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先生的哀愁和至尊宝的眼泪

文◎陆小寒

金先生的哀愁和至尊宝的眼泪

文◎陆小寒

爱情真的只能爱一个人吗

齐明只是这个城市很普通的一个小白领，唯一让他显得特别一些的是他长得好看些，身量单薄些，比别的年轻人多一股少无所依的气质。

但是有一件事是特别的，就是齐明每年7月26日会在他所有的社交网站上发起一个同城活动，内容永远是一群人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电影院里看《大话西游》，卢冠廷演唱的片尾曲响起，大家唏嘘散场。有人说十年前看得笑到肚子疼的《大话西游》，十年后是要难过到哭不出来的。我们都是至尊宝，武功盖世总有五指山来压，终于认了现状带上紧箍咒去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佛，娶不到五百年

前的紫霞，可能也等不到五百年后的白晶晶了。

齐明在收拾桌椅，有年轻姑娘留下来怯怯地问：“你为什么每次都放同一部电影呢？”

齐明说：“我在等一个人，她是这部电影的忠实粉丝，如果她还活着，听说了一定会来看的。”

她是指陈默，7月26号是她失踪的日子。她失踪前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爱情真的只能爱一个人吗？”

在这之前她也总爱把问题抛给他——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不爱她的王子变成泡沫？为什么完治要这么对莉香？为什么在我认识你的第十三个年头你还是不肯爱我？

但是其实她也只是问问而已，根本不需要齐明回答。因为她当然知道答案：我爱你，心就特别软，就会让你踩在我的心上走。

吃过的美食喝过的美酒都会记得

陈默出生在有名的酒乡绍兴东浦，那里生产一种花雕酒。她是个极爱喝酒的女孩儿，早上喝酒醉一天，天天喝酒醉一生。她从小就知道喝酒是一种享受。

小酒仙傍晚在爷爷的酒壶里偷两口酒喝以后爱沿着河游街，湿漉漉的青石板，左手邻里人家，右手小桥流水。陈默11岁，觉得成长有些孤单，就像她常常在幽暗的房间里听坛子里的酒发酵的声音，闷闷的一点声响。

那天她溜达到张阿婆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眼生的漂亮小男孩儿。陈默杵在院子前咬手指，阿婆招呼她：“陈默，进来啊，来看看齐明。”

齐明是张阿婆的外孙，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要在外婆家住两年。陈默对齐明说：“对你好也是白好，你马上就要走了，走了就忘记我了。”

齐明说：“不会的，吃过的美食喝过的美酒都还记得，人还不及这些吗？”

陈默和齐明太要好了，他们一起上学放学，吃一块五的虾米小馄饨，看两块钱一张票的过时电影。齐明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可以在租书店坐一下午，陈默跟他一起看，作为回报，他会陪陈默喝点儿酒，散散步。

齐明要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暖洋洋的黄昏，他们坐在河埠上喝酒，这次他破天荒喝了好几大口，像小说里荡气回肠的大英雄。陈默惆怅地看着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花雕酒的传说，怎么你就要走了呢？《白马啸西风》还有个大结局没有看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在绍兴当地，哪家生了女儿就在满月当天酿酒泥封窖藏，待到女儿出阁嫁人时再取出来宴请宾客。此酒谓之女儿红，若女儿未及出阁就夭折，则谓之花凋，即花雕。

而《白马啸西风》，是一个很伤感的故事，里面一直在询问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着别人，有什么法子？”

忘了一秒钟也是忘

天地静美，山河遥远，他们都活着，各自辟出一条活路，算得上一个好的收梢。

齐明离开的那天清晨，天蒙蒙亮，起了大雾，早起的老人在巷子里生了煤炉煮粥。他最后回头看一眼这个生活了两年与世无争的小镇，煤灰冷雾里跑出来一个女孩儿，递给他一页黄旧的纸，“我偷偷从书里撕下来的，你要看完它。我以后去找你，你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大结局。”

23岁的赵陈默已经找到了和齐明相处的最好方式，当他对她太好的时候她就想起点儿他的坏，当他对他太差时她再使劲想起一点儿他的好来，这样她就不至于太爱齐明，也不会太恨齐明。像一个走钢索的人，找到了这样一种胆战心惊的平衡。也不知道可以侥幸多久。

齐明最大的坏就是他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忘记她，却没有做到。

25岁那年陈默离家出走一路辗转去外国语学校见齐明，他们两年没有见了，齐明长得飞快，穿着外国语白衣黑裤的校服，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他善良的眼睛迷惘了一下，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陈默，那个爱喝酒的陈默。”

“是的，两年前你还给我写过信，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

坐在回来的长途汽车上，车窗外刮风下雨。车子在雨帘里飞驰，好像泅在伤心的海洋里再也游不出来。陈默特别难过，齐明忘记她了，当她问齐明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齐明又是那样迷惘然后恍然大悟，“哦，你是说《白马啸西风》。功课太紧了，我一直没有时间看，后来就忘了。”可能怕陈默难过，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给我的那一页书我一直珍藏着的。”

忘了一秒钟也是忘，就像我如果有一秒钟没有爱你，我就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我爱你。

可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伤心能持续多久呢？她们容易伤心，更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很快，陈默就做了一个决定，她也不要记住齐明了。但是马上她又做了另外一个决定，她要和齐明考同一所大学，要去见他，要问他讨回那张泛黄的纸，好像这样子，她那默无声息的感情就能完璧归赵了一样。

爱情里有没有灰色地带

自从大学开始，齐明就再也没有和陈默分开过，他们在外面租了房子，一人一个房间，后来毕业了留在了南京，搬了一个更大的家，还是一人一间房。陈默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儿，除了她动不动就会跟他表白：“齐明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

齐明有喜欢的女孩儿，叫林汐琼，是他在外国语的同学，他们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喜欢阿加莎的小说，听郑秀文的歌，爱写日记，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张国荣的超级大粉丝。

可惜她实在不是一个安定的女孩儿，而是像花蝴蝶一样飞舞。他们认识近七年了，却始终是很暧昧的状态。他并不愿意用到这个词语，这会玷污了他们的关系，琼说他们是第四种感情，谁都不可以比。

“至少她爱我。”2012年的除夕夜，他喝了点儿酒，这么对陈默说。

“她只是最喜欢你。”陈默毫不含糊地拆穿他，“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哪里有那么多的灰色地带。”

“可是你待在我身边这么久，不也是在这个灰色地带徘徊吗？”齐明喝醉了，说话不经大脑。

陈默打了他一巴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踢翻了啤酒瓶，踩着一地泡沫和玻璃瓶撞在地板上沉闷的声音走出去。

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齐明说对不起，她抱着齐明的头说：“大过年的不可以吵架，不然要吵一辈子的。”

陈默知道齐明心里苦，林汐琼新交的男朋友是制片人，给了她20秒钟进电影玩票一把。齐明挨个挨个电影院看过来，一场接一场，只为看那20秒。走出电影院的时候，陈默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心事重重，像一只老之将至的大象。一下子她就什么都原谅齐明了。

亲人就永远分开不了了

陈默最喜欢看的电影是《大话西游》，看了不下百遍，每一句台词都可以精准无误地接下去。

陈默说：“我的意中人也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好啊，到时候我城门大开，美酒摆上，风风光光地嫁你。”

陈默有些时候就会觉得齐明对她有些残忍。不过渐渐她也想明白了，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令她生出了他们一生都会在一起的错觉。令她觉得只要坚持等待，总有一天轮到她和齐明谈恋爱的。可是齐明有时候会抱怨：“你给了我压力，好像我欠了好多钱，而你也不急，就偶尔问一句今年能还债了吗？不行，那么我明年再来看看吧。”

她没有想到齐明是这样定义她的感情的。

不过她渐渐也想明白了，可能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人的时间注定只有那么多，她和齐明最要好的也不过是在小镇的那两年，之后的这么多年，不过是那段相依岁月绵延的恩情罢了。而她是不是又真的那么爱齐明呢？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刻舟求剑的人，多年前她弄丢了爱情，在他身上做了标记，以为多年以后一定还在他的身上。

2013年的除夕还是他们一起过，在江边散步，抬起头突然看到夜空灿烂的烟火，劈头绽放。他们驻足观看，夜空又暗下来的时候，陈默对齐明说：“我们不要做朋友了，我们做兄妹吧，亲人就永远分开不了了。”

可是齐明的回答是他找了一所新房子，想过完年就搬过去。齐明说：“我们在一起太久了，分开也许对大家都好。”

谁在他心里留了一滴眼泪

齐明一直都记得他搬家那天，陈默哭着拉着他的衣袖要让他还那张纸，还了才可以走。时间这么久了，他早就不记得那张纸夹在了哪一本书里。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只好说：“以后找到了再还给你好吗？”

陈默不吵也不闹放他走了，只在他走之前又说了一句话：“齐明，你不要小看这个城市，两个人如果只要有一个不想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们几乎就再也碰不到面。”

齐明没有想到真被陈默说中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陈默。2014年的春节他去东浦看外婆，提起陈默，老人一拍大腿说：“哎呀，陈默昨天还来看我了，还在河边喝酒，今天才走的啊。”

这是他离陈默最近的一次错过，之后陈默消失的悄无声息。你也知道，一个现代人玩失踪是多么容易。

齐明决定要等陈默，也要等这么多年，报答她的恩情。可是有的时候又会有几个瞬间他会想，陈默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样的话，这个女孩儿就是用了一生爱他等他，想到有这样温情的爱，他在这个世界上、在岁月里都觉得特别特别安全。可是又难过，好像有谁在他心里留了一滴眼泪。

他有他的私心，宁愿陈默已经死了，也不要这样逃离他的生命。

出于成全而不是出于爱了

然而谁也不会知道2014年的陈默发生了什么。她在河边散步醒酒，一个收旧货的老汉从她身边经过，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在最上面赫然一本《白马啸西风》。她抢过来，可惜不是当年的那一本，这本是完整的。她想可能这就是天意，让她可以自己读完这个故事。她坐在河埠上，就着别人家的灯火，一字一句慢慢读过来，像在回收这么多年株守在齐明身上的感情。

她紧抱着手中的完本，像抱着完整的自己一样。她要回家，她要重新出发，她要等着尝自己那口女儿红。然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酒劲上来，脚一滑，掉进了河里。

万幸有人经过，奋力把她救了起来，大难不死，别人给了她新生。

陈默25岁的人生依然可以用一事无成来形容。她回到了南京，做一份最普通的白领工作，每天早晨出门过马路的时候特别当心，据说为情自杀和交通事故是结束她们这种小白领的两大杀手，而死在这两样上面，太不值当。

大学里上英文阅读课的时候学到过一句谚语：“灵魂过了铁。”以前她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尝过了这个滋味，是说灵魂坚强了起来。当她三年前失足掉进水里濒死的那一瞬，她想到的终于不再是齐明，而是自己，她好想知道一个人被自己好好珍藏、温柔爱惜，免四下流离，免无枝可栖，这是怎样一种珍贵的感觉。

然而齐明，依然是她的一个美丽而伤感的死胡同。她知道齐明在等他，可是这种等待就像《大话西游》里至尊宝那最后一个吻，是出于成全而不是出于爱了。她不能向这样一种感情投降，因为她的爱还是深爱，是高浓度的酒精。

2016年的除夕，陈默在教堂看看别人放烟火，她拿出手机给齐明打了个电话：“我只想告诉你我没有死，好好地活着。我还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齐明的声音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到她耳边的时候令她一阵鼻酸，“我就知道你还活着，因为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觉得孤单。”

这时夜空升起烟花，一朵幽蓝，一朵翡冷翠的绿，天地静美，山河遥远，他们都活着，各自辟出一条活路，算得上一个好的收梢。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