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村记

2017-01-16 13:49庞培
小说界 2016年6期

庞培

一条高速公路,横跨了多少湮没无闻的古代,多少阡陌纵横的古老村庄?在中国,在乡村,公路就是传说中的“穿墙术”,不仅穿墙,也穿越黑夜和河流,穿越土地和人的纪元。穿越了众生古老淳朴的灵魂。这样的“穿墙术”,却没有人对它膜拜,朝它烧香、叩头。

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没有时间上香,转身了。

天下吃食类,一碗粥的味道是最好。

在中国,以淮河长江为界,北方人喊“喝粥”,南方人叫“吃粥”。北方的粥多汤水,几乎“稀饭”,南方的粥形式多样,却以白粥居多。

冬天吃一碗白粥,最有味道。尤其在寒夜炉前,刚煮的新米,汤稠而米糯,趁着窗外寒风呼呼,用木勺盛起来赶紧烫着吃,吃时,佐以腐乳小块,辣辣的口感,烫热的碗底。这会儿吃到嘴里的新米,真好像诗人常说的:“风雨故人来”。

在江南,一年四季,吃碗粥的辰光,是冬天、夏天最好,春、秋其次。因为冷和热的气候,诚若冰和火的区分,都须要一种饮食上的极致来衬托,来加以般匹。冬天吃热粥,图一个烫、香、热腾腾。此时,端在人手里,仿佛一只小炭火炉。再说了,冬夜安静,吃粥声音大;就声音而言,冬天吃粥,最迹近音乐生活。

盛夏酷暑中,吃粥,可吃出热汗和狼狈相,更尝出米粒的糯香和珍贵来。粥烧好了,放窗台上,露天晾一会儿,佐以辣菜,佐以常州萝卜干,可降暑热。

年轻时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县城居民多有夏天烧一锅粥,下午吃到晚上的人家,图省事。煮烧时,放一把绿豆,也有放一把红豆、山芋干的,成年后,山芋干都不见了,再后来,变成真空塑料袋装的时尚零食了。

我在夏天走到树荫下,往往就想起一碗粥的味道,想起小辰光的赤胳膊困门板,小辰光的背心汗衫,小辰光的萝卜干炒豆子。

大头菜。爆腌头青菜炒豆子。

因此,大热天家里吃粥,能补大冬天吃粥吃了老半天吃不出满头大汗之遗珠。

一阵热风吹来,街上已人去楼空。

粥的味道里,有旧院墙、丝瓜、番茄、天井味道,有县城厂房味,有解放牌卡车味,有长江水、闸桥河水味道。

粥的味道里,有妈妈的味道。

有童年的故居味。

太湖周边有不多几处的古渔村,隐在大浮、穹窿山麓。以苏州乡下的光福为界,往西北湖域延伸。路不好走,村中年轻人也大多外出,剩下老人孩子空守家门。有时剩一两处捕鱼归来泊船的码头;有时几处深宅大院以前被人民公社充公征用,如今归还给宅主人,但无人看管。昔日湖中的渔猎场景,盐商、货运都已绝迹。太湖的水质也发生了变化,烟波浩渺的湖面,有时一天只望得见一只水泥船。过去的渔民们,不是去地方创业,到乡镇企业上班挣钱,就是被地方旅游、园林局征用,成了风景区的环卫工人。

昔日江南农村的青壮年,如今,团聚在公路边拔草,清理园圃的垃圾、剪枝、浇水。有时,从一辆旅行大巴一掠而过的车窗位置,能看到似乎操持不同方言口音的旧时江南人家落寞的身影。

昔日江阴县西乡的夏港申港利港西石桥璜土都有狭长的长江岸线,蜿蜒的江水如同刚刚决堤。远远的江堤如同江边一簇浪花。人站在堤岸上,岸线竟是笔直一条,直达天际。随着江潮涨落,有些小渔村竟坐落在堤岸之外的淤泥草滩;也有些十几平方米的高埠,露出江面的泥石间竟长出了挺拔的高树,人就在树下筑上茅棚、黄泥小屋,屋子的墙脚跟头,居然也就是缓流的江水。夏天,这样的高埠小屋,或江边的孤岛,往往就被茂密的芦苇丛淹没。人们不从旁边经过,只以为是成群的野鸭子扔下去的窠巢。长江边的这几个乡,亦都有一些特产,一部分绝活,如夏港羊肉,夏港乡邑人手工编织的芦花靴筒(一种保暖、毛白的草鞋);如申港的豆腐百页(千张)、狗肉等。羊和狗肉都是冬令大补的热物,特别适宜那些在江边讨生活饱受风寒的“沙上人”口味。而这两个紧邻的乡里,都各自有一手烹制的绝艺。过去我看落日,顺便参观一下偏僻无名的江畔渔村,没有比这西乡的江边更好的去处。冬天,西北风白茫茫一片刮来,整个天地间只听得见滚滚长江水。寒流就像灶台锅边上的水蒸气,一刻不停。那时看快要被急水淹灭的孤阜上的小渔村,暮霭沉沉,觉得跟古画和古诗里真的一模一样!风雪茫茫,而村庄如豆。岛上的枯树,好像大风吹走的一丛乱草,可是,风声远去好半天,乱草仍在,疾风中低伏下去一小会儿,又在幕天席地的画面上存活着,挺立。住在那时冬天草房子里的渔民一家,大人小孩,其生活艰辛,可想而知!他们只能够想象一煮锅热腾腾的狗肉,脚上,也只能套着御寒的厚草鞋——芦花靴筒。事实上,我童年时,县城里很多人家,都穿不起这种式样的靴筒。制作此靴的乡下手艺人沿街叫卖,1968年,最寒冷的一年,一双芦花靴筒卖到二毛钱。看寒风中靴筒身上白花花的芦花,仿佛立即置身在了白浪滔滔的长江边,禁不住心头一阵哆嗦。

这样的景象,距离今天,已经有二十年。不!四十年。

我少年时的一个记忆是云亭敔山湾一带,1977年平整土地时挖出来一个巨型古墓。墓主一男一妇,很多陪葬的古物出土。当地公社派了好几百人的民兵队伍维持秩序,但现场仍旧有几十种金银珍宝古玉珍陶被村民们哄抢盗走。因为现场第一时间只有千余人的挖河大军。挖古墓,听说挖掉了两个村子。又听说隔天中国科学院的专家飞来了江阴。当年中国博物馆的馆长好像是江阴人俞伟超。现场乱哄哄,一派泥泞。当时从县城去十几公里外的云亭,只能徒步和各人骑脚踏车。雨天,到了现场一看,围观民众万人余,在墓坑周围踏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片空场,所有现场的稻田全部被踏成泥浆,众人脸上都有趁乱发点小财的迷惑表情。大家都很累,也很新鲜。比当年乡下的露天电影兴奋和有意思多了。一排排28寸的脚踏车倒在污水中,无人收拾。各种讯息爆棚:“宋代的墓……”“有金子。”“古代的铜镜……”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宋朝究竟是什么朝代,至于金银财宝,听说过的人都觉得罪大恶极,一般而言是旧社会里地主压迫阶级的浮财。“铜镜?”这个词引起大规模轰动。各人闻所未闻。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十年,“牛鬼蛇神”竟然还隐藏得这么深,这么大规模!小毛孩们站在大人堆里,个个愤愤不平。众人让出一条雨天的通道,以便工作人员配合仍旧是大队民工的挖掘队伍抬出现场的东西。我们看见黑沉沉的棺木和墓石砖。那棺材滑溜溜超大的体形被从地下抬起来,有一股失魂落魄的怪味,仿佛现场腐烂、刚刚毙杀的鲸鱼。雨落在二三十名负责抬棺的民工们脸上、身上,他们好像阴间来的使者一样,瞬间已经和现场群众阴阳相隔离,有的人脸白乌青,有的狰狞狼狈,目光发了绿,而且都很拼命。现场作围栏的是绳子,一名围观者滑跌到了墓坑里,鼻子闻到一种疑似死人的怪味,凉凉的,但又有些热烘烘。至于金钗玉佩……同行的一个人也没看见。在1977年,我们所见识过的最古老的钱币,只是某人家樟木箱底下的几只银洋钱,又名“袁大头”。县城里到处画着、电影院银幕也次次播放出人民铁拳的汪洋大海。我们个个以为过去的年代不仅早已被推翻,而且无疑被打倒在地,踏上了一只脚。然而惊动四乡的这只古墓仿佛在众人的意识中偷挖出来一个黑洞,洞穴空空,里面除了随空气浮动的灰土,什么也没有。挤到人群跟前,朝黑沉沉的雨地里看,整个四方形的墓坑,竟有半个足球场大。想想在那个年代!在乡村的农田中央……我们都觉得那里在出土一个怪物。那是并未逝去的年代,是已被严重轻慢和辱没的众人的先祖。地底下的古墓,是“文革”时代的中国唯一躲避过运动风暴的事物。

那天,在古墓现场,我的两只裤脚管全被泥泞溅得不像样。真正狼狈的是,我们不知晓“宋朝”是什么。为此,也郁闷了几个礼拜。又过了几十年,敔山湾成了地产商们、政府官员联手开发出的青山绿水。远远看,仿佛灯火照上去的盆景;也像商贸洽谈现场的人工景观。敔山湾会展中心,请德国人来设计,超大规模的音乐厅,开演那天的名人是钢琴名家郎朗。现场金碧辉煌,仍旧是好几百人的保安、现场特警,众人让出一条雨天也可能是晴天的通道,让电影明星们、让天才的乐手通过。新时代又发明出了最新光鲜的超大体形。这一回,据说西装革履了,笑容满面了,鲜花簇拥了(我并未加入)。而现场群众和灯光下的演员们依然阴阳相隔,有的人脸白乌青,目光发了绿,且都已拼了命。无论是音乐会还是当年古墓的出土,都很成功!都上了央视“新闻联播”。只可惜,花费上亿元的“会展中心”,自落成迄今九年,只使用了声光电影的一晚而已。

人群之外,我仍旧是个懵懂少年,仍旧身陷在现场的泥泞里,在想:“……宋代?宋朝是个什么朝代?”

就这样,自亚洲广袤的东部,自西北,自北向东、向南,再向西南部,仿佛一夜之间吹过了一场神秘的飓风,星罗棋布的中国内陆各省市、各乡镇不同方言习俗的村落,随着黎明之后的第一缕晨曦而慢慢显露在地平线上。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诞生在不同经纬度的村野的襁褓中,由此也造就了对于整个地球家园而言特殊而波澜壮阔的汉风历史。一种象形的、化学、几何、心学的,专注于品质修炼的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古老渊源的史实。

我有幸生在1962年,见过很多古村落。尤其难忘的是父母老家靖江,和江阴一江之隔的古邑,旧时称“马驮沙”。说的是其境内形状,仿佛江边伫立的一匹马身上驮了一捧沙。

马驮沙古老的样子,我没见过。从小到大,只是黄田港上两层高的小火轮船,往江中心一开,马达声“突突”,十分钟,有时十五分钟,就到了江面三公里宽的靖江八圩。小时候,“八圩”这一地名对我而言就像“伦敦”,就像“巴黎”,不是说它热闹繁华,而是指熟悉亲切。有时半年里会随父母过江四五趟次。

八圩,一黄土、黄沙墩岸,上得岸来,一望平畴,阡陌纵横。燕子啁啾,岸泥温润。春天油菜花直达天际,柳荫含烟。夏天麦浪滚滚,乡音纯朴。秋天风吹长空、雁叫声声。冬天寒鸦枯树,霜白风清。犹记得少年时的早晨、上午、正午、下午、傍晚和夜里,八圩港始终灯火通明,锚链声“轧轧”。乘客在船舱里称兄道弟,热闹非凡。所载货物鸡鸭猪羊为多,唯独不见后来满天世界所谓宠物狗,连乡下杂草狗也不多,因为“文革”年代,人们根本无心思去用眼光正视一只闲狗。赶着羊冬天过江的倒见过。有时待宰杀的羊羔被绑在脚踏车坐凳后面,准备送到某地屠宰场,或饭店去过秤。猪在县城不多见,但也有过性格过分活泼的偷跑到城里街上。鸡和鸭最多,因为城里人家也养,北门、小桥头、浮桥头、大弄口、后街……都靠着闸桥河,1976年政策更动之后,县城几乎每家每户都养几只鸡和鸭,贴补家用。四五年后,1980年,卫生起见,又有了不准城里人家随便养家畜的新规定,尤其在1978年夏天的“二号病”传染之后。但无论江左的城里人家怎么放养,都养不过对岸靖江村子里的鸡鸭,土质、天地都不一样。人家是五十公里岸线的大片芦苇滩,几十上百条小河四处环绕,完全是鸡鸭猪羊的天然养殖场。因此江左人家习惯了对岸的靖江人一年四季输送更加壮肥的家畜和鸡鸭禽蛋过江来。有段时间,一班轮船到岸,蜂拥而至者,全是出售禽蛋大包小包的靖江人,甚至,里面还有一两个我家父辈的亲戚……他们一年的副业,尽靠这一桩蛋类生意抠出来。你想想吧:从小到大,我吃掉多少批量蛋类。我吃的又是怎样的土鸡鸭蛋!江鲜不说,大米不说,靖江的芋头不说,光这鸡鸭一项,我也算是赶上了一个离奇的年代。人人知道,1980年,沿街叫卖“鸡蛋鸭蛋”之声,几乎成了“靖江”地方的谐音。我们江阴人不说“靖江”,说“鸡蛋鸭蛋”,彼此竟也能听懂,全江阴人,不,整个苏南,全在吃靖江江北人出售的质量上乘的禽蛋,在那个交通、物资不流通的年代!

那么,在这一派“鸡蛋鸭蛋”吆喝的语音之后,对岸靖江,那是一方怎样的乡土呢?

自八圩上岸,至靖江老县城,七公里乡道,七公里黄土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左侧是平行的大河,河上航船;另一侧是永远(我以为会是永远!)的乡村,绿绿的小麦、蚕豆、菜地、棉花。无论你朝左右哪一侧望,全一眼望不到边。好像地平线尽头已直抵宇宙,直达太阳系的神秘底部,或深处。清粼粼的河水,微风吹指,柳絮含烟。田野之上的一垄垄村落,全在翠竹掩映之下。每一村庄,都三面绕河,一面做陆地上的通道。一切田畴、庄稼、拖拉机、赤脚医生、农民、商贩,全在画中。村庄和田野,全像风筝一样轻盈、飘逸,而且稳定在半空里,碰到了好天气。每一次回乡,都晴空万里,连暴风骤雨的落雨天,也像是心肺舒爽的晴空万里。我为什么有这个印象呢?少年时,我真是被父母老家村上小河水的清洌甘甜镇住过。因为水面上又好看、又好吃的水红菱,因为那些鱼叉、鲜鱼和成双提对的小鱼。因为村上的黄泥小屋人家。每当吃饭顿头上,全村人家烧火,自灶台炊烟深处层层叠叠萦绕渗透出蒸刀鱼的酱油香、红烧狮子头红烧鱼红烧肉香,到达村头必经的小木桥。那桥几年工夫,眨眼光景就被拆了!可是我少年时真的经常要走,感觉已经很自如很稳当了。可见村里的乡民还是恨它雨天的滑溜不便,恨它的逼仄难走,而忽略了它的朴素好看!我刚才说到吃饭,说到炊烟柴火和炖熟的米饭鱼肉混杂一团的村子里的湿气,呛人的香味,最主要的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把人淹没的大片的沃野。我小辰光,被这一望无际的田野的绿色镇住了。在我年幼的读解中,它就是“人民公社”四个字。可以让我的童年还魂,回过神来。我看见过黑色雨燕在田岸上飞,只有这种飞禽身上的线条能够让我的回忆,让我最初的想象在天空穿梭、复活。雨点还从田野上空的电线上滴落下来,可是燕子仿佛比掉落的雨滴飞行得更快,也许略快一点。我对这大地之庄严和飞鸟的轻捷之间形成的令人愉悦的对照终生难忘!这真是“莺飞草长”啊。燕子从长江辽阔的江面上白茫茫地飞来,一身的水汪汪,一身的乌黑晶莹,仿佛水做的一样。而父亲憨厚的笑脸,姑妈阿姨们的笑脸,也一样白茫茫、水汪汪。一样的身轻如燕。灶台滴着水,是那种青砖、四方、老式的灶台,热饭热菜热汤热人心。我们好像被胡乱画在古代宣纸上的一团人物,被命运之神的画笔揉成一团,男女、老幼全把酒言欢,嘴巴咧在一块儿,筷子菜肴全弄乱了,无法辨别,无处捉摸,也无从下手。此为传说中的神仙场景,可我小辰光亲历过。没有多少吃食,但凡吃的端上桌,都一样的美好、美妙。状若梦境。村里村外都一样。贫穷、纯朴、老土,地上都是呕吐物。妈妈有点晕船了,我是从来不晕船的。我家祖上有不少出海的打鱼人。总之饭后晕乎乎的,几种体验,陌生的熟悉的开心的不适的,同时袭来。上岸后,我被吹了冷风。灶上刚烧的红烧百叶结肉块,把我噎着了。放冰糖的潽鸡蛋太烫。衣服太多。饭前本来打了一小会儿盹,而且是在村外的河边。鲜鱼汤里有沙岸的味道。等等。关键,吃米饭把人吃醒了,饱了,又很快犯困了。

亲戚家的后面院子,是大片寂静的竹林。靖江乡民之所以多种竹,是因为临长江岸滩的土质松软、多沙。种树生长太慢,而毛竹生长快,可用于多种日常用途。房屋、把手、门窗、桌凳甚至床铺,亦用习见的“竹榻床”。包括冬天的柴火。靖江人几乎就生活在一蓬毛竹堆里,剩下的硬树材,全用在造船修船上了。太多的乡里人,船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虽然,“人民公社”船只充公,但仍是四邻八乡必备的运输工具。

我小辰光,一直把“公所桥”读成“公酥桥”。

记得落雨天,过江回八圩桥,回公酥桥、回十圩桥。八圩是没有桥的,但“桥”字用靖江土话讲,实在是好听。码头湿滑,上船走的跳板湿滑。雨天都没有弹性了。船舱的木板房也是湿的,乘客们空了的鸡笼鸭笼、装菜装米的箩筐袋子也湿塌塌,甚至乘船的乡民手上的扁担也是湿的,江面是湿的。上岸后笔直一条的公路是湿的,风是湿的,最让人难过的是离开公路走到通往老家村子的田里步行道,全是一派泥泞,人在那样的泥泞中,身子平衡完全靠摇摆挣扎。道路从高出农田的公路下到底下土路,有一个很大的陡坡。天哪,假如你预备好了下行,不巧一阵风刮过,天爷!你就成了滑脱浴缸的一块肥皂。我做过几次这样小块的肥皂,好像小船在浪谷中颠簸。颠簸说成是“乘风破浪”,也还算不赖。可是,多少年后,我回忆起泥路上迎面吹来的半风半雨,回忆起那时的清冷空气掺杂着的田野气息,那样的狼狈经历,教会了我多少莫名的天地观!那时的旷野何以如此自由不羁!如此的感人肺腑啊!神秘大自然雨点一样落下,落在一名肯学、肯长进的少年头顶。我过了公酥桥,前行两公里,右拐弯进入去往十圩桥的乡道,我被两旁无边的庄稼地瞬间包围,成了身上长出绿叶的一枚苞谷。我成了粳米、稻米、玉米人,成了雨中一根湿湿的甘蔗。好像边跑路边在咬嚼自己。我咬出甜甜的、回忆的汁水,咬出根渣、一口吐出。我一路咬出当年的村落、土路、小河、农田、渠道。我咬出我的少年时光,用的是牙齿、牙龈、牙缝中的“靖江”这个地名的读音。绝不是普通话,绝不是靖江方言,绝不是江阴话,而是掺杂着中国的南方和北方,掺杂雨雾低低的乌云,江面轮船的黑烟汽笛声,四处游走的沙岸,海鸥和雨燕。还有周围村庄的黑黑线条,像是A4纸上某人用炭笔不经意的勾勒。我走过的乡道、泥泞、田野、阡陌,如今全是高速公路,或是高速公路的路基。只是暗夜中公路两侧车灯一扫现,一切已消逝不见,一切已沉落进了黑沉沉、平淡无奇的黑夜。

寂静,被保存在消失了的河流和那些不再能够进入的古老村庄上,在一阵风般扬起又落下的农桑耕事,在时间的博物馆用大地表面的褶皱细细藏匿起的声音、枯叶、灰烬和虫骸里。寂静分死去的寂静、活着的寂静和未来即将到来的寂静三种,而一个死去的村庄很可能正是未来即将到来的人的家园。于是,库房、水井、打谷场在人的肉眼看不见的空间层慢慢搭建、挖掘、被落成。河流的尽头仍旧有一架正在转动的彻夜辛劳的纺车。盗墓者渐渐接近主墓坑秘密的枢纽中心时的寂静,跟盗墓者刚刚到达月黑风高的旷野墓址时那一派寂静是不一样的。有旅行者头顶轰响着的山涧瀑布的寂静;也有死者亲戚们离开医院急救室时的寂静。两者都有可能不可思议、震耳欲聋。当爱因斯坦在纸上第一次写出相对论著名的原理,当1976年“旅行者”号火箭升空,而在2013年底,时隔三十七年之后,首次航行出太阳系,进入更加浩瀚的银河系边界的刹那,而原子弹在广岛爆炸,而切尔诺贝利核泄漏,而纽约世贸大厦的双子楼被人类中的极端分子劫持飞机撞中,那寂静中的高楼像极了婚礼现场派发中的蛋糕,融化的奶油层慢慢坍塌下陷,一个四千年前尼罗河畔的远古村落分担了这一命运,这一全人类眼中的悲惨所见。寂静,白天村上的壮劳力全都外出,只剩下老人婴儿生病的妇女,这一天,会有一种中原大地上常见的、特有的寂静。

是的,在人们能够置身其间的寂静中,会有一种寂静脱离了生死;会有一种寂静超越一切时空而被写在群魔乱舞的火爆舞厅人群中某一个孤独者脸上。偶尔,这份寂静光束般照亮一个普通凡人的心灵,可是这名先生却无知无觉。一种超验的寂静,贮存在慢慢被开启的祖母的抽屉首饰盒里。一种久别重逢的寂静。一种画布上的抽象概念的寂静和画家本人终于完成作品松了一口气时的神话般的寂静。牛像往常那样傍晚时回到村口的寂静。无尽汪洋所包裹的那种寂静。群山的意味深长的寂静,在这种寂静面前,我们人类多么像在摇篮里婴儿脸部“嗡嗡”盘旋的苍蝇。大地各处消逝了的村落仿佛被广袤群山、被山里的危岩古墓吞噬了一样。

人类真正的言语,其实是寂静。我们正在说出我们未曾说出的;与此同时,我们早已被遗忘的情感和未来可能的情感,是同一种情感,终归于无名的情感,正是使我们脸上难言地费解起来的深沉部分。

当我在旅行途中,和一座村庄的寂静迎面相遇,有时在长途大巴的车窗后面,有时在某个山道拐弯处。有一次,我正蹚着河水走到溪流形成的河床中间。时而,我的眼前是一方油菜花田,一座不长的古桥,桥下溪流潺潺。时而,一名放学的小女孩走进她家祖传的阴森大宅,折进灶屋间掀开锅盖,从锅里取出一只煮熟的冷山芋往嘴里塞,我因为好奇而尾随,在她朝我转过脸来吞咽山芋的一刹那,我和这座村庄活着的寂静面面相觑。

厅堂一副对联:爱莲世泽,细柳家声。

当主人用精致、专用的开瓶器拧开一瓶窖藏多年的葡萄酒时,人们的舌尖上萦绕回味着的,除了酒汁和酒香,犹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寂静被开启,被派送进了各人的口腔。

我母亲小时候的村庄,我十岁之前去过。那是长江下游临江的一个小渔村。村民们似乎仅用几艘打鱼用的小舢板拼凑聚居在一个芦苇岸滩上,没几幢像样的泥巴糊的土屋。全村的人彼此都沾亲带故,互为亲戚。空地小得似乎只能放得下一张夏夜乘凉搁出来的门板。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我正是在那样一个散发着芦柴稻米、长江水气的夏夜里,在村民们搁起的门板上乘过一夜天凉。先是全体围坐在门板上吃夜饭,然后到处疯玩、瞌睡、打盹、醒来,夏夜繁星满天。地面黑压压的部分,仍旧有年长的男人在断断续续用他满口的乡音讲述隋唐三国故事,我觉得似乎距离地面两三米高的位置已经完全是光焰迷离的星空。而村庄深陷在大地漆黑之中。地平线尽头,是一片浩瀚的长江水面,当地人称之为“海洋”,事实上,海洋还在距离这个小渔村大约一百公里远的东方。白天,当芦苇长势茂盛时,村庄几乎完全被风中波动起伏的芦苇叶子淹没,好像是一个爬满了鱼蟹的小人国。一条大河横贯乡里,一直通往北方纵深地带的如皋、海安县境。河上通航,有时一艘远方来的大船体积大于一个渔村的面积。村民们看着大船缓缓驶过,都像做梦一样;仿佛路边摊上想吃碗小馄饨点点饥的路人,不小心吃着一顿鱼翅海参。随着长江潮水一天24小时有规律的涨落,我母亲村庄的面积逐步扩大、伸展,在一定的时间段又奇异地收缩回去。好像一个随着水位升降的岛屿,一只漂浮的透明水母,因此,那年夏夜我乘凉用的大门木板,位于全村最中心的安全地带。所有的村民,无论大人小孩,都自动在天黑下来后团聚在那里,母亲抢着把我放在干爽的松木门板中心,形成众星拱月似的架势。那天晚上,我像教众受洗一般一步迈入了星空的门槛。我幼年心智的头顶上全是璀璨神秘的星空,流星从四面八方“窸窸窣窣”滑落,好像附近芦苇秆子上密密匝匝的螃蟹在爬行。

中国的土地上,有多少村庄落下来的雨悄无声息。多少黑夜里的雨连绵不断,只有田间庄稼的耳朵能够淅淅沥沥一路听到底,保持着时时充沛的耳聪目明。一夜至天亮,雨水透明了渗入土地的纪元、年代、节令。一滴雨仿佛比一支犁铧更锋利、更深地插入到耕地深处。一滴雨对种子的触摸,比人的触摸更体贴入微、更深情。各种各样的雨味道、雨雾和雨汽被人遗忘了,渗透进了街巷和建筑,渗透进了湿稻草、土墙和砖头。这椎心刺骨的雨!醒来的村民们以不同的劳作姿势深思这一滴雨,这一个雨后的早晨,仿佛大学里年老的教授面对一个疑难复杂的课题时悬而未决的心智。雨的心智的味道在弥散,保留同时割舍,淡念同时铭记。有时候村庄被迁徙,田野被夷为工厂车间的水泥地,但雨的味道还存在;没有了庄稼、收获、种籽,雨天的空气照常清透、照常润泽,一往无前。遗忘成为人类能够抵达的唯一怀念。小小的渠道,路面的水洼,潺潺细流,汩汩草丛……都在述说大地的静谧,都在试图复原华美的、古老的、人类在雨中观察所得。雨在旷野上好像发出一种人在远古时披衣下床的声音、身影。雨声如同乡村密布在地下的根须,繁密深邃。没有比下了一夜的雨而早晨村庄安安静静更接近真理了。这一小会儿,农户家窗户房顶飘出的炊烟是更大的真理。一头耕牛被主人牵出偏房的牛棚是更大的真理。牛蹄子在泥泞中不好走,牛大声叹气,主人垂头丧气。这会儿,雨的味道有些颓废,有几分异常的清新。事实上,雨中的春天即将到来,是多么确凿无疑的一桩事情!早上被牵出村子的第一头耕牛,保持着多么优美而清晰的庞大身形!这身形又是多么远古、离奇、圆润,神话般黝黑发亮!主人把一件旧时代的破烂蓑衣盖到牛身上,怕这畜生着凉,怕它不知道人会照顾它。而人对一头耕牛的体恤又是多么无言,仿佛对那辽阔乡村的遍地泥泞,对天亮不久的雨天。人对着一夜风雨皱起眉头。是的,一滴雨仿佛古墓,仿佛死者重返人间。无论如何,在早晨蒸馒头烧粥的灶屋间炊烟里有那么一点阴惨惨的味道。如同远古山洞里的岩画笔划稚拙的匠心,在雨中,伸出一盏颤巍巍的(用动物油脂的)油灯。

我想谈谈乡间的雨,谈谈一年中卑微的收成,谈谈农民烧火用的灶门洞、灶头和灶屋间后门被风雨撼动的清晨。我想谈谈我没有蹲(坐)过的大地的门槛。我蹲在门槛后面,远远地看着雨雾朦胧中的乡村的地平线,门是自动被风吹刮开的,也许,人在家里,但几天都忘了关闭门闩,一直到今晨的这股风,才把它吹开,风有点大,也不算太大。因此不光是风,还有鬼魂、神灵。在乡下,一扇没有闩上的旧木门,无端地被什么东西推开,嘁!只能是风吹雨淋,是传说中的穿堂风,或“鬼吹灯”吧。

或许,人被迫过着人的生活,大风大雨把人赶出古老的森林,赶出山洞,赶下山来。大风大雨又在人的身后吆喝和驱赶,像大清早村子后面那头牛和它的主人一样,又是体恤,又是惩罚!驱赶着可怜的人类绞尽脑汁,终于发明出耕地的种籽和收获,痛苦和喜悦,镰刀和犁铧,然后,又在人类中间驱赶出更为精细的分工:木工、油漆、船运、算命、杀猪、制窑、烧砖、制衣、赶集、研墨、铁匠、榨油、养鱼……

生活中唯一保持原样的,大致只是窗台房檐下的一滴雨,一滴雨中悄无声息的街道。

下雨了。雨落在没有人能去得成的村庄上。辟辟啪啪落在我窗台上仿佛落在黑暗中沿墙排放的农具上。我的书房一时成了某个简陋农庄的库房。那库房门大概很难认真关闭上。寒风永远是消逝了的英雄业绩或者说农村生活的主要遗产。我明白我暗地里继承下了这类莫名遗产。我面对旷野田畴却没有普通农户的身份,更没有耘田种菜的技术和手艺。我只有听和看、沉思的份额。雨落在偏僻的村落并且只为地球的偏僻而淅淅沥沥不止。雨可不为城市中的路灯猫犬行人街区而落。雨为伟大而古老的农业和农事而落,为一代代农民的一张张黝黑朴素的脸膛而落,雨落下犹如儿时妈妈手上的油灯盏飘忽不定的火光。雨惦记着大地上的收成,和这寒夜中人的卑微多么熨帖亲切。我的灵魂好像在去往一个村庄的土路上。如此安静,急急忙忙,几乎可以说是文雅。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离一处农民家的库房不远?为什么我总是欣喜于开出门来,外面是空旷寒冷的田野?这雨滴落窗台的声音仿佛是田垄上冬小麦的声音,为什么麦子生长的声音叮叮咚咚这么好听?这样的自然、纯真、清亮、甘甜?或者说,这样的快活?在黑暗中无视黑暗的快活?在这样极寒的深夜,落下来的雨,是生命显露的本性吗?咂地作声的雨水,仿佛在重温一部分古代诗句:“嗟予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纳兰性德);“再相见,把生涯分付,药炉经卷。”(王特起);“心淡水木会,兴幽鱼鸟通。”(岑参)甚至如《庄子·秋水》语:“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苏轼诗:“一弹指顷去来今。”

对于我,落雨天就像一张黑唱片。雨点声脆的黑胶木唱片,歌手的声音几乎盖不过雨声,他在一间看不见的黑房子里发出一些若有所思的走动声,多数时候,人们只听得见唱针的走动声,而非人声。这唱片神秘的旋转,涵盖了很多:哭泣、欢欣……时不时地,雨滴发出树枝的折断声,以及陌生的信函投入信箱的声音,午夜湿漉漉的到达。

落雨天是回忆身上一袭陈旧的蓑衣。

苏州的山塘古街,有一旧书店,门前地面是旧城的麻石子地,边上即是游船码头登船处。书店时常闭户,老板店员不知去向。书店外的空地,形似四方形偌大的天井,顶头有雕梁画栋的古戏台。有一个演奏中国民乐的戏班子三男一女,好像在戏台上待了一辈子,都是45岁朝上中老年人。其中,一名扬琴演艺人是头发烫成花哨蓬乱状的妇女。有趣的是,伴奏乐器之一是西方的低音提琴,用于打节奏。他们这么一拨拉,好像每隔四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演一场,听众有无,全不关心。听众也多为各地旅行社拉来,路过。导游举旗,好像养鸭子的人手持一根竹竿子。游船码头一侧,另有一处“民国拉洋片”表演,收费。这样,书店主人的不在,就大概能理解了。旁边是苏州评弹,河对岸是昆曲,船上是吴歌小调,看着游船上一拨拨流汗且络绎不绝的游人,我几乎要发誓再也不到任何江南古镇上去坐船了,我说的是以后。这种折磨,游客们在狭小的水弄堂排队等候,一个个仿佛快要下地狱了。我把三两本正在看的旧书丢在书店空荡荡的摊位柜台上,仓促逃离。

在苏南农村,十年前最后一次碰到镇上的铁匠铺是在常熟的李市。那里的老街上只剩两三家店铺,没有一个顾客。其中之一是声音“叮瓥”响的打铁铺。里面还有一个老头在打铁,旁边一名瘦高个中年人,做帮手烧火。一间临河、近百年历史的旧式铁匠铺,炉膛很大,炉火正旺,地上堆满了各式师傅亲自打制的农具铁器。那是乡里三月的雨天,我们一路上都踩着泥泞。到李市镇上,才见一座横跨大河的古桥,然后是石板小巷。那个镇子冷清到好像刚刚从记忆的抽屉里掉出来,而且造桌子不牢靠、四下摇晃、抽屉板断了的那种。我们是当天唯一的访客。看见我们的人脸上都有一个月未见外人的惊奇表情。乡里有一个74岁、会唱全本《十二月花草虫孚》的李老汉。我们约好了下午一点在桥头见他。上午就四处闲逛。问题是,整个古镇老街,五分钟就走完了。幸亏有那个铁匠铺,虽然打铁的老头只顾打铁,根本不理我们;也幸亏落雨,雨天在泥泞的乡村遇一铁匠铺,要比平常亲切、有味道。雨也像是炉膛里燃白了一渣渣掉落的煤渣子。铁匠铺里的煤烟、火光,跟三月的寒雨相处融洽,冷热结合,空气格外清新。

老头打一辈子铁,表情专注,是那种注定被遗忘的诚恳笃实的专注。他的身体和他的劳作之间已经形成一种节奏。他举起铁锤的刹那仿佛火光扬起。铁锤落下,砧板上服服帖帖在炉膛烧红到仿佛快融化的那块铁件,又像是他沉静乡居的日子在说话,在拼命地转动脑筋……在砌到屋顶上的半壁炉膛跟前,他又像手举铁钳的助产士,正小心翼翼自火的子宫中夹取一名新生儿。新生儿浑身黏液,双目紧闭,哇哇乱叫。整个屋面快要坍塌了的铁匠铺,真像极了一间乡卫生所,像手法古旧的产房。空气中,有某种费解、旁人难以走近的神圣性。我们貌似进入参观了,实际上根本没踩进那里的地脚一步。

雨声,铁匠铺里的打铁声,四下里旷野上人迹罕至……好像一头暮归的老牛,慢慢走近。人能听见雨落在湿湿的牛背、牛的硬犄角上的声音。牛尾轻轻晃落晶亮的雨珠,听着,觉得顽皮、天真、美丽。

我记忆中的美好之物,除了音乐和花朵,除了河流、风景、少男少女,更有可能是某处的江南古桥。事实上,令我真正陶醉的狂喜之物,是乡村三月的田埂。

三月,油菜花开,天清气爽。

一只蜜蜂嗡嗡着,无数只蜜蜂簇拥过来。田野的尽头,不见采蜂人。

我在一道篱笆墙跟前,被无边无际的花海淹没了。

青草颜色,和油菜叶子的颜色,几近混淆。你摸上去,同时有冷热两种感觉,可以称之为:土地的性感。热,是因为土地的表层热烘烘的,春意已从乡土所有的缝隙破土而出。冷,是植物的自性。无论草叶、庄稼的叶子,人的手摸上去都微凉。连大地上吹拂过来的风,在这个季节,也是时冷时热的。

早春,一切都是一半一半的,土地是半湿半干燥,风是忽近忽远,河里的水是忽明忽暗,天上的云是飘忽无定……大地处在不确定的惊喜、恍惚、左右、上下、明暗、深浅之间,仿佛半梦半醒的少女,在几行诗上打盹。人可以说极度舒服,也可以说不舒服;可以说如梦如幻,亦可以说异常真切。

那道乡间的篱笆,完全被季节金黄的花粉沾满了。我好像来到了现代真空的化验室,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染缸。我的眼前所见,根本不是什么乡村的三月,而是自上而下俯瞰着的某种宇宙的奇迹。在地平线尽头某处村落的白墙,看似钳锅内快要燃尽熔化的乙炔块,有时竟闪烁一丝奇异的蓝光。天空,好像要被这大面积火热的菜花地整个遮没了。蜜蜂快乐的嗡嘤声,如此密集,瞬间达到震耳欲聋的音效,仿佛仆倒在沙滩上的春天的第一排浪。我或我的听觉,只是其中混杂在砂砾间的破碎的小贝壳。我的贝壳外形一定有了漏洞和缝隙。整个大海的水流仿佛都从我的身体漏出去,往外泄露着,更大的虚空,更多的虚幻。这种体味实在太过绚丽、太过火热。一只照相机的摄影镜头,怎么能够摄取呢?人怎么举得起一只嗡嘤声声的蜜蜂战栗的翅膀呢?

风吹来,人的耳廓、鼻子、眼睛、脚后跟和后脑勺同时好像晾晒在院子里的棉被一样被吹起来在风中东拉西扯着,大团大块热烘烘的菜花黄吸到你的肺叶深处,令你的身体、你的五脏六腑一时鼓胀着,飘飘然起来。你突然觉得生命轻贱,轻捷如田间土块,如菜地被掉落的花粉染黄一斑一斑。如菜花叶子、青菜叶子、青草叶子。生命是春光明媚中篱笆的阴影,如此火热,又格外的凉爽。没有疑问,超越时空,肉体一时被大地所取消。你的身体被缩小成了模糊童年记忆的一小块,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只有那一个区域,你觉得一切自由、自如、畅快。在你的身体、生命里,只有你的童年还活着,此一瞬间被唤醒了——而被唤醒了的童年又如此灿烂、如此遥远。只有这一份遥远到根本不甚真切的灿烂,足可走近这三月乡村的田埂——在这时,在此时,你木讷而超本能,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接近自己生命的本原。故乡仿佛正从无数簇油菜花丛中浮现出来,像一个外星悬浮着的、降落时犹疑顾盼的喷火奇异的圆盘,一只身上携带无数吸盘的透明的水母。

这样说吧,站到三月的田埂上,你突然发现,天空无限的蔚蓝是有声音的。这蔚蓝色,近乎飞机升空或降落的刹那,而在你的身体里,热烘烘地有一道划痕:机场跑道上的划痕。有一种你从来没见识过的东西(在你体内),跟随这田野上的春光,呼啸而去了。

一小团蜜蜂嗡嘤声中的蔚蓝春光。

——我记忆中的美好之物,恰如这田野上的春光。

我们小时候,县城像是乡村或者说村落的延续,除了耕地变成街巷和马路,没有太大的区别。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恐怖之一在于,眼睁睁地看着周围大片可耕地面消失。起先,它们是被某种未来城建规划圈定围墙围起来的荒凉地,然后,逐渐地被各种高楼商场小区办公区域分割开来。生活的空间一下子失去很多天地柔和的轮廓,显得生硬、阴沉和类行政化了。过去饶有趣味的乡村景致没有了,地上再也闻不见晒干的稻草味道,甚至猪圈、牛粪味道。山离我们越来越远,事实上,它还在原地,但被成群的林立高楼包围了。河道成了城市的排污口。2012年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在新千年最初的年头——2000年,中国仍拥有自然村落360万个,仅仅十年过后,到了2010年,这一数字已经变成了270万!也就是说,短短十年里,中国南北广袤的土地上,竟消失蒸发掉90万个自然村——平均一年里,有将近9万个村庄被城镇规划吞噬掉了!与此同时,中国的人口却在剧增!

科技和现代化改变了这一切。生活观念、生活手段在今昔之间,拉开了太大的距离。我们小时候,城里人跟乡下人一样,也到河里挑水吃,在河边、屋前房后种菜。如今呢?城乡之间比较明显的差异,也许只在城区高层的电梯了。出门进门,人们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旧时的江南农村,有一种民间演艺的说唱形式,叫作滩簧,通常是由一男一女或两位中年男子搭档卖艺,同时销售自制的梨膏糖,故又被乡人唤作“卖梨膏糖”,实则是吴方言的江南式“二人转”,但各地形式有异,也有三人档的,一人独唱。手敲小锣、三巧板,以逗乐发噱的滑稽说唱为主。这种音乐调性上以江南小调著称的民间演艺,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说法,叫“小热昏”。发端于19世纪末,在“文革”前后基本绝迹。如今,此一行当的最后一代艺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1930年左右,上海金山县的金山湾庙场,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有江浙沪三地小热昏艺人圈内著名的行业聚会,凡此三地有点名头、具有一定演艺水平者,徒子徒孙拖家带口,都要在这一天里往金山湾庙场赶。不仅要在行业内切磋技艺,同时亦为虔诚祭拜滩簧或小热昏的祖师爷药皇神。每年的这一天,上海滩照例异人云集,香火旺盛。

“小热昏”寿命前后六十年,实际大概五十年,有三四代传人。而类似的演艺形式,恐怕要追溯到宋朝的“瓦舍”或“勾栏”。

在常州地区,“小热昏”第一代艺人,名叫周福林(1903—1987),是江阴县顾山乡周东庄人,早年,曾拜陈长生之子陈围安(艺名小得利)为师学唱,之后浪迹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得到上海小热昏之王杜福林(字宝林)赏识,正式收为弟子,定艺名筱福林,与当时的海上闻人、著名评弹艺术家张鉴庭为同门师兄弟。而苏、锡、常的小热昏演员,全是周福林(筱福林)徒子徒孙。他的女儿周仁娣(艺名筱仁娣)、女婿尤茂盛(艺名小筱林)亦都继承父业,四乡传唱。

1929年,筱福林回无锡自立门户唱小热昏,住在周山滨,设“翠云斋”门店专售梨膏糖,经常在崇安寺的三圣阁、周山滨、交际路等地,定点登台,和后来《二泉映月》作者瞎子阿炳成为同业兄弟,阿炳比筱福林年长十岁(1893年生人),可在当年的名声,远远不及“小热昏”头牌师傅。

筱福林定居无锡周山滨,每年的春秋两季,乘自备的船只到常熟、苏州、常州一带乡里表演,逢场必热,据乡里八十岁以上老人回忆,筱福林常唱的小曲有“梨膏糖调”、“醒世曲”、“叫货调”等七八种。他的“小锣赋”有这么几句:

小锣一敲开开场,场里场外真闹猛。

别格事情我勿唱,唱两段滑稽开开场。

说稀奇来真稀奇,稀奇出勒无锡地。

无锡人乘船到常州,

半路上给红眼鳑鲏鱼一口吞哉到肚皮里。

迪格稀奇勿算稀奇,还有稀奇在后头。

公花园里有爿茶馆店,冲开水朋友叫阿二。

有次听我唱滑稽,开水冲冲冲勿当心,

一个跟头跌勒茶盅里。

他擅长唱绕口赋子板,能一口气不歇连续唱13分钟。他还用三巧板唱“三巧赋”、“叹五更”、“十叹空”、“小寡妇上坟”等几十种赚人哭笑的曲目,声情并茂,所到之处,一时观者如堵。

“小热昏”分文卖、武卖。文卖,指的是定点设摊卖梨膏糖,专治受寒咳嗽者。用钢锉,在摊头上磨各种草药、熬制膏药,边唱边卖,现场出售。这会儿的唱曲是《药性赋》,介绍20种药草,曲头是:“小小钢锉七寸长,老君炉前炼成钢,今朝拿它啥用场?治病济世美名扬。”之后的歌词,一一介绍从头味药甘草到最后第二十味药的各种草药名:“甘草里头有三种,关东出产关东草,关西只出关西草;药用梨膏西甘草,出在山西大同洪洞县,此乃草中之王、药中之宝,开路先锋,领兵元帅。甘草味甜药中宝,吃进肚内理三焦,可升可降解三毒,诸品药味称阁老。”之后,一路往下唱。据说,武卖者同时也可文卖,但单纯文卖的艺人,必得师出有门,拜师学艺才许可。

武卖者,顾名思义,包括一部分拳脚武艺表演在内。

还有一种“小热昏”样式,叫“风包”,演艺者拉手风琴,用扬州话说唱,他们的开场曲是:“呜也呜里哐,呜也呜里哐,小小风琴四角方,初到宝地借借光,各方朋友多帮忙,听听乐乐保健康。”然后进入正题。收尾,总要唱:“药草梨膏药草糖,吃到肚里赶寒凉;诸位先生要勿信,送你一块尝一尝。”

“小热昏”艺人游走四方,个个跑遍江浙沪水路,几乎每一自然村落,旧时都留下他们滑稽笑闹的身影足迹。他们的辛酸身影,隐约预兆着古老江南命运的衰亡。时常,他们身背一只百宝箱子,一只木架,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乘船和走路。箱子里头有一副三巧板、一面小锣鼓,还有最要紧的梨膏糖或制作梨膏糖的各种工具,作为“吃饭家当”;为避地方官员,多走田埂小道。每每傍晚时分,劳累一天的村民们正待洗脸休息,“小热昏”声音来了,在村头、桥下、乡镇空地搭起了临时演艺场,有时,就在闭门歇业的店铺门口台阶上,挂块流动木牌,或干脆站在乡邻借来的长条凳子上,“铁当当,铁当当,铁当铁当铁当当”地敲起了小锣,吸引四邻八村的乡民。听到小锣声音,人们都明白“小热昏”快要开场了,便扶老携幼,纷纷前往。四周立即围成了一大圈子人群,“三分卖糖,七分靠唱”。听“小热昏”说唱,至此,成为昔日江南水乡的寻常市井之一景。

天色渐暗,繁星升空。小热昏燃起阶风的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不减周围观众的热情。小热昏的演唱更花样百出了,拉二胡,说滑稽,敲小鼓,为迎合各地乡间的习俗,有时,艺人们还化装,头戴蚌壳帽,身穿大幅花襟,梳个乌团簪,脸上抹胭脂,男扮女装,扮成令人哭笑不得的乡里媒婆的模样,以上海话、苏北话、常州无锡苏州等各地方言口音夹杂各种荤笑话。小热昏常常说到观众最想听、欲罢不能时戛然而止,开始打开木箱子卖梨膏糖,一包又一包,边卖边说。这时候,站立久了的现场观众被其说唱吸引住了,喊来几头牛赶也赶不走,同时,喉咙也正好需要弄几块糖润润,便一拥而上。

渐行渐远的“小热昏”,到了镇子另一头,上了高高石拱桥,默然走远了。一副滑稽伶仃的艺人身影。有人说他(它)低级庸俗、荒唐不入流;亦有人说它幽默风趣,是江南水乡传统的“唱经”、“宝卷”、“评弹”、“说书”之后又一种为民众喜闻乐见的演艺形式,几近超现实,亦十分讨人欢喜。而擅长“绕口令”的筱福林,1951年,还曾和梅兰芳、盖叫天等巨星一样,到各乡义演后,捐献飞机大炮支援朝鲜战场。不管后人评价如何,这都是一群质朴奋发聪明善良的艺人。在江阴乡里,1970年左右,有人还曾见一对男女档的“小热昏”艺人悄然出现在某乡场上,男的身高有1.90米,像篮球中锋;女的矮胖,仅1.50米。一出场,众人就哄笑不止。

几年后,他们的形象一变而成传统,传遍当地三十个乡镇,直至武进、常熟、张家港县境。男的叫“齐屋檐”(跟屋檐等高);女的叫“齐门槛”(只有门槛那么矮)。

徽饶古道经江西婺源的深山老林,一路东折,而后南向,像电脑股市的涨跌曲线,多由各县交界的偏僻小道组成,沿途皆外人不熟悉的村落乡名。从空中鸟瞰,其路线恍如风中上下飘忽的风筝,挣扎于风云突变的复杂气流中。经过黄山、赤坑、欧家营、白际山、鄣公山而往江西,山峰重叠,青石崎岖。中间多个路板因年久失修被人遗忘,连砍柴人也不愿攀爬。一节节明清两代人工修筑的石板裸露于山体滑坡之后,或被暴风冲垮掉路基后松脆坍塌,好像炸弹投掷过后的铁路线。尤其在山谷之中的田畴,多处青石板路,已被新近开垦的田野湮没。村上的樵伕称为“断头路”。

徽派建筑群,称为建筑学上的“奇观”,多集中在这段深山古道的左右,仿佛随侍的仆僮、师爷。有些高墙黛瓦本身就是漫漫长路上的指路牌;更多的,则酷肖五线谱上下错落的音符,标明了昔日乡里农耕田园主题的优美旋律,好像一名弹钢琴的人暂时低了头,忘了看谱一样,而指尖的琴声犹在流泻中。每一个村落,无论远近,之间都构成群山交响的和声、音程。古道,亦像一连串树身上跳动的雨珠,晶亮圆润,象征着历代祖先们出门行脚在路上的安顿。“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唐代岑参的诗句。这里的“君”,可能是指山间古道上的累累青石了吧。

一个村庄,有时就像一场小型音乐会,或一个乡场上古老的集市。多年后忆及,像一捧麦香茶,一杯苦咖啡,一段禅宗的偈语。像翠竹茂林中一支牧童短笛。对我而言,像天涯孤旅途中的一张明信片,一副深山寺庙门楣上风雨剥蚀的对联,书写着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时光恍惚、岁月残败。一个村庄,无疑是对我们每个人自我的一种祭祀,无论你去过还是闻所未闻,无论到达与否,人的一生都如同山体倾泻的溪流,命运的跌宕在这水流中已悉数袒露。一个村庄,是对记忆的一次截获。前方“树德务兹”、“和风甘雨”或“敦叙六艺”几个砖雕大字,雀替、牛腿、神龛、横梁上蛛网排列的光线,照亮的一切,比你可能想象出的自己的一生更加光亮和久远。在黑夜里,一个村庄几乎像是汇聚的光源,人一生可能经历的礼乐诗书、文章星斗,悉数在此。与此同时,一个村庄也可能是战场上一具枯骨;也是一名壮汉撩起的袖子,扎下的马步,是灵魂稍稍挪出的半个身位,也是被婉拒的古物,人的迷茫的眼睛;是先祖中的一位沉闷的话;也是儿女失散永远无法回到的母亲的怀抱;同时是一段闪烁的历史说辞,是一种枯坐,一个飞奔而来的村姑,一个共鸣箱,一片山中低低的乌云。一个村庄,仿佛燕子负着重压,敛着翅膀在瓦脊上低低掠过,轻声地啁啾。是一只孤立在残垣断墙中的岁月的石香炉。一个微型城邑,一处梦想的雏形,一名江湖上的漂泊无依者,一坨化不开的浓墨,一处人去楼空的古戏台,一碗新舀上的米酒,一只锣鼓“锵锵锵”的声音,岁月枝头上一簇粉红桃花。是仙人、鸟兽、虫草、谷粒。是耕读、隐逸、抗争、谦静。是怒目圆睁的一尊门神。是竹园清风的一页页诗抄。是明月深山、高山流水永远的乡愁,永恒的笑脸。

音乐和琴声,换成了山涧溪流声。奇怪的是,山中奔突的溪水流入村落所在错落的平畴时,好像驯服的小动物一样,声音自然就熨帖细微起来;好像钢琴的键盘上暂时抬高、在旋律与和声之间屏息挥舞的手指。像实现了愿景的痴迷者,有了人性,有了新奇和感动,有了村居的气息,无声无息变成了底下观众充满遐想的心田。人们途经的房舍围墙脚根,多有岸石砌筑的暗沟和小形水沟,宽窄不一,流入村边一个贮水的池塘,大部分流向低地的水田,形成自然浇灌的均匀密布的水网。群山的和声跟淙淙清泉的旋律线,再加上村民四季劳作的歌唱,日常生活的婚丧嫁娶,田野上的播种和收获,这就是山村的风景,这就是传承千古的山里人家的生活。高高的山墙,宽宽的后院,窄小的巷弄和大门进身处的天井,所有的雕刻;砖、瓦、木、石雕,都集中在房子从大门门楣、天井到前厅和房梁的层叠空间里;都发生在走廊、侧厢、书房、小姐楼的楼厢之间。在堆放柴火和供奉祖宗牌位的供桌位置上。是这深山里僻静的空气养育了如此惊人绝妙的手艺。至今,皖南山里的空气仍旧是镂空雕制的,仍旧是旧式《西厢记》或《桃园结义》的愿景和心情。是高山流水的伯牙和子期。是清风明月的唐诗和宋词。是传统的诗书耕读的“和风摆柳丝,细雨润花枝。客窗啼鸟梦回时,恨飘零浪子。高堂冷落斑衣事,幽闺想像回文字”(张鍊《北正宫·醉太平》)……

这样繁体字的村落,具有汉字的音律和声韵之美。规矩而豪狂,清净且华美,仿佛一份狂喜,但又恬淡古雅到了令人肃然。是格什温的名曲《一个美国人在巴黎》——跌宕的华彩,不断变奏的离奇声部……是的:一份狂喜,而你根本看不见的笑容。

黄昏停驻在一条伟大的河流边。落日宛似光裸的江底卵石。那河流曲折萦绕,如传说中的巨龙,有时向北方,有时在南方。位于铁路呼啸的山谷下方;有时映射在灰扑扑车窗以外,像常年被弃的牛羊们逃避一空的村庄遗址。水的遗址,更像是风中头巾似的母性襁褓,无名无姓。无名无姓的北方,我年少时的旅行,正在暮色苍茫中一头扎入中国北方无名无姓广袤的灰土层。落日、黄昏、河流,这三大景致,足以使一个诗人的心脏停跳。而河床中间看不见的水看不见的涟漪正屏住呼吸等待一名人类中的巨子诞生。

对已经完工的宋城墙,河流,才是匠心独具蹊径独辟的真正的巨匠。水,既是最初的蓝图,城廓大小的平面绘画师,亦是严厉的监工,不舍昼夜的岁月的苦力。

旅行,是死者的一份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