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没有双人床

2017-01-19 12:58宋欣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12期
关键词:残疾人

宋欣

在一个法制的社会里,承认人的个性的偏执和事实上偏执所造成的对社会和个人的危害,形式上似乎彼此关联,而现实生活却往往告诉我们,这实际上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二个问题。正如这篇小说所揭示的:社会对这种病态所给予的包容程度和解决这种病态的无能为力,是一个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一个人身有残疾,立志创业并获得过掌声和鲜花的喝彩,最终又一头栽入到犯罪的深渊。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一道尖锐的社会课题。我们应该谴责谁?谁来最终负责由罪恶所造成的社会危害?尽管答案是清楚的,可是隐藏在背后里的问题呢?如果任由这样的问题发展,其更严重的后果不更令我们不寒而栗吗?透过这篇小说,让我们感觉到,作家的目光是犀利的,对于残疾人给予更多关爱,是绝不能忽视的社会大问题。从这点来说,我们对作家在这篇小说中所揭示的社会问题应给予积极的评价。

如果把一周的时间压缩成一秒钟回放,那么就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他从楼顶纵身一跃,直接摔到了我的病床上。

重症抢救室共有三张床,我左邻右舍的病床犹如地狱入口的翻板,动不动就把上面的人翻没了。而我在2床开始是奄奄一息,垂死挣扎,后来有点好转,就盼望有人接班,以免显得我赖皮赖脸,似乎挺享受似的。他像祸从天降一般砸过来,我正好闪身,逃往普通病房。

我是因车祸意外“就任”2床的。我的前任们都一路走好了,我被火车轧掉一只右手两条腿,无法一路走好,也就没追上他们。我对2床的继任者产生了兴趣,因为危重患者一般都是救护车拉来的,他却是警车送来的。这两种车外型差不多,都是灯光闪烁一路刺耳的鸣笛声,都具有抢救性质,但区别绝不仅仅是灯光的颜色。

他——就是苏成虎。我因车祸四肢三残,伤得这么重,他却羡慕我。他全须全尾,一根头发都不缺,可是腰椎碎了,胸部以下主权归他,首脑有什么三令五申却传达不到软弱涣散的基层组织,半壁江山属于无为而治。他是因团伙盗窃拒捕摔的,本来应该住在公安医院进行治疗,痊愈后进入司法程序。一个老刑警很有经验地说:“没皮没肉裹着,他都摔两截了,又不是十恶不赦,逮捕他也没法劳动改造,我看别找个病爹供着了。”司法人员怎么能认贼作父,因此拒绝赡养。

我俩的病房各自在东西走廊,护士们穿梭往复一天不知走多少遍。对我俩而言,依然很遥远。通过别人闲聊,我和他神交已久,却见不了面。一个没腿,一个瘫痪,难道在夜深人静之时,两个人匍匐前进,相会于九泉之上?医护人员不小心,容易把我俩踩到九泉之下。

苏成虎是重症病人兼职免刑犯人,病房里稀缺的微笑大家更舍不得为他浪费,他一直被冷遇,从来不笑。我觉得上苍对他的惩罚过重了,这就像随地吐痰,你可以罚款一元,但不能就地枪决。初次见到他,他正立方体的大脑袋上横刷着两条分不出宽窄的黑眉,单看都分不出眉头眉尾,眼睛、鼻孔、嘴巴全是矩形。他剃个秃头,让我想起了鲁智深。只不过鲁智深穿袈裟舞禅杖,苏成虎穿斑马服拄拐杖。只是他的眼神里一副死不瞑目的不认命。

他靠在病床头坐着,身体用枕头固定住。看来,他和我卧床很久伤愈时相似,刚坐起来,有点像晕船一样。“你也……晕床?”

他点点头,重复一遍:“晕……床?这是什么词儿?”他想笑,又绷住,很警惕地说:“他们说你三句话就能把我逗乐,我不相信。”

我一摆手,说:“我不是马戏团小丑,你不是看戏的皇上,我凭什么逗你乐?现在,咱俩一样,都是自学成才,半途而废。”

他扑哧笑了,区别道:“你是火车轧的,我是跳楼摔的;你是被动的,我是主动的;你是不加小心,我是畏罪潜逃,还是有区别的。”

“唉!同是天涯残疾人,相逢何必有区别。”我的感叹又把他逗乐了。我明知我的好奇心很不礼貌,仍憋不住问:“我听说你的同伙,没一个追随你踊跃跳楼的,他们只判了两三年,你……值吗?”

他叹了口气:“当初,还不是怕丢人呗!死要面子活受罪。”

“怕丢人?干吗偷人家东西?”我在医院呆久了,习惯一针见血。

他脸有点红,辩解:“我没偷过人家,我们是去工厂弄点废铜烂铁。你不知道,整天待业,挺大小伙子伸手管爹妈要钱,老难受了。”

盗窃变成孝顺,我不忍心刨根问底:“几楼?”我问得没头没脑。

“五楼,是工厂的楼顶。”他回答得心领神会。

“啊?为了要脸,真不要命了?”

“这回,真就剩一张脸了。”他垂下头,双手拍拍没有知觉的腿。

医院里的患友同病相怜,感情升温特别快。我有一套东北虎的野外艺术照片,我同学关英鹏送的,我挺喜欢。苏成虎看到了爱不释手。我怕我控制不住给他,说:“你属牛,我属虎,你应该喜欢牛。”

“可是,我叫苏成虎啊!”他解释得理直气壮。我只好割爱。他很高兴。我全套赠予,他没全要。他像洗扑克牌那样把照片搞混,扣过来,背对着:“我一张,你一张。”把照片平分了。

我告诉他:“你属牛尾巴,我属虎屁股。按西方人的归类,我俩都是射手座的。”

“我剩两只手,能拉弓射箭,你剩一只左手,连弹弓都射不了。”

他也会调侃了。我反驳他:“我射左轮枪。你说,谁能射过谁?”

我俩一天不见面,都觉得少了点什么。我俩小时候最常被人夸的一个词是“虎头虎脑”。我俩都在少先队旗前宣过誓: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不料,共产主义还没来,我俩不小心做了社会主义残疾人。

“别人家望子成龙,你爸妈望子成虎。”我和他闲聊。

苏成虎回忆:“我妈怀的是双胞胎,预产期是在虎年初,那年头挨饿,营养不良,早产了。我哥成龙没活几天,死了。我命硬,活了。”

“你哥叫成龙啊?是不是没死,偷渡到香港当演员啦?”

“我希望有个这样的大哥,可惜,是做梦。后来我听说,我妈当时哭,我爸劝:知足吧!就你那点奶,能喂活一个就是奇迹了。”

我问:“你去过农场支农劳动吗?你懂得什么叫间苗吗?”

苏成虎说:“间苗我懂。小苗出土,一窝出好几棵,留着最壮的,其余全铲除。为的是集中营养,腾出空间,让庄稼长得好。”

“你哥没活过你,被老天爷间苗了。”

苏成虎哀叹:“老弟呀!咱俩这身体,将来会不会被间苗呀?”

我回答不上来,香港的成龙在荧屏里龙腾四海,盛京的成虎在病床中卧虎终生,都是命啊!我说:“成虎这个名字还是挺好听的。”

“好听啊?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造反派逼我爸给我改名。”

“造反派?他们什么理由?”

“他们说:我这个名字太反动,是盼望苏联成为老虎。”

“那改成什么?苏成猫?苏成狗?苏成猪?苏成鼠……”

“你变法骂我是不?不过你那些不算啥,造反派建议改叫苏成修,苏成霸,苏成灾,苏成贼……”说到贼,他觉得失言,不笑了。

我故意拉回话题问:“那你怎么还叫苏成虎?”

“我爸说苏成虎是苏修变成纸老虎的意思。造反派才罢休。”

“小时候也挺有意思的,不长大也挺好。”

“是啊!如果永远不长大,我俩都是健全的孩子。”苏成虎对我的感慨有共鸣,都盼望时光在我俩残疾之前的一瞬间停止。

我俩答过一道题:如果不残疾,你想干什么?

我俩同时向对方展示的答案是:当兵!

他呵呵笑了:“你当什么兵?铁道兵?”

“铁道兵是主动铺路的,我是被动卧轨的,怎么能混为一谈。”我反唇相讥:“那你当什么兵?伞兵?而且是不用降落伞就敢跳的伞兵。”

苏成虎不生气,还顺着说:“我不是伞兵,是狗急跳墙。”

相近的年龄,共同的不幸,让我和苏成虎越处越好。

探望我的亲朋同学不敢说络绎不绝,但他病房前却真是门可罗雀。我分给他慰问品,他开始客气,后来不客气了。他客气时我强调:“咱俩是残疾哥儿们。”他后来不客气时,我同屋病友有点看不过去,我强调:“我俩是残疾哥儿们。”我问苏成虎:“你没有哥儿们?”

“有啊!”

“人呢?”

“都进去啦!”

“幸亏你没进去。”

“我进去最多三年,现在我是死缓,是无期,是永不减刑。”

“别灰心,你比我全。将来医学发达了,万一……能治好呢!”

苏成虎整到一个偏方,说用虎骨内服,对他的伤病有奇效。西医大夫的断然否定有医学道理,但没有人情味。

我们的躯体都破损成这样了,总该赏我们一滴半星的希望吧!

偏方要求:必须是野生东北虎的骨头。尽扯王八犊子!最后一只东北虎已经被《智取威虎山》的剿匪英雄杨子荣打死了,上哪儿找去?

“东北无虎啊!”苏成虎摆弄着照片叹息。

“有!就怕没用。”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

“有?哪儿有?”苏成虎像饿得要死的老虎看见一大块鲜肉。

“解放前的行不?”

“行啊!不是解放前,哪儿有野生的?”

“泡酒里的行不?”

“那保存得更好了!在哪儿?”

“在我姥的酒瓶子里。我姥拿它治关节炎。”

“你姥也是治病啊?”他沉默了。好久,他迸出一句,“你姥,多大岁数了?”

“什么意思?你不是盼我姥姥死吧?”

“不敢不敢。我是希望你帮我看住,一旦将来……你姥用不上了,你把虎骨给我,卖我,千万别没了。”

“我姥可硬实了。就你这身板儿,我怕你活不过我姥。”我调侃他,他没笑。我仿佛听到他骨折的腰椎失望地向胸椎和尾椎两端一节节碎裂,发出刺耳的响声。

从此,他再也没提过我姥姥。他时常冲我照过来的目光,炯炯一亮,又闪到一旁逐渐暗去。我破译:他在探询我姥姥的健康。

不该让辘辘的饥肠,闻到饭香。不该让美丽的姑娘,碰到色狼。

我姥姥年轻时是美丽善良的姑娘,年老了心灵依然美丽善良。她听说自己珍藏的虎骨酒可能有起死回生的作用,整个一瓶子都抱来了。苏成虎惊呆了:“姥姥!不行啊!不行啊!您也需要治病。”他的手和我姥的手重叠掐住了瓶子,知道的是让,不知道的以为是抢。

“我是治病,你是救命。我都七十了,你还年轻,你用吧!”

“姥姥!姥姥!”苏成虎坐在床上向我姥姥磕头,腰不做主,磕得很象征性。他涕泗滂沱,冲我呜咽:“好哥儿们,一生一世。”

我想陪他哭,却讽刺他:“我又没死,你别整一脸鼻涕泡儿恶心我。”他“扑哧”笑了,揩了揩鼻涕,只是眼泪仍止不住。

有时,精神作用也有用。本来,泡了几十年的虎骨,我认为已经和猪骨头一样没什么药效。苏成虎每晚一盅酒,感觉好多了。我想,那是白酒催眠安神、舒筋活血的作用吧!迷信什么虎骨呢?

有一天,他酩酊大醉。原来,他太性急,一瓶子虎骨酒快喝光了,他没有续上六十度的老白干,而是把虎骨倒出来,生生嚼碎,全吞肚子里了。我惊讶他满嘴被扎出血,他的牙齿还能完好无损。他说:“虎骨泡太久了,一点不硬,稀酥。”

“你也不给我留点,哪怕一粒虎骨渣儿,让我尝一尝什么滋味。”

“你吃有啥用?能长出腿来?”

我出院时,把手中半套老虎照片都赠给他:“你半身不遂,我残存不全。照片就别学我俩了,还是留个完整的吧!”

我和他在同一城市,刚刚改革开放,一些肢残兄弟从事个体的修表、裁剪、刻章、掌鞋……他们都有一双巧手。而我有手,一只,还是左手,我能干什么?我向他们讨教。他们皱着眉、摇着头,不是不想给我指一条活路,而是实在想不出我的活路在哪里。大家都劝我找苏成虎,相信他有绝招。

我摇着残疾人三轮车,从城东穿到城西,从大中午晃到近黄昏,在盛京火车站前的广场,找到了卖炒“毛嗑儿”的苏成虎。

“毛嗑儿”,东北方言。当初,东北人管俄国人叫“老毛子”,俄国人爱嗑炒葵花籽,“毛子嗑”简称“毛嗑儿”。东北人把“毛嗑儿”当零食。

我刚见到苏成虎时,他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他才转了一年多轮椅,双臂粗壮如腿,双腿却细弱如臂。如果奥运会有倒立百米竞赛,我保证他能为国争光。等他忙完了,我才近前搭话:“大哥!发财啦!”

苏成虎一边整理着毛票和硬币,一边冲我笑着:“发什么财呀!一毛钱一盅,全他妈的是零钱,一张伍块的都没有。什么时候,毛嗑儿卖十块钱一盅呢?”

“干脆,你卖十块钱一粒儿得了。”

苏成虎摇摇头:“十块钱一粒儿?你买呀?金的呀?太危险了。”

我纳闷:“有什么危险?”

“那我还不得被绑架呀?”

“怎么可能?有钱了,你不会雇保镖啊?”

苏成虎“呵呵”笑了:“保镖的事以后落实,你有事吧?”

我向他请教:“大哥,大家都干‘四化,你看,我能干点什么?”

他确实见多识广,不负众望。他不用思索,推心置腹地说:“老弟,你跟我卖毛嗑儿吧?你一只手,不称职。你捡破烂儿吧?追不过老头、老太太。你干脆上中街最热闹的地方,假肢一卸,往地上一趴,乞讨。我保你无本万利发大财。就怕你要脸,豁不出去。”

盛京的中街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

我笑骂:“滚犊子。我如果是女的,你还得劝我卖淫接客呢!”

他皱着眉瞪着我,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呀!你可要想仔细喽!你就是下决心做变性手术,我担心你这身体,都招不到什么生意。”

看来,我这个“失足”男青年幻想混成不良少女,也没什么前途。

一条新闻,让我对苏成虎刮目相看。患白血病的农村孩子急需手术费,苏成虎捐款资助治疗。这件事在全国第一个文明礼貌月上被挖掘出来,他成了精神文明的典型。不知是领导授意还是媒体追求效果,传闻他捐款由一百元变成一千元,最后白纸黑字的宣传是一万元。

我是《盛京日报》业余通迅员,老师教我们新闻报道要真实、要吸引眼球。但真实往往不吸引眼球。我向小儿麻痹的朋友赵名甲分析:“一百元,感人,一千元,骗人,一万元?吓人。不过,一百元是货币面值,一万元吸引眼球,具有‘大跃进遗风,是放精神原子弹。”

赵名甲表示不屑:“一万元?当初盗窃隐匿的赃款啊?”

我觉得这不能怪苏成虎。有些牛逼吹过火了,完全是干群一心团伙努力的结果。苏成虎能捐出一百元,相当于普通青工小半年的工资。他的初衷哪怕是一种冲动,也绝对是侠肝义胆。

我相信:苏大哥的本意不是投机。可是,他告诉我真捐赠的是一万元,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当年的抚恤金每人才五百元。一万元?老百姓全家一辈子都花不完。他哪儿来的钱?我不由想起赵名甲的话。

苏成虎忌讳别人提这件事,对采访的记者们,他暗地里发牢骚:“学雷锋像犯罪,老他妈问动机。”不过,上面和媒体时时鼓吹,他渐渐变得不甘势弱。他收到过寥寥可数的群众表扬信。当问及收到多少来信?他大言不惭、机智勇敢地回答:“没法数,得用秤约。”

这个牛逼吹得好!吹出了小商小贩创作朦胧诗的艺术水平,给人无限美好的想象空间。人们忘了,哪怕是一封信,也是可以用秤约的。

我在城东看不到他得意的笑脸,却听到了他在城西神秘的笑声。

我在福利厂终于就业了。苏成虎不卖炒“毛嗑儿”了,他说:“竞争太他妈激烈了。站前卖毛嗑儿的,比买毛嗑儿的人还多。”

我问:“他们好意思和咱们残疾人抢饭碗?”

“挣钱路上,谁在乎咱们死活。”苏成虎瞥了我一眼。

“那……我和领导求个情,你上我们福利厂吧!”

他笑了:“一个月就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

“踢?注意用词。咱俩这腿脚,尽量唠‘提手旁的,别唠什么‘足字旁的。”我看看他的真腿,又看看我的假肢,假装悲伤。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说:“你呀!啥时能不逗闷子呢?”

我换个话题:“你是市里精神文明的典型啊!政府不能不管吧?”

“我不是精神文明典型,我是精神病典型。我不用天朝管。”

他“毛嗑儿”没卖到十块钱一粒儿,也有了保镖,就是当年那帮同伙。这些人刑满释放后,找不到工作,忘了当初被抓时,把主谋首犯的罪行全推到苏成虎一个人身上。反正他都那样了,公安局也不忍心把他怎么样。盛京的啤酒驰名中外,供不应求,商贩们必须每天凌晨排队,领票限量购买。苏成虎组织他们小兄弟,买通了啤酒厂的有关人员,几乎垄断了啤酒票,加价倒卖,那真是财源滚滚。

我听说他的小兄弟时常展示暴力手段,提醒他:“别受牵连。”

他嘿嘿老半天,劝我:“别念什么自考大学,读那些破书有啥用?和我来发大财吧!这年头,有钱是英雄豪杰,没钱是王八土鳖。”

我渴望发大财,可是,我想睡得踏实。他的保镖我见过,有个叫“武卫”的,现在一想起他,都替他惋惜:他怎么没和拉登齐名?太对不起上帝御赐给他的那张天生恐怖分子的脸。可是,他对苏成虎毕恭毕敬,下车背,上楼背,好像他上辈子是皇陵里的王八专门驮石碑。我真服了苏成虎,请教有什么训兽秘诀,使他和武卫那么手足情深。

他先蹦出一个字:“钱。”然后又补充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的坦率像冷冰冰的刺刀,戳破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脉脉。我在接受现实的同时也有异议:“总有雷锋不是为钱帮人推磨吧?”

“你说的那是业余推磨的,专职推磨的都得开工资,还是高薪。”

我笑了,仍想探讨人性:“武卫背你时,你的前心贴着他的后心,你俩动不动就要缠绵,整天肌肤之亲,不能一点感情也没有吧?”

他也笑了:“幸亏武卫是男的。”接着脸一沉,问我:“你如果天天骑马,你会和马有感情吗?”

“会呀!别说马,我现在还经常梦到我骑自行车。”

“我不会。我最难堪的事情,莫过于我像一包沉重的货物,被人背来背去,多么牛逼哄哄,趴到武卫背上时,我都觉得自己是一条可怜虫,一条只能蠕动的大肉虫,一只丑陋吓人的大肉虫子。”

我心一酸:“不要紧,我们不是多余的虫子,爬来爬去的大肉虫会作茧成蛹,最后长出翅膀,变成蝴蝶,翩翩飞舞。”

“你翩翩飞舞吧!我可没工夫作茧自缚。”

赵名甲知道苏成虎垄断不要钱的啤酒票倒卖后,恍然大悟:“难怪捐一万块,这钱不是赃款,胜似赃款,不是好来的。”

我不太同意:“黄牛党能倒卖电影票,苏成虎怎么不能倒卖啤酒票?再说,哪个盗贼能高风亮节捐献赃款?那个白血病孩子没钱治疗,你我都看到报纸了。我和你,想起捐一块钱吗?没有!”

“公子哥,如果你有一万元,我相信你也能捐。”

“太抬举我了。我真有一万,我只能捐一百,顶多捐一千。全捐?我会失眠。失眠过度,容易牺牲,还不算烈士。”

残疾人有时互相攀比残疾的原因。天生的最正宗。其次是患病造成的。意外的就有排队加塞之嫌。而苏成虎这样潜入残疾人的队伍,是最令人瞧不起的。这就像女人不能生育,有天生不育、患病不育、意外不育与卖淫把自己弄废了不能生育,绝对是有高低之分的。

“你属于意外不育,我属于从良不育。”苏成虎对我说。

“什么意外啊从良的,你毕竟形象完整。不像我,缺斤短两。”

“你缺了三肢,安上假肢能像个男人站着撒尿。我连女人都不如。女人蹲着撒尿,我是坐着撒尿。撒多撒少,啥时候撒的,我根本不知道。”苏成虎坐在轮椅上,随身携带个尿瓶,用导尿管和身体连着。

“不过大哥就是这样,也不耽误走桃花运呀!”我不是吹捧,苏成虎捐款的先进事迹一经报道,真有一些女青年来信求爱。

本来,苏成虎的犯罪前科令人齿冷,但捐款的大手笔更令人瞠目。

求爱的姑娘们,健全的农村居多,残疾的城里居多。我们把农村姑娘称为“庄稼”,把城里姑娘称为“鲜花”。不管她们是奔人来的还是奔钱来的,能奋不顾身嫁给这么重的残疾人,不是高尚也是善良,不是一时冲动也是一世感动。不论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是“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我们希望苏成虎能“粪”不顾身,养一朵好花。这样,残疾光棍们找到榜样,自强不息,报效祖国,争取有关部门救民于水火,发一个老婆。我们也美梦成真,当一把牛粪。

“哼!轮椅能走出什么桃花运?”苏成虎黯然神伤。我刚要劝慰,他用食指竖到自己的唇中,对我说:“你不用劝我,我下身没有知觉,又不能生育,我找她们干啥?我趴在武卫背上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你们就别逼我趴姑娘身上了。无论鲜花还是庄稼,我都不能糟蹋。”

我不好意思说:“大哥,你不想糟蹋,转让给我一批我挑一挑呗!”

城西的“病西施”叫田蜜,求赵名甲给她和苏成虎当红娘。赵名甲屡屡失恋,却介绍成三十几对残疾人谈婚论嫁,江湖封号“男媒婆”。他瞧不起苏成虎暴发后总装成轮椅版的周润发,像个黑社会老大,但赵名甲讲究业余职业道德,还是热心给田蜜撮合。

田蜜是公认的残疾市花,不论拆零还是组装,五官绝对标准,身材绝对佳丽,称得上十全九美。唯一不美的是一条腿髋关节脱臼,走路有点瘸。我们管她叫“甜姐”“甜蜜蜜”“蜜儿”都行,就是不准管她叫“小蜜”,一叫就恼。只有苏成虎这么叫,她才甜蜜蜜地答应。她的声音实在太甜美,一首歌唱完,听众百分之九十都得糖尿病。

苏成虎每次听她唱歌都板着脸评价:“可惜呀!能歌不能善舞。”

这话太伤人了,蜜儿不怕伤,不顾大夫强调改善效果不大,还有风险,执意要做手术。她一定要用能歌善舞征服她“虎哥”的心。那些打断骨头再抻筋的大手术,我们老病号听着都揪心,蜜儿一个娇弱的小女孩儿愣做了好几次。现在两腿长短只差一个鞋垫,我劝蜜儿:“就多垫这么一张薄薄的鞋垫,挺好啦!见好就收吧!”

赵名甲也说:“甜姐,别遭罪了。多个鞋垫不算事儿。”

蜜儿唱歌丁字步一站,双肩基本是平的,嘴上却说:“加个鞋垫多厚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虎哥,你说是不?”她盯着苏成虎,等他表态。

苏成虎却问:“这是雪上加霜呢?还是画蛇添足?”

蜜儿长长的睫毛一忽闪,眼睛里就滚出一对泪珠,睫毛一忽闪,又是一对泪珠,又圆又大,不是糖豆论粒儿,像炸弹,论颗。

她瞪着苏成虎,无声地哭,嘴角依然在笑:“虎哥!我这是锦上添花。”我管苏成虎叫“大哥”。赵名甲管苏成虎叫“苏哥”。除了蜜儿,没人管苏成虎叫“虎哥”,这是蜜儿的专利。

蜜儿要做100%完美的女人,她不要99%,最后一次手术,失败了。她原来两腿长短不齐,只是颠脚,现在双腿倒是一样尺寸,粗细又不匀了。那条原来和好腿一样口径的病腿居然肌肉萎缩了。难道大夫第二职业是干抻面的?为保持和原来的体积重量一致,只是把病腿抻长后变细了?我不知是哪个大夫干的,没敢问蜜儿。

田蜜手里不得不多了一根拐棍。她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捅一下地球,似乎表示质疑。地球像苏成虎一样照旧公转自转,无动于衷。

田蜜出院后的生日,我买蛋糕,赵名甲只好买花篮。我俩期望苏成虎能买个更像样的礼物,不送个戒指,起码也送个项链什么的,哪怕是18K的。不料,他两手空空,依然让田蜜笑成了鸟语花香。

“虎哥给我庆祝生日,就是我最好的礼物。”蜜儿白衣白裙,清纯得像中学生,兴奋得像新娘子。她热情洋溢地和我拥抱,和赵名甲拥抱,最后和苏成虎拥抱。虽然有轮椅妨碍蜜儿和苏成虎零距离接触,我看明白,蜜儿是拿我和赵名甲做铺垫,内心真正想拥抱的是苏成虎。蜜儿和我是拥而不抱,有点像跳华尔兹,架式夸张但不失礼节。她俯身贴上苏成虎却像飞蛾扑火,一副舍生忘死的状态。

苏成虎似乎有抵触,但没好意思抗拒从严,被蜜儿强行贴了一下脸颊。蜜儿脸蛋上的红晕复印到苏成虎的脸庞上,颜色不那么鲜艳,仍很抢眼,久久没有褪去。他眼神忸怩,表情别扭。我头一次看苏成虎发懵,有点找不着北。

蜜儿抿着嘴笑,东张西望,就是不看苏成虎,惬意中有得意。

我和赵名甲是踩啤酒箱子对瓶吹的酒量,但为了给口称“滴酒不沾”的苏成虎挡杯,逐渐招架不住蜜儿那帮小姐妹的车轮战术。那帮小姐妹对苏成虎“姐夫”“妹夫”地乱叫一气。有个已婚的小娘子外地口音,舌头不知是天生超重还是让酒泡大了,“姐夫”叫得像“奸夫”,仍不依不饶地说:“奸(姐)夫,我淫(饮)完你必须淫(饮),我先干为敬。”

我们想笑,怕小“淫妇”生气,只能偷着乐。她们连劝带逼,让苏成虎和蜜儿喝个交杯,“又不是敌敌畏,喝一口死不了。不喝酒不行,不喝,不是爷儿们。”

蜜儿替苏成虎说情:“虎哥实在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吧!”她替苏成虎斟了半杯茶。蜜儿没酒量,但有胆量。她没完全康复,不宜饮酒,但谁也拦不住。我看出来她举杯就干,就是想喝醉。

她被抢走一大杯白酒后,又自斟了一满杯红酒,笑嘻嘻地架起胳膊,等着苏成虎端茶杯挎过来。她微微半蹲,屈就坐在轮椅上的苏成虎,为了保持平衡,另一只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苏成虎不知是想侧过来正对着她,还是想躲开她,他一拨轮子,轮椅一滑,蜜儿身子歪了又歪,“扑通”一声摔倒,红酒似血,如绸带飘起,桃花落下,斑斑点点染黑了蜜儿的白裙子。

大家的酒全吓醒了,恐慌地等着蜜儿呲牙咧嘴后的那一声大哭。

蜜儿本能地伸向苏成虎的胳膊,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她半张的五指像白玉兰的花瓣向苏成虎绽放,遭遇冷落后兰花指凋残地垂落。那无助的一瞬间,定格在我们眼中。她被姐妹们搀扶起来,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安慰大家:“没事儿没事儿,是我没站稳,是我没长眼睛。”

没站稳是自责,没长眼睛可不是自责。蜜儿“血”迹斑斑地屹立在苏成虎的面前,热闹的生日宴席有了一种革命女烈士牺牲在刑场的悲壮。我希望苏成虎有个大哥的样子,向蜜儿赔个不是,哪怕逢场作戏,豪爽一把,倒上酒,喝个交杯,让尴尬的场面迅速化解。

苏成虎什么滴酒不沾!是谁在医院,把我姥的虎骨酒差点连酒瓶子都嚼了?可是,他不仅面对蜜儿“咱重喝”的提议置若罔闻,而且铁青个脸说:“你自罚多少杯,随意!恕不奉陪。名甲,送我走。”

“苏成虎!”蜜儿的嗓音头一次不含糖了,像爆竹崩了满天红辣椒粉。她撩起裙子撸下丝袜,露出伤痕累累的病腿,白皙的嫩肉爬着数条狰狞的“蜈蚣”,她嚷道:“你记住,这每一个刀口,都是你留的。”

苏成虎瞥了一眼,双手灵活地驱动轮椅,头也不回,向门外径直而去。赵名甲把“海鸥”牌相机让我暂时保管,忐忑地追上苏成虎推车。那帮小姐妹没一个打招呼告别的,全用毒镖、暗箭、冷枪、火焰喷射器的目光,把苏成虎的背影打个稀烂。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自夸口才无敌,却说不出一句。蜜儿直喘粗气,一把抢过相机,把里面的乐凯彩色胶卷扯肠子一般从暗盒里扯出来,让刚才相拥摄入的人们全鬼影曝光,那亲密合照的一张张笑脸“叽哩咕噜”死了一地。

赵名甲好心有好报,娶妻生子。他劝不了蜜儿屡屡热脸贴到苏哥的冷屁股上,更看不过去苏成虎屡屡往蜜儿脸上踢。他知道我和私订终身的未婚妻公开分手了,问我对蜜儿有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答道:“未婚妻未必是妻,未婚嫂啥时候都是嫂子。”

每次评选残疾人自强标兵,我是区里的,苏成虎已经是市里的,我是市里的,他已经是省里的,我是省里的,他已经是全国的。

我挎BP机时,他举起了大哥大。我开上为数不多的残疾人三轮摩托车,他早坐上了名牌小轿车。我从福利厂里出来干个私营小买卖,他已经有了运输公司、出租公司、建筑公司、房地产公司……凡是赚钱的行业,他全涉足。我新安了固定电话,第一个给他打。拨通他的“大哥大”号码,他问我:“哥儿们混得怎么样?”

别人炫耀,我烦。他显摆,我乐:“你赶上我家祖宗公孙胜了。”

“公孙胜?有什么本领?”

“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小时候还会撒尿和泥,放屁崩坑。”

他呵呵笑了:“撒尿和泥?放屁崩坑?我小时候会,现在啥时候撒尿,不归我控制。你家祖宗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吗?”

“你家祖宗才是《西游记》里的妖精。”我说,“书读得太少哇!大哥,我家祖宗没让孙悟空一棒子就地正法,是混《水浒传》的。”

“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啊!也是团伙作案。”

我在座机旁,和手持大哥大的苏成虎在电波里笑得很开心。如果美国联邦调查局监听,不会听出我俩有残疾。如果知道我俩有残疾,会奇怪改革年代的中国残疾人,怎么笑得这么自信。

不过,我知道苏成虎太阳照耀下巨大光环后面的内幕。他旗下的公司有不少并不是他的,而是各种有权有势的人借助他偷逃国家税款,以合作的名义开办的。我提醒他:“大哥,老百姓以为残疾人干啥都免税,你我都知道,那是指个体户,除了工厂,残疾人开商店、办公司的基本不在免税范围之内。”

苏成虎哈哈大笑:“老弟,你太幼稚了。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只知道红灯停,绿灯行。”

“遇见红灯绕着走。”

“都是红灯怎么绕?”

“那也好办!一让红灯停电;二把红灯刷上绿漆;三在没有监控的情况下可以闯红灯;四干脆把红灯砸啦!哈哈哈哈……”

我笑不出来,我觉得他只不过是借着贼胆子,倚仗政府扶持,钻福利企业优惠政策的空子。有空子要钻,没空子创造空子也要钻。

“大哥,别人可以胆子再大一点,步伐再快一点。咱这腿脚,还是以不跌跤为好。”我总梦到他摇着轮椅在高空上走钢丝。

“大哥胆子不大,谁还叫大哥?有人铺好了路,推着你跑。你想慢,广大致富心切的朋友们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说刘少奇、邓小平复辟资本主义,全国人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小时候耳熟能详。现在苏成虎一个截瘫残疾人已经肩负历史使命,成为广大健全人发财致富的火车头,我不是铁道兵,不知道铁轨铺多远。我却看到他身后绵延无尽的车厢正上演春运的场面。好像蠕动的蜈蚣,全身裹满了忙碌的蚂蚁。

“大哥,咱这身板儿,不宜接客太多,累死也不算烈士。”

“你不想当烈士,我还想当英雄呢!”

他被媒体称为时代英雄、改革先锋。我一个智体健全的商业老乡看到满街出租车上的标语:“一握成虎手,幸福全都有”,叹道:“东北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想不到你们残疾人中还蹦出一个东方之子。”

“我们残疾圈儿管‘歧视叫邪眼儿,你这是严重邪眼儿。我大哥不是‘蹦,是飞。”我纠正他的不正确情绪和不正确措词。不过,我暗自替苏成虎杞人忧天:“一握成虎手,幸福全都有”,这句广告如果不是假大空,吹大牛,那么大哥,你真成了轮椅财神、轮椅月下老,甚至是轮椅福禄寿三位一体,或者直接就是高高在上、有求必应的轮椅老天爷……虽然号召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关部门没规定这部分人不包括残疾人。但在中国从古至今,无论是谁,炫耀财富终将招灾惹祸,这个道理颠扑不破,除非你或你的祖上积了大恩大德。

苏成虎爱唱:“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最后一声“嗷……”,我说像东北虎在天上叫。赵名甲说像北方的野狼嗥。

省报三版体育栏目的角落里,有一则短讯:某副省长接见残疾人企业家苏成虎,对他向省残运会捐资百万表示感谢。

我是业余通讯员,却有职业敏感:不对劲儿啊!被连篇累牍宣传的苏成虎在各种报纸上铺天盖地,怎么沦落到片言只语这个地步?再说,省长按惯例在一版头条出现,怎么可能陪苏成虎缩在犄角旮旯?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我的电话质疑,苏成虎夸我:“还是老弟关心我。这么不起眼的事儿,你也看出了蹊跷。”然后,他开始愤愤不平:“我的公司现在总被敲竹杠,动不动就被逼捐赠。我捐一百万训练器材和运动服,记者嫌旧,说水分太大,不值那么多,不给报道。”

“那怎么办?”

“我们代表团都住一个宾馆,我半夜砸省长的门,让他评评理。就有了你看见的那条报道。”

我想起他大张旗鼓地捐款给残疾人、低保户、贫困大学生。“大哥!古人有云:行善不与人知。”

“不与人知行个屁善。雷锋自己不说,谁知道他做过好人好事?”

“那……你那些东西值不值一百万?”

“值个屁!值……十万块钱吧!”他得意中有迟疑。

“你是重残,只要是献爱心,十万和百万有什么区别?”

“老弟!你不懂。有了这条报道,我能赚九十万。”

捐款还能赚钱?我实在搞不懂。我有俩好同学,关英鹏是公安局的,阎明伦是税务局的。关英鹏讲个案例:“有个被告把十万元破烂儿想办法评估成一百万,贿赂法官判给了原告。赚了九十万。”

阎明伦进行分析:“如果捐十万元东西,被确认价值一百万还能顶上缴税金,相当于赚了九十万。”

“我大哥不是被告赖账,他的福利企业免税。”我的解释使我们仨坠入雾中,我们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的企图没有得逞。

这个苏成虎,不仅深不可测,还是高不可攀啊!

赵名甲说苏成虎去大酒店赴宴,必须铺红地毯,两边站满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夹道欢迎。

武卫推着苏老大,像蜀兵推着孔明检阅。苏成虎沿途每人赏二百元小费,享受着一脸媚笑的姑娘们娇滴滴地鞠躬道谢。赵名甲说苏成虎:“纯粹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大象。他就是有钱烧的,你劝劝他吧!毕竟是我们残疾人的旗帜。别那么没素质。”

我不以为然,“名甲,你让我劝什么?我俩能娶妻生子,大哥能男欢女爱吗?别忘了,他也分泌雄性荷尔蒙。”我嘴上这么说,却胡思乱想:那些女服务员未必真心感谢他的慷慨大方,甚至会因当众受赏,自尊心受伤,产生一种屈辱感,甚至怀恨在心。

苏成虎在开会时宴请全市残疾人优秀代表,我和他在酒桌边挨着。他说:“老百姓认为这个五星级酒店多么牛逼,咱们残疾人就拿它当食堂。”全体热烈鼓掌。苏成虎假装不认识我,转头笑嘻嘻地问我:“这位兄弟,你为什么不鼓掌?”

我说:“苏大老板这种豪言壮语,我壮多大胆子也嚎不出来。我厂门口小吃部我常去吃,都不敢说它是我的食堂。我就一只手,我鼓不了掌。”我拍拍他的脸颊,笑嘻嘻地回答,“我只能拍马屁。”

我居然敢捋虎须?看苏成虎不恼,反而笑了,大家的笑容都瞄着苏成虎的脸色慢慢绽放。“兴高采烈”这个成语在此时被撕成两部分,苏成虎犹如领唱,他的笑声越“兴高”,大家的笑容越“采烈”。

好些人羡慕我和苏成虎的关系,委托我向苏老大转达他们的各种诉求,仿佛苏老大不是坐在轮椅上,而是坐在龙椅上。

无论是过分的还是不过分的,我一律回绝。我猜测,他们某些困难可能只是苏成虎打一个电话就能解决,但我不想给苏成虎添麻烦。

当然,我可能是太敏感了。因此,我创业多次受挫,甚至遭遇灭顶之灾,却一再拒绝苏成虎的援手和提携。

苏成虎埋怨我:“你不把我当哥儿们了?你忘了我在医院白吃了你多少罐头。”

其实,我多次想向他求救,但怕吃到嗟来之食,我几次举起手机,愣咽回了每一个低三下四的字眼:“谢谢大哥关心,小弟还挺得住。”

“咬牙了吧?”

“咬了,没碎。”

“我手指缝漏一点,够你撅屁股忙一年的。”

“大哥!你邪眼儿了,在医院注射,能撅屁股也是一件幸事。”

“好小子,你敢讽刺我打针不能撅屁股?”

“你老拿弓箭嗖嗖射我软肋,不兴我拿左轮打一枪你屁股?别忘了,我也是射手座的。”

他呵呵笑。武卫说:“公子哥,我服你了。就你敢顶我家老大,还能把他逗笑。区长见了我家老大,都点头哈腰。有一次我家老大限区长半小时到场,迟到五分钟,区长自罚五杯。”

“残疾老百姓欺负健全区领导,过分了吧?”我责怪苏成虎。

他一摆手,说:“没事儿!都是哥儿们,开个玩笑。”

我替政府里的败类脸红,我说:“那个区长太他妈掉价。不过,他就是你拉下水的贪官,你也不能不给面子。贪官,也是人类。”

“是吗?他们不是毒蛇猛兽,不是狼狈,原来是人类呀!”

我们全笑了。贪官对我,是毒蛇猛兽,对苏成虎,是狼与狈。

有一件善事苏成虎必须大张旗鼓,包场让田蜜办了个人演唱会。包场开演唱会?这财力,让我们拄拐不拄拐的小老板们望尘莫及。苏成虎的轮椅宛若阿波罗的金马车,奔驰在玉皇大帝管辖的九霄云外。

蜜儿可没有饱餐嗟来之食的敏感。她笑着以邓丽君的《甜蜜蜜》开场,唱的都是古今中外爱情歌曲,我们这帮捧场的都知道是为她“虎哥”一个人唱的。最后,大家和她合唱了一首非常老非常老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真奇怪,真奇怪。”她改编后独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不快,跑不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脑袋,要相爱,要相爱。”

苏成虎下身瘫痪,相当于没有尾巴,蜜儿痴心不改,相当于没有脑袋。大家窃笑。蜜儿又唱一遍,更直白:“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不快,跑不快,一只摇着轮椅,一只拄着单拐,不能爱,真奇怪。”全场掌声、笑声、欢呼声经久不息。我心中高喊:“蜜儿!好样的。”我以为我是在心里喊,不料,全场回应,一起高呼:“蜜儿!好样的。”

蜜儿哭了。台下给她虎哥苏董事长苏大老板留的座位,始终空着。

那次生日宴后,田蜜迅速在众多健全的追求者中选了一个跳芭蕾舞的小伙子,风风光光嫁了。只是这次演唱会后,她两口子和苏成虎偶遇,苏成虎望着识趣避开的芭蕾王子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田蜜回家就闹离婚,情愿净身出户。

我和赵名甲都劝蜜儿别意气用事,没用。

芭蕾王子后悔白白教会了蜜儿用那条好腿表演芭蕾舞里金鸡独立的旋转。他气得直骂:“那台破半截美,怎么能打败我这辆法拉利?”

盛京人管前一半是轿车后一半是货车的“皮卡”车叫“半截美”。

“半截美”苏成虎的一声叹息能打败法拉利芭蕾王子的山盟海誓,令人啧啧称奇。我问蜜儿:“究竟为什么?”

她说:“虎哥的叹气充满了阳刚之气,是真正的爷儿们。”

“他叹口气你就神魂颠倒,他放个响屁你还不得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我也愿意。”田蜜经历了几年雨露滋润,更丰腴了,女人味儿更足了,但似乎更没脑袋了,难怪人说胸大无脑。

苏成虎斩钉截铁,打电话告诉蜜儿:“你离婚我也不娶。”

蜜儿不伤感,咯咯直笑:“谁用你娶?我就是不想听你叹气。哪怕是轻轻的、短短的,我心也咝咝啦啦地疼,受不了。”

蜜儿柔肠寸断,男人会肝脑涂地。苏成虎的下身按他自己话说:“对女人不构成威胁,只起安全作用。”他毕竟还像男人一样正常长胡子。他破天荒语气比腿还软地说:“我是癞蛤蟆,不想吃天鹅肉。”

蜜儿急溜溜地争道;“你不是癞蛤蟆,我是。你是天鹅肉。”

癞蛤蟆、天鹅肉,天鹅肉,癞蛤蟆……两人互不相让,挺好一个盛京城,让他俩吵得天昏地暗,举头天鹅湖,低头蛤蟆塘。

“你有贴身保镖,我给你当贴身保姆。我叫蜜儿,我俩今后的岁月,我让你天天过蜜月。”

“我残得太重,真不能结婚。我俩不可能有孩子。”

“我上床给你当爱妃,下床给你当宝贝。”

“上床也没用,我爱不了妃,你嫁过人了,你应该懂。”

蜜儿脸红了:“你才不懂呢!真正的爱情不在乎那点破事。你是不是嫌我残花败柳?”

“你不是残花败柳,我是残兵败将。”

“你不是败将,你是我心中的常胜将军,大将军,大老虎!”

面对蜜儿的柔情似水,热情如火,苏成虎百般回绝,让蜜儿水深火热。她一气之下,找了个瘫在床上不能下地比苏成虎还重的残疾人。

唉!蜜儿无非是证明她不在乎苏成虎的身体,这又是何必呢?

那个残疾兄弟被伺候得总做梦称“朕”,像变态皇上一样掐完自己大腿掐田蜜的大腿,在蜜儿的哭泣中,证明自己不是活在幻觉里。

我让赵名甲骗开蜜儿,质问那个残疾皇上:“你他妈变态呀?”

他害怕我打他,解释:“我只是想证实,蜜儿是不是下凡仙女。”

我被气乐了:“你个傻逼,除了铁拐李,神仙有拄拐的吗?”

这厮有点学问,与我探讨:“那王母娘娘拄拐不?”

“去你妈的,你连王母娘娘都不放过,你以为你是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侵略过中国的天堂吗?你连我这样的‘死倒都欺负,你说,咱俩谁是日本鬼子?”

哎呀!我这张利嘴还没碰见过对手,看样子我是轻敌了。我看见有只苍蝇落在他大脚趾上,他脚微微动了一下。我问:“你不是瘫痪吗?怎么脚还有知觉?”

“我不是截瘫,我是肌无力。我没知觉,我掐自己大腿干什么?”

我忽然反应过来,问:“你是肌……无力?”

“你才是鸡。我是肌无力。”这小子不愧是床上皇上,啥都知道。

“那你掐人能疼吗?”

“不能。”

“那蜜儿哭什么?”

“她有病。除了手,不能碰她肉,碰哪儿都哭。”

“你才有病。碰哪儿都哭,看是谁。有个人,碰她哪儿,都笑。”

他盯着我,欲言又止。我说:“你怎么不问是谁?”

“想说不用问,不想说问也白问。是谁,都比我强,问啥!”

他下半身不遂,有知觉,苏成虎下半身不遂,没知觉。谁比谁强?

我挠了一下他脚心,“碰你,你哭不?”他挣扎一下,躲不开,咴咴笑了,像马叫。我忍不住也笑了,又挠一下,他又笑了,还是像马叫。我警告他:“我不跟你辩论,你再欺负蜜儿,我就让你笑个翻蹄亮掌,万马奔腾。我先找找徐悲鸿的感觉。”我综合白求恩和时传祥的精神,不怕他病重脚臭,对他开展足疗,一只手在他两个脚心来回忙碌抓挠,心中感慨:人类进化成两只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咽气了,直求我:“你不是徐悲鸿,你是徐卑鄙。我是徐悲惨……饶命。”

“法律有规定,杀人偿命。法律没规定,笑死人偿命。懂不?”

他面对我的狞笑连连点头。

门外传来轻一脚重一脚的“马蹄”声,是赵名甲和蜜儿回来了。蜜儿进门便问:“大老远就听你哥儿俩笑,啥事这么开心?”

我笑嘻嘻地说:“我们正研究马蹄子和人类欢乐的内在联系。”

“这么深奥?”蜜儿不可能听懂。

赵名甲现在不光有照相馆,还开了美术社。我和他说:“名甲,这位兄弟最喜欢徐悲鸿的马,你有空给他画个八骏图。”

“八骏就免了,你要会字画,就写一句:没脚的欺负有脚的。”

这小子够犟嘴的,幸亏他卧病在床,否则,我真担心社会稳定。

那小子艳福不浅,不浅就是深,深渊容易溺死,深沟容易摔死,他死了,是煤气中毒。死得这么及时、死得这么知趣,我真想给他写封感谢信,没动笔,是因为我没有阎王殿的邮政编码。

死人我在医院见多了,如果对陌生人的死亡我个个伤心,我估计我也死几个轮回了。不过,我对这个自谦“死倒”的残疾兄弟终于“死倒”,还是不能忘怀。他是肌无力,拧不动煤气罐的旋转开关,如果蜜儿不是差点同归于尽,我真能想起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

法医说蜜儿是自杀未遂。未遂?为谁?傻子都知道她自杀为谁。

死过的人容易大彻大悟,蜜儿终于明白,她演的苦情戏多么苦,她虎哥也不屑一顾。她施展苦肉计多么苦,她虎哥也不会中计:“既然他不在乎,我是二婚的小寡妇,我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貌美如花,在人欲横流的当下一旦放任自流并放射性污染,后果可想而知。

好多人想占她便宜,哪怕她并不便宜,那些男人也觉得值。渐渐地,我和赵名甲发现,她似乎随便,其实并不随便,除了我、赵名甲和偶而能立起来用后腿行走的那条大狼狗,苏成虎身边直立行走的雄性哺乳动物,基本被蜜儿生擒上床哺乳,并训练成为发情期的雄性动物。

我很奇怪,蜜儿那条伤腿有那么多触目惊心的疤痕,那些健全的男人怎么能视而不见,还兴致勃勃地对她“作威作福”。无论多么变态的骑手,也不能鞭打一条腿流血的瘸马纵横驰骋。

那个对苏成虎忠心耿耿的武卫笑话我:“公子哥!你真书生气。蜜儿一条腿又白又嫩,另一条腿穿着各种颜色的网袜,老刺激啦!”他说漏了最终拜倒在蜜儿的石榴裙下的秘密,求我别向苏成虎告发。我答应了,苏成虎听到了蜜儿不少绯闻,表面装成不在乎,内心已经成了箭靶,被射成了刺猬,我怎么忍心还在他伤口上抹辣椒酱?

武卫相信我的承诺,向我叹息:“谁不迷蜜儿的美?谁不迷蜜儿只穿一条网袜在床上跳舞,幸亏她一条腿瘸,要不她真能飞。”

他的话让我产生幻觉:满天飞的天使不是呼扇一对长羽毛的翅膀,而是挥动一双跳芭蕾的女人大腿。蜜儿一条腿当成翅膀飞,我认为她不能鹏程万里,只能原地盘旋。如果有破鞋或破袜子从天而降,也没啥奇怪的。不是天使甩掉的,就是蜜儿从楼上窗口扔下来的。

苏成虎终于发现,蜜儿用绿帽子把他团团包围了,这么绿化祖国,让苏成虎对绿草如茵绿树成荫的人文环境只评价一个字:“阴”。看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王八不知缩头乌龟是啥滋味。苏成虎不是王八,他和蜜儿一根头发丝的关系都没有,怎么能是戴绿帽的缩头乌龟?可是,谁不知道蜜儿是大哥的女人呢?

苏成虎要征婚,条件只有一个,只要比田蜜那娘们儿强,就OK。他任命我和赵名甲、武卫,组成他征婚资格审查委员会。我和赵名甲甘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拒绝在苏成虎麾下以左膀右臂的身份作威作福,但大哥的婚事我们责无旁贷。无论苏成虎是征婚,是争面子,还是不蒸馒头争口气,我都要义无反顾,谁让我们都是残疾圈的。

我和赵名甲认为:除了影视界娱乐圈的一线美女,生活中比蜜儿强的女人屈指可数。我们忘了健全的比蜜儿强,强在健康;未婚的比蜜儿强,强在纯洁;丑陋的比蜜儿强,强在放心;就是离婚的也比蜜儿强,强在没把丈夫克死。

有个已婚的向苏成虎发出这样的表白:“你答应娶,我保证离。你似娶非娶,我若即若离。”这位比蜜儿强在全攻全守,敢在婚恋上踢足球。从大雪纷飞的征婚资料中看出,简直是个女人就比蜜儿强。

甚至有个娘娘腔的男人都认为比蜜儿强。他当面游说苏成虎:“反正你也不能用,还在乎性别干啥?再说,我比娘们还娘娘,你还省了卫生巾。”苏成虎差点被说服,是他妈挺省钱的。后来我提醒他,这人妖每月注射雌激素比卫生巾贵多了,苏成虎才忍痛割爱。

有个女大学生不仅邮来了处女证明,还邮来了床上功夫一百问的答卷,保证了肉体的原生态和性知识的肥沃,极有开垦价值。

有个性急的还把她和苏成虎尚未试管的试管婴儿的名字都起好了,为了追求名人效应,不论男女,都叫“苏东坡”。这个女人不知道,苏成虎时常大摆筵宴请客,什么山珍海味都可以点,只有一个菜,是他的忌讳,那就是常见的“东坡肘子”。

苏成虎解释过:“肘子、走着,听着这么别扭。”不过征婚场面热闹,苏成虎心情好,笑了:“我这体格,最怕坡。”

一个女孩儿明知武卫替苏老大做床上替身是借口,不惜牺牲色相刺探到了这条并不值钱的宝贵情报,给自己和苏成虎的虚拟富二代起了个比前苏联更霸权主义全世界人民都心惊肉跳的名字:“苏全平”。

“全平”,这回一点坡度都没有了,畅通无阻了吧?满意了吧?可是,“全平”“全屏”,听起来像电视,苏成虎再有钱,和她也生不出可视电器产品。我否决的理由是:毕竟,苏成虎不是长虹公司。

另一个有孩子的单身母亲认为她也比蜜儿强。她能生育,有活证据。“不费一枪一弹,直接当亚父,天下上哪儿找这么无本万利的好事?”

武卫对这个前胸后腚全露沟的小辣妈实在实在是太喜欢了,问:“大姐,我大哥不能放炮,你能受得了吗?”

小辣妈就是辣,训武卫:“崩山啊?还放炮?那叫云雨,一点学问也没有。你看不见满大街成人用品连锁店呀?不比你们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强多了。”

小辣妈征婚无望,飘然而去。武卫本来想调戏小辣妈,不料自食其果,被辱骂了,抬头想还嘴,人不见了。

我和赵名甲暗笑:这个小辣妈,颇具东北年轻母老虎的风度。

残联办公大楼门口,天天有女人们打听苏大老板死哪儿去了,并以偷渡或闯关的形式进楼搜查。不明真相的市民以为残联被妇联吞并了。这么征婚比十年浩劫还动乱,我们施了一计,放风说苏成虎不幸破产了。这年头,谁又破产了,谁又被抓了,太正常了。人山人海的征婚大军顿时作鸟兽散。我们抽查几个打去电话试探,检测一下人间是否有真情。还真有,不过不是爱情,是绝情,或翻脸无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东西。何况征婚未遂,不是夫妻。

“一个都没了?”苏成虎不信。

“有一个,是纯精神病。她不光不怕你破产,还说能把你治好,和你共创奇迹,让你和刘翔PK去。”武卫俯耳汇报。

“PK刘翔就算了。PK流氓还有可能。”苏成虎很冷静。

“那……当初干嘛人山人海?”苏成虎问我,还是有点不甘心。

“十年前你刚捐款时,向你求爱的是有真心真意看中你这个人的。现在,百分之九十九是看中你的钱。要知道,全国的亿万富翁并不多,而适龄的、未婚的、残疾的、广大妇女群众眼高手低高攀得起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你每根汗毛都是一根金条,把你剁碎了搅成肉馅,论克卖,保证比千足金还贵。”

“你这么恨我呀?”苏成虎还是笑,只不过笑的温度在零下。我打了个冷颤。看来,当老板和当官的一样,当大了就开不起玩笑了。

我说百分之九十九,自然等他问那百分之一是谁。我好继续撮合蜜儿。我估计苏成虎猜出了百分之一的身份,他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皇上为什么有九龙壁?”苏成虎考我。

“九五至尊嘛!九霄、九州、九鼎、九族、九泉,九为个位数里最大,龙王生九子。只有乌龟大王才生八子,所以叫王八。”

“又胡说八道了。我新装修的办公室,就叫九牛厅。”

我送给九牛厅的贺礼是烟灰缸大的玻璃盒里养着一只活蜗牛,玻璃上有一句烫金歌词:“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

“讽刺我吗?假肢魏征。”

“不喜欢你可以扔。轮椅唐太宗。”我才不在乎他开得起开不起玩笑。“礼轻含义重,蜗牛是我的替身,陪着你。你能看懂蜗牛了,你也就活得轻松了。”

“我能看懂法国蜗牛。”苏成虎嘟囔了一句。为了显示自己是轮椅唐太宗,他还是把蜗牛盒放在老板台上,对蜗居在玻璃盒里的蜗牛说:“你是朋友的卧底,监视我来了。”

新装修的九牛厅水晶大吊灯,红木办公桌椅,古董式落地大钟,景泰蓝镀金架地球仪,富丽堂皇。别具特色是左边墙上悬挂着黄牛、水牛、牦牛、犀牛的头骨标本,全是带角的。

“那个犀牛头是假的吧?”

“真的!从非洲走私过来的。可他妈贵了,我转让了一个公司。”

我敲了敲犀牛的骷髅头,嗅到一股血腥味儿,感慨:“犀牛呀犀牛,原来是因为牛角被滥杀,现在连脑壳都值钱了。你卖便宜了,未必保真。你价值连城,更值得造假,大哥,你不是被骗了吧?”

“不可能!我有全套现场猎杀录像资料,还有专家鉴定。”

“这年头,除了当官的和名人的黄色视频,哪有真的?专家鉴定比地摊儿算命的更不可信。”

“你能不能不扫兴?买便宜买贵都是假货,你成心逼我死呀?”

左边四个牛头仿佛是从墙那边,怒气冲冲地拱过来,尴尬地卡在墙壁上,悲哀地变成了装饰品。

我扭头看看右边墙上,是牛皋、牛郎、牛魔王、牛头马面的工笔画像,全是彩色的。

牛皋,岳飞手下的头号福将,武艺不咋样,老打胜仗。对我们身体不咋样的残疾老板,有一定的励志作用。我和苏成虎在医院看连环画时,他管牛皋叫牛“臭”。

我凑近画面闻一闻:“嗯!画得挺好,一点不臭。”

苏成虎明白是什么典故,笑道:“你的记性啥时候臭呢!”

牛郎,这个纯朴的农村孤儿,在教唆犯老黄牛的教唆下,偷看仙女洗澡,盗窃织女内衣,号称自己父母双亡、有车有房,强逼孤苦伶仃的弱女子为妻,还不遵守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儿的计划生育基本国策,挂他画像目的何在?难道,蜜儿能成为苏成虎七夕相会的织女?

一看到牛魔王,我就想起含辛茹苦的铁扇公主,独守寒窑,望穿秋水,可恨牛魔王找小姘,包二奶,幸亏纪委派孙悟空同志执行纪律,夫妻才破镜重圆。这一段对苏成虎能有什么启示?蜜儿是铁扇公主,你苏成虎也没有狐狸精二奶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牛头马面是索命鬼,这个好理解。像我俩这样大难不死之人,应该珍惜生命,珍惜时间,珍惜美好的生活,珍惜我们残缺不全的肢体感受的大千世界。我和苏成虎在财富上有天壤之别,但我俩在个人奋斗中都是只争朝夕。

当然,这些全是赝品,因为画中作者的篆刻朱砂红印,不是李可染,而是李可柒。

有王老吉,就有王考吉;有雪碧,就可以有雷碧;有金庸,就可以有全庸。凭什么有擅长画牛的李可染大师,不可以有李可柒?

苏成虎悬赏百万征集老虎中堂,赵名甲劝他:“干吗那么破费,你给我孩子念大学的学费,我保证让你满意。”赵名甲几易其稿,忙了大半年,画出一幅猛虎归山图,有人给赵名甲出十万元想要收藏。

苏成虎不答应。巨幅国画中的东北虎回头俯瞰九牛厅,黄牛、水牛、牦牛、犀牛的骷髅头似乎是老虎吃剩的,满屋顿时虎虎生威。

我问他:“你给名甲钱没?”

“情义无价,该给都给。”

“多少?”

“五千。”

“五千?够大学学费吗?”

“够啦!一本大学,一学期学费才四千多。”

“大学不是四年吗?”

“那他儿子念一年退学呢?”

“你怎么诅咒下一代?你知道吗?他那幅画有人出价十万元。”

“这你也信?”

“朋友的话不信,还信谁呢?”

“你没让朋友骗过?”

我无语。我依然强调:“名甲不会骗人。”

“这年头,谁能保证谁。你能保证我吗?不能吧!”

“大哥!你整天防贼似的,这么活着不累呀?”

“我就是个贼,比谁都累!可是被骗以后,更累!不唠这个,太累!我考考你,你这么有才,看出我的九牛厅有什么名堂吗?”

“嗤!无非九牛二虎。”

“左边四个,右边四个,八个牛啊?”

“你属牛。”

“那二虎呢?”

“你身后有一幅,你叫苏成虎。”

“多少人都猜不出来,你太聪明,和你猜谜语,一点乐趣都没有。”

“别人猜出来,哄你高兴,不好意思说吧?”

“那你怎么不哄我高兴呢?”

“哄你高兴,不用九牛二虎。”我模仿蜜儿声音:“虎……哥。”

苏成虎一打哆嗦:“你饶了我吧!没有尿瓶连着,我能尿裤子。”

我们正在九牛厅议论还征不征婚,还假不假破产。有个开卡车的小司机假借送礼闯进来,向苏成虎索讨运输费。苏成虎问:“你是不是骂过我?‘董事长算个鸡巴!是你骂的不?”

苏成虎连玩笑都开不起,挨骂更不行了。

司机点头哈腰:“董事长,我错了。你不算鸡巴,我算。”

“你算?我不算。你的意思我不是爷儿们?”

“岂敢岂敢,您是纯爷儿们,我不是。我是娘们儿,纯娘们儿。”

“你是娘们儿,还纯的?那你怎么算个鸡巴?你是男是女?”

“我是男是女?”小司机很困惑,“我怎么知道应该是男还是女?根据革命需要吧!不是不是,不是革命需要,是看董事长需要。”

我看那个小司机已经乱了方寸,不愿看苏成虎猫戏老鼠,说:“董事长需要女的,你还去变性啊?快点赔礼道歉,拿你钱走得了。”

外国人都懂,中国人喋喋不休,最后一句最重要。司机没听出我最后一句的提醒,还贫嘴:“不是不可以变性,关键是手术费谁付。”

苏成虎满脸堆笑,堆满了假笑,直往地上掉。他和武卫对视的眼神充满了阴毒和险恶:“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手术费,老子我付。你先去泰国做人妖手术,再去韩国做整容手术。一定把你加工成比蜜还甜的美人,那点运输费算个屁,你,这辈子我包了。”

我和赵名甲笑得很艰难。武卫鼓掌并怂恿司机:“快谢董事长。”

“董事长真能开玩笑。”司机有点觉得不妙。

“我和你开玩笑?你配吗?你说,什么时候办护照,买飞机票?”

司机像足球队后卫面临罚球时那样,下意识地两腿夹紧,两手护住要害部位,慌恐地说:“我刚度完蜜月,我变性,我老婆不能干。”

坏了!这位司机知道皇上有皇家的禁忌用语,不知道苏董事长也有禁忌名词。蜜儿逮谁和谁过蜜月,谁敢当虎哥面提“蜜月”二字。

“看样子,你今天是有备而来,成心气我。”苏成虎的眼睛里真有了老虎吃人的杀气。他向司机诲人不倦地建议并讲解:“你去泰国,劁下来的东西不浪费,给你媳妇安上,你俩可以继续度蜜月。如果你给你媳妇注射的坏水你媳妇没流失,她再注射还给你。你当完新郎当新娘,你媳妇当完新娘当新郎,多公平!多刺激!现在你两口子就开始上床录像,做完手术一炒作,你两口子出大名了,发大财了,我这个金点子,比你运输费贵一百倍,我认亏,顶账了,你不用找我了。”

别人赖我账的事我经历多了。我信报应,我不敢赖别人的账。我听说苏成虎是盛京赖账大王,我不信。一个人成功,不光有赞不绝口,肯定也谣言四起。就像一盘著名的海鲜,招吃货,也招苍蝇。

此刻,我和赵名甲在干笑声中,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地领教了苏成虎的赖账艺术。他赖账能成为赖账大王,看来不是浪得虚名。

小司机要哭了:“可是,我媳妇都怀孕三个月了。”

武卫听出蹊跷:“你结婚一个月,你媳妇怀孕三个月?”

我烦他火上浇油,批评武卫:“装什么古代处男,值得奇怪吗?”

苏成虎捉弄司机上瘾了,继续发挥:“现代高科技,你不用担心。把你媳妇的孩子放你肚子里,比从冰箱里拿盘菜放微波炉里还容易。你不用替我省钱,告诉过你,手术费我全付,怎么还磨磨叽叽。”

“可我是男的,怎么生孩子?”

“你什么记性?你不已经做变性手术,变成女的了吗?”

“可我胸这么平,没有奶怎么办?”

“奶粉我也包。”

“都说国产奶不安全。”

“我全给你买进口的。”

“我媳妇想人工哺乳,她胸可大了。”

“那我雇她当奶妈。”

“你不是把她变成男的了吗?怎么当奶妈?”

“当完奶妈再变成男的。”

“我劁下来的东西放那么长时间,还不招苍蝇啦?能安上吗?”

“有冰箱啊!你是原始社会的,你家没冰箱啊?”

“董事长开恩,把运输费给我,我就买冰箱。好给孩子放奶粉。”

我一直以为小司机有点傻,有点同情他。此时才明白,小司机是成心装傻陪苏成虎开心,最后成功地绕回原点继续要账。

苏成虎不笑了,瞪着司机:“你拿我当傻瓜耍?”

这句话明显地倒打一耙。我说:“大哥,咱还有重要事研究,他那点钱,对咱九牛厅就是九牛一毛,给他算了。”

“你呀!难怪叫公子哥。什么也不懂。你说:他说我‘董事长算个鸡巴,是不是骂人?是不是该罚?”

我如果说是骂人是该罚,司机的账又泡汤了。我也不高兴了:“大哥!你把钱还给他,我给你一个说法。我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我的说法你不满意,我加倍给你补齐。”

“补齐还加倍?苏哥,你看我们俩老弟的面子……”

赵名甲的话没说完,就被苏成虎粗暴地打断了:“行啦!你们俩还是残疾人中的佼佼者呢!一对窝囊废。人家健全人组团欺负我们,再看看我们,一团散沙,全是败类!武卫,把他轰出去。”

武卫拽司机走,不料,那司机还来了脾气:“苏成虎,你不要仗着自己养了几个打手就横行霸道。你自己敢一个人上街,我算你是爷儿们。你就是个残疾人,大家不稀得拿板砖拍你。政府捧你像个宝,今天我就告诉你,我骂你算个鸡巴,那是抬举你。你连鸡巴都不如。”

武卫用拳捅了一下,小司机“呃”地一声缩成一团,被拖走了。

我盯着地面,眼泪往上涌,我忍住,不敢看苏成虎,怕淌出来。我抬起身:“名甲呀!咱们这对窝囊废,别碍大哥眼了,撤吧!”

赵名甲拦住我:“大嫂永远是大嫂,大哥更永远是大哥。撤什么?”

“什么大嫂?哪儿来的大嫂?”苏成虎纳闷。

“苏哥!你当年生日宴上不喝交杯,公子哥是刚和未婚妻分手。蜜儿让我要公子哥一句话,他说:未婚妻不是妻,未婚嫂永远是大嫂。”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那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赵名甲也带着哭腔说:“过去的事不能过去。”

苏成虎看看我,又看看赵名甲,眼泪渐渐泡软他强硬的目光,他眼睛像没关严的自来水龙头,好半天才“嘀嗒”滴出一滴,也哭了。

我们三个残疾人,走平地都颠簸,吃过多少苦,都是笑着和对方说,一个陌生的讨债人,却把我们都惹哭了。这个死司机,怎么这么可恨。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让他撞得支离破碎。

武卫推门回来,吓了一跳:“三位大哥,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苏成虎对武卫说:“谁死了?你爸死了。”

“我爸死了我都不哭,你们哭啥?这是狗抓耗子多管闲事,还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们仨破涕为笑,武卫他爸这辈子,命中注定是耗子了。

“老弟,你刚才说给我个说法,我不是秋菊,不叫真,不过,我好久没听你讲笑话了。你还能逗大哥乐吗?”

“逗大哥开心是必须的。我给你讲,那小子说董事长算个鸡巴不是骂你。中国有多少董事长?别看买卖小,我是董事长,名甲也是董事长。你干嘛非捡骂。”

“他在我地盘说这话,不是骂我是骂谁?”

“那也不算骂人。我小时候和我叔去浴池洗澡,我的鸡鸡很小,我叔的鸡鸡很大。我问叔叔,这是为什么?我叔叔指着我的鸡鸡说:这玩意儿叫懂事长,等你懂事了,它就长大了。你看,董事长算个鸡巴,有道理吧?不是骂人话吧?”

他们三个哈哈大笑。武卫说:“公子哥真能瞎编,太逗了。”

赵名甲叹道:“你叔把天下的董事长全骂了。”

苏成虎问:“你叔这么有才,现在干什么呢?”

“当董事长呢!”他们三个又开心地笑起来。“我不撒谎,真当董事长呢!”他们仨边笑边点头,纷纷表示:“我信,我信。”

我也跟着笑了。

我叔真是董事长。

可是,此时此地,谁信?

蜜儿一身白衣白裙,远看像白娘子,近看像白骨精。“酒醉的探戈,酒醉的探戈,告诉他,不要忘了我,啊啊……酒醉的探戈……”她在九牛厅门口和我们用眼神打了招呼,一股酒味儿唱着晃进来。来者不善啊!她用拐棍磕磕老板台的前脸,问苏成虎:“真破产啦?”

“破了。”苏成虎翻了翻眼皮。“这回你高兴了吧?”

蜜儿的嗓子像破裂而锈迹斑斑的铁皮烟囱:“高兴。今儿个老百姓呀!真他妈真高兴。特大新闻哪!我虎哥还征上婚了,闹够没?”

“你闹够没?”苏成虎反问。

“老天爷呀!终于睁开眼了。你破产了,穷光蛋了,没人嫁给你,这回,嘿嘿嘿,我可以嫁给你了吧?别担心,虎哥,我养你一辈子。”

“我是爷儿们,不是小白脸。”

蜜儿小脸不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而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你起五更,爬半夜,哭着喊着挣点小费,我哪儿敢花。”

“你怎么说得像小姐叫床似的?”蜜儿恼羞成怒要发作。

“这是你自己说的。”苏成虎从不在乎蜜儿的脸色。

“我的钱埋汰,你的钱干净吗?”

“蜜儿,老朋友见面,别吵了。我请客。走!”我说。

蜜儿没理睬我,手拄着桌沿,和陷在老板椅里的苏成虎红头涨脸地吵:“你拿银行贷款放高利贷,人家还不起,你就把人打残废。你强迁老百姓房子,人家讲条件,你就逼人家自焚。你的钱干净?”

“欠钱不还,我必须维护市场经济秩序,拆迁不走,我必须为政府分忧。你一个身残志不残的小姐,懂个屁!”

“你骂我是小姐?你骂我是小姐?好!你男盗我就女娼,天生一对!我为什么和你周围的人睡觉?我贱!就是想闻到你的味道,就是想听到他们讲你,讲你的好,讲你的坏。虎哥!别看你不可一世,上至当官的,下至跑腿的,除了这两位小哥,你身边没一个可靠的。”

我和赵名甲对看,武卫盯地缝,苏成虎望水晶大吊灯。

蜜儿眼泪汪汪对我和赵名甲说:“伴君如伴虎,两位小哥,你们离这个老虎远一点,小心崩身上血。”

苏成虎暴怒:“你少挑拨我们哥儿们,你是扫帚星,你是潘金莲,你给我滚。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我这辈子还不想见到你呢!可惜你不要我,阎王爷也他妈的不要我。公子哥,他背后说你是书呆子,胆小鬼,伪君子。”

“我是,我都是。大哥说得对!”苏成虎这么评论我,不是蜜儿说,我不会信。我劝:“蜜儿,找个好人就嫁了吧!何必呢?”

赵名甲这回才敢接茬:“甜姐,找什么样的,包我身上。”

“包你身上?十年前,我就告诉你找什么样的,你办到了吗?”

赵名甲有些羞惭。蜜儿说:“幸亏你没办到。你的苏大哥怕你风头盖过他,多次背后使坏,在领导面前打压你,不让残联提拔重用你。”

“你造谣!”苏成虎抓起养蜗牛的玻璃盒向蜜儿掷去,不知是真掷不准还是假掷不准,他没有打中蜜儿。蜗牛来不及惊叫,便在玻璃“哗啦”的碎声中,在蜜儿脚边诞生,慌张而全速地缓慢逃跑。

“什么东西?”蜜儿盯着蜗牛,假装不认识地问:“是瘸腿的小乌龟?真有意思,健全人结婚养孩子,残疾人不结婚养个王八犊子?”

“武卫!你他妈是吃屎的?”苏成虎罕见地撑着桌子站起来。

武卫还是忌惮蜜儿揭老底儿,一直没敢上前。现在不得不动用他的杀手锏,上前用拳一捅,蜜儿“呃”地一声缩成一团,泪水飞溅,眼睛吃惊地瞪个溜圆。武卫单臂横夹起蜜儿的腰,另一只大手捂住蜜儿的嘴,往门外走去。蜜儿像在空气中游泳四肢乱动,“唔唔”地说不出话。我实在看不下去:“武卫!放下!”

赵名甲一反平日儒雅,也厉声喊:“不许这样。”

我和赵名甲冲到武卫的左右。说实话,我和赵名甲这鸡架体格根本不够武卫大鹏展翅的。可是,他却被我们两个瘸子的气势震住,望了望苏成虎,松开了胳膊。蜜儿“咕咚”摔到地上,顾不上哭,抱住武卫的腿就是一口。“唉哟!”武卫叫了一声,踢开了蜜儿。凭良心说,不是狠踢,只是下意识地甩开蜜儿的尖牙利齿。可是,那种时刻,分寸谁能把握?蜜儿还是碰个鼻口流血。唉!这可是我们的残疾市花呀!

赵名甲扶起蜜儿,苦苦哀求:“走吧!走吧!”

我费劲地捡起蜜儿的拐棍递过去:“我听你话,永远离开他,咱们一起走,行了吧!”我在出门回头的一刹那,只看到转过去的老板椅靠背上,苏成虎露出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他宁可看墙上狰狞的东北虎,也不想目送我们这些故友。故:旧的意思,也有死的含意。

我、赵名甲、蜜儿再也没踏进九牛厅一步。我们仨惺惺惜惺惺,聚了几次便不想再聚。因为,三个人都贱,总不由自主地谈起苏成虎。

苏成虎把国内所有能给残疾人的桂冠已经全戴腻了,我们的副市长亲笔挥毫,夸他“功德无量,脚踏实地” 。

“功德无量”,让我想起了表扬信上秤约的故事,而“脚踏实地”纯粹是副市长喝假酒了。如果有人这么夸我,我会告他“诽谤罪”。

一个名人在媒体上有多少正面报道,在民间便有多少负面八卦。有人说苏成虎整天山珍海味,我知道他最常吃方便面和黄瓜蘸酱。有人说他喝遍琼浆玉液,我知道他基本滴酒不沾。有人说他包养情妇,他下半身都感觉不到是谁的,找女人不是自我折磨吗?有人说他豪赌成性,我知道他连麻将都不碰,他坐不了八圈牌。吃喝嫖赌全不玩,那他干什么?想修炼成仙吗?他敛财!变相的赌馆和妓院,公开的典当行和讨债公司,以及强迁和高利贷,他还嫌钱来得太慢,他要开矿,要进军古董市场。我担心他满世界旅游其实是想考察倒卖毒品或军火。他咄咄逼人的暴发和炫富,由残疾人的仰视变成市民的侧目。

赵名甲问我:“你说,苏大哥是不是有病?一辈子能花多少?又没后代,图啥?”

我回答:“他要像你这么想,当初都不捐邮票了。当官的不是虚报业绩就是瞒报事故,当老板的都想做大做强,当老百姓的也想富了更富,当学生的希望考分越来越高,这是一个竞争的社会,这是一个数字化的年代,谁不是数字的奴隶?数字考核一切,无一幸免。大哥是万元户就被评为区先进,百万富翁就是市劳模,千万畗翁就是省优秀企业家,亿万富翁就名扬全国。名和利全被数字捆绑在一起,他不可能做金钱的主人,只能是数字的奴隶,从增长的财富中显示价值,寻找乐趣。”

蜜儿问:“公子哥,虎哥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我觉得大哥像天上没有伞的伞兵,还没有腿,他怎么降落?”

蜜儿捂着耳朵,仿佛怕听到苏成虎落地的声音:“我不听我不听。”

“他有一个名扬中外的机会。”

“什么时候?”赵名甲和蜜儿同时问。

“现在。”

“现在?怎么名扬海外?”赵名甲想不出来我有什么锦囊妙计。

“你快说吧!别像个娘们似的,磨磨叽叽。”蜜儿催我。

“他把亿万财富全捐出来,成立国际性残疾人奖励基金。专门奖励全世界各行各业的优秀残疾人,大哥就成了活着的残疾诺贝尔。”

他们俩像比谁嘴大,对望着:“啊?”好半天,蜜儿扑向我,抓住我的右臂,激动地说:“公子哥,你的计划太伟大了。必须献出你的右脸,让小妹亲一口。”

“我这么瘦,你也这么瘦。男女授受不亲。”

“你是不是嫌我脏?”蜜儿幽怨地盯着我。

我赶紧把右脸凑过去,让蜜儿“啵”的声音很大却接触面积很小地亲了一下,我又扭过左脸:提醒她:“保持平衡,还有这边。”

“亲完右脸还让人亲左脸,公子哥你真不要脸。”赵名甲说。

我说:“上帝说:别人亲你的右脸,你就把左脸也凑上去让人亲。”

“上帝是说:别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凑上去吧?”赵名甲纠正。

我义正辞严地表态:“我是中国人,我没那么贱。”

蜜儿笑嘻嘻地问赵名甲:“啥意思?吃醋啦?”

“甜姐这么甜,哪儿有醋可吃。”赵名甲又转向我,“公子哥,你说,苏哥愿意当残疾诺贝尔吗?”

三人成虎,如果我们三个人造就一只永垂不朽的东北虎,那是全中国残疾人的光荣,是全世界残疾人的福音。我们三个想到苏成虎以往的言行,以往的胸怀,不由同时悲哀地摇摇头。一加一在算错了的情况下不等于二,但无论用什么逻辑推理推错了,苏成虎永远不是丰碑一样屹立的“1”,而只能是坐在轮椅上低头数钱的“2”。

上苍赐予的良机,犹如白驹过隙,就这样一闪而过。

可惜,我们太了解“虎哥”“大哥”“苏哥”了。我胡思乱想,怪苏成虎,怎么跟“苏维埃”一个姓?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都解体了。苏维埃,输唯哀,输了以后唯有悲哀。如果姓“田”?姓“赵”?甚至我批准随我姓“公孙”,何必听着这么不吉利。

有个历史小说作家说过:历史犹如女人,你该占有的时候必须坚决占有。否则,她不光鄙弃你,还会千方百计报复你。

这句话对蜜儿不适用,我担心对苏成虎奏效。

赵名甲说:没有省市主要领导到场,没有媒体头条和头版,苏成虎拒绝捐一分钱。大哥呀!不论你是真积德还是假行善,你曾经真金白银捐出了数百万元,你的摇钱树已经是占地百亩的果园,你为何连一片树叶都斤斤计较,你忘了你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确定的是什么角色了?……有关领导几次讨论:不让他占用本部门人大代表指标。

蜜儿说:某电视台美女主持人给他做专访,苏成虎拍出一张空白支票,条件是美女主持人做他名义情人。女主持人愤然离去。苏成虎不懂这样的专访是要经过上级有关部门层层审批的吗?不论这位美女主持人如何传闻曾被大款买断过一夜或是一年,尽管这位美女的一寸光阴苏成虎付得起一寸金,她连一秒钟的绯闻都不可能给一个轮椅大款。当这个女主持人冰清玉洁地把不能完成任务的原因向各位领导汇报,这不是绯闻胜似丑闻的新闻实在是不堪耳闻。我忽然想到:那个美女主持人像年轻时的蜜儿,可这也不是他丧心病狂的理由啊!

为了整顿市容和交通,杜绝黑车拉客,那个给苏成虎题词的副市长下令禁止残疾人三轮摩托车上道。全市几百名残疾人堵在市政府抗议示威。虽然那条政令不了了之,但数名与市政府门卫有肢体冲突的残疾人成了被告。苏成虎出现在法庭上,大家以为他会为残疾人说话,不料,他一屁股坐在衙门一边,指责被告不遵纪守法,是一群害群之马。伪满洲国时东北出过“汉奸”,残疾人一致推选苏成虎是“残奸”。

苏成虎曾被评为“身残志坚”,没想到又荣获浓缩的“残奸”。

墙倒众人推,众人推一辆轮椅,尤其是一辆冒充带头致富的轮椅,它在飞奔时是最容易翻车的。我觉得苏成虎虽然仿佛如日中天,仔细看不过是一颗气球。难道他注定像气球那样,越飞越高,自我膨胀,最后爆炸?可惜,他停不下来。我忆起当初在病房相识,我问他:“你真是无所畏惧地跳楼吗?”

苏成虎当时吐露真情:“我跑太快了,想停,停不下来。”

春节将至,我早已打不通他的手机号码,我对他的祝福是他最好是在死后而不是在生前身败名裂。这不是诅咒,而是悲哀的预感。

我万万没想到,他的下场比我的预感还悲哀。

距盛京百里之遥的辽河之滨,有一座古老的龙王庙,虽历经沧桑,多次毁于战火或动乱,终于在“文革”结束之后又重建于旧址。龙王与上帝或佛祖相比,有点像退休多年的某县水利局长,在职时德不高望不重,闲下来也难有什么影响。而此庙香火日益鼎盛,以至于方圆百八十里那些不坐船也不是船员的陆地人趋之若鹜,完全是它有一个噱头。那就是大年初一子时它要点亮一条龙灯,这条龙是由108个寓意吉祥平安的小灯组成。每个小灯下用金粉红绸写着一名香客的名字,保佑他一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愿。人们为了自己能荣幸点上龙灯,不惜一切市俗手段展开并不宗教的竞争。而龙头那盏“独占鳌头”灯,因为第一个点亮此灯的人是批准重建龙王庙的某领导,而这位领导从此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这虽然和独占鳌头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民间传说得活灵活现,并不胫而走,使这位领导每次在电视屏幕上接见谁谁谁,都在无意中起到了广告效果。龙灯名声大噪。

苏成虎听人算卦说即将到来的本命年诸事不顺,点独占鳌头灯可化解凶兆。于是,他准备了一大笔香火钱,势在必行。不料,强龙遇见了地头蛇,当地一个大局长为了仕途也要独占鳌头。

这个龙王庙的掌门本来就是披着宗教的外衣打着弘扬传统文化的幌子,大局长有权,掌门得罪不起。苏成虎有钱,掌门又垂涎这笔横财,想让二人龙灯交相辉映,大局长冷笑:“你想颁发并列冠军?”

苏成虎更是破口大骂:“还整出一对了,你以为是睾丸啊?”

难怪两个人不满,有独占鳌头的,没听说有并蒂鳌头的。

掌门谁也惹不起,最后只好按照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招标。

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每一次报价犹如风在吼,马在叫,辽河在咆哮。两人的枪来炮往不光是鲜血淋淋的真金白银,而且动用了黑白两道,甚至大打出手。为了大哥鸿运当头,武卫拼了个头破血流。

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苏成虎铩羽而归。大局长虽然胜出,破财大大超出预算,失血过多,恨透了苏成虎。通过这次较量,他已经十分清楚苏成虎的死穴在哪里。他卧薪尝胆,决不能败给一个瘫子。

当我市那个给苏成虎当靠山的副市长因贪污腐败锒铛入狱,大局长知道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一封封证据确凿的检举材料发往各相关部门。还是那些电视屏幕,还是那些报纸版面,还是苏成虎,只不过他原来挺胸戴红花,现在低头戴手铐。我觉得好笑,苏成虎都那样了,不给他戴手铐,他能拨拉轮椅越狱啊?他就是越狱了,又不是裸官,能跑哪儿去?能跑多远?

组织黑社会在经济领域犯罪、偷税、行贿、伤人致残罪……看到苏成虎的公诉书,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此之前的传闻和舆论宣传上,他头一项重罪是买凶杀人。这一条没成立,天网恢恢中仍体现了法律的公正。我叹道:“大哥还有救啊!”

“你还管他叫大哥?”赵名甲提醒我。

“那叫什么?残疾黑社会老大?半截美?残奸?虎哥?”

赵名甲感慨:“还虎哥呢?也不知甜姐是伤心呢,还是解恨呢?”

“都有了吧。你去看大哥不?”

“他可是把健全人打成残疾人的犯罪分子,是残疾人的耻辱。”

在他所有罪行中,我最气愤的也是这一点。苏成虎呀苏成虎,你已经离不开轮椅了,怎么能雇佣凶手打人致残呢?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全国残疾人由六千万激增到八千万,你还嫌残疾人队伍不够壮大吗?你自强不息就让别人奄奄一息吗?你还配拥有残疾证吗?

我这些问题连一句都没问出来。因为,我能被特批去看守所探望苏成虎,不光是我的个人意愿,还负有开导他的责任。关英鹏是专案组成员,他对我说:“你那个轮椅大哥被批捕后一言不发,认罪态度极其恶劣。”

“这又不是必须趁热打铁,到了这一步,他可能真无话可说。”

见了面,我想到了苏成虎不能像原来那样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但没想到他从眼神、面颊直到裤裆,都是松松垮垮,仿佛一触就往下掉渣儿。我故意刺激他:“一万年不见,你咋老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你能来。”苏成虎的苦笑都是慢腾腾、松垮垮的。

“你也不是没死过,别这副熊样,给自己判死刑啦?”

“我还真不如当时摔死。”

“你当时死了,我现在看谁?”

“你不是看我,你是看热闹吧?”

“热闹热闹,热过火了就变成了闹剧。不过,我不爱看热播的闹剧。每个人都是观众,每个人都是演员。想想自己的演技,谁都没有权力笑话别人。大幕不落,戏不算完。不能辉煌地谢幕,也该谢谢能陪你一路演完的人。”

“你是诗兴大发,来我和演讲?”

“和你一个人演讲有啥意思?你也不给出场费。”

“算我欠你的,你没事就来臭白话吧!我好知道我还活着。”

“不管怎么活,应该尽早结案,不能铐在这里。”

“你是想劝我坦白从宽吗?”

“你坦白不坦白,那些铁证如山,你也不可能愚公移山。我只想说一句,你是大哥,你不是小地痞,你别让人笑话残疾人就会耍臭无赖。是你的,你不承认也不行,不是你的,你替谁顶罪也没用。”

“当初,人家都是为了帮我呀!我不能不讲义气。”

“是帮你是害你还是利用你,你比我心里有数。你还记得你当初捐款治好白血病的那个小女孩吗?”

“她怎么了?”

“她不相信你能雇凶打人致残。”

“她怎么能知道我的事儿?”

“她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治好你,所以她现在是骨科医生。可惜,她不能康复你,你打残的那个人恰恰是她的患者,她同样治不好。”

苏成虎布满血丝的眼中不再干巴巴的,他问:“这么巧?”

我乘胜追击:“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让她来当面谢你,还可以让她把你打残的患者用轮椅推来,你给个说法。你同意不?”

“可别……可别这样。”苏成虎头一次结巴,一脸的惊慌。

关英鹏问我:“又是白血病又是医生,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生活基础上的合理想象。”

苏成虎麾下浩浩荡荡的商船舰队犹如曹操在赤壁的水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曹操还有个侥幸逃脱的华容道,苏成虎却在劫难逃。什么都怕秋后算账。那一切该缴未缴的税金可能有领导口头默许而其实并没有相关批件,不应该享受免税待遇,累计偷税金额高达天文数字。苏成虎不吃喝嫖赌,也没什么挥霍能力,他偷那么多税都干什么?如果他都捐了,他有点像杀富济贫的梁山好汉,可以排到一百零九名。可惜,我为了他能减少惩罚,搜全了他捐款的钱数,也就有一勺水。而他偷税可不是一桶水或一缸水,而是一个洗浴中心。赵名甲的儿子是苏成虎助学念完本科的。我问他:“你对苏成虎怎么看?”

小伙子眼神中充满困惑:“我真心感激他,他残疾那么重,也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可是,如果他拿偷税的钱帮助我,我怎么有点像参与分赃似的。不管怎么样,我爸和我约好了,我找到工作后一定攒够这笔钱,还给他。你看行不行?”

“你这是退赃吗?苏成虎不能要。”

“那怎么办?本来被资助心里并不好受,现在更良心不安了。”

我沉吟了一下:“你……捐给同样需要帮助的残疾人家庭吧!别像你爸似的,纠结于赃款能不能捐款。毕竟,动机是善意的,就让善果春种秋收,代代相传吧!”

庭审中,苏成虎不再装聋作哑,他除了矢口否认雇凶杀人,对公诉人列举的他的犯罪事实一律承认。同时对其他同案犯自己都招认的供词,他以“我整天离不开轮椅,我能知道什么”,一律哥儿们讲义气地拒绝指证,充分展示了残疾人黑社会老大的残疾风采。

他被判以重刑。只要不是死刑,判多少年对他有什么意义?

被揭发的贪官们没来得及逃到国外的,全落网判刑了。在苏成虎名下没转移的财产全补税罚没了。武卫在监狱里兼职照顾苏成虎,怨天怨地,差点把苏成虎照顾致死。

苏成虎病危,被转到了公安医院。他早该住在这里,转了一大圈,逍遥法外这么久,仍逃不掉因果报应和宿命中的劫数。

在公安医院,他剃了秃子,长得更像鲁智深。只不过像晚年重归佛门的鲁智深,没有了冲锋陷阵的杀气,却有了大彻大悟的慈祥。在岁月长河的冲刷下,那正方体的大脑袋已经不再是棱角分明,而是像一颗硕大的鹅卵石。眉毛也成了两只相向而游的蝌蚪,有头有尾。眼睛、鼻孔、嘴巴全垮下来,变成各种弧线。我原来相信循序渐进的量变到质变,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顿悟。此刻,我才感到佛法禅理,字字珠玑。我以为我是第一个敢探监的人,不料,蜜儿已在病床边。她虽是淡妆,仍看出描眉涂唇的用心,只是满头白发,如银似雪,却梳了两根垂肩小辫儿,像林青霞演的武林形象,少女的妩媚秀气中有少侠的英武帅气。我先跟她打招呼:“真是女士优先,探望病人这事儿,也让你抢了先。”

蜜儿羞涩中有得意:“他是孤儿,我怕他后半辈子走丢。”

苏成虎举着当年的东北虎照片,笑着说:“老弟!一张都没丢。我就知道,你不怕牵连,能来看我。”他表情轻松,只是嗓音有些紧。

“大哥!你这么神机妙算,算出来我们在病房又见面吗?”

“我都虎落平阳了,你还挖苦我。”

蜜儿一撇嘴:“又吹!还虎落平阳,虎哥!东北根本没老虎。”

苏成虎没生气,对我说:“你还能不能逗大哥笑一笑?”

“不能!你练了这么多年童子功,得多大定力呀!再说,我凭什么逗你笑?你不是看戏的皇上,我不是马戏团小丑,咱俩是……”

“自学成才,半途而废。”我俩异口同声,相视而笑。

我想起我当初和苏成虎一见如故,亲如兄弟,住院处的护士逗我俩:“真应该给你俩发一张双人床。”现在,我看着苏成虎和蜜儿,不由又一次感慨:“天地之大,病房里容不下双人床啊!”

蜜儿有些羞涩,却爽快地说:“只要能照顾虎哥,打地铺也挺好。”

苏成虎充满柔情地看看蜜儿,轻轻拍了拍蜜儿的手背,对我说:“不用安慰我,我在总统套房住过最豪华的双人床。”

我怕蜜儿多想:“多么豪华的双人床一个人睡,也是单人床。”

苏成虎望着我哀叹:“我现在是犯人,我怎么能奢望双人床呢?”

蜜儿抢着对他说:“你不是犯人,你只不过是病人。”蜜儿求援似的盯着我:“我,公子哥,我们谁不是病人?”

“是啊!大病小病传染病,放眼望去,谁敢吹自己没当过病人?”

在我们各自不同的笑容里,我仿佛觉得三十年的时光压缩成一秒,回放时“嗖”地一声,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窗外,城里的星星像一群没戴眼镜的近视眼学生,眨着、瞪着、眯缝着,看那残月似磨损的光盘,不知能播放出什么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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