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学案

2017-01-28 06:11周锡山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王国维

周锡山

名师学案

王国维学案

周锡山*

王国维学贯古今、融会中西、博大精深,在中国文学、哲学、美学、艺术学、文化学、音韵学、古文字学、历史学、金石学、教育学、敦煌学、文献学、地理学、蒙古学和图书馆学等多种学科均取得领先性的成就,同时还是成果颇多的翻译家和成就卓特的诗词创作家,被誉为20世纪中国第一国学大师。

王国维 国学大师 中国文化

谨以此文纪念王国维先生诞生140周年和逝世90周年。

王国维(1877—1927年),20世纪中国第一国学大师。王国维学贯古今、融会中西、博大精深,在中国文学、哲学、美学、艺术学、文化学、音韵学、古文字学、历史学、金石学、教育学、敦煌学、文献学、地理学、蒙古学和图书馆学等多种学科取得领先性的成就。王国维之学问和著作深广与精新兼备,是20世纪中国现代学术最重要的开辟人和奠基者之一。他还是个成果颇多的翻译家和成就卓特的诗词创作家,取得独创性的成就。

王国维的众多学术成果不仅是20世纪学术成果的典范,而且其重要成果至今领先于国内外学术界,具有极大的指导意义。

一、生平述略

王国维于1877年12月3日(清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浙江杭州府海宁州城(今海宁市盐官镇)。

1883年7岁起,先后入邻塾从潘绶昌(紫贵)及陈寿田先生就读,接受启蒙教育。父亲王乃誉善书画、篆刻、诗文,博涉多才,并有多种著述。王国维在父亲的指导下博览群书,涉猎了传统文化的许多领域。

1892年16岁,参加海宁州岁试,以第二十一名中秀才。被称为“海宁四才子”。后又赴杭州应府试未取,遂绝科举之路。

1898年22岁,王国维入《时务报》馆,任书记、校对。后入罗振玉所办东文学社,业余入学,师从日本教师藤田八丰、四岗佐代治,学习日文之余,兼学英文及数理等。1900年12月赴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

1901年25岁,因病于农历四月二十六日由东京返国抵沪,五月返家养病。八月后,赴武昌农学校任译授。自此年起,在罗振玉兴办的上海《教育世界》杂志发表大量译作,继而成为该刊的主笔和代主编,通过编译,并加以自己的论述,首次向国内介绍了大量近代西方学人及国外科学、哲学、教育学、美学、文学等领域的先进思想,介绍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众多哲学家、文学家。

同时先后任教于南通师范学校、江苏师范学堂等。此时他以攻读西方哲学为主,结合先秦诸子及宋代理学,研究了康德、叔本华、尼采哲学,兼英、法诸家,又攻西方伦理学、心理学、美学、逻辑学、教育学,所译心理学、逻辑学名著有开拓之功。他自称这一时期为“兼通世界之学术”之“独学”时期。

1904年28岁,发表代表作《红楼梦评论》和重要论文如《孔子之美育主义》、《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论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叔本华与尼采》、《尼采氏之教育观》等。此为我国最早译介尼采的文章。

1905年29岁,第二次攻读康德哲学,发表《论近年之学术界》、《论新学语之输入》、《论哲学家与美学家之天职》等多篇论文。

1906年30岁,去北京,住罗振玉家。发表《屈子文学之精神》、《文学小言》十七则、《周濂溪之哲学说》等多篇论文。三月汇编数年间所作词,成《人间词甲稿》,并撰序。

1907年31岁,年初起第四次攻读康德哲学。三月赴北京,任学部总务司行走,充学部图书馆编译。汇集夏秋间所作词,为《人间词乙稿》,并作序。其丹麦海甫定《心理学概论》译本编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哲学丛书》出版。

1908年32岁,携眷北上返京,赁屋于宣武门内新帘子胡同,名其室曰“学学山海居”。辑唐五代词,撰《词录》、《曲录》。十月,《人间词话》开始在《国粹学报》连载。

1909年33岁,《曲录》定稿,完成《戏曲考原》、《优语录》、《宋大曲考》和《录曲余谈》等。

1911年34岁。是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国维携全家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在日本京都侨居4年有余。在罗振玉的帮助下,研究方向转向经史、小学。协助罗氏整理大云书库藏书,得以尽窥其所藏彝器及其他石器物拓本,并与日本学者广泛交流。他治甲骨文字,善于从中发现和研究新史料,并能以古文字学为基础,研究古史,从古器物到古代书册、服装、建筑、地理和制度,所涉甚广,著述甚丰。同时,在戏曲研究方面亦有重大建树,所著《宋元戏曲考》,是戏曲史研究上一部带有总结性的巨著,建立戏曲研究学科的奠基之作。

1916年40岁。回国后定居上海。在上海哈同“广仓学窘”《学术丛编》任编辑主任,兼仓圣明智大学经学教授。主要从事甲骨文字及商周历史研究。 曾参与编纂《浙江通志》,为江南著名藏书家蒋汝藻编《乌程蒋氏密韵楼藏书志》等。并将辛亥以来重要的国学研究成果,汇编成《观堂集林》。

1922年46岁,王国维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但不接受酬金。

1923年47岁,王国维任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此职应是进士、翰林以上的著名人物担任,王国维虽是布衣,以他的渊博学识和精深著作而任此职,得窥大内所藏秘籍,曾检理景阳宫藏书。

1924年48岁。是年冬,冯玉祥发动“逼宫”,驱逐溥仪出宫。王国维引为奇耻大辱,愤而与罗振玉等前清遗老相约投金水河殉清,因家人阻而未果。年底,清华学校创办国学研究院,胡适、顾颉刚等人提请王国维担任院长,推而不就,仅任教职。

1925年49岁。王国维被聘为导师,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合称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

1927年51岁,公历6月2日赴颐和园,于园中昆明湖鱼藻轩自沉。

二、著作和学术总论

王国维生前自编和出版《静庵文集》、《观堂集林》、《宋元戏曲史》和《人间词话》。他逝世后,由罗振玉和赵万里汇编和出版《海宁王忠悫公遗书》(1927年)和《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商务印书馆,1940年)。台湾省据以上诸书出版《王国维先生全集》(1968年)和《王观堂先生全集》(1976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和北京学者自1978年起,以30年功夫编校《王国维全集》20卷,由浙江教育出版社和广东教育出版社于2009年联合出版。

自1987年以来,30年中另有王国维著作的多种选本出版,其中影响最大的是《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①《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周锡山编校,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1988年;精装释评本由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出版。和《王国维集》(均由周锡山编校)。②《王国维集》,周锡山编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2012年。王国维著作单行本出版最多的是《人间词话》,有二三十种之多,其中最受读者欢迎的是《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周锡山编著)。③周锡山编著:《人间词话汇编汇校汇评》,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2013、2015年。

王国维的前期主要从事中国文学和美学研究。

王国维的中国文学研究上自《诗经》、屈原,下至他同时代的诗词,是整个中国文学史的研究;研究对象遍及诗词、戏曲和小说,是全方位的研究。

王国维是《红楼梦》新红学的开创者,中国现代戏曲学科的创始者。

王国维在20世纪初首次翻译、引进和评述了西方众多文学大家诸如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生平和著作,以及西方众多哲学和美学大家如康德、叔本华、尼采的美学、心理学著作和他们的重要观点。

在这样深广研究的基础上,他建立了自己的意境说美学理论体系,其中包括天才说、古雅说、苦痛说、游戏说、意境说;戏曲美学中的自然论、悲喜剧论,小说美学的悲剧观;美学功利观。

在文学和美学研究中,王国维善于吸收西方的文化、文学和美学资源并作适度比较,因此,他对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建立作出了卓越贡献,是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创始人之一。

因此,王国维建立的中国在20世纪唯一领先于世界学术界的意境说美学体系,是世界上唯一以中为主,中、西、印三 美(中国、西方、印度文化与美学)皆具的美学体系。

吴文祺等多位权威学者评价王国维为中国“文学革命的先驱者”和“新文学的一盏明灯”。

王国维后期主要从事国学研究,在历史、古文字领域取得丰富而辉煌的成就,成为20世纪第一国学大师。王力指出:“海内大师谁称首?海宁王公驰名久。”①王力:《哭静安师》,《王力全集》第22卷,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页。顾颉刚誉其为“中国学术界中唯一的重镇”。②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赵景深主编:《文学周报·王国维逝世纪念专辑》,上海:开明书店,1927年,第2页。郭沫若因此而评价王国维为“领导着百万后学”③郭沫若:《鲁迅与王国维》,郭沫若:《历史人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12页。的“新史学的开山”。④郭沫若:《十批判书·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页。鲁迅认为要讲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⑤鲁迅:《热风·不懂的音译》,《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19页。。缪钺的评价更为具体:“海宁王静安先生为近世中国学术史上之奇才。学无专师,自辟户牖,生平治经史,古文字,古器物之学,兼及文学史,文学批评,均有深诣创获,而能开新风气,诗词骈散文亦无不精工,其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论其方面之广博,识解之莹彻,方法之谨密,文辞之精洁,一人而兼具数美,求诸近三百年,殆罕其匹。”⑥缪钺:《王静安与叔本华》,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03页。而陈寅恪先生对王国维著作的重大历史意义阐发得最充分,他不仅指出王国维的著作“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⑦陈寅恪:《王国维遗书序》,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4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479页。且又因王国维说过“学术之发达,存乎其独立而已”的名言而终身实践,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说:“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些都是对王国维作出的至为精当的总体评价,成为权威性的意见。

三、学术名作

王国维前期主要从事文学、美学研究,最重要的有三大成果:《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考》。

《红楼梦评论》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运用西方文艺理论和近代科学方法来评论文学名著的论文,并把《红楼梦》与歌德的巨著《浮士德》对照,是我国第一篇运用比较文学的方法研究作品的论著;在红学史上它又是第一篇比较系统的研究专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红楼梦评论》指出,《红楼梦》是优美与壮美结合、壮美大于优美的天才之作,是“彻头彻尾之悲剧”、“悲剧中之悲剧”,是“宇宙之大著述”,给《红楼梦》以最高也是最正确的评价。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有“色空”观念,“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充分肯定这部名著的首创精神和叛逆精神。在此文的“余论”中,他最早否定了弥漫于当时红学论坛上的索隐派和自传说的迷雾。

自1908年起分批问世的《人间词话》,是我国古代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想的一个总结。此书除对一些词家及其名作发表精到见解外,其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说。境界,王国维有时又称意境,其含义颇为丰富。境界既是创作标准,也是批评标准,体现了王国维所追求的美学理想。围绕着境界说的阐释,王国维提出一系列精辟、精彩、富有指导性和启发性的论点。如提倡写真景物、真感情,划分诗人之境界和常人之境界,主张诗人对宇宙人生必须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等。他还触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创作方法及其结合的问题,实属难能可贵。他的另一些观点,如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客观诗人和主观诗人、隔与不隔、政治家之眼与诗人之眼,以及李煜是否“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等,也引起论者很大的 兴趣和热烈的争论。

王国维自1907年起又开始从事戏曲研究,1913年他完成了《宋元戏曲考》,并因此影响日本汉学界,掀起一股中国戏曲研究热。

《宋元戏曲考》①该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时,改名为《宋元戏曲史》。是他多年戏曲研究的一个最后总结,这本名著的主要贡献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高度评价中国古代戏曲的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他指出:“元剧自文章上言之,尤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冶及社会之惰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敏锐地看到元杂剧的优秀之作真实地反映了政冶和社会现实,充分肯定其认识价值。他又举《窦娥冤》、《赵氏孤儿》为例,以为元曲的优秀之作“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理直气壮地肯定中国戏曲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王国维还一再强调元剧的“自然”。“自然”指的是真实而深刻地反映作家的思想感情、人物的命运和时代的状况,是现实主义的文学观。他又认为文字的自然是内容自然的必然结果,说明他已意识到形式必须和内容相适应,内容决定形式,两者又不可分离,力求完美结合的创作原则。在比较明确而全面地理解内容和形式关系的基础上所建立起来的“自然”观,既是王国维对中国戏曲的崇高评价,也是他对中国传统文艺理论所作的又一杰出贡献。

二是进一步发展了境界说。他将境界说引入戏曲领域。他认为古诗词之佳者无不有意境,元曲亦然。这样就比《人间词话》更明确地赋予境界说以普遍的意义,使之适用于多种文艺形式。王国维富有独创性的境界说是在继承、总结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三是第一次勾画出我国戏曲发展的较为完整的轮廓。从此,一贯被文人学士们视为“托体近卑”而不屑一顾的戏曲,第一次被王国维纳入了文学艺术的范畴和历史科学的范畴。

在此书中,王国维根据他那个时代所能掌握的材料,论证和推断戏曲产生于宋代。王国维认为,元代南戏和杂剧仅是风格不同,而艺术成就相当,即“佳处略同”:自然,有意境。王国维给元曲以最高的评价:“若元之文学,则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其中所说的“元曲”皆兼指杂剧和南戏。

王国维又进一步指出杂剧之不足和南戏超过杂剧之处,他说:“然元剧大都限于四折,且每折限一宫调,又限一人唱,其律至严,不容逾越。故庄严雄肆,是其所长;而于曲折详尽,犹其所短也。至除此限制,而一剧无一定之折数,一折(南戏中谓之一出)无一定之宫调;且不独以数色合唱一折,并有以数色合唱一曲,而各色皆有白有唱者,此则南戏之一大进步,而不得不大书特书,以表之者也(第十四章《南戏之渊源及时代》)。他于《宋元戏曲考·余论》进一步总结说:“至元杂剧出而体制遂定,南戏出而变化更多,于是我国始有纯粹之戏曲。”后来他于《译本琵琶记序》中,以《琵琶记》为例,再次强调:“南曲之剧,曲多于白,其曲白相生,亦较北曲为甚。”认为元南戏的成就高于元杂剧。

王国维又指出,元杂剧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在中国学术史上首先给元杂剧中的优秀悲剧以极高评价。

王国维后期转向国学研究,其研究成果丰富而精湛。他将此期完成的古文字学和史学单篇文章,汇集成《观堂集林》20卷。他逝世后,罗振玉增订为24卷。

《观堂集林》涉及的学科领域十分宽广。其《艺林》8卷,系遵《汉书·艺文志》所设《六艺略》,指经学(包括《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尔雅》)以及小学,小学又分文字、音韵,共有考订文章87篇。《史林》14卷,首列殷周史地、秦汉地理(包括《水经注》研究)、西北民族和边疆史地,然后有汉晋简牍文书、金石、敦煌卷子、古器物、古碑刻、古籍抄本刊本(版本目录)等研究论著116篇。《缀林》2卷,含杂著18篇、诗词70首。如此繁多丰富、博大精深的著作,当即受到学术界的极高评价。

《观堂集林》是他后半生学术的积累和小结,反映了他在学术上多方面的卓越成就,被公认为中国学术史中的不朽之作。蒋汝藻序作了极为恰当的评价:“窃谓君书才厚数寸,在近世诸家中著书不为多,然新得之多,未有如君书者也。”《观堂集林》所有各篇,多是短文,有些简直是一条札记,然而其内涵之丰富精深,罕与伦比地显示了王国维先生的深湛之思与创造之力。

《史记》的匈奴历史记载,有疑点和漏洞:《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指出匈奴的历史起自黄帝时期。可是《史记·匈奴列传》开首竟然说:“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意为匈奴的先祖是夏朝君主的后裔,也即是大禹的后裔了。《史记·匈奴列传》的注解说得更详细:淳维在商朝时逃往北方。又说: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无道,商汤王将他流放到鸣条。3年后夏桀亡故,他的儿子荤粥(淳维与荤粥是同一个人——笔者),娶夏桀的众妾为妻,带着她们,避到北方的荒野中,随畜迁移,中国称他们为匈奴。这就将匈奴的历史缩短至夏朝末年作为开端了,夏朝末年之前似乎应该是没有匈奴的。

但是《史记·太史公自序》说:“自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三代,指夏商周,那么在夏朝就有匈奴了,与上面所说匈奴的先祖是夏末君王儿子的后裔,又自相矛盾了。

《史记·匈奴列传》又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允、荤粥,居于北蛮”,说尧之前,山戎、猃允、荤粥居住在北方的荒蛮之地。“山戎、猃允、荤粥”这3个民族,放在《匈奴列传》中记载,他们和匈奴是什么关系?司马迁没有任何说明。

二是《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两篇可看做完整的一篇),是王国维研究甲骨文和商殷史的名作。正是通过这两篇论文的精当研究,以地下甲骨文的实物,证明了《史记·殷本纪》和皇甫谧《帝王世纪》等书中所载的殷王位世系,并纠正了少量次序排列的错误,揭示了埋没3000年之久的历史秘密,证实了商朝历史的真实存在,并据此推断《史记》对夏朝历史记载的可靠性,又因此而读通屈原《天问》,搞清屈原此文对商朝历史的记载,具有极为重要的学术价值。两文是王国维“两重证据法”的典范之作,后改写为《古史新证》的重要章节,作为清华国学院的教材。

三是《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在甲骨文研究基础上写成的著名总结性论文,全文恢宏壮阔,气势磅礴,纲举目张,论述清晰。王国维写作此文的目的,是要从具体制度的考证出发,阐明周公创制的周礼的本意,以此总结历史经验,尤其是探讨中国社会发展的成功经验。

王国维在此文开首即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夏、殷间政治与文物之变革,不似殷、周间之剧烈矣。”王国维认为夏朝过渡到商朝,政治与文化的变革不及殷商过渡到西周激烈;中国政治与文化的变革,变化最大的是西周对商朝的变革,即西周君王制度的建立,具有“万世治安之大计”的重大意义,其深切的用心和制度的设计,远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是非常伟大的三项顶层设计:立嫡长为继位的嗣君的制度,宗庙的数量制度,同姓不可通婚的制度。周公制定这几种制度的本意,都是规范天下,宗旨是将全社会各阶层组成一个道德的团体。

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继承王位的嫡长制。而商朝的继承方法,是君王死后,由他的弟弟继位,没有弟弟的才传给自己的儿子。王国维统计:自成汤(商汤王)至于帝辛,三十帝中,以弟继兄者,凡十四帝(外丙、中壬、大庚、雍己、太戊、外壬、河亶甲、沃甲、南庚、盘庚、大辛、小乙、祖甲、康丁);其以子继父者,也不是兄之子,而大多为弟之子(小甲、中丁、祖辛、武丁、祖庚、廪辛、武乙)。只有三个例外:“惟沃甲崩,祖辛之子祖丁立;祖丁崩,沃甲之子南庚立;南庚崩,祖丁之子阳甲立”,这就造成了《史记·殷本纪》所说的“中丁以后九世之乱”,这中间应当有争立(夺权)之事,但具体事迹已经无法知晓。可见商朝这样的继位方式,引起长时间的动乱。

于是从西周开始,放弃传位给兄弟的方法,建立了传位给嫡长子的方法。嫡长子,指君王正妻(王后)生的长子。这就避免争端,纠正商朝此弊。

立嫡制度是中国皇帝制度得以在2000年中众多帝王死后权力交接平安过渡的保证,也是中国封建社会延续2000年的原因之一。

此文第二个重大贡献是王国维指出:周公的制礼作乐,具有为中华民族规范“万世治安”的重大意义:第一个重大意义,体现了中华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第二个重大意义,体现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核心价值。第三个重大意义,礼法相辅相成,礼是法的引领。王国维的这个重要观点,至今引领着学者的研究。近期学术界经过慎密研究,认为此乃今日必须继承的历史智慧。

王国维的历史学研究,不仅处于国内外领先地位,而且是中国“新史学的开山”。①郭沫若:《鲁迅与王国维》,郭沫若:《历史人物》,第213页。他对周、秦、两汉史的研究精密而细微,其中如《汉魏博士考》,研究秦汉魏的博士制度,都具开创性的意义。《太史公行年考》是司马迁简明的年谱,并探讨了他的生卒年代,是研究司马迁和《史记》的著名成果。

西北地区木简的发现,是20世纪考古的重大事件,王国维撰写了多篇文章,其《〈流沙坠简〉序》、《〈流沙坠简〉后序》和《敦煌所出汉简跋》等文,精彩考证和论述了两汉魏晋时期的边境状况,并介绍了丰富的历史知识,弥补了正史的不足。例如《匈奴相邦印跋》一文让我们了解先秦没有“相国”,只有“乡邦”,为避刘邦之名讳,汉以后皆改称“相国”云云。

王国维的古代民族史研究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将中国北方少数民族中最重要的匈奴、胡和鞑靼、蒙古的历史作了精当的考证和研究,根据能够掌握的全部史料,勾勒出这几个民族的历史发展的线索。其《西胡考》(上、下)、《西胡续考》等文,都是研究北方民族史的权威之作。其中论证胡人相貌及其所引用的史料,十分有趣。王国维是蒙古史研究的权威学者,论著多而影响大。《鞑靼考》、《萌古考》是其中最重要的两篇。

《胡服考》从浩瀚的史书中,汲取点滴史料,连缀成篇,清晰叙述北方少数民族服装传入中原的历史和影响。《摩尼教流行中国考》将史书中的有关资料全部勾辑出来,经过排比和梳理,较为全面地叙述了摩尼教引进和流行中国的史实。王国维善于从浩瀚的史书中汲取点滴细微的材料,甚至片言只语,围绕特定的论题连缀排比成为宏大精深的论文,用这种文本细读法和论题精研法做出的科研成果,是学术史上罕见的典范。

而《耶律文正公年谱》是元代著名政治家、诗人耶律楚材的重要研究著作,王国维带着很大的热情,为这位在元初保护中原知识分子及其所承载的中国传统文化和百姓生机而尽力的卓有才华的名臣树碑立传的力作,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王国维是敦煌学的创始人和权威学者之一,他将敦煌发现的新资料作为国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他发表了多篇文章,如《敦煌新发现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唐写本韦庄〈秦妇吟〉跋》、《唐写本〈云谣集杂曲子〉跋》诸文都是研究在敦煌发现的重要文学资料的领先性研究文章。他的出色成果,有很大的启示作用。如陈寅恪、俞平伯等都在王国维之后,进一步深入研究敦煌宝库中发现的唐写本韦庄佚诗《秦妇吟》,探讨此诗记叙的黄巢军占领长安时期的历史真相。

四、重要观点举隅

王国维的一些重要观点,多有启示性的独创性成就,有深远的影响,但少有人注意。今举三例,以见一斑。

王国维在对中国文化史总体认识中,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重要观点,即认为中国文化在宋代达到最高峰,他说:“宋代学术,方面最多,进步亦最著。其在哲学,始则有刘敞、欧阳修等,脱汉唐旧注之桎梏,以新意说经,后乃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诸大家,蔚为有宋一代之哲学。其在科学,则有沈括、李诫等,于历数、物理、工艺,均有发明。在史学,则有司马光、洪迈、袁枢等,各有庞大之著述。绘画则董源以降,始变唐人画工之画而为士大夫之画。在诗歌,则兼尚技术之美,与唐人尚自然之美者蹊径迥殊。考证之学,亦至宋而大盛。故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学术多发端于宋人。”①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315页。后来陈寅恪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②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277页。此后,邓广铭先生也曾说:“宋代文化的发展,在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达于顶峰,不但超越了前代,也为其后的元明之所不能及。”漆侠先生也持相同的看法。但王国维这个观点在学术界并未引起充分的注意,不少人还以为陈寅恪是第一位发表这个观点的学者。

在史学领域,对于历史人物的气节问题,他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王国维本人非常讲气节,他最后为殉清而自杀。但是他指出,耶律楚材作为金臣,降为元臣,乃有功于世,为他精心撰写了年谱。又在《耶律文正公年谱·余录》中评论元好问说:“元遗山以金源遗臣,金亡后上耶律中书书(《遗山集》三十九)荐士至数十人,昔人恒以为诟病。然观其书则云:‘以阁下之力,使脱指使之辱,息奔走之役,聚养之,分处之;学馆之奉不必尽具,粥足以糊口,布絮足以蔽体,无甚大费’云云。盖此数十人中皆蒙古之驱口也,不但求免为民,而必求聚养之,分处之者,则金亡之后,河朔为墟,即使免驱为良,亦无所得食,终必馁死故也。遗山此书,诚仁人之用心,足知论人者不可不论其世也。”他认为以气节自任的元好问在金亡后投书耶律楚材,是为了拯救中国文化,拯救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当时的知识分子,为了不让他们饿死,被杀戮,有保存中国文化血脉的深意。元好问此书明言:“他日阁下求百执事之人,随左右而取之,衣冠礼乐,纪纲文章,尽在于是。”“此诸人者,可以立言,可以立节,不能泯泯默默,以与草木同腐。”其意甚明,而唯王国维能懂其深意。

他又评论随着南宋小王朝一起投降元朝的汪元量说:“汪水云以宋室小臣,国亡北徙,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其时大臣如留梦炎辈当为愧死,后世人多以完人目之,然中间亦为元官,且供奉翰林,其诗俱在,不必讳也。”汪“在元颇为贵显,故得橐留官俸,衣带御香,即黄官之请,亦非羁旅小臣所能,后世乃以宋遗民称之,与谢翱、方凤等同列,殊为失实。然水云本以琴师出入宫禁,乃倡优卜祝之流,与委质为臣者有别,其仕元亦别有用意,与方、谢诸贤迹异心同,有宋近臣,一人而已”。①王国维:《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1册,第76、77页。

如果别人这么说,容易遭人非议,也没有说服力。而王国维本人为气节而自杀,他来为元好问、汪元量这样为了忧国爱民、有所作为而“降敌”者辩护,就能避免后人的某种指责。

最令人感叹的是他对20—21世纪中国和中国文化未来的准确预见。他于1917年目睹当时中国的乱世,观察苏俄革命的成功,认为苏俄革命的燎原之势“祸将及我”,即于致友人信中精辟预言:“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②罗振玉:《王忠悫公遗书初集弁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211页。尽管他本人反对革命,尽管当时中国连共产党还尚未成立,但作为学者作此预见,其对历史趋势分析的准确性,充分体现了一代历史学家的远见卓识。

1920年,即五四运动的第二年,在当时全盘否定传统文化、道德和崇洋迷外思潮弥漫的情势下,他在致日本友人、著名汉学家狩野直喜的信中预言:“世界新潮洞澎湃,恐遂至天倾地折。然西方数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扫荡,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此不足为浅见者道也。”③《王国维全集·书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11页。这里的“道德政治”,主要指的是传统的儒家、道家崇德文化;“东方”,指的是中国和受中国文化哺育、影响的东亚文化。此可见王国维学习西方,却从不崇洋迷外,他的学习目的是进一步深入认识中国文化的伟大意义,发展中国文化和推进世界学术。他认为中国文化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给东亚以外的世界各国带来美好的前景。半个世纪后,英国汤因比、中国钱穆和季羡林都有相似的观点。

另外,王国维论述大学者、大作家和经典作品的标准和创作理路,对创作者和读者鉴赏都有巨大的指导意义。

一是“三种境界”说——能够经历这三个境界,才能成长为大家。《人间词话》中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二是大作品的标准,是有境界。《人间词话》将“境界”定义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于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在《宋元戏曲史》写道:“何以谓之曰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

三是大家之作需要“内美与修能”。此指诗人作家在思想境界即胸襟、抱负、性格、气质与学养、技巧,前者为主,后者为辅,但两者都不能缺。

四是写出“以血书”的真感情和真景色:“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尼釆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五是对宇宙人生,要能入又能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六是理想与写实结合:“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七是壮美与优美的天才之作。

八是大诗人、大作家应有悲天悯人式的真挚态度,甚至“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①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胸怀,极有深意,对当今作家也有很大的指导意义。

九是王国维所认定的大作家和大著作:诗人中的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词人中的李后主、辛弃疾、周邦彦等。对于《红楼梦》,王国维给出的评价最高也最正确:优美和壮美兼具、壮美大于优美的天才之作,悲剧中之悲剧,宇宙之大著述。

十是大作家、大学者的精神境界:经过三种境界的历练,如此艰苦创作和研究,“板凳要坐十年冷”,尝尽了孤独,充满了痛苦,那么,大作家、大学者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岂非太寂寞、太艰苦了?不,恰恰相反,一个学者或作家诗人,达到大家的成就,就会充满了极度的自豪感和幸福感:“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连王位来换也不要,不爱江山爱学术、爱创作。

当然,人无完人,诚如陈寅恪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所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例如在《人间词话》中,他彻底否定宋末著名词人;他还独尊元代戏曲,认为“明以后不足取”等,颇有偏颇和不足之处。

五、治学方法

王国维的学术成果如此丰硕和辉煌,于是,20世纪的诸多研究家对王国维的治学方法作过很多的研究和探讨。其中最著名的是陈寅恪于《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所总结的三大方法:

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史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凡属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等是也。

他还以王国维作为典型,指出:“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而王国维的著作“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遗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

从王国维本人的文章中,我们可以提炼他的治学方法:

一是治学既要有目的,又要“无目的”。王国维明确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课题,他指导学生:“治《史记》仍可用寻源工夫。或无目的的精读,俟有心得,然后自拟题目,亦一法也。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①姚名达:《哀馀断忆》,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0卷,第317页。此论与鲁迅随便写写反易成功的所见略同。

二是博、约、疑、信的深入过程。他以罗振玉之名义撰写的《观堂集林·序》说:先生的学问“实由文字、声音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皆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其于古人之学说亦然。

三是新学问出于新材料。王国维指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而“今日之时代,可谓之发现时代,自来未能比者也”。②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2册,第309页。“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③王国维:《古史新证》,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第4册,第72页。

四是循环研究法。殷南《我所知道的王静安先生》转述王国维对治学方法的一个体会:“他研究学问,常常循环的更换,他说:‘研究一样东西,等到感觉沉闷的时候,就应该暂时搁开,作别样的工作,等到过一些时,再拿起来去作,那时就可以得到一种新见解,新发明。否则单调的往一条路上走去,就会钻进牛角尖里去,永远钻不出来的。’”

五是态度公正而老实。王国维“平生谨言慎行,不好臧否人物,但与雪堂公信里却无话不谈”。④罗继祖:《观堂书札三跋》,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521页。他对自己则知之为知之,诲人不倦;不知为不知,老实承认自己的不足。蔡尚思在《王国维在学术上的独特地位》一文中转述王国维的话:“做学问的头一件事就是老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好对不知道的也装做知道。自有注释经书以来几千年了,可是被大家认为很容易懂的《论语》,还有一些地方我不完全懂得。至于《易经》我不敢断定的,那就更多了。”由此他感慨:“以一个大学问家而肯讲出这老实话.就是他很了不起的地方。”

六是掌握每天治学的时间规则。王国维对吴宓谈起:“人的精神每天是从朝气落到暮气,所以上午宜读经典考据书,午后宜读史传,晚间读诗词杂记等软性的东西,已习以为常。”⑤毕树棠:《忆王静安先生》,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第252页。当然,在现代社会中,要掌握自己的生活“钟”,才能确定自己最佳的学习、工作和创造的时间。

此外,我们还可以总结他的另几个重要的治学方法:

王国维首创的中西结合法、两重证据法、以诗补史法等。尤其是以诗补史法,也即后来陈寅恪首创以诗证史、以文证史的读书和研究方法。而一般只知陈寅恪,不知王国维首创此法。

南宋灭亡前后的历史,汪元量的诗歌加以记录,王国维非常重视。其《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介绍和分析宋末诗人汪水云陪伴投降的南宋皇室一起北上前后充溢悲凉凄切的情感而又优美生动的诗作。如他精确描绘降敌前后的京城临安:“淮襄州郡尽归降,鼙鼓喧天入古杭。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写出兵临城下、强敌汹涌的恐怖景况,以至于“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执政太后谢道清彻夜不眠、侍臣急写降表的宫中竟然“乱点连声杀六更”,于是“六宫宫女泪涟涟,事至谁知不尽年。太后传宣许降国,伯颜丞相到帘前”。用史诗的笔法写出史书阙如的栩栩如生的历史性的重大场面,这样凄惨的血泪之诗,千载以后依旧令人感叹万分。汪诗又具体记叙宋室君臣、后妃作为降虏在塞外的生活场景和精神面貌,王国维说:“南宋帝后北狩前后事,《宋史》记载不详,惟汪水云《湖山类稿》尚纪一二,足补史乘之阙。”此语提出了“以诗补史”法。此文又对这位被押往塞外并被迫在元朝任职、获准南返后又从事抗元活动的爱国诗人和作品作出极为精当、深刻的评价,对21世纪全面、准确、深刻的历史观的建立具有典范的指导意义,是王国维运用他自己所创立的“以诗补史”的研究方法的典范篇章。

责任编辑:沈洁

*周锡山,男,1944年生,浙江镇海人。文学硕士,上海戏剧学院“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兼职教授、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中外文学、戏曲学、艺术学。本文为“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资助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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