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纳凉(三题)

2017-01-16 13:52安谅
小说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明人小乔阿强

安谅

几位同学聚得晚了,明人回到家,先痛快淋漓地冲了一把热水澡,干毛巾擦抹了好几次,身体内的汗水还在不尽地渗出。屋子里也像蒸笼一般,闷热难当。明人犹豫着穿上了睡裤,套了一件白色背心,趿着一双塑料拖鞋,走下楼去。外面凉风徐徐,明人在小区喷水池旁,找了石凳坐下,打开手中的纸扇,快节奏地扇动起来。明人受不了这时节的溽热,也不习惯在空调房屋久待,他喜欢这种自然随意的纳凉方式,在夜色夜风中让身心安静。

已快半夜了,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远处小区的出入口,昏暗的灯光下,看得见一个保安待在门窗紧闭的门房间,隐隐绰绰的。现如今保安也躲进了空调间,难怪,这么闷热的天气,小区看不到一人纳凉。这是一个新建的住宅小区,邻居之间属于犬吠相闻却不相往来的时尚小区。

明人记得,年幼时的夏日纳凉是多么壮观呀。一到傍晚,宅前道路和空地上早就被桌椅填得满满的了。再晚一个时辰,等到天色完全转黑,恐怕摆一张竹椅的位置都找不到了。好多人家连晚饭都放在室外吃了,左邻右舍开堂会似的,都从屋子里走出来。那时老公房似乎格外闷热,纳凉俨然睡前的一种规定行为,而在纳凉中,也感受到夏日的情趣。但现在他形单影只,想捕捉一点当年纳凉的情趣,但仰望寥落的星空,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时,明人看见对面楼里走出一个人来。走近一些了,是位中年男人,身着汗衫短裤,走路慢慢吞吞的。总算有一位和他一起纳凉的人了,明人的心莫名地亮闪了一下。他专注地凝视着他。那男子渐渐走进他了,差不多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明人便按捺不住地打了声招呼:“你好,天气太热了,是睡不着了吧?”那人竟然理都没理他,目光也显得飘飘忽忽的,继续挪动着他的步子,从明人眼前走了过去。明人摇纸扇的手停住了,眼睛疑惑地跟随着这位短裤男子。短裤男在喷水池那绕了一圈,身体僵硬、缓慢,甚至略显笨拙地行走着,又朝向刚走出的门洞,直至被门洞似乎吞噬了一般。此时,明人一激灵:这人不是来纳凉的,倒像是夜游症患者,从梦中起床,在小区不可理喻地转了一圈。想到这,不觉周身浮起一阵鸡皮疙瘩。

又在小区独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保安竟站在了明人的面前。这位来自异乡的年轻保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句疑问:“你是和家人不高兴了吗?不想回去?”明人一时竟回不上话来,他是被保安的这个问题砸晕了脑袋。怎么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呀,倘若不是脸熟,是不是还会怀疑他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

明人想说他是在纳凉,但看见保安带着不安的神情在注视着自己,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就坐一会儿。”“哦,有什么事,你就说哦!”保安又扔下一句话,转身快步离开了。这保安还是够认真的,可他大概是不会了解当年的这个城市的纳凉景象的。明人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

稍顷,明人便站了起来,上楼,进了屋。屋内还是燠热憋闷。他不想打开空调,推开内门,登上了窄小的阳台。阳台上凉快一些了。他瞥见了对门那栋楼,稍低几层的阳台上,也坐着一个人,他进屋拿了高倍望远镜,又走回阳台上端详观察。不是窥探欲大爆发,只是有一点好奇,这么热的天,这么深的夜,这个人在阳台上干什么呢?镜头里清晰地显示出,这也是一位男子,五十多岁的模样,打着赤膊坐在竹躺椅上,挥臂摇着蒲扇,面前的小方凳上还有一只茶壶。这一定是一位与自己相似的纳凉客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脑海里竟冒出这么一句诗来,绝对不贴切,但似乎有一点什么意味。他竟咧嘴笑了,呵呵,还有与我一样的纳凉人呢!他记住了他的模样。

几天后,明人在小区门卫处,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蓦地想起,就是小区阳台上的那位纳凉人。明人不由地与他攀谈起来,还特别询问了他是否很喜欢纳凉。那人叹了一口气,我是被逼无奈,我有空调病呀,一吹空调就病,倒霉透顶了。

明人被噎住了,顿觉索然无味。是夜,天仍太热。明人不敢再到小区孤身一坐了,怕再碰到那个夜游症患者,也更怕年轻保安的好心的追问。还有不知道的黑暗里的多少目光的追踪和猜测。他站在阳台上,对面那阳台上此时不见人影。他信手在报纸的边沿空白处,涂抹了一首诗,题名为《夏日的失落》:现代的夏日/已经交出了高温/它任制冷器随意切割着/像一个同谋/始终一声不吭/纳凉,已如一个失落的梦/只能以想象/拾掇这作古的遗风/昨晚/一个孩子向我询问这个词的含义/我竟嗫嚅半天/心中郁闷/只因找不到一个形象的指证。

夜已深,这世界此刻仿佛惟有他一人。

阿强的醉事

阿强在校任教,平素温文尔雅,一派君子风范。但他好酒,也容易醉酒,当然这只囿于亲朋好友小圈子的一个秘密。

这天周末,几位老同学聚喝,阿强起先从容应付,把握有度,浅酌慢饮,不敬人,少敬人,敬也只抿上一口,面不改色,神态自若,表现得极有分寸。可这表现也惹恼了几位老同学,这也太不够哥们了吧,当这在学校食堂啊?这么拿捏!于是有人开始满杯敬酒,阿强抵不过,也开始一杯一杯地牛饮。几杯下肚,他也来劲了,化被动为主动,频频发起进攻,一圈又一圈,最后还和明人来了一个“拎壶冲”,气氛甚是热烈。

席散时,阿强舌有点大了,眼神也显得有点愣愣怔怔的。明人再三嘱咐司机送他安全到家,司机是个小伙子,是临时找来的,他点头称是。

明人自行回了家,洗了澡,上床入睡了,手机的音乐声骤然响起了。明人矇矇眬眬地启开手机,传来的是小伙子的声音,说是阿强醉酒睡着了,怎么叫也不醒,不知他住哪个小区,哪幢楼。明人也记不得阿强的具体住址,也一筹莫展,就让司机耐心地等等,看他待会儿是否会醒。看看时钟,此刻都已子夜了,他向小伙子打了招呼,代阿强谢了谢他。

一夜无事。再一次遇见阿强,他的脸色略显揪然。及待仔细询问,他才道出心声,说上次那位司机太不靠谱,他在车上睡着了,那小伙子竟揪他耳朵,挠他胳肢窝,还用冷水浇他脸,硬把他给拽醒了。明人问他你都醉了,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他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呀,我被他已搞得半梦半醒之间了,他还在使用这些招数,像法西斯分子一样。我再不醒,他就该拔我头发了!阿强气呼呼的,让明人和朋友们都觉得过意不去。

阿强还对发小明人说了一句:“你得待我要好点。”“怎么啦?”明人心一沉。“那个司机太不像话了!”阿强说。明人于是连连向阿强致歉,斟满酒后,还自罚了一杯,直至阿强欢笑重现,又恢复了喝酒像牛饮的那股劲头。

“各位,我车上睡一会儿,就会醒的,不碍事的。来,我们再来一个‘拎壶冲。”喝得高兴了,阿强说了一句,又把聚喝推向了高潮。几位都是铁哥们儿,情意浓于酒水,于是,这一杯“猫尿”(阿强话),就不在话下了。

阿强又到了舌大眼呆动作木偶般的状态了。这回是另一位朋友平的司机送的阿强。朋友平喝醉了,把阿强送上车,自己先憋不住,呕吐了一地。

第二天,阿强就打来了电话,说朋友平不够意思,他的司机更是混蛋,明人惊问是怎么一回事。阿强说,昨晚司机把他送到小区门口,推不醒他,也不耐心地等一等,就把他撇在了小区门口,自己驾车扬长而去了!他在凛冽寒风中醒来,其狼狈样,不堪入目。连小区保安都悄悄嘀咕,说他斯文扫地!阿强毕竟是为人师表的呀。

朋友平获悉此事,自然狠狠责备了司机,司机强调,说是他自己说的,过一会就会醒的,让他室外坐一会,也醒得快点。朋友平斥责了司机,最后还罚了他半个月工资。阿强心里才稍稍消了气。

很快到了春节。大年初一,几位好友又聚在一块儿了,因为是假日,明天不上班,大家又喝得很嗨。阿强也似乎忘记了酒后的种种不快,喝得放开,也喝得尽兴。

这回是司机送他,明人陪同。快到小区门口了,阿强还在酣睡着,呼噜声轰然不断,千呼万唤也叫不醒他。不知他具体住哪个小区,哪个门洞,车上也折腾了半小时之多,也不见他有清醒之象。司机有点不耐烦了,人家明天一早还要出车走亲戚。明人一想,就让司机掉头,将阿强随自己一起回家。

明人把烂醉如泥、又身沉如牛的阿强搀扶回家了,特意把客厅的空调都打开了,扶他在沙发上躺下,以让屋子温暖起来,还给他煮了开水,冲了一杯温度适中的蜂蜜水,再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了。忙完这些,明人才半躺在床上,他还得看护好阿强,怕他会有什么异样。阿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阿强并不如他所说的,瞌睡一会就醒来了。是快到凌晨,他翻了个身,坐起了身子。明人连忙走过去,明白他有便意,便扶着他上了卫生间。

回到客厅,阿强仍半醉半醒的状态,看了看长沙发,只问了一句:“我,就睡这儿?”明人说是呀,阿强翻了翻白眼,又愣怔了一会:“我要走了,回去。”他走得很坚决,明人想挽留他,还提醒他醉意未消,路上不要出事,还是留一宿再回吧。他还是开了门,走了。最后扔下一句话:“你不用送我到这儿的。”

难道是让他躺沙发,怠慢了他?明人掠过一丝不安。

不过半小时,手机又响了,是阿强打来的:“明人你真是我兄弟!送我到你家休息,真的好兄弟,谢谢!”说得很诚恳,也很绅士,明人知道,他的酒意应该已去了大半。

贵人

那天清晨,早早醒来,小乔就起床了,她到自己的服装店去瞅了瞅。外来妹小唐吓坏了,老板从来没这么早到店里,是对这里不放心,来查岗的吧?幸好她今天按时进了店门,如果像前几天那样迟到半小时的,还不被抓个现行!也幸好今天路顺,看老板的脸春意盎然,这个小服装店的唯一伙计,心从嗓子眼落窝了。

小乔今天确实心情愉悦,因为她下半夜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告诉她,今天她将遇上一个贵人!

这几年侍弄这个小服装店,一年下来,也没多少进项。她已经有些心灰意懒了。她的好些同学或发了大财,或做了不大不小的官,或在欧美办绿卡去了。自己还只守着这个租来的小门面,打发时光,真是憋闷得慌。她不相信自己只是这般命运,她觉得只是缺少机遇。没想到,残梦将尽,却令她心中不无窃喜,贵人,今天你在哪里?

她这么早到店,只是象征性点个卯。她不相信贵人会在这里出现。她出了店门,往对面的咖啡馆走去。

上午的咖啡馆冷冷清清。女招待员看她的目光也是冷漠的,她点了一杯卡布其诺,不加糖,轻轻咂上几口。直至杯子见底了,也没见什么人进来。她觉得自己挺像守株待兔的,站起身,走了。

在门口,她撞见了她的一个老同学。老同学和她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她望着远去的老同学的背影有点怜悯。据说老同学早早下岗了,生活很不如意。

她沿着商业街一路溜达过去,在一家妇女用品商店闲逛时,又邂逅了她的一位中学老师。那中学老师白发苍苍的,当年还真挺喜欢她的。有一年期末考试,她得了59分,她想这下得补考了。没想到补考名单里没有她。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老师给她加了1分。她应该算是小乔的贵人了。可是,现如今老师早退休了,中学的退休老师有多少大富大贵的?小乔自然也不会判定她是将出现的贵人。

在人民广场,她还碰上了一位保安。是她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时,这位保安伸手拉住了她。保安不帅,却憨厚。小乔再三道着感谢,也没将这放在心上。

快傍晚时,她接到小姐妹的一个电话,邀她晚上去参加一个饭局,也没什么事,就是好多朋友聚聚。

她去了。有点扫兴,都是与她混得差不多的男男女女。有几个帅哥向她频频敬酒,她也无精打采。她知道自己的姿色,小乔的名字不是白起的。但她对情爱之类早已淡漠,赚钱才是最大的追求。有一部新戏是这样说的:《女人不能缺钱》。

一个高个子男子姗姗来迟。当别人一介绍,小乔眼睛亮了。这人才是她期盼已久的贵人!一个投资公司的老总,据说三年创造了资产从百万到数千万的商业奇迹。再听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金融那一套信口拈来。

小乔毫不犹豫地判定,贵人非他莫属。她和他聊得很热络。他说他能帮她短时间内资产快速增值。她留了他的电话。那一餐,她真是心花怒放呀!

餐厅出门时,有一乞讨老者挡在面前。贵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扔在了地上。小乔心生怜悯,蹲下身,捡起百元大钞,递给了乞讨老者。

乞讨老者连声道谢。小乔心中的贵人,此时已大步离去。

数日后,小乔将一笔存款悉数打入了贵人的账户,期待着贵人给她带来福音。

但一个月不到,她就听说那贵人已成“贱人”,被公安局抓了,罪名是诈骗。小乔的头真炸了!

她作为受害者被请进公安局,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完全蔫了。因这笔存款被那“贱人”骗了,而自己的服装店也因动迁将被拆除。

她欲哭无泪。

不过,警察却对她说:“你如此磨难,幸亏碰到一位贵人了。”

她抬头,以为警察是在嘲弄她。可那警察目光清澈,绝无虚假。

警察让她想想,那一天碰到的贵人是谁?

过电影般的,小乔在脑海里搜索思考。老同学?中学老师?保安?外来妹小唐?就连咖啡店那个冷漠的女招待员,她都想到了。还是无法判别谁是真正的贵人。

警察说,那位贵人帮你说了话,追回了你的存款,还帮你租了另一个市口更好的店面。

小乔很吃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此人会是谁?

警察说,他不让我们说是谁。不过,我可以说的是,他是一个注重人格,知恩图报,还在乔装打扮工作的老警察!

小乔把这故事告诉了明人,让他帮忙分析这人是谁,明人听后感慨一句:“贵人也是未必露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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