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无道患者何辜：眼科手术台上的阴谋

十八妹

3年前的一天，从四川来上海打工的李栋国，被只突然爆炸的啤酒瓶炸伤了右眼。在松江区人民医院进行简单包扎后，他被送往上海一家三甲医院作进一步治疗。三周之内，该院先后由两名医生为李栋国进行了三次手术。此后，李栋国伤愈出院。

谁知，接下来的三年里，李栋国的视力不断下降，还长出了倒睫毛，每次眨眼，都针刺般疼痛。在专家的建议下，李栋国委托律师调出了自己的病历。律师赫然发现第二次手术有如此记录：第一次手术后，有4×5毫米的棉絮团遗留在了眼球内！原来出了医疗事故！李栋国及其律师继续深入调查，无比震惊地发现，医疗事故的背后，居然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眼内惊现棉絮，

俊杰改行打杂

2013年6月13日晚上9点多钟，上海一三甲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郑游刚忙完，正喝着水。突然，一名护士跑进来：“来了个病人，情况十分危急，您赶紧去看看。”

急诊室里，那病人满脸是血，不停地呻吟。郑游掏出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翻起病人的眼皮：眼结膜破裂，异物镶嵌在眼球内，若不及时处理，右眼极可能失明！

事不宜迟，将患者推进手术室。

两个小时后，手术做完。郑游长舒口气，对患者父母说：“手术很成功。一周后我们还要复查，确认没问题，他就可出院了。”通过交流，郑游才了解患者的基本情况。

患者名叫李栋国，来自四川省，刚满18岁，在松江区一家餐馆打工。当晚，李栋国拿啤酒时，啤酒瓶突然爆炸，眼睛当场被炸伤。随后，被紧急送往松江区人民医院。可他伤情严重，区医院做了简单的消毒后建议送到了这家医院。

6天后，李栋国复查。如果照郑游所说，手术很成功，当天他就可拆线出院了。可是，当天的床位医生王婷复查后，却严肃地告诉李栋国：“你眼睛内有阴影，需要做第二次手术。”因此，在第一次手术一周后，李栋国接受了由王婷主刀的第二次手术。

第二次手术结束后的次日，郑游被眼科主任杨泰文叫到办公室。他脸色铁青地丢给郑游一份病历，郑游满脸狐疑地接过来，是李栋国的病历，在第二次手术记录上，王婷赫然写着：“眼球内发现有4×5毫米的棉絮团，应是第一次手术后遗留下来的……”郑游惊呼：“这绝对不可能。”杨泰文严厉地说：“你写份报告给我！另外，此事不能外传！”

作为眼科专业博士、在香港做了两年访问学者、有着20多年临床经验的郑游，业务一向精湛，医德也深受好评，从未出过医疗事故。这次，怎会马失前蹄？

一周后，李栋国再次复查。超声波显示，病人的眼球内依然有阴影。杨泰文等人强烈要求给病人做第三次手术。郑游则认为多做一次手术会给病人多一次伤害，表示不应进行第三次手术。但他的意见并没采纳，李栋国第三次推进了手术室。

为了确认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郑游与眼科另一名同事，又对李栋国进行了第三次手术，结果什么也没查出。

第三次手术做完不久，李栋国出院了。

此后的一个周末，眼科召开会议。杨泰文开门见山：“李栋国眼球内的棉絮问题，郑游医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郑游反驳：“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的责任？”

杨泰文拿出盘录像带：“我这里有第二次手术的监控录像。”并当即播放录像。录像中，可清楚地看到，当时主刀的王婷从李栋国眼内取出了一小团棉絮。这下，大家纷纷指责郑游，杨泰文说：“这几根棉絮的后果，会导致患者失明。”郑游百口莫辩。

苦闷中，厄运也进一步逼近郑游。2013年7月上旬，主任杨泰文再次找郑游：“鉴于你出了这么严重的医疗事故，今天开始停止你的手术资格。”郑游反对：“如果医院方面定性是我的责任，也该由医院办公室出具书面处理意见，你们这样做不符合程序。”杨泰文却愤怒地不予理睬。

从2013年7月以后，一个业务与口碑俱佳的眼科俊杰，成为科室里送报倒水的勤杂工。

录像透露秘密，

黑锅一背三年

与郑游的落魄相对应的是，王婷春风得意。在郑游被取消手术资格后，她由主治医师晋升为副主任医师。2014年3月的一天，就在大家逐渐淡忘此事时，郑游决定到手术室拷贝一份当时的手术录像。负责保存手术录像原带的医师是郑游的学生，见他要查资料，便让他现场拷贝了一份。

回到办公室，郑游将录像仔细地看了一遍。竟然发现惊天秘密：原来，那些“遗留在眼里的棉絮”，是被人故意放进的！主刀医生先用镊子从棉签上扯下几根棉絮，放进病人李栋国眼中，而后又取出。而在那次会上播放的视频，是直接从取棉签开始播放的，这显然是被剪辑过了。也就是说，有人故意陷害自己！

郑游心潮难平。40岁不到的王婷学的是外科，分配至上海这家三甲医院时，外科人满，被调剂到眼科科室。由于专业不对口，王婷只能在眼科打下手。

对于王婷，郑游给了很多帮助。比如，他教她如何判断结膜干燥症，以及如何做眼底激光等，教她如何掌握眼部手术的诀窍……在郑游的帮助下，王婷进步很快。

除了在业务上的帮助，郑游还指导过她写论文，并推荐到权威医学期刊上发表，让她如愿地由普通医生晋升为主治医师……

“我于她有恩，可她为何栽赃陷害我？”带着气愤与疑惑，郑游找到王婷。得知郑游拿到了原带录像，王婷有些惶恐，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为了自己清白，就给别人泼脏水。”说完，便离开了办公室。

见王婷如此态度，郑游找到杨泰文，要求他召开科室会议，公布这段完整录像。杨泰文将郑游提供的录像带仔细看了一遍，思考后交代郑游不要扩散此事，他会处理。

可接连数天，杨泰文一点音信也没。王婷不认错，科室领导也不给自己平反，郑游一气之下，来到医院学术委员会，要求重新核查此事。学术委员会领导同意复查，但数月过去，仍没回复。

在此期间，杨泰文语重心长地告诫郑游，这事可能存在误会，要他以大局为重。等事情完全平息后，会考虑恢复他的手术资格。但他如果老是纠缠，不仅对他本人不利，还会败坏医院的名誉，希望他好自为之。

与此同时，王婷虽然始终没承认陷害郑游，却开始“释放善意”。杨泰文的劝诫，王婷的“善意”，让原本郑游变得踟躇起来：一旦自己将真相公布，也许自己会“平反”，但王婷必将终结职业生涯。况且，这种“平反”要冒着令全体眼科医护人员蒙羞的风险，这是他这个眼科元老所不愿看到的。再说了，执意平反只会激怒杨泰文，如此一来，自己恢复手术资格的事就更加遥遥无期了。最终，郑游决定隐忍下来。

这一忍，又是近两年时间。

面对无辜受难，

良知无法沉默

从“棉絮事件”至今，郑游在纠结中度过了近三年。如果不是李栋国前来医院兴师问罪，郑游也许会将黑锅永远背下去。

李栋国出院后，在松江区一家电子公司做事。从2015年8月开始，他感觉到自己的视力明显下降，右眼看东西模模糊糊。右眼原本1.5的视力，已降为0.5。由于视力快速减退，李栋国最终被公司解雇。

失业后，李栋国又有几次因视力没过工作告吹。2016年春节过后，李栋国来到上海另一家医院检查，医生确认：李栋国的右眼由于疤痕组织，已形成了倒睫，不但视物受影响，眼球还会常疼痛。得知他此前曾做过三次手术，专家建议他到医院调取病历，找出问题症结。

2016年3月初，李栋国找到上海一律师事务所，请他们提供法律上的帮助。该事务所的高志轩律师听李栋国讲完全部情况后，立即带着律师函前往这家三甲医院取证。在调出的李栋国病历上，高律师赫然发现第二次手术记录中有句话：手术时发现有4×5毫米的棉絮团遗留在眼球内，应是第一次手术遗留下来的！高律师由此断定，这是一起医疗事故。

带着愤怒，李栋国及律师找到了郑游。面对李栋国的质问，郑游起初沉默不语。高律师义正辞严地说：“我们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起医疗事故。一旦确认是您的责任，您将会受到民事甚至刑事方面的追究。若您主动配合，也许能争取到受害人的谅解。”

最终，郑游想通了：如果说仅仅是自己受点委屈也就算了，可如今无辜的患者遭受了巨大的摧残，且自己还可能面临刑事犯罪指控，再沉默下去，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无辜者犯罪。想到此，他将保存的录像拿出，“第一次手术其实很成功。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人啊！”

李栋国与高志轩看完录像，瞠目结舌：原来李栋国眼里的棉絮竟有人故意放进去的！想到自己的眼睛被一个无良医生作为陷害另一名医生的工具，李栋国愤怒地表示，他要起诉医院与医生。

随后，李栋国委托律师对医院及王婷、郑游医生提起诉讼，要求上海这家三甲医院及王婷、郑游返还医药费人民币50186元，赔偿损失（暂定为人民币70000元，以司法鉴定为准），赔偿精神损失人民币50000元，承担李栋国后续治疗的相关费用。

此事看似告一段落，郑游虽然面临着民事赔偿，但其冤屈却终于得到了平反。不过，有一个疑问仍存在他的心中：“王婷当年为何要陷害我？”针对这一疑问，高志轩律师和本刊特派记者进行了深入采访。据上海这家三甲医院眼科知情人士透露，王婷陷害郑游的真实原因，缘于嫉妒。

原来，王婷自从调到眼科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能给郑游等老资格医生打下手。为此，她非常苦闷。她这些情绪，不止一次跟眼科的同事们提起过。

升为主治大夫后，王婷就具备了手术资格。可很多病人每次前来就诊时，都点名要求郑游手术，这让王婷有种深深的挫败感。她多次说过，郑游太优秀了，优秀到足以令新秀没施展才华的机会。

高律师介入调查之后，王婷面对律师的质问以及完整录像等铁证，她的心理防线最终崩溃，哭着讲述了当年陷害郑游的经过——

在嫉妒心的支配下，王婷开始寻求“扳倒”郑游的机会。这一机会终于在2013年6月来临了。当时，在手术过程中，她借助显微镜挡住助手视线，偷偷地将棉絮放进了李栋国的眼里，随后又取了出来。当天手术结束后，她借口查看自己的手术情况，将录像资料拷贝下来，发现里面有自己放棉絮的动作，便进行了剪辑。次日，她又回到手术室里，准备对原盘剪辑。但负责保管录像带的医师说，没有主任的签字，原带不能借出资料室，只能在资料室里拷贝。王婷只好作罢，她想，就凭着那份已剪辑过的录像带，足以让郑游难受。果然，大家看了录像带后，郑游的手术资格被取消了。

王婷说，她当初放棉絮时，只想着让郑游失去手术资格，却没想到，她不仅害了郑医生，更害了李栋国这个无辜的患者。这三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忏悔中，却又没勇气道明真相，直到如今李栋国前来问罪。

得知缘由，郑游深深叹息，导致自己蒙冤3年的理由，竟是因为自己太优秀，挡住了别人的职场前途。为了扳倒自己，甚至不惜以残害患者的健康为代价！人性堕落至此，又岂是一个简单的医疗事故所能阐述的？

针对此案，上海华东政法大学刑法学教授、上海瀚元律师事务所律师沈亮认为，如果医疗事故造成的后果达到了轻伤（患者的单眼矫正视力减退至0.5以下才构成轻伤）的标准，王婷将涉嫌故意伤害罪；同时，王婷栽赃陷害郑游，如果造成严重后果，她还将面临造谣诽谤的指控，接受法律的惩处。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