形青铜灯也称为“昌邑宫烛定”,是当时用来秉烛的青铜器物,上面的铭文内容为“昌邑官执烛定,重四斤十两。”(图6)其铭文的书刻特征与籍田鼎铭文也非常相似,线条瘦劲匀称,直来直去,少有弧线和圆转。但并不是“西汉金文”都没有圆转和弧线这样的书刻特征,从出土的“五铢”青铜钱(图7)可以看出,钱币上的“五铢”二字,就有明显的圆转弧线,而且字形端庄稳重,结构严谨规范,但同样属于小篆。从海昏侯墓出土的书迹来看,最能反映当时书写水平的是简牍上的墨迹和漆器上的漆书。

二、漆器、木牍隶书的风格特征

到目前为主,海昏侯墓出土有上千枚竹简和近百版木牍,还有大量漆器。漆器铭文与木牍上墨迹虽然都是非常成熟的隶书,但在书写风格上存在较大的差异,我们分开论述。

1.漆器铭文的书法特征

目前出土于海昏侯墓的漆器上书写有昌邑二年、昌邑九年、昌邑十年、昌邑十一年等不同时期铭文(图8)。这些漆器铭文,书写最具代表性的是昌邑九年和昌邑十年的漆器铭文。

目前,我们能看到昌邑九年的漆器铭文至少有三件,其书写略有不同。图9的书写内容最为清晰,与图9书写内容一致的还有图10,其书写内容为:“私府,髹木笥一合,用漆一斗一升六龠。月用丑布财,用工牢,并直九百六十一,昌邑九年造,世合。”虽然图9和图10两件漆器铭文的内容相同,且书写风格非常接近,但从字形可以看出,属于两件不同的漆器铭文。

而昌邑九年的另一件漆器铭文(图11),内容为:“私府髹,月画盾,用漆二升十龠,口筋,月用丑布财,用工牢,并直五百五十三,昌邑九年造,世合。”

这两三件漆器铭文都是隶书,呈现出古朴大气的书写特征。线条厚实而不失灵动,字形以方形为主,如“府”、“髹”、“笥”、“用”、“造”等字,都是典型的方形字,但“斗”、“工”、“牢”、“财”、“并”、“九”等字则呈扁平状,主笔突出,左右开张舒展。整体而言,这三件漆器铭文在章法上是纵有行而横无列,行距大于字距,点画中出现了明显的蚕头雁尾隶书风格特征,这种古朴方整的隶书风格与东汉时期的《乙瑛碑》有很多暗合之处。

铭文中出现的“斗”、“升”、“龠”等字是当时的计量单位,根据《汉书·律历志》记载:“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黄钟之龠,用度数审其容,以子谷柜黍中者千有二百实其龠,以井水准其概。合龠为合,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斛,而五量嘉矣。”

海昏侯墓还出土了一件“瑟禁漆铭”(图12),其铭文释文如下:

第一,卅五弦,瑟禁畏二尺八寸高七寸。昌邑七年六月甲子,禮柒畏臣乃始,令史臣福,瑟工臣成、臣定造。

“瑟禁”是漆器名称,应指摆放瑟的器物,可能是瑟不演奏时的承放器件,可以理解为瑟架。“礼乐长”、“令史”都是职官名,瑟工是制作瑟禁的工匠。这件“瑟禁漆铭”也是典型的隶书,书法精美,点画精工,结体端庄,线条浑厚而富有变化,风格与前面介绍的三件漆铭类似,但略有变化,很多字形的结构与线质和东汉时期《乙瑛碑》很接近,但比《乙瑛碑》更富有变化。

这几件漆器铭文都是很好的隶书佳作,为我们今天如何认识和学习汉代的隶书提供了不少启示,我们从这些漆器铭文能直接感受到如何体会书写隶书的线条厚度和隶书笔法。除漆器铭文隶书外,海昏侯墓出土的木牍墨迹,其艺术价值也非常高。

2.木牍墨迹的书法特征

据统计,海昏侯墓目前出土的木牍有近百版,且书写风格多样,极具书法艺术价值。

《妾侍上书牍》(图13)和《海昏侯夫人牍》(图14)都是残牍,书写内容不全,应是海昏侯夫人上书给太后的木牍。这两件木牍墨迹隶法纯熟,主笔突出,横画起笔处多停顿后转中锋行笔,横、捺等主笔收笔处多呈雁尾状,横竖笔画轻快俊朗,撇捺笔画舒展开张,用笔自然且收放自如,结体端庄大度,通篇行距较紧密而字距疏朗,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南藩海昏侯牍》(图15)是海昏侯于元康四年上书给陛下的木牍,刘贺于元康三年从昌邑王位贬为海昏侯,移居江西永修一带,木牍中称此地为“南藩”。与《妾侍上书牍》相比,《南藩海昏侯牍》上墨迹的书写风格略有不同,字形多呈扁平状,笔画左右伸展,字距比较紧密,这可能与这木牍文字较多有关。《元康四年丙未牍》(图17)虽然只有几个字,从书写风格来看,与《海昏侯夫人牍》更为接近,字距疏朗,沉稳灵动,舒展自如。

《第廿牍》(图18)是记载衣物的木牍,正上方“第廿”字迹很大,而记载内容的墨迹字形较小,排列比较整齐,行距相对紧密。字形用笔较为含蓄,线质较为浑厚,呈自然书写状态。《第卅四牍》(图19)也是记载物件数量的木牍,风格与《第廿牍》较为接近,整体布局比较规整,呈现出纵有行而横无列的章法,尤其是木牍中的“一”字,写得粗壮浑厚,收笔处突出肥厚的“燕尾”状,其它字迹多圆转用笔,整个字形以方正为主。这反映了当时木牍书法风格多样的特征。

还有一件墨迹书法是海昏侯墓出土的重要物件,学者多称之为“孔子屏风”(图20),这件器物构造特殊,不是单纯的漆木材质,漆木板的背后还有一块同等长宽的铜背板。对于这件器物的名称与功用,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仁湘认为这不是屏风,而是一组铜镜。木质漆器是镜背,绘有孔子及弟子画像,书写孔子及弟子生平事迹,而那同样大小的铜板是镜面。从书法这个层面来看,这是一件非常完整的隶书作品(图21),书写时非常认真,行与行之间采用墨线分隔,通篇用笔也非常严谨,线条粗细富有变化,很多字形呈方形,但主笔突出,字距较为紧密,字形大小错落有致,通篇浑然一体。

除上述的“西汉金文”和漆器、木牍隶书外,海昏侯墓还出土大量金器,这些金器的书迹也值得关注。

三、马蹄金上的“美术字”

根据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发掘领队杨军先生向有关媒体提供的数据表明,截止到2016年4月26日,发掘的金器总数是378件,其中金饼285枚,马蹄金48枚,麟趾金25枚,金板20块,总重量超过80公斤。根据四块金饼上的墨书题记,将它们完整拼合得到字样:“南海海昏侯刘贺凑金一斤。”经测量,这些金器纯度在99%左右。这些金器并不是当时的流通货币,而是酎金。酎金是汉时诸侯于宗庙祭祀时随同酎酒所献的黄金,金饼上墨书“南海海昏侯刘贺凑金一斤”也正好是酎金的佐证。

值得研究的是,出土的马蹄金中,有些马蹄金上铸刻有“上”、“中”、“下”等字形(图22)。细看这些字形,与当时的“西汉金文”存在较大的差异,如“上”(图23)字,笔画直挺,没有任何篆书的圆转弧线,即便是容易形成圆转线条的“中”字(图24),转折处多呈方折状,“下”字(图25)的形状虽呈扁平状,但与当时的隶书有很多差异,没有波磔笔画。这三个字线条粗细一致,结构严谨端正,与我们今天美术字“黑体”非常接近,而且这些字铸刻在马蹄金上,虽然其功用有待进一步考证,但带有很浓的装饰性,在金器面上所占的位置也恰到好处,我们不妨将这类书迹称之为汉代的“美术字”。

在西汉时期,青铜器物上铸刻的铭文一般采用小篆,“昌邑籍田铜鼎”铭文是典型代表,而日常书写多采用竹简和木牍,前文对木牍书法的艺术特征也做了论述,于是马蹄金上出现的“美术字”令人颇感新奇。从文字演变来看,西汉时期的有些隶书开始呈现出楷书特征,但楷书在当时是不成熟的,而这些美术字的楷化特征非常明显。由此可见,为了书刻简便,篆书的圆转笔画被方折所取代,隶书的波磔笔画也变成了平直笔画,这样以来,马蹄金上的“上”、“中”、“下”等美术字的出现应该不是偶然。我们再细看“昌邑九年漆器铭文”(图9)中的“工”字以及昌邑十年“瑟禁漆铭”

(图12)中的“甲”字,对比马蹄金上的“上”和“中”,就会发现,“工”与“上”、“甲”与“中”的字形非常接近,这些字的笔画都是粗细均匀且没有圆转弧线,“工”、“甲”等字也没有隶书特有的波磔笔画,所以,在马蹄金上铸刻“上”、“中”、“下”这样的美术字,对于当时的书刻者而言,应该比较常见。

当然,随着海昏侯墓的进一步发掘,将会有更多的书迹面世,尤其是随着其竹简墨迹和木牍书法的逐步公开,海昏侯墓出土的书迹将会成为书法研究的重要课题,本文仅仅是这项课题研究的一个引子。

(向彬/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研究生导师)

组稿/郑志刚 责编/赵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