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宫怨写己怨

2017-01-17 16:37郝冰雪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2期

摘 要:王涯是中唐时期著名诗人,长期出入宫廷,与王建一起推动了大型连章体宫词的形成和发展,但王涯的宫词长期以来未能得到与王建宫词同等的重视,其创作略早于王建,在艺术手法上也更为含蓄委婉,更有诗人气。通过对神态、话语、器物、景致等的描写,描摹宫人的心态,但另一方面王涯所写宫词对社会生活触及较少,所以客观上表现出的社会深度较少。总的来说,王涯在连章体宫词的创作历史上是一个重要的承前启后的诗人。

关键词:王涯 宫词 宫怨诗

宫怨诗在唐代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从初唐到晚唐,很多著名诗人都有宫怨诗流传于世,如王昌龄、白居易、杜牧等。宫词与宫怨诗虽然分属不同类别,然而又有着很多相似的属性,按照前人的研究,如明人蒋之翘在《天启宫词一百三十六首并序》中写到:“唐人为之,原本《离骚》美人之思,自写其情而不及事。虽曰宫词,亦曰宫怨。至王秘监仲初,则以上家起居充依密一记……只言事而不言情,命曰宫词。”[1]同时他也通过语言风格分辨:“仆谓此(宫词)皇家大竹枝也。道细事而不涉于理,作艳语而不伤于巧。”[2](《天启宫词一百三十六首并序》)这说明宫词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要远比宫怨诗更为宽阔。

结合以上分析来看,王涯所写的宫词并不属于宫怨诗的范围,但从其现存的二十八首宫词看,他们在诗歌内容上却与宫怨诗相仿,多写宫中女性的生活和情感,如写宫人日常起居的“五更初起觉风寒,香炷烧来夜已残。”[3]或是宫女对君王期待的“头白监门掌来去,问频多是最承恩。”历来对王涯宫词的关注虽不如王建、花蕊夫人等,但评价亦不低,《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有:“宫词始于王仲初,后人仿为之者,总无能掩其上也。……王涯诸作,佳者几可乱群。”[4]王涯的宫词应有三十首,《全唐诗》收录二十七首,《全唐诗补编》中补录一首,现存二十八首,占王涯现存六十二首诗歌的近一半。因而从王涯所写的宫词中亦能看出他在诗歌创作上的特点。

一、王涯宫词写作深意

士大夫每有仕途失意之时,便自比为失宠的姬妾,这种“臣妾人格”历史悠久,始于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之喻,即当士大夫不得志时往往以美人自比,“唐人流放,每托意于宫闱。”[5]王涯,《唐诗记事》载其:“博学,工属文,梁肃、陆贽异其才。”[6]其生年不详,据傅璇琮先生《唐才子传校笺》的考证,他大概生于唐代宗永泰元年前,死于文宗时的“甘露之变”,纵观其一生经历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他在贞元八年步入仕途,徐松《登科记考》引洪兴祖《韩子年谱》引唐《科名记》载:“贞元八年陆贽主司,试《明水赋》《御沟新柳诗》……是年一榜多天下孤隽伟杰之士,号‘龙虎榜。”[7]关于“龙虎榜”的史料记载颇多,其中多人闻名于史,王涯在此之后便受到梁肃、陆贽重用,而他二人正是早期古文运动的推动者,根据后来王涯与韩愈、羊士谔等人的唱和来看,王涯也应该是这一运动的参与者。

王涯之“怨”其一在于他屡受压迫,目前王涯的研究者多以为他仕途比较坦顺,元和初年《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记载:“涯文有雅思,永贞、元和间,训诰温丽,多所稿定,帝以其孤进自树立,数访逮,以私居远,或召不时至,诏假光宅里官第,诸学士莫敢望。”[8]在此期间,王涯曾多次为唐宪宗起草圣旨,颇受重视。但其实从细微处看,王涯的政治生涯并非毫无波澜,《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记载:“元和三年,为李吉甫所怒,罢学士,守都官员外郎,再贬虢州司马。”[9]虽然在元和五年被宪宗召回,但短短两年间,两遭贬谪,这对王涯的创作心理应该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王涯之“怨”其二在于他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两入翰林,虽遭贬谪,但仍然保持着士人大夫兼济天下的志向,他敢于力谏帝王,《唐会要》卷二十五有着详细的记载:“(元和)十二年十月,以比部员外郎张宿为权知谏议大夫。初,上欲以谏议大夫授宿,宰臣崔群、王涯奏曰:‘谏议大夫,前时亦有拔自山林,然起于卑位者,其例则少,用皆有由。或道德彰明,不求闻达;或材行卓异,出于等伦。以此选求,实惬公议,其或事迹未着,恩由一时,虽有例超升,皆时论非允。张宿本非文词入用,望实稍轻,臣等所以累有奏,请依资且与郎中,事贵适中,非于此人有薄厚耳。授宿职方郎中,命如初,群等乃请以权知命之。”[10]元和十三年,王涯因坚决反对皇上任命张宿为谏议大夫,遭罢相。王涯应当说颇有政治才能,在文宗朝,他均摊赋税,减轻百姓负担;制“礼”与“令”以遏制奢靡之风,“文宗恶俗侈靡,诏涯惩革。涯条上其制,凡衣服屋宇,使略如古,贵戚皆不便,谤讪嚣然,议遂格。”[11]竭力拥戴和辅佐文宗,积极主张变革,以期通过变革达到限制藩镇、内使诸司及宦官的权势的目的。《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记载:“大和三年正月,入为太常卿。”[12]“四年正月,守吏部尚书、检校司空,复领盐铁转运使。其年九月,守左仆射,领使。”[13]“七年七月,以本官同平章事,进封代国公,食邑二千户。八年正月,加检校司空、门下侍郎、弘文馆大学士、太清宫使。九年五月,正拜司空,仍令所司册命,加开府仪同三司,仍兼领江南榷茶使。”[14]虽然文宗时期王涯在皇帝的支持下在政治上进行了较大的改革,但也同时触动了权贵的利益,因而也导致了他在“甘露之变”的杀身之祸。

王涯宫词的创作早于王建,大概在元和年间。这时候他经历了两次贬谪,并遭遇罢相。“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王涯的抱负无处施展,在朝改革阻挠重重,贬谪时期的改革也只是对少数地方有影响,因而从其整个政治和社会生活上看,王涯的宫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怨恨和悲哀之情也就不仅仅是宫人的情感,虽然说王涯两入翰林,长期出入宫廷,唐朝宫女数量巨大,这些仅仅是宫词和宫怨诗形成的一个简单的现实基础,而更深层次的是诗人的仕途坎坷带来的失意之思。“诗人创作宫怨诗或多或少是借宫女的哀怨来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的感伤,借宫人受宠的由盛到衰抒发自身对被最高统治者离弃的恐惧和忧虑……”[15]从王涯现存的诗歌看,他还有很多的边塞诗,大多表现了诗人希望建功立业,铲除敌寇的豪迈精神,以此观看其宫词也应该是超越了狭隘的宫人之怨,而更多的是诉说了士人不得重用的抑郁之思。

二、王涯宫词的特色及成就

王建宫词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唐元和末年至长庆年间,而根据傅璇琮在《唐翰林学士传论·王涯传》中的考证,王涯连章宫词的创作应在王建之前。在体制上,王涯的宫词已经表现为三十首连章体的形式,可以说王涯开启了以宫词为题的大型连章体诗歌。根据现有资料,宫词开始于顾况,但当时他的连章体仅有五首,因而王涯可以说是上承顾况的宫词连章体,下启王建、花蕊夫人百首联章的宫词诗。

从内容上看,宫词的创作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古文运动的影响,与宫怨诗表现出了明显的差异,虽然题材相像,但在表现内容的广度和深度上,宫词更为开阔,这在王涯的诗歌中表现得较为明显。他虽然描写了深宫女子的忧愁,但形象却不单一,如:

筝翻禁曲觉声难,玉柱皆非旧处安。记得君王曾道好,长因下辇得(一作最)先弹。(第六首)

夜久盘中蜡滴稀,金刀剪起尽霏霏。传声总是君王唤,红烛台前著舞衣。(第五首)

前一首诗里描写了一个善筝之人在遭冷落之后,回忆起当年恩宠之时所弹之曲,如今却倍觉艰难。后一首诗里妃嫔的角色却是一个等待君王召见的舞女,红烛燃尽不见君,场景描写虽然只是白描,却读来历历在目,简单的意象却形象地表现出等待的焦灼之感。“美人之喻”也再次表现出来,遭受冷遇、等待召见无一不是诗人此时政治上失意心理的折射。

王涯的宫词也表现出在整个创作时间内,诗人自身政治生涯的起伏变化,如:永巷重门渐半开,宫官著锁隔门回。谁知曾笑他人处,今日将身自入来。(第九首)

上面这首诗以一个宫人从荣宠到被放冷宫的经历自比,描述了诗人从出入宫廷、官拜将相到被贬外放的过程。

王涯的宫词表现了一大群宫人的生活和情感,有失宠的琴女,有活泼偷倚玉床的宫女,有夏日里对弈的宫人……这已经大大超越了宫怨诗简单的对于深宫妃嫔心理的挖掘,虽然诗人本意是通过刻画宫闱女子的寂寞来抒发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但在客观上却描绘出当时宫中女子较为全面的生活情状,可以说起到了以诗证史的作用,如其宫词中描绘出的大明宫,对几个节日里宫人习俗的刻画等,不仅超越了宫词的狭隘体制,还补充了我们对于唐朝内廷的认知。王涯通过白描的手法,塑造出一群富有中唐特色的宫人群。而在遣词用语上,也突破了宫怨诗深婉幽怨的情感烘托,而是简单的景物描摹,由外向的生活状态来表现内向的心理世界。

三、结语

王涯在整个中唐时期的政治上影响较大,在宫词的创作上却一直不如王建、花蕊夫人等受到重视。但从创作时间上看,王涯的创作明显早于王建,虽然由于体制的原因,王建百首连章宫词在内容上更为丰富,但在创作手法上,王涯却更为委婉曲折,其含蓄比之王建更甚。在创作内容上,较王建则更为贴近宫人的实际情状。将王建的宫词放入整个宫词创作之中,能够更为清晰地看到宫词创作的发展变化。从社会角度看,虽然与后来的宫词相比,王涯仅仅描绘了宫人的生活,但王涯以宫怨写己怨,也表现了王朝的兴衰变化下,士人一腔热情逐渐泯灭的哀怨心态,他们内心的不满与期待只能托与宫人之口来发声,这种以臣妾自比的无奈不仅仅存在于王涯的宫词之中,而存在于此前的“悲士不遇赋”中,以及后来更多的诗歌之中。

注释:

[1]朱权:《明宫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页。

[2]朱权:《明宫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3页。

[3]文中所引诗歌均为彭定求:《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1月版。

[4]郭绍虞等主编:《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37页。

[5]王夫之:《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130页。

[6]计有功:《唐诗记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641页。

[7]徐松:《登科记考》,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26页。

[8]刘昫等著:《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01页。

[9]刘昫等著:《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01页。

[10]王溥著:《唐会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52页。

[11]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七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7页;

[12]刘昫等著:《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9页。

[13]刘昫等著:《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8页。

[14]刘昫等著:《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九),《王涯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9页。

[15]王娟:《宫怨诗范畴辨析》,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10期,第115页。

(郝冰雪 江苏扬州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