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躯体化如何可能*
——胡塞尔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的核心问题之一

2017-01-14 11:4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同感胡塞尔现象学

郑 辟 瑞

身体的躯体化如何可能*
——胡塞尔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的核心问题之一

郑 辟 瑞

在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理论中,身体的躯体化是一个反复被讨论的论题。自1913年起,胡塞尔意识到身体的躯体化和同感之间存在着相互预设的恶性循环关系,并从身体的不同特征出发,做出了三种解决这一恶性循环的尝试,但并不成功。在1930年代的一份手稿中,他尝试结合“结一”概念来探寻身体的躯体化的动机引发基础,并且避免预设同感。这一进路是富有启发性的。

身体的躯体化;循环;动机引发;结一

在与交互主体性相关的语境中,胡塞尔(Edmund Husserl)多次讨论了身体(Leib)如何被构造为一个躯体(körper)的问题。在他大量的手稿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这一问题的不同表达:“澄清身体作为物理身体如何构造起来的,这是一个从根本上需要深入思考的基础问题。”*[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3年,第77页。这段话出自1921年或者之后的一份文稿。“在他者的渐隐(Abblendung)下,一般来说是否可以设想,空间在完全意义上作为躯体性形式构造起来,更进一步说,我的身体具有躯体性的属性,像外部躯体那样?”*[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3年,第659页。这段话出自大约1934年3/4月的一份文稿。

大约从1913年的收录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中关于身体的具体研究开始*弗朗克(Didier Franck)认为胡塞尔对此问题的讨论始自1921年,“1921年之后,从唯我态度的角度来看,将身体作为一个物理事物的构造被视为是成问题的”。参见[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Flesh and Body.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Husserl),布鲁斯伯格,2014年,第83页。但是,《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对身体构造的分析,首先已经限定在“唯我的经验”“唯我的主体”的领域之中。,胡塞尔终其一生不断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胡塞尔并没有为此提供一个特殊的术语,而通常是在躯体的“统觉”“立义”“构造”或者“客体化”这样一些一般性的概念下展开。本文则采纳在相关研究中通行的术语“躯体化(Verkörperung,incorporation, physicalization)”*我们想到的是托依尼森(Michael Theunissen)、弗朗克和史密斯(A. D. Smith)。分别参阅[德]托伊尼森:《他人——当代社会本体论研究》(Der Andere. StudienzurSozialontologie der Gegenwart)第2版,柏林,纽约:格鲁伊特,1977年,第65页;[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83页;[英]史密斯:《劳特里奇哲学指南:胡塞尔与〈笛卡尔式的沉思〉》(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Husserl and the Cartesian Meditations),劳特里奇,2003年,第224页。,用以表达身体作为躯体的构造。

身体的躯体化是在交互主体性的语境中,并且首先是在向本己领域或者原真(Primordinal)领域的还原语境中成为问题的。然而,胡塞尔对这一在超越论的还原之后的第二次还原的界定本身是含混的,一些学者甚至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看到了这种歧义。比如,耿宁先生区分了两种“原真领域”*参阅[瑞士]耿宁:《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思考》,倪梁康等译:《心的现象——耿宁心性现象学研究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287—288页。,并且在最近的一次讲座中增加了一种他认为不可能的作为一个发生概念的“原真领域”*参阅[瑞士]耿宁:《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Husserl’s phenomenology of intersubjectivity)第1章第1节。这篇长文是耿宁先生于2014年在奥斯陆的讲座稿。本文中所引用的中文译文均来自郁欣的中译未刊稿,在此感谢张伟提供本文的英文原稿和中文译稿,感谢郁欣允许我引用她的中文译文。;史密斯则几乎在同样的意义上区分了两种“本己领域”*参阅[英]史密斯:《劳特里奇哲学指南:胡塞尔与〈笛卡尔式的沉思〉》,第215—220页。——尽管两位学者的偏向正好相反。

事实上,胡塞尔本人已经注意到,并且明确地区分了两种还原和与之相关的两种本己领域。在一份出自1929年10/11月的文稿中,他明确提出:“唯我地还原了的世界不要和原真的世界混淆,或者说,唯我的还原不要和原真的还原混淆。”*[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51页。两种还原的区分主要在于是否将陌生经验(胡塞尔也常常使用“同感(Einführung)”这一概念)本身也抽象出本己领域,原真的还原“是从我在经验上有效的世界向着我‘原本地’经验和能够经验的世界的还原……原真世界包含了所有我的在同感中的经验体验,但不包括在其中即便合法地经验到的他者”*[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51页。。与原真还原了的世界相关的是我的原本经验,和我的其他体验一样,同感作为我的体验本身恰恰是被我原本地经验的。胡塞尔这一“原真的还原”概念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占据主导地位,他在那里多次强调“指向陌生者的意向性”“关于陌生者的意识”仍然属于本己领域,被排除的是它的“构造成就”“综合成就”。

与原真的还原不同,唯我的还原是向着尚不具有陌生意识的自我的还原,它在意识的发生上先行于陌生意识的出现。在一份出自1927年2月的文稿中,胡塞尔在“虚构发生”的名义下从否定意义上描述了唯我的世界。他写道:“假设有一个原本世界构造起来,没有陌生主体,或者说,没有在它之中出现的陌生身体,在它之中只有我的身体和外部事物;假设,现在在这个原本的周围世界中,一个‘陌生的身体躯体(Leibkörper)’为我出现,那么对这个陌生躯体和本己的身体躯体之间的相似性的经验必定会动机引发什么?对陌生躯体的感知在多大程度上动机引发对一个第二主体性的统觉,并且扩大到对另一个人的感知?”*[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477页。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唯我的还原有时在“抽象的悬搁”这一概念上得到表达,它意味着“主题性地排除陌生经验的构造成就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关涉陌生者的意识方式”*[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2版,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3年,第126,136,126页。。这里被排除的不仅是作为同感中被构造的他者以及奠基于此的客观世界、高阶文化客体,也包含与之相关的意识方式。

但是,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的大多数情况下,胡塞尔强调的是原真的还原。与此相关,胡塞尔坚持《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对同感的思考仍然是在静态现象学之中,是“一种静态的分析”*[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2版,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3年,第126,136,126页。。换句话说,是在对同感的反思中描述作为当下化行为的同感中多阶次的奠基结构,而主导性的问题就是“我的自我在其本己性内部如何能够在‘陌生经验’的标题下恰恰构造出‘陌生者’”*[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2版,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3年,第126,136,126页。。与之不同,在一个同感经验被排除或者尚未出现的本己领域的基础上,人们无法在反思中对它进行现象学的描述,毋宁说问题是唯我的自我如何在唯我的世界中、在经验的进展中,“将新的意义占为己有……这样,在我之中产生出一些经验动机引发,同感借助于它们而出现”*[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51页。。这样,与唯我的还原相关的交互主体性问题首先是唯我的自我如何在唯我世界中动机引发出对他者的同感经验,胡塞尔谈及唯我的自我成为世间的人和唯我的世界成为人的世界的“发生(Genesis)”*[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51页。。在这个意义上,尽管胡塞尔没有明确表述,我们仍然可以将原真的还原与唯我的还原分别视为进入交互主体性的静态现象学和发生现象学在方法上的不同路径。

黑尔德(Klaus Held)较早注意到胡塞尔交互主体性理论的发生现象学面向,“超越论现象学的交互主体性问题在本性上是发生的”*[德]黑尔德:《交互主体性的问题域现象学的超越论哲学的观念》(Das Problem der Intersubjektivität und die Idee einer phänomenologischen Transcendentalphilosophie),[德]克莱斯格斯、[德]黑尔德编:《超越论现象学研究的种种视角》(Perspektiven transzendentalphänomenologischer Forschung),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2年,第49页。。因为,当胡塞尔讨论非主题性的他者意识和它的主题化之间的关系时,他事实上已经在意识历史的意义上谈及了两者在时间上的动机引发关系,他者由以出现的活动假定了意义历史上的一个没有共同主体的相位,“然后,原真还原绝不仅仅是单纯方法上的人为概念,而是在意识生活中向一个更早相位的回溯;因为对原真性的跨越是一种主动发生。结论:在意识生活的开端处存在着一位超越论的鲁滨逊”*[德]黑尔德:《交互主体性的问题域现象学的超越论哲学的观念》(Das Problem der Intersubjektivität und die Idee einer phänomenologischen Transcendentalphilosophie),[德]克莱斯格斯、[德]黑尔德编:《超越论现象学研究的种种视角》(Perspektiven transzendentalphänomenologischer Forschung),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72年,第49页。。在黑尔德看来,当胡塞尔借助于“原始促创(Urstiftung)”概念来分析类比转移活动时,他已经是在发生现象学的领域之中活动了。

黑尔德对胡塞尔的批评遭到了伦普(Georg Römpp)的反批评。在他看来,黑尔德对胡塞尔的诊断不仅与胡塞尔本人的意向相左,而且也是将并无必要的发生现象学思路强加给了胡塞尔,而且,“以这种方式,胡塞尔哲学的超越论主张也会大大受损”*[德]伦普:《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HusserlsPhänomenologie der Intersubjektivität),克鲁维尔学术出版社,1992年,第37页。。在我们看来,伦普或许在过于狭窄的意义上来理解胡塞尔的“超越论的”了。根据以上胡塞尔对于一方面原真的还原和原真的世界、另一方面唯我的还原和唯我的世界的区分,我们有理由赞同倪梁康先生的公允之论:“黑尔德从发生构造观点出发的阐述方法有其可取之处:对于一个不具备超越论观点的读者来说,它所具有的在引导读者进入现象学之门这方面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倪梁康:《意识的向度——以胡塞尔为轴心的现象学问题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1页,注释1。这样,问题不在于辨析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是静态的还是发生的,而是承认两条思路的共存,并且在胡塞尔复杂的文本中厘清这两条思路以及各自所获得的成果。

依据上述两条路径,身体的躯体化问题呈现出不同的面向。更确切地说,只有在唯我的还原和对同感的发生现象学研究中,由于与类比统觉的可能性相关,身体的躯体化才可能与他者的构造陷入循环论证的悖谬之中。也就是说,胡塞尔之所以反复回到身体的躯体化问题上来,也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一可能的困境,并且不断尝试寻求一种可能性:在唯我的世界中,在不预设共同主体的情况下,唯我的自我作为“超越论的鲁滨逊”仅仅依赖自身也能够进行身体的躯体化。

现在,让我们回到问题的发生之处。我们首先需要区分身体构造与躯体构造。

胡塞尔认为:向本己领域的还原并非排除了世界本身,而是说,随着陌生意识的成就被悬搁,世界本身也失去了其客观性,但我们仍然能够称它为“世界”,或者“单纯自然”,倘若它仍然是在现时和潜在的意识中一致性相合活动的构造性产物。但是,这一自然并不是一个同质的空间,它惟一的异质性因素就是我的身体,“然后,在这一自然的诸本真把握的躯体中,我惟一卓越地发现了我的身体,也就是说,作为惟一的身体,它不仅仅是躯体,而且恰恰是身体”*[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28页。。

身体构造和躯体构造具有完全不同的特征。胡塞尔对躯体的基本规定是空间性和感官性,躯体的本质是广延性,而这依赖于在感官感觉和动感的基础上进行的立义、统觉。总体而言,躯体是杂多“感性显现”在一致性相合活动中的综合统一体。与之不同,身体构造依赖于感觉态(Empfindnis)的定位(Lokalisation),“原初地,身体本身只能在触觉和所有通过触感觉而得到定位的东西,比如暖、冷、疼等等中才构造起来。此外,运动感觉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52年,第150—151,147,68,148,149页。。在身体的构造中,触觉具有优先地位,这是因为惟有触觉具有双重立义的特征,触摸者可以在注意力的转向中成为被触摸者,但观视者并不能同时成为被观视者,在触觉中,“同样的触感觉被立义为‘外部对象’的标记,并且被立义为身体—客体的感觉”*[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52年,第150—151,147,68,148,149页。。用胡塞尔的例子来说,我用手指触摸镇纸,对于同样的触感觉,我既可以立义为镇纸的光滑、精细,也可以在注意力的转向中将它立义为触感觉在手指上的定位,并且,触感觉的定位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触感觉可以在手指离开镇纸之后仍然保留。胡塞尔常常谈及的“双重感觉”,比如左手触摸右手,则更为分明地显示了身体构造的特殊性和独立性,在这里,触摸者同时是被触摸者。

这样,身体首先被构造为触觉的,“身体用作了一个触觉器官系统”*[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52年,第150—151,147,68,148,149页。,“眼睛也是定位场,但只是对于触感觉来说,并且正如主体的每一‘自由运动的’器官对于肌肉感觉来说是定位场”*[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52年,第150—151,147,68,148,149页。。各种其他的感觉,比如愉悦、舒适等,都依赖于触感觉,冷、暖、疼的感觉而间接得到定位,其中对于感知来说,动感具有优先地位。每一个器官都包含了一个动感系统,“每一个感知器官在感知功能——它通过‘我运动’来运行——中都具有一种与感知场的确定统一性”*[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448,61页。。感官感觉与动感的统一能够成就意识的现时性与潜在性之间的相互转化,从而使空间对象的构造得以可能。

胡塞尔在多个地方谈及身体构造的特殊性,并且赋予了身体相对于躯体的不同规定性,但这些规定性显然都首先依赖于身体构造中感官感觉与动感的定位,这一点使得身体的规定性不同于躯体的空间性和感性,“事实上,感觉态的定位在原则上不同于一切物质事物规定性的广延”*[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海牙:马尔梯努斯·奈伊霍夫出版社,1952年,第150—151,147,68,148,149页。。胡塞尔通常将身体的规定性总结为三点:(1)躯体的感性规定性不同于身体的感觉态,躯体的感性规定性是通过感性图式和映射复多体而构造起来的。当我看我的手时,随着手的远离和拉近,它的颜色会有不同的显现,但在手上定位的触感觉并不会这样,它与感性图式无关。从这一方面,我们可以将身体规定为感觉态的承载者;另一方面,与动感相关,感觉态的定位也呈现出某种“伸展(Ausbreitung)”,但这不同于躯体在空间中的“延展(Ausdehnung)”。与之相关的是(2)身体具有在定向(Orientierung)上的零点(Nullpunkt),它是定向中心(Orientierungszentrum),是“中心的这里”(zentral Hier),而一切其他事物都依据身体而获得定向,并且在此基础上构造起它们的客观场所(Ort)。(3)同时,身体的运动因为伴随的动感而被把握为自我意志的自发或者自由运动,而躯体的运动则首先是在因果关联域中的机械运动。

身体构造相对于躯体构造具有优先性。胡塞尔有时称身体构造为身体学的感知(somatologische Wahrnehmung),“它显然是优先的,并且对于我自己作为起作用的我来说,它自在地是首要的,而将我的身体作为物理事物的立义、‘感知’则是次级的”*[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448,61页。。身体构造无需奠基于相关的躯体构造之上。

然后,我们进入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的语境之中。

胡塞尔称为“同感”的陌生经验包含了多个环节,其中的一个中介性环节是类比统觉(analogische Apperzeption)。在还原后的本己领域中只有惟一的身体,也就是我的身体,对他人的构造首先是建立在对我的感知领域中出现的一个躯体的构造基础上,依赖于某种统觉转移(apperzeptive übertragung),它将我的身体的意义转移至这一躯体之上,而它又需要在我的身体躯体和感知领域的这个躯体之间建立起某种类比关联。更进一步说,这里可以分为两个步骤:第一,首先需要建立起两者的相似性,“只有在我的原真领域内部将那里的那个躯体与我的躯体结合起来的相似性,才能为将前者作为另一个身体的类比化立义提供动机引发的基础”*[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0,141页。。第二,在本己领域中,我的身体通过躯体化而作为一个和其他躯体一样的躯体而被同等看待,“对为我存在的他者的构造预设了将我的身体构造为像其他事物那样的躯体性事物”*[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60,269,246页。。从发生上来看,意义的类比统觉总是回溯至一个意义的“原始促创”。看起来,在同感的发生中,我的身体的躯体化正是这一“原创性的原本之物”*[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0,141页。。

但是,令胡塞尔倍受困扰的是:在本己领域中,身体的躯体化看起来是不可能的,它恰恰需要预设同感,因而惟有对于他者来说,我的身体才能被构造为一个躯体。“无论如何,本己身体不能被我自身,而只能被一个他者现实地和本真地作为物理事物来感知。”*[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62,537页。我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循环论证:一方面,为阐明对他人的构造、“同感”,我需要将我的身体躯体化,即将它构造为其中一个躯体,以便借助于与我感知域中的躯体的相似性而进行类比统觉和“身体”意义的转移;但是另一方面,身体的躯体化在本己领域中无法完成,它需要他人的视角。借用萨特的说法,身体除了“为我”的维度,还有“为他”的维度。这样,身体的躯体化和同感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循环论证*史密斯对此循环论证有过类似的表达,参阅[英]史密斯:《劳特里奇哲学指南:胡塞尔与〈笛卡尔式的沉思〉》,第224页。。

早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中,胡塞尔就已经围绕感官感觉和动感提出身体的躯体化的三种问题和可能的出路。问题提出的一个前提是,胡塞尔自觉地将讨论限定在了“唯我的主体”“唯我的经验”之中。对于这三条道路,我们暂时预先称为身体的躯体化的“显现”道路、“运动”道路和“定向”道路,它们分别对应于上述身体相对于躯体而具有的三种特殊规定性。

首先,从躯体通过感官感觉的显现方面来看,因为我无法远离我的身体,或者说与我的身体保持某种距离,所以我无法施行对整体身体的映射性感知,从而将其作为一个躯体来构造;相反,“我只能以独特的透视缩短法看见某些躯体部分,并且其他躯体部分(比如头部)一般来说对于我自己是不可见的”*[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第159页。。在躯体,或者说空间性事物的构造中,事物总是以映射的方式被给予,总是被角度化,“但是我的整体身体不可能角度化,不可能具有‘近’和‘远’的被给予方式”*[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60,269,246页。。这样,身体只能以受限的方式被不完整地构造为一个事物。

身体躯体化的显现道路显示出比较明显的困难。大多数学者认为这条道路荆棘丛生,难以通行。但是,尽管深怀疑虑,胡塞尔晚年仍然保留了这方面的尝试。在一份出自大约1931年8月的文稿中,胡塞尔讨论了视觉和触觉的共现的可能性。如上所述,我不能全面完整地看见我的身体,但是通过触摸,我的身体能够被构造起来,我能够触摸我看不到的身体部分。胡塞尔坚持视觉在躯体、空间性事物的构造中的优先地位,单单触觉无法构造一个正常的空间性事物,因为它并不角度化,“在触觉领域中:在这里我们没有任何视角”*[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62,537页。。因而,我们可以尝试通过视觉在触觉中的共现,完成对整个躯体的构造。比如,我能够在视觉和触觉中感知我的手背,两者形成了某种联想关系。借助于此,我可以在对我的背部的触摸基础上共现我事实上看不到的背部的视觉形态,从而共现整个躯体。问题在于,我的背部无法在直观中原本地被给予,因而无法在原始促创活动中建立起我的背部的视觉形态和触觉形态之间的联想关系。正如胡塞尔所指出的:“但是对于同感来说,困难恰恰就在于理解:当我缺乏相应的体现权能时,共现应该如何可能?”*[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60,269,246页。难道“背”的意义不恰恰包含了“不可见”吗?身体躯体化的显现道路依然无法通行。

其次,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中,胡塞尔对从运动方面进行的身体的躯体化抱有更大的信心。在显现方面遭遇到困难之后,胡塞尔宣称:“尽管如此,如果我们将它(指身体——笔者)立义为一个实在事物,那么这取决于,我们发现它成为物质自然的因果关联中的一个环节。”*[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第159,160页。在一些并非由我做出、而是对我做出的“被运动”中,比如我的手被推动,我缺乏“自运动”,我经验到的是身体的机械运动。这一经验也可以在一些自发性场合中获得。在这些场合中,主观运动(自运动)和机械运动(被运动)在身体的某个肢节上相合同一,“每一‘我运动手’都同时是机械运动”*[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75,77页。。胡塞尔提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德]胡塞尔著,[德]比梅尔编:《胡塞尔全集》第4卷《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第159,160页。,认为它可以是一个有重量的物体放在我的手上的一个个例,通过排除相关的压力感和疼痛感,我获得了“一个物体压另一个物体”的物理现象,双手关系被把握为一种机械过程,并且被置入整体的因果关联之中。

然而,运动道路会遭遇和显现道路类似的问题。如果说身体的部分肢节能够有着主观运动和机械运动的相合,这却并不适用于作为整体的身体。在一份出自1921年或者稍后的文稿中,胡塞尔对身体躯体化的运动道路提出了质疑。一个直接的理由是我无法感知我的身体由近至远的运动,我也不能像对待其他事物那样接近或者远离我的身体,而如果我要如此设想,那么这就已经预设了“他者的目光”*[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75,77页。。基于此,弗朗克敏锐地注意到我们有必要区分身体和器官,身体的躯体化所表达的“不是处于相互关系之中的器官,而是它们为其器官的身体需要被构造为躯体(这就是为什么器官概念需要被放弃)”*[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83页。。

胡塞尔设想的第三条身体的躯体化道路关系到身体和躯体在定向中的不同特征。在《纯粹现象学与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2卷中,胡塞尔并未质疑身体借助于定向中角色的变化而进行的躯体化,而是直接主张主体在处于中心的这里的同时,也具有一个可变化的客观场所,然后对于如何能够赋予自我这样一种“客观场所”则保持沉默。但是,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胡塞尔给出了肯定的描述。在定向中,我的身体是中心的这里,其他躯体,包括他者的躯体总是相对于并且围绕着这个这里而具有那里的样式。在这一语境中,身体如何被构造为一个和其他运动的自然躯体一样的躯体,这就依赖于如下可能性:“我能够通过我的动感的自由变换,并且尤其通过转来转去的自由变换而改变我的位置,这样,我仿佛能够将任何的那里转变为一个这里,也就是说,在身体上占据任何空间场所。”*[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6页。如果这一转变是可能的,那么它就会唤起我去设想:如果我在那里,那么我的躯体外表会是怎样?

在一份大约出自1914年的文稿中,胡塞尔曾经考虑:如果我能够同时在这里和在那里,那么我就能够从那里看我自己,这样,我的躯体就能够被构造为一个具有完整规定性方面的躯体。胡塞尔将这种可能性称为我的“双重化(Verdoppelung)”,然而,“我先天地不能同时在这里和在那里”*[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3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1卷,第264页。。我们并不清楚我的“双重化”是否仍然预设了他者的目光,但至少清楚的是,它预设了身体在定向方面的躯体化,因为它需要“这里”和“那里”的同质性,以便两者可以相互转换。

在这个问题上,弗朗克再次展现出他的明察:胡塞尔在使用中区分了“绝对的这里”和“中心的这里”。尽管胡塞尔并没有明确提出这一区分,这可以算是胡塞尔言行不一的又一个例子。弗朗克进一步将这一区分与身体和躯体性身体(Körperlich leib)[胡塞尔使用的其他同等意义上的术语还有:躯体身体(Körperleib)、身体躯体(Leibkörper)]的区分联系起来,“作为一般规则,绝对的这里刻画了身体,而中心的这里刻画了躯体性身体”*[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120,120,122页。。在我看来,这是弗朗克在《身体与躯体》这本书中最重要的明察。如果说“中心的这里”尽管在定向上具有优先性,但依然是相对的,那么,“绝对的这里”毋宁说是非空间的,“通过这个这里,任何空间中的这里和那里才能有意义。这样,它不属于这里和那里总是能够交换的空间。简而言之,这个这里不在客观的和交互主体的空间之中,这一空间是同质同形的”*[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120,120,122页。。更进一步说,它甚至是反空间的,弗朗克别出心裁地将“零(Null)”译成“消零(annulé,cancelled)”,而非作为数字的“零(zéro,zero)”,是因为后者已经预设了交互主体性*参阅[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203页,注释11。。在本己领域中,我的身体作为消零躯体仿佛黑洞吸收了一切外部性,因而这是“一个没有空间的世界”*[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121页。这让我们联想到萨特著名的“宇宙的内在流出”“内出血”的比喻,参阅[法]萨特著、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存在与虚无》(修订译本),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6月,第324页。。基于此,弗朗克重新解读了《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关于“身体的躯体化”最重要的段落。

让我们再次引用如下:“我能够通过我的动感的自由变换,并且尤其通过转来转去的自由变换而改变我的位置,这样,我仿佛能够将任何的那里转变为一个这里,也就是说,在身体上占据任何空间场所。”*[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6,141—142,149页。这里和那里的相对性已经预设了空间的同质性,因而我实际上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物理上”占据任何空间场所,而这恰恰预设了它应该构造的东西,即,将身体构造为一个躯体、一个同质空间,“在这里,‘我自运动’并非不同于‘这个躯体在运动’,并且在这里,主观运动(如果它还有意义的话)被视为一种像任何其他那样的客观运动”*[法]弗朗克著,里维拉、戴维森译:《身体与躯体——论胡塞尔的现象学》,第120,120,122页。。这样,胡塞尔利用主观运动和客观运动在肢节上的相合来说明身体的躯体化,这种尝试就失败了。

耿宁先生借助于上述胡塞尔写于1927年2月的关于“虚构发生”的文稿,否认了对同感的发生现象学说明的可能性。在描述了唯我的还原之后,胡塞尔写道:“我说过,虚构的发生。因为我不可能事先主张,陌生共现的发生预设了没有陌生主体性的一个周围世界的事先发生,或者说,预设了,已经构造了一个这样的周围世界。”*[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477页。据此,耿宁先生认为“这个‘虚构发生’是不可能的”*[瑞士]耿宁:《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1章第2节。。这一立场也和他认为胡塞尔在1926/27年动机学期的讲座“现象学导论”中的一个明察解决了结对联想(Paarungsassoziation)的可能性相关。

我们以为胡塞尔始终没有放弃在发生现象学道路上的尝试。尽管对于上述三条道路,胡塞尔都给予了不同的批评,我们或许可以在与结对相关的“结一(Einigung)”中看到他的另一种尝试,而它或许能够提供一条可能的出路。

让我们回到胡塞尔对“结对”的分析上来。结对作为一种被动综合的联想,其特殊性在于:进行意义转移的双方同时在场,“在这里,原始促创着的原本之物总是活生生的、当下的,因而原始促创自身总是保持在活生生的作用过程之中”*[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6,141—142,149页。。就同感而言,结对的双方,我的活的身体和在我的感知领域的一个躯体发生相互的意义转移。换句话说,躯体获得身体的意义的同时,我的身体也获得躯体的意义,即在一个他人的目光之下,我的自我被意识为一个世间自我,“正如反过来也一样,既然每一个结对联想都是相互的,本己的心灵生活就根据相似性和他异性揭示出来,并且通过为新的联想而产生的新的突出变得卓有成效”*[德]胡塞尔著,施特拉塞尔编:《胡塞尔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与巴黎讲演》,第146,141—142,149页。。在《笛卡尔式的沉思》的第五沉思中,因为其限制在原真还原和相应的静态现象学领域中,这一结对并不会陷入循环论证,但如果我们尝试在唯我的还原了的唯我世界中探寻身体躯体化的可能性,我们就无法预设同感,或者他者的目光。因而,为了避免陷入循环,我们需要在唯我世界中找到这种结对的动机引发基础,这一基础表现在了胡塞尔对“结一”的分析上。

托依尼森注意到:胡塞尔应该区分出两种结对,“一方面,它先行于并且使得对陌生身体的经验得以可能;另一方面,它后续着对陌生身体的经验,并且由它而得以可能”*[德]托伊尼森:《他人——当代社会本体论研究》,第62,63页。。托依尼森看到了胡塞尔的困境,因为后于陌生经验的结对不是陌生经验本身,而恰恰预设了陌生经验。如果胡塞尔的结对情况如此,就必然会陷入循环论证。为此,我们必须说明先于陌生经验的结对,而“先于并且使得对陌生身体的理解得以可能的结对是将我的躯体和(陌生的)躯体联系起来”*[德]托伊尼森:《他人——当代社会本体论研究》,第62,63页。。托依尼森的这一问题恰恰可以指引我们在唯我世界中寻找在先结对的可能性,这就是“结一”。

在一份出自1932年3月末的文稿中,胡塞尔重新考虑了身体躯体化的道路。他引入了躯体与我的身体的“结合(Verbundenheit)”:“这样一种‘结合’是什么?当然指的是一种特殊的结一。”*[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74,274,276,281,281页。比如,我将一个或静或动的东西拿在手中,我坐在或走或停的车上,我穿上衣服,我伏案写作,我就和它们结为一体。在结一中,我的身体不再是零度客体,或者说,它不再是定向的对立面。另外,“每一个不是身体的客体都能够通过某种身体的作为而退入零方向中,但是只是通过,它在这一作为中参与身体原初的及其本己的显现方式”*[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74,274,276,281,281页。,客体因而丧失了它的那里的样式。

非常有趣的是,胡塞尔勾画出了一种不同于海德格尔的用具分析。通过不同的结一方式,他区分了“手工用具(Handwerkzeug)”和“交通工具(Fahrzeug)”,它们分别与身体肢节和整体身体结合,“‘工具’在原初意义上是这样的物理对象,通过它们,最原初的、直接的身体活动和在身体上对外部事物最切近的作用获得新的形式……”*[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74,274,276,281,281页。由此,身体与获得了零度被给予性方式的躯体能够被同等对待,虽然不是被视为同样的躯体,而是被视为同样的零度客体。

现在,我们可以考虑与躯体的身体化相互结对的身体的躯体化的可能性。胡塞尔谈及一种反转(Umkehrung)或者翻转(Umwendung):通过抓取,一个客体获得了零度显现方式,因而丧失了像其他外部事物那样的显现为或静或动的能力,丧失了远近的显现方式的变化,“恰恰这一反转显然奠定了将身体统觉为躯体的可能性”*[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74,274,276,281,281页。。我可以放手丢弃事物,它就重新获得空间中的场所。借助于对交通工具的分析,这一点变得更加明确,“比如在上车和下车中,我能够随意看运动,并且让运动作为现象在反转成为身体部分现象中消失。一者和另一者被统觉为具有同等价值,指示了随时准备的翻转的可能性,并且这一点转移到身体的每一部分,转移到每一肢节,并且转移到整个身体。它作为行使着的车辆的部分而在空间中被运动,它自身获得了与事物运动同等意义上的运动”*[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3卷,第274,274,276,281,281页。。

接下来,我们要问的是:在本己领域中,用具的构造是可能的吗?或许,根据海德格尔对于用具的分析,它的意蕴关联体中必然隐含了对他人的指引?对此的回答可以是:(1)即便是在最基本的同行、抓取活动中,也已经具有反转的权能;(2)胡塞尔也称身体为“原工具”*[德]胡塞尔著,[瑞士]耿宁编:《胡塞尔全集》第14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第2卷,第77页。。如果这是可能的,我们可以说借助于这种特殊的结一,唯我的自我就在唯我世界中获得了结对联想的动机引发基础。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赵洪艳】

2016—10—29

郑辟瑞,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300350)。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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