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安其政,外归其义”:从《晏子春秋》看晏子的外交思想与外交实践

2017-01-28 11:29贾海鹏
殷都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晏子齐国外交

贾海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内安其政,外归其义”:从《晏子春秋》看晏子的外交思想与外交实践

贾海鹏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内安其政,外归其义”是《晏子春秋》外交思想的总原则。在此指导下,晏子根据不同国家的实力、君主的贤愚以及他们对齐国的态度等展开了灵活多变的外交实践,并达到了理想效果。晏子出使他国在维护本国尊严和利益的同时,也把自己平日对政治哲理及人生道义的感悟贯穿其中。《晏子春秋》尊晋重鲁、轻吴贬楚的感情倾向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春秋中晚期齐国对各诸侯的真实态度外,还或多或少地受该书文学性质和作者文化立场的影响。

《晏子春秋》; 晏子; 外交思想; 外交实践; 礼仪

西周以降,周天子的权威日趋衰落,各诸侯国纷纷发展自己的势力,逐渐在实际上脱离了中央王朝的控制,仅仅保留了名义上的藩属。时至春秋,王纲解钮,礼崩乐坏,天下纷扰,诸侯力征。经过长期的战争,各国都疲惫不堪,从而严重影响到了国内的稳定和百姓的生活。其后,在宋国的调停下,以晋、楚为代表的众多国家先后于周简王七年(前579年)和周灵王二十六年(前546年)在宋都商丘举行了“弥兵之会”,从此天下迎来了一个相对和平时期。军事斗争减少的同时,外交活动便日显重要。成功的邦交政策与实践,不但能为本国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而且还有助于缓和国内的各种矛盾,让百姓过上较为幸福安宁的日子。故各诸侯纷纷派出使臣开展外交活动。

齐国亦然。自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1]以后,由于历代国君的昏聩无能,导致国家实力日渐衰落。灵公在位,穷兵黩武,曾派兵攻打鲁国的桃、防二邑,结果引起晋、鲁联合伐齐,爆发了临淄之战,给齐军以沉重的打击,进一步降低了齐国的国际地位。庄公执政,蓄勇士,好兵戎,先伐卫,再谋晋,后袭莒,让国家形象一落再落。景公上台,亦是内忧外患。好在他尚有自知之明,多能听取臣下的谏言,在着手平衡国内强宗大族势力的同时,派遣使臣出访别国,积极开展外交活动,以挽回齐国的国际形象,并最终为国家创立了一个较为和平的外部环境。在众多的外交使臣中,晏子就是一颗璀璨的明星。他在充分借鉴往圣前贤外交经验的基础上,结合现实情形提出了自己的外交思想,并躬亲实践。这主要保留在《晏子春秋》一书中。

《晏子春秋》外交思想的总原则是“内安其政,外归其义”(《内篇·问下·景公问国如何则谓安,晏子对以内安政外归义第八》)(下引该书仅注篇名)*这与管仲的外交政策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管仲对内政的一系列改革是为了安定社会秩序,增强国家实力,而他对别国诸侯的外交策略亦遵循“德、礼”原则,如《左传·僖公七年》所载,他曾对齐桓公说:“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意思是对内要安定国家政局,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所谓“弱国无外交”,只有自己的国家安定强大了,在国际交往中说话才有分量;对外要以德行道义臣服诸侯,尽量避免使用强兵威逼他国,即“不侵大国之地,不秏小国之民……不劫人以兵甲,不威人以众强”(《问上第五》),只有这样才能为国家争取到和平有利的外部环境,同时促使社稷安定,人民幸福。

这个指导原则十分符合当时内忧外患、国力日下的齐国实际情况。外交原则既已制定,晏子便根据不同国家的实力、君主的贤愚以及他们对齐国的态度等展开了灵活多变的外交实践,并把自己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贯穿其中。

一、与晋国的外交:尊敬与防范

作为当时的霸主,晋国对业已衰落的齐国一直不太瞧得起,这从《晏子春秋》关于两国的外交记载中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

该书涉及齐、晋两国邦交的内容共有十四章,其中范昭使晋一章,晏子答晋平公问两章,晏子与叔向私语十一章。

范昭之所以出使齐国,是因为晋平公企图伐齐,事先派他去探听虚实的。在接待范昭的宴席上,他先是要求用景公用过的酒樽饮酒,后让太师调成周之乐,虽说都是为了试探齐国君臣对礼乐制度是否遵守,但是作为使者,如此僭越违礼的行径也正反映了晋国君臣的霸道。晏子和太师以礼折之方才避免了两国战争的发生(见《杂上第十六》)。

晏子为两国联姻出使晋国*齐女少姜为晋平公所宠,可惜入晋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为了维护两国友好关系,公元前539年,齐景公又派晏婴出使晋国送女,以续婚姻。,晋平公对他的发问都直接针对齐君。据《问下第十五》载,平公问晏子曰:“昔吾子先君得众若何?”这里的“先君”指齐桓公。如果说提及齐国明君他的语气还带有些许尊重的话,那么当谈到与他并世的庄公和景公时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一次问“庄公与今君孰贤?”(《问下第十五》)另一次问“吾子之君,德行高下如何?”(《问下第十六》)而且对于晏子“两君之行不同,臣不敢知也”(《问下第十五》)和“对以‘小善’”(《问下第十六》)这样委婉的回避,他仍一再坚持让别国大臣评论自己的君主,充分显示了晋平公的蛮横与霸道。面对晋君的发问,晏子不卑不亢,却也实话实说。因为他明白齐国历代君主的所作所为天下尽知,搪塞不了。他赞美桓公“如美渊泽,容之,众人归之,如鱼有依,极其游泳之乐”,获得了众多贤人的辅佐;对庄公赞美得多(“不安静处,乐节饮食,不好钟鼓,好兵作武,与士同饥渴寒暑。君之强,过人之量”),批评得少(“有一过不能已焉,是以不免于难”),却也如实道出了他众所周知的结局;对于景公的评价,则毫无隐瞒,“今君大宫室,美台榭,以辟饥渴寒暑,畏祸敬鬼神。君之善,足以没身,不足以及子孙矣”(《问下第十五》),“婴之君无称焉”(《问下第十六》)。然而,这其中似乎隐含了另一层意思,即景公虽然自身不肖,却善于纳谏,只要有我(晏子)这样的社稷之臣在朝,就不会轻易遭受别国的欺辱。所以,平公听完后,才“蹴然而辞送,再拜而反曰:‘殆哉吾过!谁曰齐君不肖!直称之士,正在本朝也’”(《问下第十六》)。

关于晏子使晋的章节中,《晏子春秋》记载最多的是他与叔向的对话,涉及到“对两国均处于季世的评价”(《问下第十七》)、“进不失忠、退不失行”(《问下第十八》)、“正士之义、邪人之行”(《问下第十九》)、“事君之伦、徒处之义”(《问下第二十》)、“以民为本”(《问下第二十一》)、“意之高下、行之厚贱”(《问下第二十二》)、“啬、吝、爱之行”(《问下第二十三》)、“君子之大义”(《问下第二十四》)、“行道与背道之人的品行”(《问下第二十五》)、“荣耀的表现”(《问下第二十六》)、“明哲保身”(《问下第二十七》)等内容,非常丰富。不过总的来看,主要还是体现在治国和修身两方面,这也是当时君子们所热衷谈议的话题。因为是两国贤大夫在私人场合的闲聊,所以双方都坦诚相待,和盘托出,没有丝毫伪饰隐瞒。

陈瑞庚先生认为除了《问下第十七》中的记述并见于《左传·昭公三年》值得信赖外,从《问下第十八》到《问下第二十七》的内容都不太符合史实。其理由主要为:一、此十章均为泛泛之辞,把它们套在任何衰世贤臣,都无不妥。这与《问下第十七》中“句句是当时眼前政事,句句都有时人之名,也与叔向或晏子有密切而直接的关系”大不相同;二、除一两章外,“几乎全是叔向问、晏子答,叔向向晏子请教,晏子示以应处之道,一似叔向是学生,晏子以师长的口吻回答,和《论语》所载孔子应对门人弟子之问,简直没有两样,这一点与第十七章所载的二贤私语,各抒衷曲,可谓大异其趣,这是不该有的现象”[2](p81-82)。所以他怀疑这些章节可能是后人附会推衍而成的。然而,笔者却另有看法。二贤相遇,其谈话内容可以有对时事的具体评论,也可以有对政治及人生哲学高层次的理论探讨。前者主要体现的是他们政治家的身份,后者则重点突出两人思想家的品格。另外,《左传》记述的历史事件是按照一定标准挑选出来的,它没有记载但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更多。故我们不能因为《左传》中没有相关记述,就怀疑上述十章内容的真实性。至于这些内容多以叔向问、晏子答的方式出现就更好理解了,因为《晏子春秋》主要表现的是主人公晏子的超群智慧、高尚品行和杰出功业,其他人物在书中只起陪衬作用*别说贤大夫叔向了,就连大圣人孔子在《晏子春秋》中也只起衬托作用。,所以才会有如此的记载形式。当然,也可能该书作者看到的相关材料或听到的传说原本就是这样的形式,他只不过在此基础上稍加润色了一下而已。后因《问上第十七》的内容符合《左传》的取材标准,故被《左传》抄录之*郑良树先生持此观点,见郑良树:《论〈晏子春秋〉的编写及成书过程(上)》,《管子学刊》,2000年第1期,第28页。。另外十章不太符合《左传》和其它史书的选材要求,所以仅保留在了《晏子春秋》当中。需要指出的是,因没有可靠的佐证,笔者也不敢断定《问上第十七》以外的其它十章内容都符合史实,而陈瑞庚先生也仅是“怀疑这十章记载有问题而已,并非就此判定它们不可信”[2](p82)。

从《晏子春秋》关于晏子使晋的记述来看,该书对于晋国还是保持着尊重的态度,不敢轻易招惹。这可能是历史上晏子对于晋国的真实态度,毕竟当时齐国的实力不如晋国。据《左传·襄公二十二年》载,晋大夫栾盈在国内作乱,后投奔于齐,受到庄公礼遇。对此晏子认为不妥,劝齐侯曰:“商任之会,受命于晋。今纳栾氏,将安用之?小所以事大,信也。失信不立,君其图之。”[3](p1292)可见,对待霸主,晏子颇为尊重,以信守承诺谨慎待之,不敢稍加得罪,以保齐国平安*《问上第二》亦曰:“庄公将伐晋,问于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君得合而欲多,养欲而意骄。得合而欲多者危,养欲而意骄者困。今君任勇力之士,以伐明主。若不济,国之福也;不德而有功,忧必及君。’”。另外,晏子随齐景公、国弱至晋,请求晋侯释放被囚的卫侯时,曾私下对叔向说:“晋君宣其明德于诸侯,恤其患而补其阙,正其违而治其烦,所以为盟主也”[3](p1382)。他再续婚姻于晋时,又说:“寡君使婴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将奉质币,以无失时,则国家多难,是以不获。不腆先君之適,以备内官,焜燿寡人之望,则又无禄,早世殒命,寡人失望。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顾齐国,辱收寡人,徼福于大公、丁公,照临敝邑,镇抚其社稷,则犹有先君之適及遗姑姊妹若而人。君若不弃敝邑,而辱使董振择之,以备嫔嫱,寡人之望也’”[3](p1595-1596)。这些虽属外交语言的谦逊守礼,但仍能显示出晏子及齐君对晋国的尊重。

总之,晏子对待晋国的态度以尊重和坦诚为主,但同时也谨慎防范,以礼护国。

二、与鲁国的外交:亲近与重视

齐国与鲁国毗邻,而且有着共同的东夷文化基础。只是西周分封,姜太公与伯禽采取了迥然不同的治国方法,才使得后来两国各自走上了独立发展的道路。

春秋末年,鲁国君威日趋衰落,国家政权逐渐为三桓掌控,这让君主长期处于忧患之中。

晏子使鲁,鲁昭公曰:“天下以子大夫语寡人者众矣,今得见而羡乎所闻。”话虽如此,但对晏子的为人他仍有顾虑。他不明白,以晏子的高尚品行,为何要侍奉“回曲之君”。对此,晏子解释道:“婴不肖,婴之族又不若婴,待婴而祀先者五百家,故婴不敢择君。”这样的回答十分符合谦逊而又有担当的鲁礼精神,从而得到了昭公的高度称赞:“晏子,仁人也。反亡君,安危国,而不私利焉;僇崔杼之尸,灭贼乱之徒,不获名焉;使齐外无诸侯之忧,内无国家之患,不伐功焉;鍖然不满,退托于族。晏子可谓仁人矣”(《问下第十二》)。《问下第十三》载,鲁君问“吾闻之:莫三人而迷。今吾以一国虑之,鲁不免于乱,何也?”《问下第十四》中,他又请教晏子如何才能“安国众民”?

由此看来,《晏子春秋》的编者对晏子使鲁这三章内容顺序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颇具精妙*虽然陈瑞庚先生怀疑这三章的记载并非史实,陈瑞庚:《晏子春秋考辨》,长安出版社,1980年版,第70—73页,但并不影响我们对《晏子春秋》一书外交思想及实践的探讨。。由于长期受到三桓的压制,鲁君性格十分谨慎,他只有在充分了解晏子的为人后,才会敞开心扉,真诚地道出鲁国混乱的情形,并虚心请教原因。也只有明白了导致国家混乱的缘由,才可谈论“安国众民”之道。

对于昭公的垂询,晏子坦诚相答,不但帮他找到了国乱的症结所在:“君之所尊举而富贵、入所以与图身、出所以与图国,及左右逼迩,皆同于君之心者也。挢鲁国化而为一心,曾无与二,其何暇有三?夫逼迩于君之侧者,距本朝之势,国之所以殆也;左右谗谀,相与塞善,行之所以衰也;士者持禄,游者养交,身之所以危也”(《问下第十三》),而且提出了“事大养小,安国之器也;谨听节敛,众民之术也”(《问下第十四》)这样十分符合鲁国国情的经邦济民之策。然而,昭公似乎并没有很好地听从晏子的建议,否则也不会发生后来他丢失君位,逃亡齐国的变故了。事后,他对齐景公忏悔道:“吾少之时,人多爱我者,吾体不能亲;人多谏我者,吾忌不能从。是以内无拂而外无辅。辅拂无一人,谄谀者甚众,譬之犹秋蓬也,孤其根而美枝叶,秋风一至,偾且揭矣”(《杂上第二十》)。然而,大势已去,悔时已晚。

另外,作为礼仪之邦的鲁国,其外交实践恪守周礼规定,曾在与齐国的交往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杂上第十八》所载鲁使子叔昭伯奉君命,不尽受齐地,而使国家最终受到齐景公厚遇之事。

由上可知,晏子对于鲁国主要采取的是亲之、重之的态度。

三、与吴国的外交:不屑与轻蔑

晏子在齐执政之际,正是吴王阖闾励精图治,出兵争雄之时。《杂下第八》说晏子使吴,“夫差请见”,“因夫差立于鲁定公十五年,是时晏婴早已不在人世”[2](p109),故当属谬误。

吴国地处东南,历来被中原文明视为蛮夷,故《晏子春秋》对它的记述颇带不屑之意,但却也真实地再现了吴王违礼横暴的野蛮行径。

晏子出使吴国,还未见到君主之面,就遭遇难题。吴王使傧者*官名,负责接引宾客的人。曰:“客见则称天子请见。”面对这样严重的僭礼行为,晏子先是“蹴然者三”,以示对周天子的尊重,然后说道:“臣受命弊邑之君,将使于吴王之所,以不敏而迷惑,入于天子之朝。敢问吴王恶乎存?”话语机敏灵活,婉转得体,尚未面君,外交事务还未进行,不能惹怒吴王,为其留有情面。与此同时,晏子也在提醒吴王已经僭礼,作为大国使臣,自己是不会如此见他的,从而迫使吴王改正,“见之以诸侯之礼”(《杂下第八》)。黄宝先先生认为,这也是“晏子在同诸侯国的交往中不失时机地借维护周王朝、周天子的名义,来扩大齐国在诸侯中的影响”[4]。此言亦颇有道理。晏子进入吴廷之后,吴王也对晏子以大贤之身而事景公感到不解,故问道:“吾闻齐君盖贼以僈,野以暴,吾子容焉,何甚也?”(《重而异者第十七》)在别国使臣面前,直斥对方君主“贼以僈,野以暴”,比鲁昭公批评景公“回曲之君”更有过之*鲁为礼仪之邦,君主说话尚留有余地。,实为无礼蛮横至极。面对此情此景,晏子并没有生气,而是却依礼答道:“臣闻之,微事不通、粗事不能者,必劳;大事不得、小事不为者,必贫;大者不能致人、小者不能至人之门者,必困,此臣之所以仕也。”晏子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不能拿大道理食养他人。这种守礼谦逊的外交言辞,不但化解了一场可能带来的政治危机,而且让吴王深感羞愧,他对身边的人说:“今日吾讥晏子,犹倮而訾高撅者也。”

据《晏子春秋》载,吴王请教晏子的问题主要包括“国之处、去”(《问下第十》)、“长保威强勿失之道”(《问下第十一》)、“君子之行”(《重而异者第十六》)和“晏子事景公之由”(《重而异者第十七》)四个方面。其中,《重而异者第十六》与《问下第十》重。晏子所答似有所指。如在《问下第十》中他说:“亲疏不得居其伦,大臣不得尽其忠,民多怨治,国有虐刑,则可去矣。是以君子不怀暴君之禄,不处乱国之位”;《重而异者第十六》也道:“不怀暴君之禄,不居乱国之位。君子见兆则退,不与乱国俱灭,不与暴君偕亡”。这些好像都是针对吴王平日的所作所为而言。

如果说笔者不敢十分肯定上述两章是否针对吴王邪暴之行而言的话,那么《问下第十一》所载,“吴王曰:‘敢问长保威强勿失之道若何?’晏子对曰:‘先民而后身,先施而后诛;强不暴弱,贵不凌贱,富不傲贫;百姓并进,有司不侵,民和政平;不以威强退人之君,不以众强兼人之地。其用法,为时禁暴,故世不逆其志;其用兵,为众屏患,故民不疾其劳。此长保威强勿失之道也,失此者危矣!’”此章所问十分符合阖闾的性格与作为,且他听晏子答后“忿然作色,不说”,这都能很清楚地显示出晏子所言均有指向*王更生先生提出:“案《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吴阖闾十一年,代楚取番,是以众胜兼人之地,十三年,陈怀公来,留之,死于吴,是以威强退人之君,晏子先景公卒,上二事虽及见,而于其风烛残年,史亦不备载其有聘吴之使”,王更生:《晏子春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第48页,故他怀疑此章内容不合史实。张纯一先生则认为:“阖闾类此行,必有为晏子所知而经史不及载者”,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95页。。晏子最后说道:“寡君之事毕矣,婴无斧锧之罪,请辞而行”,遂不复见。这也是对吴王平日不堪行为的一种蔑视和抗争。

晏子使吴的章节不但蕴涵了他对吴王平日作为的不屑与蔑视,更体现了他以滔滔言辞坚定地维护齐国国格和自身人格的贤臣情怀。

四、与楚国的外交:嘲弄与贬斥

晏子使楚的故事是其名流千古、妇孺皆知的重要缘由。先秦之时,楚国地处南陲,与中原诸侯交往不多,故亦被视为蛮夷之国。当然,这是一种偏见,楚文化辉煌灿烂,自有其独特的成就和魅力。但是《晏子春秋》对于楚国的记载却仍带有这种偏见。

不管是楚人因晏子身材矮小而为其开小门,还是楚王讥笑齐国无人可使,抑或是诬陷齐人善盗,都显示出了该书对于楚国自身不懂外交礼仪却还瞧不起中原大邦的嘲讽。晏子针对楚国君臣的一系列挑衅,也展开了颇具成效的反击。如“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杂下第九》);“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杂下第十》)让人在啼笑皆非的同时又感觉痛快淋漓。晏子不仅维护了自身和齐国的尊严,而且让楚国君臣深深体会到了中原文明的机智与犀利,最后楚王只得自我解嘲道:“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杂下第十》)。

不过需要引起注意的是,此类情况在晏子出使其它国家时从未发生过,即便是在同被中原诸侯视为蛮夷的吴国也不曾有过。楚国在春秋时期国力一直都很强大,甚至楚庄王还曾为五霸之一。按理楚国即便地处南陲,却也不致如此不懂礼数。而作为齐国使臣,晏子对楚似也不该如此不留情面。加之,这些记载在信史当中都找不到丝毫痕迹。故笔者以为此类记载可能不是史实,只是《晏子春秋》文学特征的体现罢了。刘文斌先生就认为:该书“非‘子’非‘史’,以全部八篇二百一十五章的内容集中记述一个人物;而且不注重记述重大历史事件,侧重人物的言行轶事;不追求事件的真实,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凡此种种,都体现出一种文学性”[5]。笔者以为,《晏子春秋》当中的大多数内容还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但也有部分章节是作者为了更好地突出晏子的形象,增加阅读的趣味性而进行的凭空创作,上述“晏子使楚”的故事即属此类。谭家健先生也曾说过:“此类故事结构紧凑,富于冲突,场面风趣,情态如真,语言活泼,辞锋犀利。显然不是‘实录’,而是有意识的艺术创作”[6]。

另外,晏子在楚王面前曾说:“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杂下第九》)。这样的文字与《战国策·齐策一》中苏秦说齐宣王所言“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7]的记载颇为相似。陈瑞庚先生认为“春秋末年以后,由于教育的普遍,铁器的使用,使生产力大幅提高,人口大量增加,而交通的发达,商业的鼎盛,使人口大量集中,大城市的勃兴,造成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社会现象。所以《齐策》所载苏秦的说话,很可能是未经夸张的事实。……但是必须要注意的,这是战国中叶以后才有的现象,也从战国以后,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人口众多才普遍起来,在晏婴所处的春秋中晚期,齐国必无此人口高度集中的现象,晏婴必不会说出如此夸张的说话,是可以想见的。从这几句话之出自晏婴之口,我们也可以想到这章故事必是战国中叶以后的人所追述,不可能是晏婴时代的实情”[2](p110)。所言十分在理,亦可为笔者所论之佐证!看来刘向在“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晏子叙录》)的诸卷中也含有“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的章节。

值得提出的是,《杂下第十一》载:晏子使楚,楚王进橘,晏子不剖而食。楚王对他说,吃橘子应该去皮。晏子对曰:“臣闻之,赐人主前者,瓜桃不削,橘柚不剖。今者万乘之主无教令,臣故不敢剖。不然,臣非不知也。”若不是“万乘”二字透露出了此章的战国痕迹,笔者甚至觉得这才是晏子使楚应该出现的情景,因为双方的言行举止均符合春秋时期的外交礼仪,与其它相关章节的记述大相径庭。

如果说晏子对吴廷上下还只是不屑与轻蔑的话,那么他对楚国君臣可就是嘲弄与贬斥了,这都与《晏子春秋》的作者站在大中原文明的立场去看待其他诸侯有关。在他们眼中,地处南陲的国家不管多么富庶强盛,其本质仍属蛮夷,不知礼,不行仪,故不为其所重。这不能不说是该书的历史局限。

五、结语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首先,晏子出使它国,其言行除了符合应有的外交礼仪外*王更生先生认为“行人之道亦多术。然别其大要,一曰审辞令,二曰习礼仪”,王更生:《晏子春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76年版,第163页。晏子在外交实践中将两者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还根据不同国家的具体情形及其与齐国关系的亲疏远近采取了灵活多变的策略,并达到了理想效果。对此,张锦良先生就曾说:“晏子外交策略的灵活性,主要表现在他能根据当时各诸侯国与齐国关系的不同情况、对齐国构成威胁的不同程度以及各国对齐国的不同态度,采取不同的外交策略”[8]。邵先锋先生也评价道:“对待友好睦邻,晏婴则以重礼相送,以修百年之好。如《晏子春秋》中记载的晏婴多次劝谏景公要善待鲁国,不要攻伐,致使景公终听劝谏并厚待鲁国,使两国结为睦邻友好的史事可说明之。……对那些心存灭齐的大国,晏婴也非以一策对之,而是不同情况不同对策。对晋国,晏婴则采取明交暗防,虚实并用的对策。对吴国和楚国,则采取了礼尚往来,求同存异的策略”[9]。两位先生所述虽与笔者略有不同,但亦十分中肯!

其次,晏子在出使过程中以维护齐国的尊严和利益为主,同时还把自己平日对政治哲理及人生道义的感悟贯穿其中。这是春秋时期外交家所具有的共同特征,与战国纵横家那种以追求个人名利为中心的外交思想迥然有别,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东周早期政治家的高贵精神。

最后,《晏子春秋》尊晋重鲁、轻吴贬楚的感情倾向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春秋中晚期齐国对各诸侯的真实态度外,还或多或少地受该书文学性质和作者文化立场的影响。

经过晏子一生不辞辛苦的奔波,齐国终于取得了“外无诸侯之忧,内无国家之患”(《问下第十二》),“诸侯忌其威,……燕、鲁贡职,小国时朝”(《重而异者第二十二》)的非凡外交成就。对此,清代史学家马骕给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晏子)身处乱世,显名诸侯,齐国赖之以安”[10]。

[1](西汉)司马迁. 史记(修订本)[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3.1797.

[2]陈瑞庚. 晏子春秋考辨[M]. 台北: 长安出版社, 1980.

[3]郭丹,程小青,李彬源. 左传[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2.

[4]黄宝先. 晏子的外交思想简论[J]. 管子学刊, 1992,(2):32.

[5]刘文斌.《晏子春秋》在先秦散文中的独特地位[J].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11,(3):69.

[6]谭家健, 郑君华. 先秦散文纲要[M]. 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87.160.

[7]范详雍. 战国策笺证[M].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539.

[8]张锦良. 从当今我国的成功外交看晏子的外交政策策略和风格[A].王振民. 晏子研究文集[C]. 济南: 齐鲁书社, 1998.277.

[9]邵先锋. 论《晏子春秋》中晏婴的外交思想与实践[J]. 管子学刊, 2003,(4):28.

[10](清)马骕. 绎史[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2.1667.

[责任编辑:郭昱]

2017-02-22

贾海鹏(1984—),男,山西高平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博士生,研究方向:先秦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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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7)02-006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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