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匠人贴

2017-01-16 13:39刘作芳
昭通文学 2016年4期

刘作芳

木 匠

木匠也是用手艺技术说话的一项职业。

木匠的祖师爷是传说中的鲁班,做木货的能工巧匠顶尖高手。据说他神通大着呢,他做的木头鸟能够在天上飞三天三夜而不坠地。鲁班还有著作流传于世,他那本神奇诡谲的秘籍叫做《鲁班书》。这本书看了不能透解其内涵的人,会变得疯痴癫狂,成为一具废物,透解了这本书便能跃变为奇人异士,会玩许多邪术。我就亲眼见过我们本乡本土的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青年,不知从哪家的老祖业中弄到一本线装老版全套《鲁班书》,里面有许多咒语式的朗朗上口的歌诀子,不过那些据说都是一些邪法!他整天整天地看了睡,睡了又看,看了念,念了又看,放下书走在路上街坊上也照常口中念念有词。没过20天,他竟然已经走火入魔,变得憨痴狂躁了,到处乱骂人、打人,惹得满村都不得安宁,家长焦急万分,带着他到处延医问药,颇费了几多周折,才稍有好转,但总是始终给人一种呆头呆脑的形象。

我们乡村的水土比较适合林木生长,山头上、坡埂上到处都是树木,郁郁苍苍,烧柴林、用材林与经济林应有尽有。丰富的木材是一笔财富,20世纪80年代初期是十年浩劫后百废待兴的苏醒时期。记得那时各种部门办公室里都在大量置办办公用品,当然主要是从农村做的全木料的办公桌,那时还没出现家具公司。

社里有包括我哥哥在内的五六个木匠,他们的技术有高有低,但都会做办公桌,不管是三抽单柜,还是三抽双柜的。做一张办公桌一般要三四个工作日,一张能卖二三十元,所卖之钱都用作家庭的开支用度。木料主要用杉木,只有枋料是杂木。不管是枋料还是板料,都数晒干或晾干了的最好,用没有干的木料来做木器,等木料干了之后容易走样,缝口龇牙咧缝甚至整个儿变形。

乡村里的木匠绝大多数都会做多种木货,哪家有了木料,需要把以前的篾笆折墙壁装成板壁。哪家需要添加或修复饭桌、板凳、碗柜、盆盆桶桶什么的,都需要准备好枋料、板子,请木匠来操作。

那些年,农村青年结婚时,女方都有许多陪奁,其中就有木器,主要有桌椅板凳、箱子、柜子,一般都还有一样最大也是农村人比较看重的三门柜或者五门柜,也就是衣柜。这些东西不但做工有讲究,漆工也非常关键。

农村串架房一般都设计有楼层,贫穷人家的楼房是用篓竹子、刺竹来铺设的,人走在上面灰尘总是从缝隙中往下掉,弄脏下面的东西。木料丰富的人家就会把自家山林中最大棵的树木砍来改成厚厚的木板,请木匠来铺楼板,铺楼板的过程乡民们称之为振楼板。有了楼板,楼上一层就可以堆放各种物品,甚至再装成小屋铺床设帐供住宿用。大大增加了房屋的使用空间。

在木匠的活计中,工程庞大而繁复的莫过于修建木质串架房屋,一个木匠修一幢串架房需半年至一年时间,串架房规模大小也大有区别,三列两间,四列三间,最为普遍的就是三间房,占地面积的宽度是以柱头来衡量的,每个列子有五根柱头的称为五柱房,有七根柱头的称为七柱房,柱头越多房子占地越宽。五柱房的五根柱头分别是最高的中柱一根,低一些为等高的二金柱两根,最低的等高檐柱两根。比较殷实的人家能够修七柱亮荷的大房子,修三合头房子,即正房三间或四间,两边再各修两三间厢房,甚至修中间有大大的天井的四合院,当然这样的房屋一般都是以前的地主老财修建的,美观大方,正堂屋里,神龛上雕龙绘凤,窗子、门楣镂名花,刻祥物,极尽雕檐画栋之能事,屋宇搞得古色古香,气派非常。

能够为别人修房子的木匠,级别已经很高了,修房子这活儿一般水平的木匠师傅是不敢轻易尝试的。大师傅手里随时捏着一把用竹篾削好的签子——乡村木匠一般都没多少文化,不会制图,也无图可看。那些签子其实就是整座房子的微小的模型,中柱多少根,二金柱多少根,檐柱多少根,每根柱头凿多少个孔眼,需要多少梁担,多少檩子,多少穿片,甚至多少椽子都对应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儿纰漏。

许多木匠师傅都有一两手神奇的邪法,如果主人家怠慢了他,他想要报复起来简直易如反掌,只要用墨签在主人家房子的脊梁上画一个符咒,写上几句咒语,这家人出不了多久就会出相应的问题,如房子在夜里发怪声,家里出现血光之灾,家中口嘴不休等不一而足。我就亲眼见过出现在家乡一户周姓人家中凄惨的咄咄怪事。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20世纪70年代前期,这周姓弟兄三人分家各自立户。“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农村分家一般都是当哥哥的从家中分离出来。于是长兄周老大就费尽千辛万苦备了木料,请木匠师傅在黄道吉日开工修两间串架房子。半年后,他带着老婆和三个女儿住进了新房子了,前五年一切平安顺利,不料在后来两年不到的时间里,三个女儿相继猝死,连病根是什么都没清查出来,这其中就有一位我的小学同学,名叫周国荣。十二三岁,十四五岁活蹦乱跳的人咋说走就走了呢?那情景好不怆然!连后来才出世的三四岁的小儿子也跟着带灾——小儿子在一次撒尿时,生殖器被狗咬了一口,落下一点残疾。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啊,老婆悲痛不已,一病不起,不久也走上了奈何桥!邻居们非常同情,都想方设法救济他,帮他查找原因,俗语说“人穷怪屋基,瓦漏椽子稀”,是不是你家的房子有问题噢?一语惊醒梦中人,周老大就整天在房子里查啊查,希望查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最后搭接楼梯,在堂屋脊梁上一处隐蔽的地方,发现了几个用墨签画的符号,样子怪怪的,乡村里好奇的木匠师傅看后告诉他,说那是一组叫什么煞的符咒,灵验得很的。周老大赶忙请一帮道士先生在家中锣鼓喧天的做了两天两夜的法事,说是为了消解那道凶煞,也不知是否灵验?不过从那以后,父子俩就相安无事地生活到今天!那个当初为周老大修房子的大师傅已经去世多年了,追本溯源地问个究竟,说是两家祖上有世仇!

在农村,还有一种常见的木活是做寿枋,也就是棺材。寿枋在取样上十分关键,同样的木材,不同的木匠师傅做出来在气势上都是有悬殊的。寿枋根据用材截数的多少一般又区别为:八合子、十合子、十二合子、十六合子。一副寿枋各部分分为天平(盖子)、底芯(底板)、墙子(两边各一)、大回头、小回头。当然,讲究的还在里面做一副金匣子。据说技艺精湛的木匠师傅在给人合寿枋时,可以看得出这副寿枋主人是不是可以享受得到,可以看得出这位主人还能活多久,怪神秘的。合好的寿枋要请漆匠漆过几遍,黑而发亮,能照见人的影子。

前些年,乡里的树木砍伐过度,木料越见匮乏,农村的木活也当然越来越少,木匠也自然在减员,技术好点的,早就进大城市里去搞装修挣钱去了。

活跃在乡村的木匠,现在已经微乎其微了。

铁 匠

我小学启蒙的地方叫云南巷,正规名字是河口村街上。在那儿读到小学五年毕业,后来还在那儿当了七八年的孩子王。那地方有些名气的,连雷平阳也书写过那儿20世纪80年代的变迁,载于云南日报。20世纪90年代我也写过一篇《云南巷的变迁》,也载于云南日报。日新月异,那儿已经再次蜕变为全县的村级集镇示范点了,上过人民网等各级媒体呢。

云南巷是古丝绸之路南道上的一个出川入滇的驿站,和四川筠连塘坝街道巷头接巷尾。其时,马店、客栈一间接着一间,声声马铃在云南巷中悠扬的随风回响,烙印在街民的心间,烙印在商旅们或喜或悲或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容颜里。

云南巷不大,不足一百户人家。但巷中铁匠铺子那时却较多,最为红火之时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起初的时候,大约是五六十年代吧,这儿只有刘姓、周姓两家铺子,徒子徒孙多了,就自立门户撑起店子。十多家铁匠铺子便陆陆续续风风火火兴盛开来,甚至有的徒弟在巷中师傅那儿学好了手艺,不跟师傅在同一条街上抢生意,回乡村家中开起铺子来了。

土地刚下放那些年,发达地方的私营企业还在小心谨慎中慢慢摸索发展,所以没有“打工”这一个名词,没有农民背井离乡外出打工求财,乡村农民都较单纯,死心塌地地在农村挖山刨土,精心地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那种磨骨头养肠子的时日!那样的背景下,需要的农用铁制工具特别多。铲地、薅草用的铲锄,挖地、敲窝子用的挖锄,砍树木、砍柴禾用的齐刀、弯刀、斧头,割猪草、牛草、麦子、菜籽用的砂镰,宰猪草用的猪草刀,样样都需要。

铁匠铺就是生产这些用具的“对口部门”,这是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呢,农村那时一个劳动力平均一年要用两把铲锄,有的大户人家在开春时节一次就要购买三四把锄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充分准备好工具,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就要在家长的带领下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农忙啦。驾驭黄牛耕犁平地,人工挖坡地,农民们侍弄土地十分精心,简直像对待子女一般。他们时常记着一句谚语“人哄土地,土地就哄庄稼,庄稼就哄人。”只有专专心心耕作土地,虔虔诚诚服侍庄稼,庄稼才会回报主人,获得好的收成。经过两次翻地耖地,土疙瘩散了,水汽吸饱了,土地就舒润了。等到清明节前后有了好天气,便开始出种了,哪块地除了种玉米之外还要附带着种黄豆、黄瓜、米豆全由主人家事先计划妥当。春耕播种时,打窝的打窝,那窝子排打得疏密匀称;施肥的施肥,肥料也要施得均匀;覆盖的覆盖,要盖得深浅均匀……那活儿环环紧扣,没有偷懒耍滑的机会。

挖地、锄草最容易磨钝的是铲锄,出工之前就要在磨石上使劲地磨磨锄头的刃口,“磨刀不误砍柴工”,磨利的锄头干起活儿来就快得多了。

铁匠干活儿可谓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凌晨五点左右,师傅和小工(抑或徒弟)都起了床,小工或小徒就主动用干稻草或木炭把炉膛中的火发燃,风箱“扑哧……扑哧……扑哧”的扯个不停,添加铁炭,那蓝莹莹的火苗便争着从铁炭的缝隙间窜出来。师傅把需要打磨的铁器用铁钳夹住放入火的中心。

等待烧红后夹出来放在砧礅上师徒俩(有时是师徒仨)便分上下手你一锤我一锤敲打起来——小工为下手,抡大锤,师傅为上手,左手握住夹着红铁的钳子,右手使小锤。烧红了的铁器敲打起来那声音软软的,糍实,一点也不刺耳。随着铁巴的冷却,声音逐渐坚硬起来,“叮,当……叮,当………”极有节奏感,末了师傅夹着那块铁放到装着水的大缸子去淬火,“瞿……瞿……瞿”那声音起初很脆,慢慢儿的就软下来了,焉了,没了,由高到低由强变弱,很有些乐感。再次把铁巴放入炉火里,小徒弟就又开始拉风箱。那玩意儿很有意思,他握着横木杆,把那风杆拉出头时脚就在地上踮一下,接着就猛力用一股子脆劲把风杆推进风箱里去,“噗”的一声,炉膛中红红的火苗直窜。动作连贯有一气呵成的意思,那姿势就很有舞蹈的韵味了——虽然单调了些。成型后,关键的工序就是在口子上安钢和淬火了。安得不好就会出现夹灰的现象——一件铁货的好坏就取决于安钢的火候上,钢安得老嫩直接关系到铁匠的声誉和生意:老了使用起来就会缺出豁口,嫩了又会卷口——因而淬火一关师傅必须亲自把关。

一个铁匠铺子有两个砧礅,砧礅下半截是非常坚硬的青木头,嵌了一长截在地下,上半截嵌着钢铁,一个砧礅的钢铁是平的,主要用来把烧红的铁器锤平、锤薄,另一个的钢铁是斜着的,主要用来取样和敲打小型的铁器。凡是烧红的铁器开头几锤下去火星四溅,没事,师傅和小工下半身都拴着一匹皮质的围腰遮挡着呢。

每天,天还没来得及开亮口,铁匠铺里击打铁器的声音便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也打破了云南巷中人们的梦魇。

打铁这项重体力活儿,特别容易弄脏身上,半天工夫,师徒们便被汗水混合着灰尘搞得花眉戏脸,像山庙中的灵官菩萨。

读小学时的冬天,衣服单薄,有时阴雨连绵,上学的茅草路就天天打湿我们小朋友的脑袋、衣裤、鞋子,难受,发冷。下课铃一响,我们便争先恐后的一窝蜂窜入云南巷,找一处炉火旺旺的铁匠铺子钻进去烤火,衣服、头发、鞋子都纷纷冒着腾腾热气,烤得我们面红耳赤。最要当心的是那四射的火星子,那东西只要停留在身上某处,就会烫烂衣裤甚至皮肉。但我们仍然硬着头皮烤着那熊熊的炉火,有时竟然没有听见上课铃响,醒悟过来匆匆跑到学校,进教室门老师就让我们站在讲台两边,充当他的“左右护卫”,迎着下面几十双幸灾乐祸的目光,我不得不承认那场面确实有点儿尴尬,有点儿扫我苦难童年的面子,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事儿特长我的记性!

“打铁得靠本身硬”,这话充分说明打铁确实是需要真力气的,没有过硬的力量,是吃不了打铁这碗饭的,做小工抡大锤,那大锤至少有五斤重,一天抡下来肯定是腰酸背痛,四肢瘫软,一般人怎么能轻易消受呢?当然,也有些资力雄厚的铺子,花一定的钱买来汽锤,实现半机械化操作,省时省力增效增收。记得那时,云南巷只有两台汽锤。接上电源,夹住烧红的铁器,用脚踩杠杆,那汽锤一起一落便可自如的操作。有汽锤的铺子主要生产铲锄板子,由那些小户型的铺子拿去套笼子,套笼子只能用传统的方法,省不了工省不了力。

信义立本,凡铁货有夹灰、卷口的现象,拿来找到那家店铺,师傅便会免费为你修整,因为那铁器上都打着记号,姓刘的就深深地打上一个刘字,那是信义立本的标志,绝不会赖账的。

十多年过去了,云南巷的铁匠铺子生意萧条了下来。得力的青壮年都不在家挖山刨土,跑到外面工业发达的地方挣钱去了,在外面挣钱比起在家的收入要强得多。铁器自然就少了许多市场,连铁匠们都向往着外面,也纷纷汇入外出的民工潮,到外面闯世界奔前程去了。

大浪淘沙,一路盘点下来,云南巷现在还在支撑着营业的铁匠铺是有的,但仅仅只有两三家了。

是的,无人能够遏制时间向前奔涌的洪流,无人能够掌控历史翻页的速度,就如无人能够追及风的脚步。

石 匠

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市场,哪里有消费群体,哪里就有服务行业。这就有如匠人,就因为有老百姓需要的市场才应运而生的。

匠人行走在乡镇间的时间夹缝里,由时代产生,也由时代决定存亡。

我记忆的网络里,时时都游走着石匠、木匠、篾匠、泥水匠、补锅匠、鞋匠、铁匠、弹花匠的身影。他们中专业的少,业余的多。毋庸置疑,匠人能把老百姓的生活装扮得绚丽多姿。

石器伴随着人类,是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钢铁尚未出现之时,石杵、石斧、石刀成为人们生产生活的要件。铁器出现后,石头的利用就更为广泛起来。石磨、石碓、石槽、磉礅、檐条石、转角石、修坟石、石碾……哪一种都需要人工打磨雕琢,凡是干这种种活计的人,老百姓统统称为石匠。

老家的乡亲们常用的石质器物是石磨、石碓、石猪槽、石条子、石火炉。

石碓,乡民们管它叫碓窝,用来舂米。碾米机的问世和运用,让石碓的这一功能消隐在历史的轨迹中去了。人们也用它来打糍粑,“九月九,糍粑吼”……小型号的石碓乡民们叫盐盔,熬制食盐的技术发明之前,人们吃的盐巴都是岩盐,那东西像石块一般,要食用就放在盐盔里捣细成粉末,沉入水中澄清,食用盐水。后来它的主要功能就转移到磕辣椒、花椒、胡椒、苕粉、酥麻面等佐料或食物了。

我家的大石磨、盐盔是余石匠给我们打造的,精细、美观。小石磨是杨石匠打造的,工艺粗糙,外形难看,使用起来也一团糟。

小百姓的日子虽然清苦,也免不了磕磕绊绊,却也滋滋润润、甜甜蜜蜜。

石磨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两副,一副较大,磨干货如玉米之类;一副较小,磨湿物如豆浆、粑粑之类。粮食富足,石磨就用得多,磨损就快,一年就得修凿一两次。

在我家乡做石器手艺的,只剩余石匠了。他系老鸦滩上面萱蔴窝人氏,属于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族,一年四季在外做手艺。个子矮矮的,但很粗壮结实,我在儿时,他已经四十来岁了。一年四季都顶着一个军绿色帽子,也似乎一年四季都穿一套洗废了的四个包的中山服,下边两个荷包,一边揣着用胶布包扎好的叶子烟,一边揣着一根铜制的烟斗。活儿干累了,就裹一支烟栽在烟斗里吧嗒吧嗒吸起来。“饱吃冰糖饿吃烟”,这话在理,烟抽了劲儿似乎就大了!他的尖錾、扁錾、手锤、扫子都装在一个篾质的状如笆篓的笼篼里。余石匠手艺做得一丝不苟,很令人满意。

村子里没有稻田,主食是玉米。大磨子平时推得较多,磨损较快,每年至少要修整一次。

推磨一般在忙完坡上的农活的入夜时分进行。推人吃的包谷面粉时,添加包谷进磨芯是少添些,面粉就推得细,推完毕还要用筛子筛,粗糙的糠皮做猪饲料。猪吃的包谷面粉就可以推得粗些,也不用筛子。推磨是一件非常艰辛劳累的活计,力气小了是根本推不转的,人推累了那磨子的转数就会自然慢下来。记忆中,我家推磨推得最多的是我那苦难一生的娘亲。母亲几乎每晚都要推十多斤包谷,直推得精疲力竭,磨子也转得有气无力的,我也打打帮手,希望能减轻她的负担,但力气小,似乎不起多大的作用。

当石磨上下扇结合部的齿轮磨损秃钝时,此时就得请石匠修整修整了。寻访到余石匠的所在,就热情地请他来给修修。

石磨上下扇齿轮的方向是相反的,那些齿轮分隔成规则而均匀的三角形,上下扇正中间凿了孔用硬木棍把上下扇串起来,比较固定,那样就能更好地磨碎食物。这不知是哪一位伟大睿智的先人发明的,我看应该颁给他一个发明大奖,想想看,它所发明的石磨,穿越了多少时间?穿越了多少空间?使多少人受益啊!

修磨的工序倒也不很复杂,把上扇抬下来放在板凳上,下扇是已经嵌在磨盘里了的,不用搬就在磨盘里也能修錾。錾修只是在原来齿轮的基础上,把錾子槽痕錾修深一些,使齿轮更锋利,錾修的齿痕高低深浅必须均匀,那样才不会跳磨,反之推起来就会发出“嘣嘣嘣”的响声,还跳个不停。新修的石磨会脱落一些细石砂子,咬在嘴里碜牙齿,就先推猪粮食吧,待石砂脱落完后再推人吃的食物。

余石匠修的石磨从来就未跳过磨,而且经久耐用,深受乡亲们的欢迎。

余石匠内涵很好,做活儿专专心心,他做活儿不管是尖錾还是扁錾,錾着石头似乎那石头有磁力一般,一点儿也不跑錾。他话语不多,只是偶尔休息的时候才笑嘻嘻的逗逗我这个娃娃笑笑,以此获得一丝丝内心的愉悦。

听乡民们说,余石匠还会“河南教”,据说“河南教”邪门得很,厉害得很呢,要叫你的饭煮不熟,只要咒语一念,任凭你怎么煮都煮不熟;要让你杀猪杀不死,你就无论如何也杀不死,杀得个看似断气了,但仍然能爬起来到处乱跑……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就亲自领教过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的“河南教”了:那是毕业时的一次野炊,记得菜肴还挺丰盛,同学们还在河沟里搞了五六斤鱼,乌棒鱼、桃花子、白条子、黄辣丁等等,在大伙儿煮饭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为一点小事就把一位姓廖的男同学惹生气了。野炊时的锅灶比较多,各种菜肴珍馐都让同学们的巧手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那一大甑米饭蒸好就可大快朵颐,但奇怪的是那甑饭无论火力怎么催,甑脚水也烧干了几次,就是不见甑子里出大气,里面的饭也还是白生生的。大伙儿都不知到底撞着什么鬼了,后来看见班主任老师找先前那位姓廖的同学了解情况去了,那位同学冷不丁冒出一句:“叫他们欺负我的吗,就是要他们得不到饭吃。”老师把他引到一处僻静之处,那样子是做思想工作的意思吧,一会儿,那同学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在甑子上拍了两下走开了,老师叫大家催火,不到十分钟,那甑饭熟了!

据说有一次余石匠在我们社里,有一家人找岔子刁难他,不想给他工钱,他顺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把五六砣錾下来的碎石块串起来了,太神奇了,头发怎么能够穿过无眼无缝的石块呢?石匠提着它给主人看,主人看了吓得面红耳赤,赶忙把工钱给了余石匠。

匠人的杀手锏,小觑不得。

杀猪匠

乡村里的手艺活儿,也似乎分个三六九等。譬如骟匠、杀猪匠这两门营生就不怎么让人乐意去学,甚至为人们所不屑。认为干这活儿损阴折寿,还脏人累人。

一把两尺左右的杀刀、一把桃叶形的开边刀、一把厚厚的砍刀、两三个卷曲如瓦形的刨子、一把一米多长的挺杖、两幅扎实的钩链,这些凶残的铁质武器,就是杀猪匠的吃饭家伙。一个方形的小背篼就几乎把这些武器装了,走累了或是在哪家让老白干灌麻了,那杆铁质挺杖便是最好的杵路棍了。当然,讲究些的还在背篼里放一条用以遮脏的油腻腻的围腰帕,甚至一件油腻腻的工作服。

乡村里的杀猪匠干得最多的活儿是杀年猪,其次就是哪家有红白喜事帮忙杀猪,但那是要给红包也就是乡民们说的封封钱的,金额的多少随主家的意愿和财力的丰厚与寡陋。

勤劳的家庭主妇,割猪草煮猪潲把猪儿喂养得膘肥体胖毛色光润。除了需要用钱卖掉的,其余的杀来腌着自己吃。“四六不开圈门”,凡是带四或带六的日子都不能杀猪。黄道吉日一定杀——黄道吉日决定着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呢,村里干上心的事儿一定要择日,万万马虎不得的。谁要逆意而为之,那是要出事情的。

杀猪灶锅里的水烧滚了,按猪的几个壮力之人来了,杀猪匠来了,宽宽的厚厚的能撑起三四百斤重的专业杀猪板凳安好了,撒了一把盐巴的接血盆已经准备好了,主事之人把要烧的香蜡钱纸备好了。猪圈门一开,猪儿们就开始慌乱,按猪的就合力把“判了死刑”的那个赶出圈来,有的搼住耳朵,有的提起尾根儿,有的夯住二把,共同奋力把嗷嗷直叫倾力反抗的壮猪往安好的板凳方向撺掇,差不多时就合力往凳上一搬就势按住,尾根儿死死反背过板凳,按后腿的人力气要特大,挣命的猪蹬踢起来力气大着呢……说时迟那时快,杀猪匠手起刀入,杀刀已经完全从喉嗓处灌进去,一抽刀,那汹涌的鲜血就喷涌进放好的盆里,冒着热腾腾的气泡。那猪儿四蹄奋力乱蹬,声音由尖及吼,由吼及哼,由哼及嗡,直至完全瘫软气息停闭,那阵势,连恶狗也吓得旺旺直叫唤,远远躲开了。虔心的主人乘势用钱纸到颈部血口处粘些血,在代表着列祖列宗居所的神龛面前,念念有词的烧纸焚香。祈望事事顺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杀猪匠在工作过程中也减少了一些环节,比如打梃杖、吹鼓。以前等到一闭气就用开边刀在后腿上划开一道口子,一杆梃杖自口子处灌进去,从二层皮里直灌到前架子乃至颈部,翻去复来打上四五梃杖,也顾不得脏,使出浑身力气从那个口子吹气进去,一边吹,其他人就抡起柴棒子一边捶打,直吹得那猪儿浑身鼓鼓囊囊的。据说那样做是为了使猪肉更丰润,也更好烫刨。后来这一程序直接省掉了,似乎这一程序也没多大意思!

三四个壮汉就把猪儿抬到烫灶上去,在杀猪匠的指挥下,舀起锅中勾兑到七八十度的烫水烫毛,用刨子刀褪毛,只要火候掌握得恰当,一会儿就被刨得雪亮。眨眼工夫,已经被抬到预先选好的地点,套好钩链升起来,再来一盆清水刮洗一遍,准备开边剖肚。

生活富足了,有的人家喂养的肥猪较多,除了卖活猪给猪贩子换钱开支用度,一般都要宰杀两头甚至更多。诚如此,此时就可以拉出第二头猪宰杀完毕,让帮忙的人去烫褪皮毛。杀猪匠就腾出手来开边口。剖开肚腹,里面一串串的东西被熟练地拉扯出来,像拉扯一棵结满瓜果的藤蔓一般。心肝脾肺肾,猪肚、大肠、小肠每样都热乎乎的,鲜着呢。活儿又派开了,翻肠的翻肠、倒肚的倒肚、理脚油的理脚油,没有谁的手空着。砍下了猪头,主刀匠就根据主家意愿把掏空了肚腹的两个边口削裁成大小不一的块条形,穿上绾子扣扣。薄薄的第二刀肉或第三刀肉,是主家预备走亲串戚而砍的礼行肉。一个硬边一个软边两坨坐墩肉在农村是最为看重的,那肉香,还油水多。

不大会儿工夫,主家的泡汤饭已经在精明能干的主妇等一干人的忙活中,清香四溢。该请的亲朋邻里都客客气气请到。青青的蒜苗拌炒的回锅肉,嫩嫩的炒猪肝,脆脆的炒肚都上桌了,鲜肉片汆汤煮豌豆尖或煮莴笋叶也上桌了,头刀菜——血旺煮青菜也慢着半拍端上来了……老白干已经在男人们的手里转了几个“转转会”,伴着清香的肉食和各类蔬菜,话儿越来越多,都说这年辰好啊,生活越来越滋润。

杀猪这个行当,也有诸多玄乎其玄的道行,人们归结为两个字:邪法!据说但凡会使用河南教的,要起祸心整人,那是可以做到立竿见影的。单就杀猪而言,只要主家或杀猪匠没拿好脸待见他,就要谨防被河南教祸害了,只要耍点手脚或念几句咒语,可以让你杀不死猪,可以让杀死的猪从烫灶上活过来活蹦乱跳的跑,可以呼来雪山水让你的烫猪水烧不烫,可以让你的泡汤饭煮不熟……不过,道行深的杀猪匠也可以用恰当的方法化解,使河南教的人如果找不着道法避开,那自己就要受害了,一物降一物。如果没道行或是道行功力不够,就只好揣度着去寻这个人赔小心,让人家饶恕了。

不过,据说使用河南教祸害人的人,自己的日子是不好过的,或穷愁,或遭人厌弃。因而一般都没人愿意去学,致使这些邪法渐渐绝迹了,也该绝迹了。

杀猪匠这一行当,不但不会绝迹,甚或有增长的趋势。因为农村肥猪数量与生活的富足正成比例上升。

骟 匠

“铛、铛、铛”……“铛、铛、铛”,马锣子一声声敲过,在炊烟飘荡的村庄里回响,惊飞了近处树丛里胆小的鸟儿,卖劲儿啃着青草的黄牛也闻声举着头寻找声源。

在场坝中玩得正热火的小孩子吓得几个箭步飞奔进屋去,“妈,敲铛铛的来球喽!”妈妈也像往常一样哄儿子,“快跑去躲着,看骟匠把你拉去骟球喽哈,”妈妈正着相子装着一本正经。小儿子果然跑进柴堆里躲了起来,瞪着两眼扫视着外面的场景。

对男孩而言,似乎骟匠敲出的马锣子声,杀伤力特强,就像瘟疫一般游走于山村,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男孩们害怕骟匠,在乡村是惯常的事。唯一的原因仅仅只是大人们的吓唬式教育手段。

乡间,喂养老母猪的人家,总盼望猪仔能卖个好价钱。一窝仔猪,几个十来个不等,满双月了就会被远近的乡民们买走,或者是赶场天背到猪市上去卖掉,换回一沓沓现大钞。

小猪仔长到一定的时候,必须叫骟匠骟掉。要不然它们长大到一定程度,荷尔蒙作祟、发酵,它们整天就只知道在圈中躁动不安,发起情来,争风打架,疯狂万分,见了异性就亲近,见了同性就打斗。因为疯狂野性,能量消耗过大,吃得多,长得慢!发骚情,不长肉!

还有那就是猪的优良品种问题,种猪与猪仔、猪仔与猪仔之间相互乱交配,猪的品质、种类能优良得起来么?

因此,不管从理论讲还是从现实看,对于仔猪,该骟该阉,还必骟必阉。当然,种猪(不管是角猪子还是老母猪)除外。

以前是买了仔猪个人骟去,后来养母猪的人服务意识转变了,来个抱窝骟,就是让骟匠把一整窝仔猪全部骟掉。

骟匠一般都是祖传手艺,有哪家请着干活时,打开布包,一排大大小小的各种用途的刀子便亮闪闪地呈现出来。还有两个玻璃瓶,各自盛着碘酒和酒精。抽出不同的几把刀子,伸进瓶里蘸了蘸,就准备干活。

窝仔猪儿已经长到十多二十斤,个个肥头大耳的,煞是可爱,男主人进到圈里,顺势揪住一个,那猪儿拼命嗷嗷直叫,声音甚是凄厉、愤懑、无奈,把母猪和它们仔猪们惊吓得满圈乱窜,都巴望着能逃脱此劫。就连男孩也吓得惊恐着眼睛捂紧耳朵张着大嘴巴。看过了骟猪的骇人过程,知道那手段是何等残忍呢。男孩们不听话时,大人们总是拿一句“敲铛铛的来了”,一吓唬,马上噤声,比任何手段都管用。

骟伢猪(公猪)和草猪的手术区别可大着呢。

骟公猪仔,由男主人抓住猪仔不让其乱动,摸准位置,用碘酒将其阴囊外表皮擦抹消毒,取刀,快而准的一刀下去,割开一道刚好能挤出尻子(睾丸)的口子,深浅大小必须拿捏到位。换刀,跳筋,将一个睾丸挤压分离出来,再换刀,割筋,再如法炮制摘除另一个睾丸。然后缝合,将碘酒涂抹在伤口上消毒,-头公猪仔的骟割就完成了。放回圈里,尖叫声逐渐小下来,渐进于无。

骟母猪仔就要复杂得多,那水准简直就是卵巢摘除手术。

倒提着小猪的两后腿使它的头朝地,再用力上下抖动,目的是让它腹内肠子尽量拥到腹腔的前部,以防割着肠子,拿起一头锋利另一头秃的弯钩状“手术刀”。在下腹部开刀切口,左手紧接用力按压刀口边的腹部,让它的卵巢自动崩出或挤压到刀口处,再用另一端的钩从刀口处插于腹内将卵巢钩出,挤压连接着卵巢的输卵管,将细小血管和输卵管挤秕挤断,摘除卵巢,缝合,消毒。这一手术选择刀口的准确位置最为关键,定位不准,卵巢及输卵管不能挤压出来,麻烦就大了,那只有用手术刀另一端的钩在肠子中进行寻找,特麻烦。

好多骟匠的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好的做起活儿来驾轻就熟,如若行云流水。骟到位的猪不留后遗症,老实了,听话了,不打架,不咬圈,不做越高运动跳圈了,思想纯洁了。肯吃肯睡还易发膘。手艺差的干的活儿要么伤口发炎,要么“除恶未尽”,弄成“走花猪”去了,光吃食不长肉,整天想着跳圈或去拱别的猪发骚情,整得满圈“猪犬不宁”。

一窝猪仔骟下来,那些被阉割下来的白乳白乳的肉蛋蛋儿少说也有一两斤,拿到厨房了弄干净猛火炒了下酒,上等菜肴!

骟牛骟马骟羊,有人见过吗?至少我没听说过,更别说亲见了。

骟鸡倒是有的,也在鸡幼小之时就进行。那活儿精细,甚至可谓精工细作,只骟公鸡,母鸡长大了要下蛋,就不挨刀子了。没骟的公鸡是种鸡,骟了的公鸡我们乡间叫“馅鸡”,长得快,不近鸡色,思想单纯,只管长肉!

篾 匠

篾匠在乡村里的形象,定然永远是宁静而内敛的个体。他们用柔韧、粗糙而又灵巧的双手,激活了乡村色彩斑斓的生活。持久,原真,草根味十足。

竹,作为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意象,很早就在中国文人心里扎根生长,以至于葳蕤一片。咏竹、赞竹乃至于贬竹的诗词歌赋文历代以来就层出不穷,以达到文人墨客们以竹言志目的。

郑燮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亲民爱民之情溢于言表;“一节复一节,千枝戳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则表达出清高脱俗的意味。

苏东坡爱吃猪肉,特别是自行烹制发明的“东坡肘”,更是一路吃下来,滋养着人们的味觉,经久不衰。但苏轼的爱竹与其爱肉比起来,后者却退而居其次了,不是么?他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所表达的中心内涵,就是把精神滋养放在第一位的。

然而,在篾匠眼里,更看重竹子的物质功用。

工业未曾发达之时,居家过日子,竹器与人们的生活如影随形:簸箕、箩篼、包篼、提篼、背篼、蔴篮篼、竹碗篼、笆篓,淘箩、蒸笼、筲箕、撮箕,斗笠、旧雨伞,暑天乘凉的篾枕、竹席、竹床……大型的还有竹楼、晒簟;筛子、皮撮、刷把、甑篦子,篱笆围栏……农村,哪家房前屋后没有几丛竹子?没有那些必备的竹器家什,农村的生活还真的应付不过来!

编织竹器的篾匠,在乡间当然就或缺不得,市场广阔。家家户户都具备着生活必需的实用篾器,用烂了就得添补或是新置,自家不会这门手艺,就得请篾匠到家,砍竹、剖篾、编制。篾匠一般都是由40岁以上的男人担当,但乡间篾匠几乎都不是专职的,他们的本位是农人,平时侍弄自己的庄稼活儿,在农闲时有人相请,才去给人家编制篾器。主家管饭,好酒好肉一日三餐。主家给的报酬也没有一定之规,有的是互换工时,有的是给现大钞,有时甚至是帮忙不要报酬。然而,不管怎样,德行高尚手艺精湛的匠人,给别人做活儿总是比为自己做还要一丝不苟——丢得起架子,丢不起名声。

精巧的篾匠,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基本功样样扎实,件件通晓。剖出的篾片,粗细大小均匀,青白分明;编的篾器,美观大方。

我们乡间,篾匠的篾刀不外乎两种:沉而大的用来砍竹剖竹,轻而小巧的用来剖篾片篾丝。

钓鱼茨、笞颠茨、硬头篁、水竹这些品质极佳的竹类是最受篾匠青睐的,好做活儿,做出来的活儿也经久耐用。那一丛丛竹林,经过主家精心侍弄,态势葳蕤繁茂。一年青太嫩,砍竹要挑选两年青或是三年青,做出的活计才耐用、沉稳、不易变形。

老父亲在我幼小的时候就曾经对我说过,下雨天不能去砍竹子,否则那窝竹子就可能会开花,一旦开花,那窝竹子便走向败绝。

父亲就是一个乡村篾匠,记得他去砍竹子时,我几乎每次都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后那片茂密而翠绿的竹林深处,在鸟儿清脆的欢唱中去挑选竹子。如果在春夏季节,偶尔还会在砍倒竹子的竹枝间隐藏着一个鸟窝,窝里有鸟蛋或者叽叽直叫唤的幼鸟儿,那便是我意外的惊喜了。

篾匠不多的工具里,有一个用硬青木做成的“十”字形卡子,用时起着楔子的作用。砍回来的竹子根据需要裁锯竹筒后,用大篾刀在末梢一端砍开方方正正的“十”字形口子,拿出卡子楔进去,用刀背捶打卡子,“嘡嘡嘡”几下那竹筒就一分为四了。再根据所需进一步剖成小竹片,再将竹皮竹心剖析开,分成了青篾(竹皮)和黄篾,黄篾再分剖为头黄篾、二黄篾、三黄篾,最里的一层已经没有多大柔韧性,乡民们称之为篾屎。黄篾大多用来编制大型的竹篾制品,如晒簟、斗腔。

竹篾中最好的当然是青篾,最适合编织各类细密精致的极具美感的篾器。因其柔韧度强弹性好,根据需要还可以剖成细细的青篾丝,如编制蔴篮篼、筲箕、斗笠、甑篦子等等竹器都需要用青篾丝精心编制。

农村收庄稼时,必须得有个场地或是大型篾具晾晒粮食,有的人家在搪好的石灰场坝或是水泥场坝里晾晒,没有场坝的就只能用晒簟晾晒了。这东西宽大,只要有个平整的地方都可以放上去,倒上粮食。晾晒完毕,可以卷起来捆好放置在恰当的地方,方便,还比较灵巧,是农村里特大型篾器了。

记忆中,邻家请父亲去给他们打晒簟,用去了主人家十多根上等钓鱼茨竹子。剖篾片就用了三天半时间,编织又用去三天半时间,整个工程耗时七天。晒簟长二丈四尺,宽一丈六尺。

数九寒天,那时又缺衣少食,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与寒夜鏖战。寒风萧萧,一阵紧似一阵,临近子夜,就觉着有东西重重地砸在屋顶,弄得屋瓦翻飞脆响……推门一看,好大的雪!雪花“簌簌簌簌”的下着,菜园里的各种蔬菜已然变得洁白臃肿。乡间的寒夜也被大雪映射透亮。待到天明,房屋、高山、草甸、庄稼地、河汊、山沟到处一派银装素裹。房前屋后的竹子大部分不堪重负被压趴压断。待到雪霁,父亲就开始忙活了,急着把压趴压断的竹子砍回来编制篾器,或是自用或是拿去上市场,反正不让竹子浪费掉。

农闲没人请时,就用自己家的竹材编制些日常用的篾器,拿到街上换几个盐巴钱,背篼、撮箕、筲箕、皮撮、炕笼等等这些物什就是农民家常用的了。背篼,一色的青篾,用蜡篾锁了边口,用老水竹在底座上了勥,扎实、耐用……

工业的繁盛,在见证着现代文明的同时,也遏制着一些有生命力的原始文明的发展。层出不穷品类繁多的塑料制品,几欲取代农村原始的篾器。倡导绿色环保无公害的大背景下,人们的健康越发受到重视,毕竟生命才是最为本位的。许多塑料制品,总是让人们疑心其体质了隐藏着毒素。返璞归真,还是倾心于篾匠手制的篾器用品,美观大方、经久耐用,最为关键的是:绿色、环保、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