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身体感知与空间意义生产
——一种日常生活场域建构的民俗学解析

2017-01-27 17:39
文化遗产 2017年5期
关键词:厕所家庭空间

吴 薇

现代身体感知与空间意义生产
——一种日常生活场域建构的民俗学解析

吴 薇

厕所,作为现代家庭空间里必不可少的存在,一直受到刻意的回避。然而,厕所是基于人生物性的意向性空间设计,其空间的变化不仅渗透着个人的体验、家庭的关系,也与人类文明进程、科技进步、经济发展等社会因素密切相关。本文从许茨的常识构想理论出发,以列斐伏尔、福柯等人的空间理论作为理论参考,以个人在现代家庭厕所空间中的日常身体感知和空间体验为基础,阐释厕所空间在联结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时所形成的表征作用,探究厕所空间如何影响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体验和生活观念,从而论证微观的日常生活秩序与社会文化体系的互动关系。

厕所 日常生活 空间理论 身体实践

一、现代家庭厕所:从空间到观念的嬗变(一)“进”与“出”:并重的文明进程标志

“民以食为天”,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吃”无疑是最浓墨重彩的篇章。有“进”必有“出”,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生命诞生于屎尿之间”*[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4页。。一方面,“出”是人的生理需要,是自然的本能,是人无法逃避的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与人的健康、生活质量、现代卫生观念等息息相关。另一方面,如果说“进”是通过“吃”的行为把自然中的食物与人联系在一起,那么“出”则把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都联系在了一起,后文将详细阐述这一关系链的形成。然而,“出”的话题涉及了人的隐私感和羞耻感以及不洁净等因素,自古便因给人的尊严带来尴尬而被避而不谈,人们甚至用了各种忌讳语*如“方便”,“更衣”,“解手”等。来试图缓解这一人的自然本性与社会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导致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出现了很多并不方便的“方便”之所。

政府在很长时间内忽视了厕所在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一度使这个“文明大国”成为了一个“闻厕色变”的国度。然而,厕所不应该是生活的附属品,它反映和影响着百姓日常生活行为、卫生观念、环境观念,已经成为衡量一个社会发展水平、现代文明进程的重要标尺。近年来,厕所文明、厕所文化的观念势如破竹,中国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厕所革命”,然而就目前而言,各方面对厕所的关注都偏向于与公共文化相关联的公厕建设,而甚少关注家庭空间中的厕所。因此,笔者希望能明彻地描述我们每天都要进进出出的私人空间中的厕所之事,企图阐释本能要求与文明限制间难以解决的对抗,论证微观的日常生活秩序与社会文化体系的互动关系,实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的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中生活世界的意义建构。

(二)圂、清、屏、堰、厕——卫生间:物的现代性到观念的现代性

厕所并非人类诞生就存在的,虽然它本应如此。历史告诉我们,厕所是随着人类自我意识的清醒和文明观念的发展而出现并演变的。透过中国古代厕所不同时期的名称及其意义,不同时代的历史状况和文化观念也随之跃然纸上。

圂,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圂,厕也。”段玉裁注:“人厕或曰圂,俗作溷。”*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8页。

囿,《道藏》:“囿厕也。”*《道藏》第二十一册,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56页。《说文解字》:“厕,清也。”段压裁注:“清、圊古今字。”*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444页。

屏,《急就篇》卷三:“屏厕清溷粪土壤。”颜师古注:“清,言其处特异馀所,常当加洁清也;溷者,目其秽浊也。屏厕清溷,其实一耳。”*洪成玉编著:《谦词敬词婉辞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01页。

偃,《庄子·庚桑楚》:“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晋郭象注:“偃谓屏厕。”*洪成玉编著:《谦词敬词婉辞词典》,第302页。

可见,厕所之名虽不断变化,但都彰显着其基本的特点:污秽、隐蔽。其中,“清”表示厕所之意时,反映了传统训诂学中“反义为训”的条例,即汉语中同一语词可包含正反不同的两种意义,即所谓“美恶同辞”。而由溷、清同指厕所这一事物来看,则是“义反同指”:两个反义词指称同一事物的现象*王作新:《圂、清、屏、偃——厕所名义及其文化内涵》,《语文建设》1991年第9期。;同时也表明古人在此地注重清洁的生活习惯。

在现代中国的大多数家庭空间中,曾经用于解决排泄问题的厕所所象征的空间被具化和简化为了一个马桶(或蹲坑)。厕所不再是挨着猪圈的脏、乱、差之地,而是一个包含了洗漱台、马桶、浴室等现代设备在内的、集排泄空间和洗浴空间为一体的卫浴系统。现代的厕所也因此被称为卫生间。它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溷”和“清”所象征的空间实体:用于清洁身体的最干净的地方和用于排泄人废的最污秽的地方合二为一,成为了现代意义上的“厕”。厕中的结构布局和器物,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排便之器从“虎子”、尿缸发展为自动抽水式的现代马桶;擦拭物品从木片做的“厕筹”、土、石等变为了柔软、干净的纸巾;更多出了用于清洁的淋浴设备和浴缸,各类洗护用品等。

这些器物的改变标志着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类从空间的囚奴积极地转变成为了控制空间和享受空间的主体,其卫生观念、环境观念、审美观念、金钱观念、都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萌芽、转变、发展,唤醒了其身体的现代性意识,协助完成了其身体的现代性转变。

二、身体实践与空间体验

托马斯.马尔多纳多认为:“居住意味着留下印象,意味着获得内在的感受,即某种感觉的释放”。只有通过私密性的室内空间,人类才能认识到作为个体的自我的完整体验。*Tomas Maldonado, “The Idea of Comfort” in Design Issues 8:1(Autumn 1991),43.The article is a translation from Italian by John Cullars of an essay in Tomas Maldonado’s II Futurodella Modernita(Milan:Feltrinelli,1987).现代家庭中的厕所空间是日常生活中最私密的、不得不去的的场所,很多人会花大量的时间在厕所度过:洗澡、洗漱、上厕所、化妆等等。关注个体在这个空间里的身体感受,是关注作为社会历史发展主体的人的生存状态和意向性活动的必然选择。然而,厕所空间体验作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固化的日常生活,难以被觉察其空间的意义世界。许茨认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觉察的事物也不单纯是一种感觉呈现,它是一种思维客体,是一种关于高度复杂的自然的构想”。*[美]阿尔弗雷德·许茨:《社会实在问题》,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页。“每一种反思都只有在重新浮现它那处于这个生活世界中的最初的构造经验的过程中,才能找到它的明证”。*[美]阿尔弗雷德·许茨:《社会实在问题》,第188页。因此,笔者利用许茨的“关联”(Relevance)和常识构想理论,以人为主体,以日常体验为导向进行厕所中客观存在的器物和主体感受的民俗志书写,探寻每一种身体体验的“感觉呈现”背后复杂的“自然构想”,通过作为主体的人与物象世界的交流互动过程来唤醒身体的现代性,从事物表层深入其背后的意义世界。

(一)气味与嗅觉

气味十分容易被感知却不易被人重视。科学家们发现,对人体产生的嗅觉刺激比视觉所产生的刺激记忆时间更长。对气味的印象和记忆一旦形成,很难通过主观能动性使其发生改变。嗅觉作为人类对外界气味信息的接收器,它是即刻产生的生理反应,往往比视觉、听觉等其他感官更易引发身体的觉察并形成相应的心理状态和情绪体验。比如,当一个人经过你的身边,迎面飘来浓郁的汗液味儿时,无论这个人衣着如何有品位,容貌多么精致,都很难改变因让人不太愉悦的味道而产生的第一印象,即“晕轮效应”*晕轮效应又称“光环效应”,属于心理学范畴,是指当认知者对一个人的某种特征形成好或坏的印象后,他还倾向于据此推论该人其他方面的特征。。再比如,过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当我们谈及厕所时,大脑显示的并不是一个具象的实体空间,而是先验形成的固化的对厕所的记忆——臭的气味。而气味的感知直接导致了我们产生对这个厕所干净与否的第一评判,无论地面多么洁净抑或室内装修多么豪华,一个有着“臭味”的厕所,一定是难以让人愉悦的。

除了对于人类生理反应产生影响外,嗅觉也左右着人的意识形态、情绪情感的形成和改变。现代家庭厕所里的味道往往不是单一的。我们会在洗浴的时候闻到沐浴露、洗发露、香皂等其它味道,不同的气味会导致人生理、心情、和意识的变化。有的洗护用品利用一些香氛的药用效果,有安神、降血压、滋补等功效。但是人废的臭味是现阶段还无法改变的客观存在,由于每次排泄时都反复在厕所这个空间受到臭味的刺激,于是“厕所——臭味”的记忆反应链也就形成了。这也是为什么随着卫生条件的改善依然无法改变人们将臭与厕所联系在一起的原因。可见,气味是厕所空间里最首要的唤醒体验者经验感觉的要素,是身体知觉最易把“感觉——认知”连接起来的渠道。

(二)声音与听觉

声音本无所谓价值,它依赖于听觉主体的感知和经验进行能动性的选择和认知。当厕所作为一个较为封闭的空间与外界相区隔的时候。声音便是唯一联系厕所内外的方式了。当人们从单纯的对声音进行接纳,到逐渐开始依据自身的先验世界去试图理解这种声音背后的寓意时,“声音景观”就出现了。“声音景观”由20世纪70年代加拿大学者雷蒙德.默里.谢弗(R.Murray Schafer)在他的书《为世界调音》*Raymond Murray Schafer, The Tuning of the World, New York: Random House,1977.中提出。他开启了将声音和空间联系起来进行描述和研究的方式。王敦认为,谢弗的“想象的声音”,与现代文化塑造的听觉问题相关。同时,被文化塑造的听觉欲望、倾向和想象又会反作用于对当代声音的选择和塑造。只有抓住了现当代的听觉主体性问题,才能够说清楚声音变迁的方方面面。*王敦:《“声音”和“听觉”孰为重——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学术研究》2015年第12期。

在厕所空间声音的体验中,家庭成员往往可以根据厕所里发出的各类声音判断发声装置,进而有意识的推断出厕所使用者此时的行动和状态,凭借自己的空间经验性记忆勾勒出厕所内的“声音景观”。例如刷牙的声音、抽水马桶的声音、洗澡的声音……此时,声音不再单纯是音色音调和音频的结合体,而是有意义的符号信息的传递载体。厕所外的成员在声音的获取、声音的辨识、声音的解读过程中已然想象出了室内的场景,获取了声音之外的图像信息和生活实践的意义。而声音本身也不单单是信息传递那么简单,它甚至能够随着家庭成员的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比如,一个情绪低落的家庭成员走进厕所,他并不是想解决生理问题,他打开了水龙头,然后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时候,水声充当了他情绪释放的道具,同时也是他为了不让其他家庭成员担忧而做的伪饰,甚至成为了一种亲情关系的符号象征。当然,厕所里还有一类难以让人忽略的十分重要的声音。由于“声音景观”存在的逻辑,这样的声音往往会带给人尴尬的体验。因此,也有商家设计了利用声音掩盖声音来避免厕所里尴尬体验的马桶。比如,日本的“音姬”马桶会自动发出流水声或者音乐声来帮助如厕的人掩饰可能出现的一切令人不自然的自然之声。科技史家汤普森认为,声音景观不仅是外在于人的声音性存在和内在于人的听觉感知性存在,同时也是物质层面和感知层面的统一。其感知层面包括在认知、生理、声学和审美意义上的听觉,及通过听觉行为所达成的社会关系。*王敦:《“声音”和“听觉”孰为重——听觉文化研究的话语建构》。因此,厕所里的一切声音都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工具,它可以通过“声音景观”来联结不同空间里的人,也可以更好地建构群体关系,在这个过程中,声音以生活世界符号形式参与进了广义的文化和社会空间的再生产中去。

(三)灯光与视觉

弗洛伊德认为,嗅觉刺激的减弱似乎是人类直立起来的结果。直立行走使得以前是被隐藏起来的人类生殖器变得能够看见并需要被保护,因此也就引起了人类的羞耻之情。*[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第43页。换句话说,图像世界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身体对声音的敏感性,是我们了解身体实践与社会文化关系时不可忽视的最重要的内容之一。设计是一种经验性(获得温暖的愿望)和实用性(创造实现愿望的手段)的结合。*[英]莎茜·卡安:《探究室内与设计的真谛——人类与建成环境的相互关系》,谢天、顾蓓蓓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页。这一设计的内涵,鲜明地体现在现代家庭厕所空间的视觉体验中。

首先,灯光使厕所满足我们获得温暖的愿望。灯光是厕所最易被人忽略的组成部分,但它却是身体的主体性体验中与情绪情感联系最紧密的一环。要强调的一点是,发出灯光的装置不仅仅是灯泡。灯,指的是包含有灯座、灯罩等灯具的整个灯的体系。灯罩有两个作用,一方面它在人与灯泡之间建立起一个防护性的隔断,使得人在享受灯光带来的明亮感和安全感的同时免受具有危险性的光源的威胁。另一方面它通过各种不同的造型装饰着空间,一个家庭空间常用的灯光无非是白光和暖光两类,但是在装修的时候,对于每个功能区的灯的选择都更偏向于灯罩——也就是灯的样式,而非灯光本身。而厕所是整个家庭空间中对灯的样式需求最小的地方之一。厕所中,灯光重塑了空间:正是因为灯光,空间可以被赋予颜色。从光出发来考察空间,我们就有了空间的明暗之分,就有了白色或者暖色之分,有了阴影和光明之分。正是在这个领域,灯光可以产生空间。*汪民安:《论家用电器》,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页。

其次,灯光设计使厕所满足人的安全感需求。厕所是一个对灯光要求十分矛盾的空间。希尔德.布兰德将环境设计中安全感的两种主要元素定义为遮蔽物(refuge)和景观(prospect),“遮蔽物和景观相对立:遮蔽物狭小阴暗,景观则开阔明亮,它们不可能共存于一个空间中,但它们能够而且必须相邻在一起,因为人们离不开任何一方而且需要两者在一起。从遮蔽物的角度看,人们需要景观,而从景观的角度看,我们需要躲进遮蔽物”。*Grant Hildebrand, Origins of Architectural Pleasure,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22.The terms are not Hildebrand’s invention but represent the synthesis of several decades of research on human environmental desires.因此,从生存需求的角度出发,为了获得隐私感和安全感,厕所需要一定的遮蔽物抑或阴影的光区,而另一方面,从美学的角度出发,人在厕所中又需要一个开阔明亮的区域来获得由视觉体验带来的安全感。可见,要使环境设计满足安全感和安宁感的需求,必须协调景观和遮蔽物、光明和黑暗、狭小和宽阔等相互对立的两种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Grant Hildebrand, Origins of Architectural Pleasu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22,quoting D.M.Woodcock, A Functionalist Approach to Environmental Preference,PhD diss, 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2.而家庭厕所的整个现代化进程就是不断处理和完善这些二元对立关系的过程。例如,浴霸的出现使得大部分家庭厕所的灯光可以根据不同时间不同需要调节明暗度及温度,淋浴空间一体化装置的出现使得它与马桶之间有了遮蔽,洗漱镜附近出现了额外的光源使得厕所内不同的功能分区更明显。在这个过程中,调试和进步的唯一标准便是满足人类在该空间中复杂而矛盾的身体需求。

(四)情绪与情感

正如马克思所言,“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5页。关于厕所的空间体验是人类各项感官的合力作用。人类在空间上的实践即是通过嗅觉、味觉、听觉、触觉等感观感知的过程来定义空间,而非远距离的评价和审视空间。通过各个器官感知的复杂组合,致使主体产生相应的情绪波动和情感体验。例如厕所空间里愉悦的芳香、柔和的灯光、适宜的温度会让人有一种放松的心情,让工作的繁忙和紧张的状态在这里得到舒缓。此外,气味、声音、视觉都能通过特定的空间体验形成相应的记忆,这些感觉共同作用成为身体情感记忆的一个部分。

三、从主体到家庭结构的空间表征性

英国文化研究学者斯图尔特·霍尔在《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一书中将表征理解为赋予事物以价值与意义的文化实践活动,是一种意指实践。霍尔在指认表征的实践即“指把各种概念、观念和情感在一个可被转达和阐释的符号形式中具体化”*[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0页。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道:“正是通过我们对事物的使用,通过我们就它们所说、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过我们表征它们的方法,我们才给予它们一个意义。”*[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第3页。任何物质生产过程都是意义表征建构的过程。例如,家园不仅是一个物理空间,在其物质生产过程中,包含着人类对“家园”的情感体验与意义建构,所以家园是一个具有意义价值的文化空间,它成为一种象征,一种符号,一种意义,即具有文化表征意义的空间。*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理论视域下的文学空间研究》,博士学位论文,辽宁大学,2008年,第60页。家庭厕所空间亦如是,大到空间布局和装修风格,小到空间中每个器物都是与家庭和家庭成员相关的象征符号和意义呈现。

(一)空间对个人主体的表征

人类与空间不断变化的相互作用影响了人类的存在状态,也影响了人类的行为方式。这种非常复杂的关系表现为其一,我们是谁?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怎么做?其二:意向性的环境设计如何塑造处于空间之中的人?*[英]莎茜·卡安:《探究室内与设计的真谛——人类与建成环境的相互关系》,谢天、顾蓓蓓译,第41页。换句话说,家庭空间是人身份、地位、行为、性格的表征。由于物质实体性是空间存在的主要表现形式,因此通过对物质的精神生产实践,对空间进行常识联想,可以赋予空间以意义,进而创造生成出符号化的表征空间。

现代家庭中厕所空间对人主体性的表征首先表现在对人体质、健康等状况的表征意义上。例如,从空间的洗护用品的性质,可以看出家庭成员的肤质:一些草本纯植物的或者药妆的洗护品牌暗示着某个家庭成员肌肤的敏感性,通过护肤品说明中的适用群体可以推断某家庭成员皮肤的干油性,进而可以大致了解其内分泌、饮食习惯、作息规律等情况。同理,无论洗发水还是沐浴露,都与个体的身体体质相关联,是个体差异化体质的物化表征。此外,作为经常性消费的产品,化妆品的档次、品牌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个体的经济状况、消费水平、价值观、审美观。口红颜色、眼影颜色往往与个体工作的场合和性质有关。与作为他者不易进入或参观的衣帽间、卧室等空间相比,厕所既私密又不得不公开的质性使得其成为最好了解家庭个体社会属性的窗口。

由于现代家庭中厕所空间的私密性表征,个体往往在这里得到心灵和身体的放松,从而获得正视自己身体和内心深处的欲望、勇气和机会。在沐浴的过程中,个体通过双手去触碰和抚摸日常难以顾及的身体部位,从而有了和身体亲密接触的机会。现代医学因此主张人们在沐浴时经常性的按压平时不易接触的身体各个部位,以便于在病变之前能及时排查一些肿瘤、包块。通过亲密接触的过程,个体也能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身体,理解自己的身体行为。同时,现代家庭空间中的厕所常是交欢之所,是柔软之乡,身体最本真的欲望在这里得到宣泄和满足。有的家庭会在马桶旁边放置书籍、杂志等用于排泄时消遣的道具。书籍杂志的类别和内容同样表征着个体的喜好甚至是价值观等等。

(二)空间对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的表征

家庭空间的部署,是一个机构空间的微缩。*汪民安:《论家用电器》,第202页。首先厕所空间是家庭结构的表征。现代家庭空间有一个或多个厕所。厕所的数量和分布反映了家庭人口的数量和需求。通过厕所空间中一些特定的个人用品,比如牙刷的数量可以准确地判断一个家庭的人口。甚至可以从牙刷、毛巾等日用品的颜色、样式了解家庭男女比例和年龄差异。通过牙刷与漱口杯数量的对比也能窥探出家庭成员间的亲密关系和生活习惯、卫生观念等。现代卫具中有不少亲子和情侣的设计元素,部分家庭会选择亲子或者情侣的牙具、毛巾等卫浴用品,以此建构着家庭成员之间和谐的关系和温馨的家庭氛围,一定程度上表征着家庭成员的家庭观念。

同时,大到家庭厕所空间的整体布局和装修风格,小到每个卫浴用品的选择和摆放,都彰显着一个家庭的生活品位和生活惯习。由男性主导的家庭关系装修风格与由女性主导的家庭关系的装修风格也会有一定的差异,由于厕所的公用性质,许多家庭厕所的装修和布置是由家庭成员共同协商决定的,个体性在这一过程中被弱化,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能代表一个家庭某些共同的审美和需求。

此外,具有表征意义的厕所空间通过一系列的叙事、隐喻、想象等方式展演着家庭关系,也建构着家庭成员之间的远近亲疏。一个典型的表征就是厕所空间使用时的在场性。一个家庭中,时空的局限使得不同家庭成员在某些时间段不得不共享厕所空间。此时,家庭成员往往会自觉地根据彼此的亲疏远近而决定是否共用厕所空间。比如,丈夫在使用马桶时,妻子在盥洗台洗漱;幼年儿子在洗澡时,妈妈替其擦背……随着儿子的长大,其生理上第二性征的变化带来其男女观念和隐私要求的变化,可从其排斥或拒绝厕所空间里他者的在场而表现出来。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亲疏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发生改变的家庭历史在厕所空间得到展演。

厕所空间的表征意义,既是个体性的的表征,也是家庭关系和家庭结构的表征……这些表征是历史性的:当个体性发生变化,其家庭结构和关系也相应的在厕所这个空间的行为中表现出来。因此,厕所空间的表征性重塑了个体的行为和生活,也因此重构着家庭的生活。

四、从个体需求到社会需求的空间功能性

厕所中的空间互动体现了生活世界的意义框架:既是人能动地塑造空间从而赋予其内涵和意义的表征性,也是空间的设计、建构以及再生产过程中所提供的功能性。

(一)满足各层次需求的功能

生理层面上,厕所空间中的每一种工具几乎都是为了满足人的生理性需求而设计和配备的。每一种工具的使用都使人类改善了他的运动器官或感觉器官,或者说消除对这些器官的限制。*[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第32页。无论是牙刷帮助清洁口腔的污秽还是洗护用品帮助呵护身体的肌肤,每一件物品都有帮助人突破自身器官的局限,更好地清洁和维持身体健康的功能。

主体塑造了厕所空间,厕所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生产着主体,它通过灯光、空间实体布局等方面影响着主体在空间中的感知与情绪,从而塑造着主体的性格气质特点。正如汪民安所说,“什么样的居住空间,就能锻造什么样的身体和习性:有些居住空间促使人庄重,有些居住空间促使人轻浮;有些空间促使人乐观,有些空间促使人狭隘;有些空间促使人脾气暴躁,有些空间促使人温文尔雅;有些空间会促进健康,有些空间会生产疾病;有些空间能够让人放声大笑,有些空间使人长期沉默不语。人们要日复一日地回到他的家中,回到那种居住空间长久形成的政治结构中,空间在耐心而沉默地塑造他们的习性。”*汪民安:《论家用电器》,第197页。而弗洛伊德认为,性格特征的形成与肛门性欲(anal erotism)有关:在幼儿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对肛门的排泄作用、排泄器官和排泄物的最初兴趣转变为一组特征,即我们所熟悉的吝啬、秩序感和清洁感。虽然这些特性本身大有益处、备受推崇,却仍然可能被强化,直至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形成所谓的肛门性格。*[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第39页。

(二)卫生秩序的启蒙、发展与传承功能

厕所空间最重要的功能之一,还体现在它是环境、卫生观念的萌发之地,也是现代个人卫生观念和公共卫生观念的发展变化及传承之所。“趋向于清洁的兴趣来自人们要摆脱排泄物的需要,排泄物对于感觉已成为难以相容的东西。”*[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第43页脚注。弗洛伊德认为,排泄的需要促使人产生了清洁的行为,是现代卫生观念的萌发。当下,一个孩子的卫生观念启蒙几乎都来自于父母位于家庭厕所空间的言传身教,这样一个过程是经常被人忽略的。当代孩童的第一次独立排泄体验,通常是由父母引导完成,并重复性的一次又一次叮嘱其在特定的地点(厕所)用特定的方式完成排泄行为。孩童的第一次独立沐浴也是父母在厕所空间中反复教习下习得的。可见,无论是“排泄”还是“清洁”,这两个关乎个人卫生最重要的环节都是在厕所空间中被启蒙和实践的,因此,现代家庭的卫生观念在厕所空间得到传承和实践,并形成一种家庭卫生秩序。秩序是一种强迫性的重复。当一条规律被永久地确定下来的时候,秩序就决定一件事应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做,这样相同的情况下,人们就不必犹豫不决了。*[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第35-36页。因此,在现代家庭教育中,通过厕所空间,一个在历史中得到实证的最省事省力而最有效的家庭清洁模式和卫生观念在不断地传承和实践中固化下来,每个家庭成员习惯的如厕时间、洗澡的频率、甚至清洁的方式都是在这个空间秩序中建立的,构成了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而这些琐碎的片段式日常,直接影响了家庭成员个体的身体健康状况,启发孩子形成了现代个人、家庭、社会卫生观念和卫生秩序。

(三)影响社会公共空间环境卫生观念的功能

除了对个体和家庭的影响之外,家庭厕所空间的身体实践也将影响到社会公共空间的环境卫生状况。一方面,个人在家庭空间形成的卫生习惯直接影响其在公共卫生空间的行为举止。为了避免损耗,卫生要求在生命的所有基本活动中,做到持之以恒的保护、适度和克制。*罗芙芸:《卫生的现代性——中国通商口岸卫生与疾病的含义》,向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7页。在家里养成良好卫生习惯和卫生观念的个体,在公共空间也会有相应的符合道德规范和卫生要求的行为,做到所谓的保护、适度和克制。另一方面,住宅里错综复杂的管道使得一个个相对封闭、私密的独立家庭与外界发生了联系。每个家庭的污水、排泄物等通过管道被聚集在一起,共同影响着公共空间的环境卫生,反作用于在公共空间活动时的家庭成员。这使得家庭成员在家庭空间中独立处理家庭卫生的时候,不得不观照到其可能产生的对公共空间环境卫生的影响,从而做出对环境卫生改善有益的实践行为。因此,对于家庭厕所空间的重视和研究有利于改善人类的居住环境,同时,也有利于改善公共空间的环境卫生条件。

综上所述,厕所是一个“阈限”空间,是一个身份角色的转换装置。作为家庭成员的个体在离开家前,需要在厕所中完成身体清洁、形象管理等步骤,从而也完成了从家庭成员到社会成员的身份转换过程。当个体从外界回到家庭,结束一天的生活时,也是在厕所空间完成最后的程序,然后进入睡眠。因此,厕所空间的研究对于人的日常生活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当下,民俗学正在经历“眼光向下”的“日常生活”研究范式的转型,将日用而不知的身体实践以及日常生活纳入到民俗学的研究视域中,是人之为人的自由意志和生活方式得到充分的理解、阐释以及捍卫的必然选择。作为民俗学日常生活研究的路径之一,“空间实在”以人的“自然本能”为基础进行设计,联结人与物、自然与社会关系,因此空间并非一个形式概念,而是身体对其物件和时空的占据、使用、体验、感知、意义的总和。人依赖于空间实体生存、生活、工作、实践,因此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努力改善人类居住环境,人类根据自身发展需要对空间环境进行塑形和建构,从而赋予其文化的内涵和表征的意义;反之,空间也影响和重构着人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实践体验。

[责任编辑]刘晓春

吴薇(1993-),女,四川西昌人,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上海,200241)

K890

A

1674-0890(2017)05-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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