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光宇到光华路学派(上)

2017-01-12 19:22张世彦
中国美术 2016年4期
关键词:艺术

张世彦

1957年进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之始,马上知道我们装潢系的系主任是著名画家张光宇先生,二级教授。据说当时全国美术界,一级教授只有一位:徐悲鸿。老人家身体似乎不大好,没有马上见到。

第二年秋天迁到东郊光华路新校舍时,才初次见到他。白肤微胖,偏短的花白薄发有一两道波浪起伏。五短身材,一袭茶色风衣。步履轻盈,神色安详。圆脸上溢出从容、睿智、深沉的韵致,十足文人本色,一派大家气象。

那时,我在学生板报上发表了一幅张光宇题材的双格漫画。上格,是身着长衣的老人家正在画他的白色双翼飞马,题作“今天画马”。下格,是他已骑上这匹马飞在天上,还向画外的读者招手,题作“明天上马”。一天我站在三楼教室窗前向楼下操场闲望,刚好看见光宇先生经过板报。他发现了这幅漫画,驻足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下午全系大会上,他夸奖模样画得像,尤其满意的是立意,画他骑马前进跟上时代。

此后,他身体好了起来,陆陆续续在校内外常能见到他的身影。

一次在王府井帅府园美协展览馆匈牙利书籍和宣传画展览上,看见他一面凝神观赏,若有所思,一面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作记录。半个小时后说:“我研究完了。”立即快步走出展厅大门。老人家已是成功而名满天下的大艺术家,还随时从外界吸收营养,而且这么仔细认真。我当然立刻在心里树立起自己的榜样,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具体地进入用功进取的学习状态。一个小本子永远随侍在身,是个好办法。

不久后,光宇先生给我所在的班级商业美术工作室上邮票设计课。这个课题本来是他刚接的国家任务,一套1959年使用的国庆10周年纪念邮票。他拿到教学的课堂中来,作为学生课堂作业的题目。设计课中,让学生直接面对当下社会的真实而具体的需求口径,这样的练习比起空对空的模拟,显然更能在最初就培养务实的设计意识和能力。作业开始之前,光宇先生先讲了邮票的方寸画面中,因幅面过小须注意构图的疏密聚散和单体图形的尺度比例,等等。然后把自己的一个独特创作经验传给我们:每一个作业一定先要作二三十个豆腐干大小的构思、构图小稿。每个“豆腐干”的立意思路和图形组合,要和前一个“豆腐干”不一样,尽力拉开距离。在其中挑出三五个好的构图仔细研究,把这三五个的优点集中到一个画面上。最后,才把这最佳构图稿放大成正稿。

这可以说是一位大艺术家不肯轻易示人的成功秘诀。社会上常有一些身怀绝技的高手,或者江湖术士,把自己手中某种“绝活儿”说成天神相助,把某种液体说成“虎尿”“龙涎”,故弄玄虚,欺骗后学。既自我拔份儿,又隐瞒了“绝活儿”。这样的把戏,至今高等学府中个别教授那儿,画坛中个别名家明星那儿,也时有所见。身为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竟能恬然坦然地说,凭什么教给你?而光宇先生却不惮“泄密”,自己捅破多年修炼的这层窗户纸。

三年级吴姓同学的一块“豆腐干”中,一群白鸽排成弧线队形从天安门城楼边翩然飞出,这队形恰与城墙边缘组成一个美丽的夹角。光宇先生看了,立刻肯定,说,这个构图好。他马上掏出那个小本子,那个积蓄了多少艺术智慧和才华的小本子,把这个构图三笔两笔记了下来。一位已经是中国画坛中泱泱大家的老先生,对于黄口孺子作业中的好苗头也不肯放过,看成是自己的信息资源。我一个乍入美术学院大门的青年学生,这次有幸目睹领略到:大海是怎样不择细流的,人是怎样变成巨人的。

创作中,这样的构图方法步骤,我几十年来一直坚持使用奉行,从来没有一次是一个构图较劲到底。后来年纪大了,经验多了,“豆腐干”的确逐渐少了些,也是事实。但到了现在,我已经老得坐七望八了,正在画一个40人的历史题材,构图稿又沿旧习画了五稿才定局,历时两年多。而且每稿少则3幅,多则8幅,作了粗粗的一大捆画稿,直径15厘米的大筒白纸愣是瘦身了3厘米。早年光宇先生教诲的感召,至今仍是余热旸旸。在这样不厌其烦的过程中,我由衷地体会到,优质的画面必定来自超大的工作量。

一次课余师生闲聊时,忘了是什么由头提到了“鸳鸯蝴蝶派”这个词儿。光宇先生突然说:“我就是鸳鸯蝴蝶派。”而且,神色自若地、毫无窘态地、温文尔雅地、十分信任地两眼瞅着我们。20岁上下的学生们登时目瞪口呆,反而是我们非常尴尬起来。我们其实并不完全清楚鸳鸯蝴蝶派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大略知道那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一个资产阶级文艺流派,风花雪月之类的。在当时“香花毒草”的分类中是不是一种诲淫诲盗的剧毒?也许只是个“无益无害”的另册之内的猥琐角色?都不甚了了。现今,肯定是不得烟儿抽了,上不得台面了。连年批判资产阶级艺术思想的频繁运动中,人们苦胆已经吓破。躲闭这种丧门星,稍微乖巧的人都唯恐蹁腿不麻利来不及闪身。老先生居然小孩子似的全无防身意识,口无遮拦地自报家门,把自己归入旁门左道。这是何等怪异乖僻的不识时务!但在1957年“反右”之后,知识人群中,却又是何等难能可贵的襟怀坦荡!绝对超级的坦荡襟怀!

仔细想来,老先生早年倒是的确画过一些江南情歌的优美插图。可是那些即使是有些裸露的青春少女,经过变形的单线勾勒,无体积起伏,无血肉质感,性的感染力几乎是零。倒是西方的古典写实油画还间或有一点煽情。人们读来只觉得朴实清新,玲珑可爱,体味到的是人类生存中深沉而久远的诗情画意。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光宇先生画的时政漫画数量相当大,对腐朽堕落的社会行状作严厉而深刻的批判,对祸国殃民的反动政客作无情而尖锐的揭露。多少肮脏下作的政治勾当、堕落庸俗的民风世情,被他揭露嘲讽;多少中外名流、社会要人,正面也罢,反面也罢,在他的笔下夸张变形,个个有如魑魅魍魉。蒋介石、阎锡山、于右任、汪精卫,罗斯福、希特勒……人五人六的种种面孔、身段,街头巷尾的报摊常有所见。40年代的上海人士无论长幼,都有会心的记忆。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光宇先生自己撰写脚本,画了长篇连环漫画《西游漫记》。冷静凝重的社会观察和多方位的警觉批判,犀利的艺术语言和醇熟的技艺驾驭,标示他的人生坐标中思想境界、艺术锤炼已经逾越至又一层次的新高度。那个时期的上海、北平等“国统区”大城市里,号称大画种的几个领域,这样紧贴国家兴亡、民众甘苦而声色俱厉地呐喊疾呼的绘画力作,足以比肩的可不算多。

新中国成立后各大画种为已经取得胜利的政权服务得很好,红红火火之时,光宇先生却给自己冠名为“鸳鸯蝴蝶派”。从历史学的角度看,名不副实,失据跑题了。但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不妨当作政治批判风潮迭起不绝之时,老人家的一种幽默聪明的自我调侃解颐。

那个年代,中国的美术创作和教育中,从当时苏联引进来的绘画模式遍行天下,“日高三尺地”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而且是举国上下的清一色,视写生和写实为唯一,为最高。我们这些年少无知的学子,入学前也必然经过一番写生而写实的训练,体积感、纵深感之类的也略知一二,也大致形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欣赏标准:没有体积感、纵深感的非写生、非写实的画儿,俄苏模式列宾、契斯恰柯夫之外的一切其他,都是等而下的低等货色,甚至是邪门歪道,是非艺术。

对绘画艺术的认知范围如此逼仄的我们,初读光宇先生的非写生、非写实的作品,人人懵懂失措,看不明白。那些京剧脸谱般的男女面孔,那些比例失调、姿态怪异的手脚躯干,那些界线含混的天空地面,那些尺子画出来的山峰河流……脑袋想扁了,也不知好在哪里。

光宇呀,光宇呀,您可真是光怪陆离呀!

有不更事者还口吐无礼狂言,说那是儿童画。就是此文撰写期间的昨天,在微信中还看到一句贬损光宇先生作品的话:“还没有我的学生画得好呢!”愚钝无知的轻薄竖子完全不知天高地厚。几十年了,罪过!罪过!

中央工艺美院的艺术理念和教学主张,的确与当时社会主流、其他院校有所不同。各位老师反复强调的是,从中华民族、民间和世界上一切优秀文化之中汲取营养,而不是常有所见的某种狂热的单向奔走。对20世纪以来的现代绘画艺术新样式也没有排斥在外,也能予以冷静的审度,作正负辨析,因而学生们所获得的艺术信息资源,就宽泛得多。50年代学生在图书馆里能够看到当时西方出版的画册和杂志。后来我任教中央美术学院时,80年代了,央美购进的西方艺术杂志还只对教师开放,学生们只能隔墙兴叹。两院学生的信息享有,时间差距有三十年之久。

工艺美院里常有专门研究形式美和各类艺术风貌的讲座。本土成长的、留学西方的老先生们,时不时地向学生们介绍国内其他场合不一定听得到的真知学问。张光宇的《装饰美术的创作问题》《谈民族形式》,庞薰琹的《历代装饰风格》,雷圭元的《图案中的构图问题》《西洋艺术的欣赏》《国外书籍装帧》,张仃的《试论装饰艺术》《装饰绘画的一般性问题》《谈漫画》《水墨写生》,祝大年的《年画》,郑可的《形式法则》,柳维和的《黑白画》,梁任生的《苏州园林》……还常有外请的常任侠的《印度艺术》,董希文的《色彩》,潘絮兹的《中国人物画》《敦煌壁画艺术》,滕风谦的《谈剪纸创作》,李寸松的《谈民间玩具》、黄永玉的《谈木刻》……这些范围宽阔的基本启蒙知识、入门训练,让学生们开拓了形色写生课之外的认识视野,开始了探索尽现世间万般物象、现象乃至个人深邃心象的别样美学路途。这与全国美术院校通行的统一格局,恰是异向歧出。

走廊里、展室里,隔三差五地挂出张光宇、庞薰栗、张仃、祝大年、郑可等各位先生的画。这些独具风貌而成熟的作品,与当时外边的流行“写生+写实”很不一样。而且并非单枪匹马、凤毛麟角,在学生们眼里简直是汪洋一片。

课堂作业辅导时,老师们的片言只语,常常一针见血地直达画面中形色和组合等形式处理的堂奥。庞薰琹先生告诉我,旅行广告作业《苏州狮子林》画中,左边的湖石有几块要在边缘之内结束掉,使图形的组合在边缘开放中还作适度的封闭,使全画气势得以聚拢存蓄。国际学联招贴画创作的课题中,张仃先生手执铅笔、橡皮,帮我把鸽子和人手的形状轮廓,修改得有明显的程式化变形美感。这些耳提面命而具体入微的指导,其美学底蕴显然区别于素描课的这里长了、那里平了,色彩课的这里暖了、那里脏了。

1960年前后,正好是我攻读工艺美院的五年时间,光宇先生在一些杂志中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的黑白插画。这些都是我们马上能够看到而且非常注意的。比起上海时期、香港时期的民间情歌、水浒人物,眼下的这批《孔雀姑娘》《神笔马良》《葫芦信》《云姑》《望夫云》《中国民间故事》等,在中国从古至今的插画历史中,可谓空前的绝品。

凡人凡山凡树凡屋的造形,都能在简约中见到精致刻意、丰容绰约的形状姿态。人物图形归纳整理至洗练的几何化程式;铁线描勾线之走笔转折,围拢成形,灵动活泼而刚柔融和。此间之见方见圆,方中有圆,圆中有方,方圆的相间互补共生,是来自殷商青铜器饕餮纹、民间木刻版画等的启迪。张光宇先生所创建的形、线之方圆襄济的独特范式,在千年中国绘画史之中,前所未见。

尺度配置,以主体图形之凸出为据。黑白处理,大面积的疏朗之中,弹丸般的小块漆黑立即滋生透亮爽心之快意。

画面中更值得称道的是,奇异峭拔而秩序井然的布局组合,和自由多样而跌宕有趣的空间营建。以左+右、上+下的技巧,安排了诸多图形的各在其位;以仰+俯的技巧,表达了喜怒哀惊的不同情绪;以早+晚的技巧,记叙了井然有序的事件进程;以远+近、内+外、虚+实的技巧,实现了物象、现象、心象之多样复杂的总揽其成。这些样式、技巧的出发点是,中国绘画传统中,民间画、文人画、壁画的以大观小、移位移时的观照方式,以及平摊变位、视位传情、全程排列、远引遥按的布局营建方法。

他的收放兼施的方法,在平时生活积累和创作实践应用中,在画面全局的构思构图和细部的形色描绘中,交互穿插,变通自如。

不同于往昔刊载在报纸杂志上的急于发排的短平快,这批插画,都是光宇先生深思熟虑、惨淡经营后的精品。光宇先生的艺术,在耳顺之年又迈上一层新高,臻向更为完美的成熟。

虔诚而小心地鉴赏着这些优美的画面,学生们心里常常不由自主地产生许多遐思幻想:什么时候咱们也能画出这么好看、这么耐人寻味的画来?现在还年轻,好好努力几十年吧!

学生们发现了光宇先生55岁时的一幅写生自画像。那是一幅绝对写实的水彩写生。眉眼面庞以及神情,与本人完全肖似,毫无二致。最让学生们大感意外的,是那精致入微的体积描写,三面五调子受光背光有板有眼;是那层次丰富的色彩配置,冷暖相间互补尽得印象派以来的用色机宜。与同时期国内写生写实画家的油画佳作比较,不让分毫。这些,都与我们见到的那些单线勾勒的黑白插图,大相径庭。看来光宇先生对于“写生+写实”的画,不是不能,实是不为。

想到涉足立体主义的毕加索,早期也曾有过极为写实的油画人物写生肖像,学生们顿悟了:所谓“装饰变形…夸张变形”,都须有极强的写实功底作为基础。后来,陆续对比写实功力不同的画家,的确发现谁的写实水平高,谁的“变形”就画得筋道有力度;相反,谁当初没打好写实基础,谁的“变形”就画得清水咣当不耐看。我们这些偏狭的无知学子,此时也有了明晰的认识。

在工艺美院读书时,还见到光宇先生的两幅壁画稿子:北京政协礼堂的《锦绣中华》和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北京之春》。这是继三四十年代战乱时期的几幅南方壁画之后,老人家的新壁画。与抨击时政、讽喻民风的漫画不同,与早年气宇豪壮的壁画也不同,这次的壁画是国家繁荣、人民安康的赞美诗。

光宇先生自己一个人,在视觉艺术范围里广泛接触了各个门类品种。漫画、插图、壁画、动画是最为昭显的主项,在中国的这些领域中,都居于领先位置。其他各类设计:书籍、字体、广告、邮票、标志、图案、陶瓷器皿、家具、室内陈设、木偶、舞台、服装……样样都与当时的社会新潮和公众嗜求紧密串接。广泛涉猎各种设计,反馈到绘画创作,就是多姿多彩、新颜迭出的永动态势。他在课堂上也劝告我们,什么设计都试一下有好处,比如,不妨设计一下鞋子。

光宇先生的绘画和设计等各类艺术实践,其社会使命的内蕴中,有齐头并进的两个追求:其一,称颂人类生存中覆盖宽阔、跨越恒久的诗意栖居;其二,以“言志”“载道”“助人伦,成教化”为己任,致力于政治生态和民众心智的改善、优化。前者,表现在各类民间文学作品的插图、世俗民风的漫画、旅途生活速写、诸种设计之中;后者表现在时政漫画、壁画、动画、连环画、邮票之中。

他的强劲的原创意识,集糅着奇中寓正的追寻。这里昭示的是,“似与不似之间”的程式化和自然法度、艺术法度之间的一科莫逆交合。

15岁到65岁的50年漫长生命中,他的全部艺术作品呈现了以中国民间艺术精华为资源、为基石、为背景、为先行、为主导的,现代的文化品质、风貌、系统。

举凡华夏大地几千年来长存于汉满蒙回藏壮维苗朝黎等56个民族的一切民间艺术精华,无论窗花剪纸、木刻插图、年画门画、洞窟壁画、寺观雕塑、雕梁彩画、装修构件、鞋帽服饰、染织花布、挑补刺绣、陶瓷器皿、食品模型、娃娃玩具、脸谱皮影、戏曲舞台、文字碑帖、明式家具、汉画像石、殷商铜器、远古彩陶等,都是光宇先生最乐意汲纳的根本营养。

由此出发,展现了与其时风华正茂的国粹文人画系统(齐、黄)和中西结合系统(徐、林)神离貌不合的、独出一格的中国画坛新风光。

20世纪以来的西方现当代艺术新潮风起云涌之时,光宇先生还以其怡然自得的另样特色,并驾齐驱于亚欧大陆的东段,平行而对称。张光宇先生的艺术,在世界级现当代文化多元架构中,建立了中国独特的现代格局系统。

光宇先生的艺术创作中所显示的宽度、深度、高度,学生们逐渐有了明晰的印象:胸襟开阔,立足高远,精细耕耘,独领风骚。

在这样的氛围里熏陶,学生们观摩、思考、发现、比较、意会、开窍。到了三年级,再读光宇先生作品时,就能逐渐地感觉出好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喜欢。及至到了五年级,毕业之前,同学们对光宇先生的艺术不只是喜欢,还看懂了,知道好在哪里,脑洞已然大开。终于所有的人都真正地彻底折服,五体投地了,而且立为自己终身效仿追随的榜样、尊神。

于是,同学开始认真地临摹光宇先生的画,努力收集、积累一切相关图文信息资料。我自己也把几年来的精心临摹品,有的是拓临,有的是对临,有模有样地贴了两个8开大本子,还作了个讲究的封面。困难时期未经漂白的灰色薄纸装裱成的剪贴集子,纸质极差,松软酥脆,我也视为贴身至爱。60年代初被一位同学借走。“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化大洗劫,我唯一的一本张光宇画集《西游漫记》,丢失在抄家风暴中,这两本剪贴集子当然就更无从追寻了。但80年代竟然从贵州返回。寄还过来的同学告诉我,此剪贴集子辗转了半个中国的好几个省份,被很多老同学临摹复制了不知多少个副本。那个时候,画册出版本来就艰难匮乏,张光宇的画册更绝少面世。这本相对完备的手工制作的资料集子,让脑仁饥渴的工艺美院学子们视若奇珍,广为复制、收藏、流传,就势所必然了。

光宇先生在学生们心中越来越德隆望重,学生们越来越渴望得到先生的越来越多的学业指点。但系里给年纪最高、身体偏弱的光宇先生没有安排稍多的课程。学生们很不满足,就在课余带着自己的作业跑到城里芳嘉园先生住宅里,请先生指谬纠偏、解惑传道,一边也捕捉课堂上得不到的闲言碎语,这里往往隐匿着不善言辞的老先生的真知灼见。这时,师母张妈妈就会端出一盏热气腾腾的毛尖香茗。物质匮乏的那时,毛尖是顶尖级好茶。二十岁的年轻人哪里知道好歹,只觉得香气扑鼻。旁边的老朋友十分不解,事后诘问先生:“给年轻娃娃泡这么好的茶?”得到的是光宇先生的反问:“你怎么知道二十年后他不是一位大画家?”至今,时隔半个世纪,当年的青涩小儿毛头娃娃真的有几位已经成为界内栋梁之才,声名显赫已经不止于海内了。我本人,很惭愧,一介喜欢画画写写的区区退休老者而已。

一次,央美操场上我把刚画的几幅民间故事插图给同事们看。旁边走过学者型油画家钟涵教授,他一把拿到手中,立即举起,高声叫了三次:“张光宇!张光宇!张光宇!”张光宇在他心目中,有多大分量,是不是“鸳鸯蝴蝶派”,我不得而知。作为先生亲授过的关门弟子却无甚成绩的我,因为能够被缘外人士归类于当时并不显赫、无甚声势的业师麾下,而非常高兴,十分得意。这高兴,这得意,胜过画展里拿了优秀奖。

2011年,山东美术出版社的《张光宇文集》152页辑入了我的听课笔记《黑白画》。能对老师身后为人广知而有所贡献,我深感庆幸,视为难得的荣耀。

若干年来,公开、私下,从地域、历史、画种、状态等各种角度,不断有人给张光宇颅顶之上镶以若干光环——“漫…亚…吉…商…卓”等。光环的颜色、亮度是否恰到好处?表述分寸的拿捏是否合适?是否蜗行于意气用事的非学术议论?这些冠冕,有如历来文学艺术领域内的各种“主义”旗号,常常止于敲边鼓,难以深入而精准地表述内里真髓,却有误导人们视听之嫌。披挂这些光环、旗号,不如没有。

时至今日,学画的年轻人对时下国内画坛翘楚明星,以及境外风起云涌而清浊难辨的诸多流派、人士,一律全都了然于心。而本土史上曾影响一片的张光宇是何许人物,则一律全都茫无所知。甚至光宇先生生前任教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身后的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在举办院史中六大教授的纪念画展时,也把光宇先生置于无影无踪的尴尬中。1962年毕业生丁绍光发达之后,捐款给母校设立张光宇奖学金,发过一次奖之后,也失影失踪有如断线风筝。这绝对就是我们亲眼目睹的,中国艺术当代史中的,实实在在的金玉逆淘汰。

这些年,绘画艺术的学术研究有了松动。清华美院的唐薇教授付出十年时光,整理了张光宇先生的全部历史,于事、于画、于文、于人,积蓄了完备的信息,并得到热心人士、机构的支持,在北京、上海举办了几次规模空前的画展和研讨会,出版了浩瀚厚重的大画册、大文集。年长人的记忆开始苏醒了、恢复了,年轻人则大吃一惊,为自己的全然无知而震撼不已。学术界开始了追怀、纪念、研究、议论,鸣放的分贝有日渐趋高之势。

近来,大约到了2015年,张光宇先生的艺术引起日渐扩大、热烈的社会关注。1915年到1965年,五十年的奋进建业;1965年到2015年,五十年的沉寂落寞。两个“50”的数字巧合,好像是命运主宰神祗的一次潇洒的即兴量裁。周期交替要整整一百年,过程之漫长,转机之莫测,让人唏嘘与欣慰交织。如此也好。半个世纪的时间过筛,可以去除当时的亲疏、利害等非学术因素的牵制。今天回溯起往事,就会离真相更近些。

仔细拜读了《张光宇集》四大卷,与先师之宽、深、高比较,这里的短文只能是管见所及的粗略梗概。系统而深入地研究这个课题,得出相对正确的结论,务须假以来日方长的悠悠时光。且容细水缓流。

组稿/刘竟艳 责编/刘竟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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