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音乐的哲学本原思想

2017-01-16 12:56王少良
艺术研究 2016年4期
关键词:古典音乐

王少良

摘 要:哲学的最高问题是追溯世界本原的问题,音乐与哲学有着共同的本质。学界关于中、西方音乐理论与哲学思想的关系已有较多的探讨,但是还很少涉及到“本原”哲学范畴与音乐关系的话题。本文论及中国古典音乐的哲学本原思想,主要内容:一是音乐反映原始人类的宇宙自然观;二是音乐与人体的自然节律相对应,三是“乐教”体现人与天地和乐的自然精神,四是音乐担负神道与政教合一的政治职能。

关键词: 古典音乐 自然本体 哲学本原

一、音乐的起源及神秘属性

“本原”是中国古代哲学自有的命题,它的源头早在先秦诸子哲学之前就已经孕育成熟,以“宇宙创生论”为其核心观念。《庄子·天下》篇讲述老聃、关尹的学说,认为他们都“以本为精,以物为粗。”这里的“物”是存在的客体,“本”是万物的根源。《庄子·知北游》:“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本根”是无形无状的存在,是万物生成变化的基础。音乐蕴涵着哲学本原思想,这是我国古代乐论特为关注的一个核心问题。我国古代音乐美学思想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支配这一时期审美意识的,不是商周以后的理性哲学,而是更为原始的本原哲学,以及由此形成的巫术文化。《山海经·大荒西经》:“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夏后开即夏启,传说他到天帝那里作客,带下来《九歌》和《九辩》的曲子,在广袤的原野上演奏。《山海经·海内南经》:“夏后启之臣曰孟涂,是司神曰巴。”夏代的君主一般都身兼巫职,夏启当时即担当大祭师的身份。《九歌》和《九辩》属于巫乐,是当时巫师祭祀的祝语或颂歌,战国诗人屈原作《九歌》,也仍然是沿用古俗传承下来的巫音。《山海经》的记载虽然显得荒诞不经,但是其中能够让我们确认这样的信息,那就是音乐是神圣的,它是早期人类自然崇拜和古老宇宙论观念的产物。《吕氏春秋·大乐》云:“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这里的“太一”,就是指世界的物质本原,古人解释“太一”常用到气、阴阳等概念,这些概念的内涵都是相通的。

音乐是一种神秘的艺术,它的音律能与天地自然相接。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古人对音乐的作用,往往并不看重它的审美愉悦性,而把通神致用的功能放在首位。《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楚国攻打郑国,晋平公在率兵救郑的时候对战局深感不安,他的乐师师旷“以琴卜之”,然后对平公说:“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师旷依据《北风》乐声平和,《南风》乐声不扬且多有肃杀之声,以此推断不利于楚军。果然三天后郑国兵士来报,因连日大雨,山洪陡涨,楚军不堪其苦,只好撤兵而去。另有一则故事讲述音乐的神奇功能。《列子·汤问》篇记载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来到北方,见其地冰寒不生五谷,于是便吹管律使天气回暖,于是禾苗得以生长。古今评论对这一类传说常常不予认同,认为其不符合科学道理,然而我们若从阴阳律学的角度看待它,其中的哲学意蕴就会显露出来。这种理念看似抽象,处于形而上学的思辨当中,但是在音乐的表现中则充满着一种原始郁勃的生命意态。我国古代音乐的曲式格调,常常都有“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的和美意境,取天地自然的象征意义。古琴曲中有泛音、散音和按音三种音色,泛音配天,散音法地,按音如人,象征天、地、人“三才”的和合关系。由于音乐本于自然,因而音乐的至高境界也与自然天道相通,古代乐论涉及的音乐起源和音乐审美等问题,大都体现出辽远博大的宇宙意识,人们对音乐的鉴赏,也以把握这种形而上的思想意旨为最高境界。明代徐上赢《溪山琴况》在总结琴曲表演艺术的基础上,提出了“二十四琴况”,这种音乐品评与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论诗有些相似,揭示出来的是音乐表现上的各类艺境。“琴况”的这些品目也可以视为音乐的审美范畴,如和、静、清、远、古、澹、恬、逸、雅、丽、亮、采、洁、润、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等等,其中贯穿的美学追求可以用“中正和平”和“清远淡雅”来概括,注重圆和、清雅的韵味。这种风格气韵折射着古老的哲学意识,在历代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具有民族性的审美特征。

二、音乐暗合人的生理节律

音乐的本体不仅在于它的形而上属性,也在于人类生命体的内在规律。音乐所运用的声音是有组织的乐音系列,构成音声的物质材料与人的听觉感知以及生理节律都有直接的对应关系,因此它暗合生命节律,是自然美的最高体现。在西方美学史上,处于自然哲学阶段的古希腊美学,关注的就是艺术的本原问题,其美学思想注重对事物的外在形式的研究。毕达哥拉斯学派以数量关系、数的原则去解释宇宙中的一切现象,认为世界万物最基本元素就是“数”,美的事物就是体现着适当的数量关系,事物本身都必须符合和谐的数的比例。在对待音乐美的认识上,毕达哥拉斯认为物质之间对立因素的和谐统一,是音乐形成的主要原因,它代表宇宙和谐的原理,也符合人的欣赏规律,所以它能给人带来美感。与西方美学传统不同,在我国古代,声音之道被哲学家纳入了“阴阳五行”学说的范畴,古人运用阴阳学说解释音乐的起源,并把它同人体相对应来谈其养生意义,认为音乐顺应宇宙万物阴阳相生、动静相应的规律,显现在乐音上的节奏、韵律、调式、速度、音频等特点,都与人体的运行规律相同,就连人的腹内五脏也与“五音”有对应的关系。《黄帝内经·灵枢》称:“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此人与天地相参。”《素问》将角、徵、宫、商、羽五音分属木、火、土、金、水,产生了“五脏相音”学说,认为五脏脾、肺、肝、心、肾相应于五音宫、商、角、徵、羽。宫声入脾,商音入肺,角声入肝,徵声入心,羽声入肾。每音之下再分五个音,则为五五二十五音,依此与阴阳二十五型人相应。

“阴阳五行”学说把人体作为宇宙自然的对应物,阴阳消息与人的心理结构会产生全息的感应,这在古人对音乐起源的描述中就能体现出对此的理解。《吕氏春秋·古乐》篇有“朱襄氏制琴”的记载:“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蓄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作为五弦琴,以来阴气,以定群生。”音乐的产生来源于生产实践需要,为的是疏导人体阴阳两气失调的现象,这表明古人对阴阳之气有自己的理解。“气”是我国哲学本原论的基始范畴,它是生成宇宙万物的最基本成份,古人认为音乐的产生也是宇宙自然气化的结果。《乐记·乐礼》对此有具体的描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乐记》中的一个重要理论内容是探求文艺本原的问题,把音乐放在阴阳气感的哲学基础上来论列,认为天地阴阳激荡,四时之气相生,音乐踩合自然节律而兴,这种认识对文艺创作的“物感”说极有影响。《文心雕龙·物色》称:“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里虽然讲的是景物描写,但从更深的层面来看,“随物宛转”、“与心徘徊”正是主体“神与物冥”的观审活动,这是“天人合一”的诗性境界,即主体在与客体互感互动的直观活动中倾听自然的回响。 正是由于具有这样的特点,所以音乐能够深主人心,化感性情,在主体接受过程中,人的情感也在悄然地发生移情和愆化。《乐记·乐本》说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这里的“声”是物音,它只具有物理性而没有情感性,“音”则是按一定规律与结构方式组织起来的音声运动形态,它构成了一种表意的符号。古典音乐的旋律优美动听,曲调柔和舒缓,反映在艺术上即综合“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等因素构成一个艺术的整体。这种音声美感“不仅具有乐律学的意义,同时也具有音乐心理学的意义,无论古今中外,在音乐审美尺度的建立过程中,人们都执意追求音乐的谐和感。”① 在中国古典音乐中,优美和谐意境的传达是通过音色、节奏和曲式结构等基本要素表现出来的。

三、“乐治人心”与天地之和

关于音乐的作用,西周的统治者历来重视德治,注重以礼乐作为思想统治的重要手段。音乐的教育功能关键在于“治心”,即消除人的内在欲望和外在的诱惑,使之归于“礼”,这就把音乐的本原放在人的心性基础之上了。音乐能够为社会的道德教化而经治人心,这是由它的本原基点所生发出来的社会功能,反映了音乐的宗旨是“美善相乐”,倡导人与天地和乐的人格美。② 《礼记·礼运》云:“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这里说的是人的自然本性。《郭店书简·性自命出》云:“凡人虽有性,心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代习而后定。”③ 人的天性出于自然,它的归宿则需由天理来引导。《孔子家语·五仪解》称人之圣者,都是“穷万事之始终,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人的情性需要秉持天道而成,故此,古人注重对人施加乐教。《尚书·尧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用音乐来教化和培养人,这应该是来自远古的遗风,《尧典》说虞舜时代就用乐舞来教习贵族子弟,让他们养成温柔敦厚的性情,这是音乐通于神灵所能达到的功效。古代音乐常以“乐象”来表现天地万物之节,用以比拟人间的“事行之序”,音乐能够体现天地秩序,自然也反映人的心灵状态,在这种“异质同构”的关系上,音乐建立起世界图式的表征意义。《国语·周语下》说:“凡神人以数合之,以声昭之,数合声和,然后可同也。”“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纪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这里也说到音乐与“数”的关系,但并不是一种空间或数量的比例关系,而是人与天地自然整体对应关系。古代的乐官考量音律,要把天、地、人视为“三统”,将天施、地化、人事之纪视为万物之和的根本,自古传说“十二律吕”都是由此而产生的。

《史记·乐书》说到人接听音乐,“闻宫音,使人温舒而广大;闻商音,使人方正而好义;闻角音,使人恻隐而爱人;闻徵音,使人乐善而好施;闻羽音,使人整齐而好礼。”我国的传统音乐非常重视道德人格的寓意,这实际关涉到音乐本体论的宗旨。《汉书·礼乐志》:“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也。”中国古代乐教具有成人造士的德教作用,音乐的移情作用也就是由乐教实现德教的联系机制。《中庸》提出“喜、怒、哀、乐皆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④所谓“中节”,就是“大乐与天地同和”,天地之道与人间的礼乐相合才能具备“中和”之美。节奏和秩序是音乐的本体,但它们都源自于人的情感,古人论音乐美首先都强调音乐的情感因素,因为任何艺术都须凭借主体的情感才得以走入它的本体。《乐记·乐象》云:“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乐记》的音乐美学揭示出音乐所由自生的哲学本原思想,音由心生,乐由声感,音乐与人心有不可分割的联系,音乐最能体现人性之本真,在音乐的形式和音律节奏中,人的自然性情也会随之产生潜移默化的感化和矫治。

四、“礼乐应天”的社会政治功用

我国先秦的乐论,一般以“乐”代指综合性的艺术形式,它在社会的运用中是指礼乐。谈到音乐的社会政治作用,为什么还会联系到哲学本原的概念,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们首先应该认识到,中国古代的自然哲学与政治哲学是紧密连结在一起的,具体的途径是把社会现实的存在同天道自然联系到一起,把宇宙自然的最高法则与人类社会的政治规范相联系,从派生万物的本根上寻找社会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根据。正是由于这样的哲学思想基础,所以我国古代哲学十分注重对“本原”、“本根”性概念的阐释,并通过这些哲学概念将社会政治道德观念融注到其中。儒家学派注重“天道”在人类社会中的体现,把天道转化为社会礼仪规范,依此对人们的文艺活动加以约束。《乐记·乐情》说:“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辨异,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乐记》的音乐理论为我国古代音乐哲学奠定了基石,其中最重要的是提出了“音乐通政”的思想。《乐记》作者认为音乐与自然可以发生感应关系,这是由于音乐的根源在于自然之道。桓谭《新论·琴道》称:“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亦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音乐具有属天的神秘性,古人作乐要配天地之情,通神明之德,这给音乐赋予了哲学本体论的思想基础。汉末蔡邕《琴操·序》称古琴的规制“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也。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清人周鲁封《五知斋琴谱》说到古琴,对这种思想加以进一步阐发,后世人们在观念上把君权政治内化到音乐的秩序之内,使它获得了维护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的最高地位和品格。

儒家的礼乐是天、地、人三者间相互沟通的纽带,社会政治思想要通过乐教影响人心来加以实现。《礼记·乐记》云:“若夫礼乐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这是雅乐的根本功能,《诗经》中的《周颂》、《乐府诗集》中的《郊庙歌辞》都是这种祭祀音乐的典型代表。《毛诗序》论及音乐的社会作用说:“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儒家的音乐理论把“和”的观念推及到音乐的所有领域,荀子《乐论》提出“审一以定和”的命题,可视为对音乐艺术的本质特征和功能的一种最高概括。荀子音乐教化思想之核心是“化性起伪”,这种思想是以“性恶论”为基础的,然而荀子主张人性恶,其目的是从人性现实中引出实施道德教化的必要性,其中也非常强调乐教的重要性。总之,中国古代的音乐理论,正是由于看到了它“上接天道的形上根源,从而给予音乐至高无上的文化地位。”⑤这种思想对后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不仅涉及到音乐的神秘起源和地位,也关系到如何认识音乐的社会作用,强调音乐移风易俗、陶冶性情等伦理教化功能。音乐禀于天地精神,它不仅作用于人,且能反作用于自然界。《乐记·乐情》说:“大人举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天地坼合,阴阳相得,煦妪覆育万物,然后草木茂,区萌达,羽翼奋,角觡生,蛰虫昭苏,羽者妪伏,毛者孕鬻,胎生者不殰,而卵生者不殈。则乐之道归焉尔。”把音乐和超自然的宇宙精神相比附,这样的观点是战国“阴阳五行”学说以及汉初的“谶纬”学说在文艺思想上的反映。人神之际的精神感应,音乐可以通之,音乐不仅有益于社会的德化风教,而且还可以假神灵之力取得定国安邦的政治功效。

注释:

①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美学[M].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

②杨蕾.中国古代乐教的德育功能及其现代启示[J].中州学刊,1998(4).

③涂宗流.郭店楚简平议.香港: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2002.

④《中庸》.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中华书局,1983.

⑤蒋晓音.中国古典音乐与中国文化精神[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2005(3).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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