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遣世虑，泉石是安居

杨可涵

丙申年初，笔者跑了几家国有新华书店和一些民营专业书店，所到之处总能被一道亮丽的风景所吸引，那就是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历代名家册页”丛书（36册），洋洋洒洒地遍地开花。在图书出版极其繁荣以致难以甄别优劣的今天，这套丛书仿佛为出版界、书画界带来了一股诗画交融的新风，令人以意寻意，生发新意。近期，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又将后续推出“历代名家册页”丛书（20册）。这些历代名家均出自中国绘画史中被称为的“江夏派”“吴门派”“华亭派”“明四家”“新安派”“清初四画僧”“清四王”“金陵八家”“常州派”“扬州八怪”“海上画派”等。

笔者有幸受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之托，为新近推出的“历代名家册页”丛书之《沈周（书画册）》一书撰文，使得我能近距离地对这位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和探究。

明代继浙派戴进之后，最富影响力的大家尤数沈周，其与后出的文徵明并称为“文、沈”，开创并壮大了吴门画派，师效者众多。

沈周（1427—1509），字启南，号石田、白石翁、玉田生等。江苏苏州长洲人氏，生于承继元代文人画传统的书香门第。据传其曾祖沈良乃王蒙旧友，祖父沈澄虽应征入京，但不久即因慕高隐而辞归故里，而沈周之父沈恒、伯父沈贞皆师从元末名家陈汝言之子陈继及明初名家杜琼。

身处此境，耳濡目染，沈周亦袭得传统文人的生活方式及文艺脉络，谦和敦厚，无意仕途，安于以书画为伴的隐逸生活。其师从陈继之子陈宽，得以观陈家珍藏之元画真迹，如王蒙亲为陈汝言作的《岱宗密雪图》及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等。沈周从中获益良多，广泛临仿宋元诸家名作，致其画风亦出入宋元之境。

简言沈周画风，其主要宗法黄公望、王蒙，兼师董源、巨然，布景繁密匀停，笔法工细谨严。早年承受家学，兼师杜琼。中年泛学诸家，如展子虔、郑虔、大小李将军、王维、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成及元四家，又参以南宋李、刘、马、夏的劲健笔墨，融会贯通，刚柔并济，画风由细转粗，笔法辅以中锋圆健及侧锋斫笔，皴法劲简粗短，画面虚实相生，呈现出苍润雄浑的格致，渐渐形成“粗沈”的风格。而晚年则倾心吴镇，笔墨愈发简率酣畅，气势浑厚，其粗笔山水渐臻佳境。

虽学贯宋元，习遍众家，然沈周并不拘泥于临述。其作画造境重“势”重“质”，故虽寸尺小景亦苍润浑雄，且善于赋予质朴无华的景致以蓬蓬生趣及独到真意，这种特质使沈氏脱落师习，自成一家。

沈周画艺广博精湛，能以各种体裁作诸科画题，乃公允之全才型文人画家。单就其册页而言，沈周从一般的自然山水、人工园林到花鸟虫鱼，无所不善。最难能者，其画清新可喜，淳朴简澹，一笔一墨中尽显自然潇洒之态。以明代“后七子”之一的文人王世贞之言喻之，乃“神采自翩翩，所谓妙而真者也”。

本书所收沈周册页为《卧游图册》和《吴中山水图册》的部分作品，现均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卧游图册》为纸本设色的十七开册页，每幅尺寸纵28.1厘米，横37.6厘米。首开自书“卧游”，钤朱文“沈氏启南”印。其后所绘十七幅小景，山水七帧，其余十帧均为平常生活中所见的花卉禽畜等，分别是：仿云林山水、杏花、蜀葵、秋柳鸣蝉、平坡散牧、栀子花、秋景山水、芙蓉、枇杷、秋山读书、石榴、雏鸡、秋江钓艇、菜花、江山坐话、仿米山水、雪江渔父。每幅画上均有沈周的自题诗句，落款后钤朱文“启南”、白文“石田”或白文“石田翁”等印。

据末开沈周自题，此册页“卧游”之名取南朝宋宗炳在居室四壁挂山水图以卧游之典故，成“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之愿景。试想沈周面以此画，坐卧床榻，以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田园入卧游，是何等佳事。

《卧游图册》笔力沉着而气韵清简，既博采工笔院体画风的谨严，又处处体现文人画自然潇洒的气韵，虽逸笔草草，却形神俱备，神采自出，堪称妙品。沈周在设色方面采用了多种方式，或水墨，或没骨，或勾勒晕染等：水墨笔法纵逸不流于疏狂，结体简率未离于形似，画幅多蕴蓄之致；没骨笔法设色简淡，用笔工整，造型谨严，格调质朴清雅。

除却笔墨画艺的美感，观此册页，还得见其书风诗境。其书风苍润浑厚、古雅不群。此外，每幅小景上所题诗文意境简淡明快，予人以田家情致。譬如，《卧游图册》之一题诗为：“秋色韫仙骨，淡姿风露中。衣裳不胜薄，倚向石兰东。”《卧游图册》之二题诗为：“秋已及一月，残声远细枝。因声追尔质，郑重未忘诗。”《卧游图册》之三题诗为：“春草平坡雨迹深，徐行斜日入桃林。童儿放手无拘束，调牧于今已得心。”Ⅸ卧游图册》之四题诗为：“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叶夹坐迟迟。间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谁得知。”《卧游图册》之五题诗为：“弹质圆充饤，蜜津凉沁唇。黄金作服食，天亦寿吴人。”这些诗文灵动自然，赋予绘画以勃勃生机，使得沈周所绘的蔬果花木、农舍菜畦愈发清新雅致。

而本书中另一帧《吴中山水图册》表现的是富于诗意的理想化风景，复加以言志诗文，一如典型的文人画模式——通过语词、想象及经验创造出山水、花卉的图景，旨在以书画唤起一种心绪乃至传达个人志向。譬如该册页中“空林积雨”“云山霁树”等，皆借由刻画理想化的山水景观来表现富含诗意和文化积淀的传统母题。再如描绘枯寂之景，用笔简劲苍茫，只需一舟子便可传达“独钓寒江”的淡泊之韵。

此外，沈周亦借《吴中山水图册》描画出悠然自得的隐居田园图景。譬如其在“小园西百步”一景中，用草草几笔勾勒出远山、湖水、篱落、茅屋等景致，似述东晋隐士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田园心境。此幅画面上有题诗曰：“得雨草皆满，无风花自闲”，也表达了沈周这份闲适脱俗之情。另一幅“六月飞雪图”则描画出文人田园隐居生活中自娱的场景，而画上的题诗：“六月添衣唤童子，自画雪图茅屋里。玉花出笔飞上树，惨淡阴山无乃是。老生放笔还自叹，颠倒炎凉聊戏耳。门前有客来借看，满眼黄尘汗如雨。”此诗使得这份闲暇之余的童趣和闲情得以进一步显现。

以上《卧游图册》和《吴中山水图册》，均融合书法、绘画和诗文，进一步发展了文人画“诗画交融”的传统。画面上沈周题诗的书法，工整谨严，许多字形与其伯父沈贞的题字较为接近。另外，从“露”“水”等字拖长的捺脚来看，不难看出北宋书法家黄庭坚的影响。沈周自中年开始学习黄字，书风遒劲奇崛，与其苍劲浑厚的山水画相得益彰，同时他还是一位诗人，其诗发展至晚年愈发踔厉顿挫、浓郁苍老，又不失童趣。沈周将这种诗风与画格相结合，使所作之画，更具有诗情画意。

此外，在《卧游图册》和《吴中山水图册》这两帧册页绘画中，沈周着意于绘制自然山水、农舍菜畦和常见的蔬果花木，这些题材已然不同于宋元时期所热衷表现的名花异卉。沈周是位终身不出仕的隐居文人，他兴致勃勃地用画笔描绘了在日常生活中的所习所见，赋予平凡之物以崭新的诗情画意，为其后的写意山水画、花鸟画开拓了广阔的表现领域，也惠及吴门后学，诸如文徵明、唐寅、陈淳、陆治、周之冕等。

沈周以为“静定”可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修己应物，言志抒情，而书画无疑为其言志之手段。观其作品，无论画风粗细，一律展现出淳朴静笃的气息，传达出向往自然、返璞归真的情致，正如其诗作所示：“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安居。”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后续推出的“历代名家册页”丛书（20册）即将付印。这20册图书面市后，将与先前出版的册页图书组成一套有较大规模的册页丛书。我们相信，丛书必将产生更好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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