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音乐史

2017-01-17 07:45王秀云
岭南音乐 2016年5期
关键词:红小豆贝多芬音乐

文|王秀云

一个人的音乐史

文|王秀云

提到音乐,就首先想到的不是G大调、小步舞曲、摇滚、美声或者民歌之类,而是社会学中的“起点公平”。

经常在听音乐或者看到别人享受音乐的时候,我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小农民,我所在的这个庞大群体几乎没有文化生活,不能自由迁徙,生产的粮食、布匹、牛羊等农产品要最大限度的上交。我清楚地记得和姑姑深夜拣红小豆,拣出圆润饱满的交给国家,(我那时候能理解的国家就是镇上粮站。)被虫嗜或者没长好的留下自己吃。用红小豆熬粥,好的和坏的味道差别很大,好的红小豆吃起来沙而不面,有一种微甜的香味;而坏红小豆熬粥,会粘牙,有霉味,有时甚至会发苦。我和几亿农民一起,只能吃发苦发霉的红小豆,可这和音乐享受相比,已经算万般幸运了,因为,我们甚至连发苦发霉的音乐都很少听到。

可以说,我最初的记忆里,是没有音乐的。偶尔母亲晚上一边拣红小豆,一边唱“小白菜,心里慌,两三岁上没有娘……”,父亲呵呵笑几声,这就算是乡村维也纳音乐会了。我那时候也没有从树上的蝉鸣和鸟飞过天空时的背影中得到听觉的享受。毫不夸张地说:我上学之前的世界根本就没有音乐这个词,从来没听说过。

我后来到了城里,才知道我和几亿农民被放逐在现代文明之外有多远。在崔健、窦唯这些城里孩子可以享受猫王和美国乡村音乐时,在我城里的同龄人聆听肖邦、帕格尼尼、舒伯特时,我们只能听半夜鸡叫和饿瘪肚子的狗愤怒的长吼。这种遗憾给予我的不仅是怨气,还有深深的自卑。很多时候,我羞于说出自己的出身,因为那意味着告诉别人,我在最该接受良好教育的年龄,不仅要承受物质的匮乏,更糟糕的是,我在没有音乐,没有绘画,没有诗歌和舞蹈,更没有巴宝莉、LV、奔驰、香奈儿的地方长成,上班工作第一个月给自己留下十块钱工资,尽管那时候我已经读过萨特《理智之年》、王安忆的《小鲍庄》和几页《查拉图斯特拉》,并且会唱《一帘幽梦》了,但我还是没钱买录音机和磁带,我依然听不起音乐。

当然,后来社会发展了,文化生活的溪流终于漫延到乡村,我们镇上也有了小喇叭,早晨和晚上会放一两首歌曲。我记不住那些歌曲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那个时代的那些歌曲,几乎没有一首能走进我心里。或许是骨子里,我不认为那是音乐,音乐这个词所蕴含的美意还没有来到我的生活。我还要再等十年,甚至更久。

上音乐课老师教这些歌,我拒绝学,觉得不学才不同流俗。老师带着学生唱,我在下面偶尔对口型,当然一首没学会。后来我到某大院工作,大院女少男多,我被抽去参加合唱团,演唱的也是那个时代的歌曲,排练我学会了,可上台演唱的时候又忘了,于是又回到学生时期,别人唱,我对口型。电视转播时亲友正聚在一起看我参与的演出,我站在第二排中间位置,口型跟别人不一样,一家人笑成一团。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同学们觉得我这个年龄应该会一些那个时代的歌曲,经常点那些歌,可惜,我是真不会,不是装的。

直到八十年代,小镇上有了录音机,我的音乐启蒙歌曲《又见炊烟》在一家门店里袅袅飘出。我惊讶地发现,我也能学会唱歌,而且学得很快。请谅解我把流行歌也当做音乐吧,没办法,沙漠的小草有时比森林更震撼人心。我所居住的小镇是一片音乐沙漠,这些歌犹如胡杨,在别的地方当柴禾烧都嫌碍手,可在这里,就是大自然最温婉的馈赠。再后来就能听到《心中的玫瑰》、《怀念战友》之类歌曲了。我特别喜欢《酒干倘卖无》,每到酒后试唱,总忍不住对号入座,想到命运多舛的父亲和自己卑微的际遇,于是泪眼迷蒙,如鲠在喉。《一无所有》也是我喜欢的,那是我们一代人的处境,回头一想,我们那一代,我们父辈那一代,真的一无所有,干净彻底,物质财富和精神享受都贫乏到“无产到底”。我还喜欢日本歌曲《星》,每到人生步履迟滞,想到歌中所唱:“踏过荆棘,苦中找到安宁。”便找到理由让自己忍住心中诸多疼痛,再次上路。我还喜欢过《阿里山的姑娘》,说起来是个奇迹。那时我上高中,是历史课代表,交作业的时候听到老师的收音机里在放这首歌,当时觉得如同仙乐,听了一遍就学会了。回到宿舍,忍不住和同学们炫耀,当即为她们演唱,博得一致赞赏。当年春节联欢晚会奚秀兰出来唱这首歌,开学的时候,同学们诧异地说:“奚秀兰怎么和你唱的不一样呢。”真遗憾,那时候没有手机录音,也不知道我当时把这首歌唱成了什么曲调。

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喜欢唱歌了,也能学会不少歌曲,我甚至在大学晚自习后举办过一次一个人的演唱会,等到同学们都回宿舍,独自在书桌中间边走边唱,唱了很久。现在想来每每觉得尴尬,但青春如此阔绰,多么窘迫的记忆,都是今天奢侈的回味。

我二十岁时,音乐才以最大众化的形态,进入了我所在的底层生活,我渐渐不甘心听带歌词的音乐了,我渴望进入那个用旋律、节奏、曲调营造的美妙世界,于是慢慢接触小提琴、钢琴曲、二胡,甚至给儿子也弄了一把吉他。毫无悬念,我就是从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小提琴《梁祝》、萨克斯《回家》,班得瑞合成音乐,开始音乐启蒙的。我深知阅历对趣味的影响,我从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走来,决定了我的音乐品味难以入流,别人喜欢《梅花三弄》和《十面埋伏》,而我在《听松》的古曲中倍感亲切。别人能欣赏《胡桃夹子圆舞曲》,我却在德彪西的《月光》曲中黯然神伤。我慢慢培养自己的音乐趣味,试着在莫扎特的音乐声中写诗,也收藏一些光盘。我曾经买过一盘叫《神秘玛雅》的磁带,我能在乐曲中看到雄鹰在山坳中俯冲的身影,大地的绿和海水的蓝在我心里一一展现,真的,不管别人听到了什么,我听这盘音乐的时候就是能看到这些。我特别喜欢那盘磁带,后来被一位朋友拿走了,我还想再买一盘,却再也没有找到。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动心想写一篇小说,关于蓝调音乐的,那段时间,我觉得美国蓝调特别好听。我和我们,对,就是这样,我,和我们,并不缺音乐天赋,我们完全有资格和能力享受音乐,我们只是在起点被剥夺了机会和权力,和在其他领域一样。我,和我们,被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我们面前的每一步路都有重重围栏。但是,终于有那么一天,贝多芬来到了我生命中。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悲苍的乐曲在我内心的黑夜擂起了命运之神的扣门声。蒙住我眼睛的黑布被狂风吹跑了,我走到了该走的路上,听到了该听的音乐,尽管来得太迟了,但我终归还是和音乐相逢了。

后来,我喜欢过舒伯特,在他的小夜曲中感受人世的孤独;喜欢过柴可夫斯基,喜欢他的忧郁和缠绵,他总能让我想起爱、梦魇和落日即将滑向山后的背影;也迷恋过马克西姆和他的《出埃及记》,那激越的音符几度陪我走出黑暗的低谷;我认真听过中国的古典乐曲《江河水》,那逝去的优雅再也不能诠释今日的浮华。最后,我留下了贝多芬。

进入他的音乐,我常会有错觉,恍如他走在我们前面,我似乎能体会,他曾经历和承受过的一切,他的疼、他的孤单和抗争,他对这个世界欲罢不能的爱与疑惑,我在他身后都能一点点感受。

有时,我感觉吹到我身上的风就从他头顶而来,似乎还带着他奔波的汗渍;有时,我觉得他的失败和痛苦正像传染病一样在我周身蔓延,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籍由他用过的药物才能延缓疼痛;有时,他远远抛开了我,我觉得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托,我是一个注定孤独的人,我听不到同类的声音,也不知道该怎样呐喊,我和他一样低着头,问脚下的流水和即将凋谢的花要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更多的时候,我感觉他巨大的阴影在覆盖着我,他把苦难和不解都留在自己的翅下,告诉我一切不易都能过去,命运最后给与我们花团锦簇的结局。我爱上了贝多芬,我爱上了他眼神中的锋芒,爱上了他内心的风暴,爱上了他灵魂深处那份纯和混浊,爱上了他一直攀援的巨大身影和他那沉重又坚毅的步履。我甚至觉得,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有如此真诚的诉说和解析,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这么多。

有一段时间,因为爱贝多芬,我也开始接触莫扎特,因为贝多芬说过:他一直向山峰攀登,等到了山顶才发现,莫扎特早就站在那里。能让贝多芬如此仰望,该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找来了莫扎特的音乐,我听他的《费加罗的婚礼》,听他的《魔笛序曲》,这个高高在上的宫廷乐手并没有带给我贝多芬给与的一切。我后来才明白,他的确是站在高处的,他对人世更多的是俯瞰,他看见了人间发生的一切,他懂得一切技巧和真相,可是,他不能像贝多芬一样,在对自己的回眸和品味中展现出最深层、最内在的痛。他远离我的痛苦和真实,而痛,是我最深切的记忆。

在音乐和人生起跑线上,我被限制二十年后出发,那冷酷的发令枪声阻滞了我命运的双脚。二十年,人生会错过多少,错过什么,无法计算;即使后天百般努力,能补救者多数寥寥,这种痛和憾,也只能藉由贝多芬的音乐才能释放和缓解。

我还是爱贝多芬,我只能爱贝多芬。

可是,毕竟,我遇到了贝多芬,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世上还有贝多芬。那权威的发令枪声,至今没让他们听见。

站在窗前,看山峰渐远,云卷云舒,感受贝多芬或浑厚苍凉,或缱绻悠长的钢琴声,时觉人世苍茫,不过如此;而更多时候,会有不慕启程,山巅在即的豪情。

我爱音乐,从二十岁开始;我爱音乐,从贝多芬开始。我,和我们,至今,也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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