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意谓一种标准
—— 与邓晓芒教授商榷

2017-01-26 17:33
哲学分析 2017年3期
关键词:人文科学康德范式

高 超

“科学”意谓一种标准
—— 与邓晓芒教授商榷

高 超

邓晓芒教授在《作为“大科学”的人文科学—— 一种“正位论”的思考》一文中,基于德语Wieesnschaft一词的广泛含义提出,不是自然科学为人文科学奠基,而是人文科学为自然科学奠基;人文科学不是自然科学方法在人文领域内的运用,相反,自然科学才是人文科学在自然领域中的运用。但是邓晓芒教授没有注意到,在很多学者的语境中,无论science还是Wissenschaft都意指一门学科经过艰难探索之后才能达到的一种标准,亦即取得“范式”。而这正是文、史、哲等人文学科还没有达到的。认为人文学科是科学并且比自然科学更基础的观点,其论据还不充

一、引 言

在《作为“大科学”的人文科学—— 一种“正位论”的思考》一文中,邓晓芒教授对于一些学者、机构“为了逃避‘科学’的强势规范而为‘人文’中那些‘非科学’因素留下余地”而把文、史、哲等称为“学科”的做法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种做法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回避了问题”。①邓晓芒:《作为“大科学”的人文科学—— 一种“正位论”的思考》,载《哲学分析》2016年第2期。他认为,中文“科学”一词不应囿于英文science一词的狭窄含义之中,还应取含义更为宽泛的德文Wissenschaft一词之义,“要为人文科学作为‘科学’进行辩护,就是基于这个词的德文含义上来说 的”①邓晓芒:《作为“大科学”的人文科学—— 一种“正位论”的思考》,载《哲学分析》2016年第2期。。

在证明人文科学也是科学之后,作者还进一步表明:“不是自然科学为人文科学奠定基础,而恰好是人文科学为自然科学奠定基础;人文科学不是自然科学方法在人文领域内的运用,相反,自然科学才是人文科学在自然领域中的运用。”②同上。就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问题来说,作者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如果这一大步能够落地有声,可以说就是实现了对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关系理解的“哥白尼式革命”。

作者全部论证的出发点是非常明了的—— 说人文科学不是科学,实际上是说人文科学不是science;而说人文科学是科学,则是说人文科学是Wissenschaft。因此,这其中没有矛盾,没有困惑。文学、历史学、哲学不是science,因为science只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学、地理学、生物学;但文学、历史学、哲学却是Wissenschaft,因为Wissenschaft既包括数学、物理、化学,也包括政治学、经济学、法学,还包括学、历史学、哲学。这个论证在逻辑上是严密的,其意义却是值得商榷的。因为,在中文“科学”一词已有通常用法的情况下,作者并没有证明人文科学是科学,只是证明(严格地说不是证明,而只是告知)人文科学是Wissenschaft所应翻译成的那个中文词语。只不过在很多专业著述中,Wissenschaft确实被中译为“科学”罢了。

当然,作者还有更为细致的论证,即认为Wissenschaft与science所强调的方面不同。前者强调“它在各门知识中共同的认知方法论的层面”,后者则强调“它所面对的认知对象的层面”。③同上。这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区分,同时也是作者后文论证人文科学及其方法论更具基础性和广泛性的依据。但这是以曲解science一词为代价的,进而也导致了对Wissenschaft一词的曲解。

中文“科学”一词译自英文science是一个公认的事实,英文science源自拉丁文scientia也没有什么争议,但scientia本义是“知道”或“知识”,比“science”的含义要宽泛得多。特别是science一词长时间没有用武之地,只是从19世纪开始,它才在英语世界被广泛使用。science一词开始被广泛使用的一个标志是1831年英国科学促进会(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的成立,另一个标志是在该会1833年会议上,科学史学家威廉·休厄尔仿照artist一词发明了scientist一词,意指专门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职业科学家。①参见吴国盛:《什么是科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到19世纪下半叶,自然科学各门类的专业化与职业化固定下来,science与scientist就被迅速接受了。

因此,当我们使用science或由之译为中文的“科学”的时候,我们内心意指的无疑就是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学科。这里数学的情况比较特殊,如果我们只考虑其余学科的话,就会发现science指的就是natural science,甚至natural science这种用法都是冗余的,只有说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时才有必要加上social、humaines作为标记。于是这就可能给人们造成一种错觉,仿佛science一词是对一定研究领域的界定,似乎研究science就是研究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等。

之所以说这是一种错觉,就在于这种观念在如下问题上变得束手无策:就天文学、力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地质学等指对某一特定领域的研究来说,绝大多数从事这些领域研究的古代学者都不被称为scientist,他们的著作自然也不属于science的范围。相反,像波义耳、牛顿、卡文迪许、道尔顿这些学者,他们都不自称也不被同时代的人称为scientist,他们在著作中也不使用science来称谓自己的工作(因为这些词还没有被发明或还没有被广泛使用),而是用延续古老传统的natural philosophy、chemical philosophy等,但我们现在都毫不迟疑地称他们为“科学家”而非“自然哲学家”。如果science是一个根据研究对象来界定的概念,那么为什么并非所有的自然研究工作都被称为science呢?

在philosophy意指知识的总汇的意义上,natural philosophy、practical philosophy等用法最适合称谓某一领域的学术研究,或者说像“天文学”、“物理学”、“化学”这样的词完全就是由研究对象来规定的。但很明显,人们很少将阿基米德之前的静力学、托勒密之前的天文学、牛顿之前的动力学和光学、波义耳之前的化学称为“科学”。这当然是一种“辉格解释”,却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辉格解释”。它不考虑亚里士多德、牛顿、爱因斯坦等人自己的说法,而是按照一种明确的标准,在现代语境中将亚里士多德称为philosopher,而将牛顿和爱因斯坦称为scientist。换言之,在这种“辉格史观”中,“科学”一词不仅是对某个领域中研究工作的描述,更主要的是对这种工作所达到水平的评 价。

邓晓芒教授在其论证的一个关键位置引用康德的观点作为论据,这种做法是很不可靠的,因为康德的观点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被人们认可的公理,不足以作为证据。但在同等证明力度上,我们也可以以康德的观点为论据,考察“科学”一词是否称谓的是一种水准或档次。

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言开篇,康德就探讨了理性工作的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其一是“一旦要达到目的就陷入停滞,或者,为了达到目的而常常不得不重新返回,选择另一条道路;此外,……不可能使不同的合作者就为实现共同的目的所应当采取的方式取得一致”;其二是“走上科学的康庄大道”。无论康德对这两种状态的细节描述如何,都表明在他看来,任何一种研究都不会因其对象而被称为“科学”。比如,数学在埃及人那里就一直在“来回摸索”,但很快在希腊人的努力下“走上了科学的道路”,物理学走上这条道路只是晚近发生的事情。而康德对自己研究任务的规定便是(1)澄清一门学科何以成为科学;特别是(2)促使形而上学成为科学。重要的是,康德使用的当然是Wissenschaft一词,不仅因为他是德语使用者,就算是在英语国家,science一词也还没有流行起来。康德那本著名的小册子Prolegomena zu einer jeden kuefutigen Metaphysik,die als Wissenschaft wird auftreten koennen(《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就可以清楚地说明问题,康德并不认为形而上学已经是Wissenschaft了。然而按照邓晓芒教授的理解,形而上学从来就是Wissenschaft。不是说邓晓芒教授的说法对或不对,而是说他对Wissenschaft一词的理解和使用与康德明显不同;不是说康德的用法就是唯一标准,而是说邓晓芒教授就是以康德的观点、方法、立场为标准的。

再如,黑格尔在《哲学科学全书纲要》第一版前言中使用了“科学的哲学”①黑格尔:《哲学科学全书纲要》 (1830年版),薛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这一表述;赖欣巴哈所著《科学哲学的兴起》 (The Rise of Scientific Philosophy)一书旨在表明,“哲学已从思辨进展而为科学了”②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伯尼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页。;恩格斯也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将社会主义学说区分为“空想的”和“科学的”,他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对剩余价值学说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意义进行评价时,使用了“在黑暗中摸索”与“豁然开朗”这样的表述,与康德的用词非常接近。这些例子表明,无论science还是Wissenschaft,都意谓一种水平、水准或档次。也就是说,无论哲学还是社会主义学说,它们并非从来就是“科学的”,只是在人们的努力下,它们才不再是“空想的”或“思辨的”,而成为了“科学的”。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无论science还是Wissenschaft,固然意谓一定的范围,有些学科在其中,有些则不在,但是重要的不在于后者比前者的范围大多少,而在于它们都不是由研究对象或方法确定下来的一成不变的范围。与其说“范围”,倒不如说是一种“标准”①前文我们使用了“水平”、“水准”、“档次”这样的表述。吴国盛教授称达到了“科学”这种档次的知识为“高端知识、典范知识”。参见吴国盛:《什么是科学》,第24页。。事实上,意谓一种标准对“科学”一词来说也是人们非常熟悉的用法。但有人未免担心,自然科学作为知识的典范,岂不是将自己的标准化身为整个科学知识的标准?正如一种企业标准最终变为行业标准。是不是要用逻辑实证主义、证伪主义、实用主义、形式主义、心理主义等去衡量一切学术?文史哲如果不能达到上述某种标准是不是就不配谓之“科学”?

这种担忧进一步演变为恐惧,所导致的结果就是出现了一种与邓晓芒教授文章开篇所提到的现象截然相反的情况:文史哲特别是哲学工作者对“科学”一词极力回避,认为哲学与科学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甚至将科学直接等同于“经验科学”、“实证科学”,从而与先验的(超验的)、辩证的、思辨的哲学区别开。这两种相反情况的根源却是同一个,那就是对科学的具体范例以及科学本身理解得过于片面。

首先,近代发展起来的自然科学绝不是什么“经验科学”,对于这一点,陈嘉映教授在《经验科学?》一文中已经做出了详细的论述。事实上,无论经典物理学还是现代物理学,它们所面对的对象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验”所能把握到的。科学家运用思维设计实验,实验所创造的世界而非“经验世界”是近现代物理学的研究对象,以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为基础的古代物理学才算得上是“经验科学”。其次,“实证”在自然科学中当然是极为重要的,但它们只是用来检验科学理论的最后一关,而不是建立科学理论的必要手段,很多判决性实验和决定性的发现都是在理论建立之后数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出现的,但在此之前这个理论早就被人们广泛接受并产生实际效用了。邓晓芒教授有一个观点是非常符合科学实际的,或许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实际情况持否定态度:现在通常的“科学”概念“实际上是以数学为标准衡量一切科学的’科学性’”①邓晓芒:《作为“大科学”的人文科学—— 一种“正位论”的思考》。。数学就是全部现代科学的终极标准。邓晓芒教授的质疑是,我们也可以像康德那样提问“数学何以可能”。作者意图将这个问题归于“人学”,但我们已经知道康德的解释并不正确。因此,试图从“人文”出发去解释数学,现实地说,是一件数学家不愿做,哲学家做不了的事情。②邓晓芒教授将问题归结为“人是什么”,这的确是十分根本的问题,但如果我们相信意识是微观粒子组合和运动的一种形式,则这个问题又可以归结为“世界是什么”这个问题;量子力学使我们注意到,认识论并不必然具有相对于本体论的优先性。

但以上几点不过是表面现象。经验从来不是科学的要素,实验证明并不参与理论的构造。数学当然是重中之重,而且有人相信任何问题最终都能量化,但也没有证据表明情况必定如此。所以我们认为,哲学还不是科学并不是因为哲学家们不做实验、不使用数学公式,而是因为它并没有像康德期许的那样摆脱了“来回摸索”的状态。我们可以对照康德的两句表述,发现他的描述仿佛是为哲学量身打造一般。当然,康德的描述还比较粗糙,库恩对此有更为细致的分析,但在核心特征上几乎与康德的如出一辙。用库恩的标准来说,一种探索、努力、事业之所以足以称之为“科学”,就在于它取得了一个“范式”。尽管这个概念引起的争议很大,库恩自己也不断反思,但它的基本轮廓还是十分清晰的,作为一个标准也依然可 用。

“范式”并不是神秘的东西,它不过是“来回摸索”时代参与竞争的诸多学说之一,但是在激烈的竞争中它脱颖而出,事实上被这一领域几乎所有人接受,它的基本观点、方法、原则等成为这个领域研究的基本标准和今后所有从事这个领域研究工作的人的“基本功”。有了“范式”以后,人们可以在一定共识的基础上进一步研究,而不必总是回到原地。

我们不必对这个“范式”有任何恐惧,因为它是那个领域中最杰出的人所创造的,它征服了所有的竞争对手③有时没有,只是如普朗克说的那样,反对者都死去了。,更重要的是它吸引了后代学者仿效。而当我们对它有所不满的时候,完全可以挑战它的权威,新的学说取代旧的学说而荣升为新的“范式”,就发生了“范式转换”,也就是科学革命。

不管怎么说,是否拥有一个“范式”成为了比实验和数学更为根本和明显的特征,用以判别一门学科是否已经成为科学。这个特征应该能够恰当地表明休厄尔用scientist称呼职业科学家,以及康德、黑格尔期许哲学成为Wissenschaft时的心境。

五、结 论

如果science与Wissenschaft只是范围不同,那么一个包含人文科学,一个不包含就不值得惊异了。邓晓芒教授从这两个词的侧重点的不同入手,试图论证人文科学不仅是科学,而且在方法上是自然科学的基础。这里实际上有两点值得商榷之处。

1. 无论science还是Wissenschaft都主要指一门学科所达到的标准,亦即取得了第一个“范式”这一标准,在康德、黑格尔的使用中,即便没有出现“范式”的字眼,也都认可它是一种档次、水准,是一门学科需要经过努力才能达到的。就文史哲的现状来看还远没有达到这样一种标准,康德、黑格尔也都会承认这一点,它们还不是科学(Wissenschaft)。而科学并不必然等于实证科学、量化科学,所以哲学不必恐惧或不情愿成为科学。

2. 作者认为不是自然科学为人文科学奠定方法论基础,而是相反;其证据在于科学方法以数学为核心,而(1) “数学何以可能”归结于“人是什么”,这是人文科学的问题,(2)人文社会科学中的要素不可量化,最终依靠的是“人心”。这个观点所能获得的支持并不多,事实上量子力学早就触及了古老的哲学问题,包括意识的本质以及意识现象与物理现象之间的关系。多数科学家倾向于认为意识现象是微观粒子运动的表现,它只是复杂但不神秘。所以人文、社会现象只是目前还不能被充分地量化研究,并没有被证明它们在本质上不可量化研究。

综上所述,认为人文科学是科学并且比自然科学更基础的观点,其论据还不充分。

(责任编辑:韦海波)

科学;哲学;标准;范式

B94

A

2095-0047(2017)03-0145-07

高超,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讲师。

本文受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哲学史” (项目编号:11AZD054)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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