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趟老家

2017-02-06 23:39周亚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蚂蟥螺蛳老家

周亚鹰

母亲来电说:“鹰,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我忽然间就沉默了下来,我自己也不确定这样的沉默到底是在盘算有多久没回老家的时间,还是被老家两个字猛然击中而出现了临时的大脑短路,反正我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直到母亲的声音变得急促:“你怎么了?怎么了?咋不说话呢?说话啊!”我才一激灵,赶紧说:“哦,没咋,没咋,刚想事呢!”母亲显然疑惑:“真的?真的没事吗?”我忙不迭地说:“没事,真的没事,啥事也没!”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没事就好!真的就好!”隔了半晌母亲问:“我刚说到哪了?”我说:“娘,刚说到老家了。”母亲恍然说:“对对对,老家,说到老家了。”

回到从容状态的母亲又缓缓地认真地说:“村里长辈捎话来,说九月廿二快到了,社公要生日了,想把水口的社公庙修理下,翻个新,添点家什,顺便把庙前小路铺硬了,问你愿意出多少钱?”我说:“这样啊,后天礼拜六了,我还是回趟老家吧!”

于是,便有了老家之行。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决定回趟老家,显然,社公生日、修庙、铺路、出钱这些事情肯定不是我回老家的理由,起码不是真正的缘由。

嗯!不管它了,不管什么缘由了,回老家就回老家吧。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广丰县少阳乡一个小山村,挺偏的一个村落。严格地说,那是我外婆家,因为父亲是招亲入赘的,因此,我跟我的姐姐哥哥们都出生在那里,生活在那里,一直到我大学毕业,一直到姐姐哥哥们也进城谋生,一直到父亲母亲也搬进城里,然后,我就很少回到那个小村子,每年也就是清明祭祖时回去一趟,再然后,我就把那个小村子叫作“老家”了。

老家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老屋,陌生的是新楼。

老家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现状,熟悉的是往事。

其实,我离老家并不远。从上饶市区出来,跨过信江,穿过云碧峰森林公园,沿上广公路行进,翻过三条岗,就到广丰境内了,再改道古镇洋口,穿过一个叫霞峰镇的地方,就到了少阳乡,距离少阳乡政府五六里地有个叫后村塘的小村庄,便是生我养我的老家。

现在,我正握着方向盘,沿着这条线路,朝着老家方向,前进。

于我,这条线路是熟悉的,深刻的。二十年前,我从上饶师专毕业,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回老家的。不过,现在回老家的路是线性的,从起点到终点,自己驱车,一站到家,一个多小时即可。而那时候,回家的路却是折叠式的,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折是从上饶师专坐校车到广丰路口,第二折是从广丰路口坐那种早已淘汰了的烧柴油的三轮车到洋口镇,第三折是从洋口街上坐三轮车到达霞峰镇,第四折是从霞峰镇坐三轮车到少阳政府门口,最后一折是从乡政府门口背着背包走上五六里山路回到老家。那时候回趟老家,起码要费我半天时间,因为在每个折叠点上都要耽搁,车很少,人很多,要等,等很久才会有辆三轮车拖着老长的黑烟“突突突”而来,还没停稳,车上的人还没下干净,这边的人便一拥而上,有时为了抢个座位还会相互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我那时是个大学生,心里边还装着个雷锋叔叔,因此,我是从来不抢座位的,所以,“突突车”后面两腿叉开骑着横挡双手抓着车顶篷布,上半身飘悬在车厢外面的那个人,一般是我。那时,我中午十二点从师专出发,到老家时天已漆黑。

大学毕业那年,我带着女朋友回老家。同样要经过这五次周折,我心里很是忐忑,怕她不愿意跟我走。偏偏在洋口到霞峰的路上,该死的“突突车”居然坏了,无论它如何“突突突突”,都无法向前挪一步。大热天的,我都急死了,可是女朋友倒挺温和,在路边树荫下待了近一个小时,才搭上另一辆“突突车”。回到老家后,女朋友对我徒有四壁的破家似乎没有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后来,女朋友成了我的妻子。现在,我特意在当年“突突车”抛锚的地段停了下来,路还是那么宽,只是已经从沙子路变成了水泥板了。我在路边逗留良久,感慨万千。想想现在日子已经过得很舒畅了,跟当年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可是,我却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无厘头的小事与妻子发生争执、怄气、说狠话,互相埋怨,很伤感情。如今,我独自伫立在这荒野,吞吐着那清新的风,嗅着这成熟的稻香,温馨慢慢从心底升腾,如田畴远处萦绕低山的那片薄雾,渐渐地弥漫开来。我忽然念起妻子的好来,想当年,我是那样的贫穷、困厄、多舛,除了半肚子诗书,看不到一丝亮光的前景,可是,她却愿意跟着我回到我的老家,跟着我钻进黑漆漆的风弄,跟着我踏进漆漆黑的百年老屋。我决定,回去以后,不再跟妻子争吵了、怄气了,不再说狠话了,我决定让着她,就算吵架拌嘴也让她赢,最后一句埋怨的话让她说,让她高兴点,我决定了,决定了。

接着往老家赶,不一会便到了老家水口,远远地就看到了社公庙。南方的农村,村民除了常见的佛道神鬼外,最崇拜的要数这半神半鬼亦正亦邪的社公社婆了,想当年,对村民最具有威慑力的,除了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就数这社公社婆。那时的农民,多半处于蒙昧状态,少有念书的,更没有电视手机微信网络,甚至没有通电,看一场黑白的模糊的重影的露天电影就要高兴得过年似的,他们没有什么信仰,大队支书因为代表着共产党,所以,他们信,生产队长决定着他们的工分多少与口粮分配,所以,他们怕,但是,在那个时代,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并没能给他们带来富裕的生活,对他们的困厄、疾病、灾害、死亡束手无策,因此,他们跟祖辈一样,仍然对村前水口的社公社婆抱着希冀和妄想。谁家要是不顺了,破财了,遭灾了,生病了,首先想到的是社公,想到的是家中肯定有人得罪了社公社婆,家主会从老人到小孩挨个盘问,比如说逢年过节时是不是少了社公的牲礼,砍柴拾荒时是不是捡了社公树的老枝,经过社公庙时是不是大声说话惊扰了社公社婆睡觉,小孩是不是在社公庙边上拉过屎,撒过尿,等等,总要找出那么点事印证一下,然后杀只鸡,弄点黄表纸,抓点银粉花边纸钱,诚惶诚恐地来到社公庙,把头叩破,把谢罪的话说个上百遍,请求社公宽恕免罪,方可心安。当然,谁家要是顺利了,清吉了,发财了,添丁了,病愈了,猪出栏了、牛下崽了、粮食丰收了,那肯定是社公保佑的,同样要杀只鸡,同样要来到社公庙,同样要把头叩破,同样要把感谢的话说个上百遍,请求社公继续保佑。

我老家的社公庙位于村前东南方青龙头的位置,那里有一片微微隆起的低丘,丘上无泥,是裸露的砾石结叠起来的片石层,没有办法种植任何农作物。但偏偏在这样的丘顶上,石缝中狭隙间却生生长出一株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怪树,树很大,遭过多次雷击都没有死,大树的周遭竟然蔓延着无数的小树和藤蔓,而且,这些小树和藤蔓跟被雷劈折的大树完完全全地萦绕结集最终缠绕成一个巨大的占地过亩的圆鼓鼓的植物球,这就相当有点意思了,就算是现在,人们看了也要啧啧称奇,数十年上百年前,村中长辈当然把它附会成神力的结果了,自然而然就把它当成了社公的化身——社公树,然后,在树前筑庙立祀,雕塑金身,三牲六畜,祈求平安,香火不灭,精神永续。

坦白地说,我对社公也是充满了敬畏之心的——这种敬畏之心源自长辈口口相传的种种关于社公灵异的故事与传说,这种敬畏之心源自村人在天灾人祸降临时流露出的恐惧绝望的眼神与脸色,这种敬畏之心源自爹娘摁着我的脑瓜叩头谢罪、虔诚感恩的无奈与希冀——因为这种敬畏,我每次经过社公庙时都得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气不敢出,汗不敢流;因为这种敬畏,我曾含泪鞭抽我精心饲养的老黄牛,谁让它在社公庙前使劲地“哞”了一声,还拉了好大一堆牛屎;因为这种敬畏,我曾偷偷地跪在社公社婆塑像前祈请他们保佑我多病的母亲早日丢掉药罐子转危为安——当然,敬畏之心仅仅属于懵懂无知的儿时,不知从何时起,这种敬畏之心转化成为愤怒与憎恨。记得那年考上大学,母亲强拽着我来到社公庙里要我跪谢社公保佑之恩,我口中念念有词,母亲以为我说的是谢辞,实际上我说的是:“社公社婆,我被你们骗了二十年,村人被你们骗了几百年,我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你们去。”当然,这仅仅是气话,后来,我终于想开,没事跟一对腐朽的木头怄什么气,较什么劲啊!再后来,我发现村人似乎也没那么迷信社公社婆了,虽然还给他们塑身,还给他们修庙,还给他们供奉,还求他们保佑,还给他们过生日,还来感恩叩谢还愿,但人们的态度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庄严少了,活泼多了;虔诚少了,戏谑多了;肃穆少了,玩笑多了——尤其是年轻一代,更是在社公庙里打打闹闹,口无遮拦,老一辈也不再大惊小怪如临大敌,也不再害怕社公发怒,社婆生气了,而是任由晚辈们蹦跶折腾,有些长辈还在一旁瞧着热闹,有些还鼓劲助威。我不知道这种变化始于何时,但我清楚,对于社公这种态度上的变化,应该是深刻的、根本的、革命性的,这种深刻的变化使得修庙、祭请、点清蜡、打清醮、塑社公神像、过社公生日等等内容从一种半宗教半迷信的神圣礼仪演变成为人们对往事对历史对先贤的一种追溯与怀想,并最终脱化成一种彻彻底底的文化记忆。从这个角度上看,社公也好,祖宗也好,宗族也好,祠堂也好,都成为横跨时空、接续历史、联系今昔、见证变迁的文化遗存了。

现在,我离社公庙越来越近了,离那个曾经让我五味杂陈的巨型植物球越来越近了,社公庙前面那些人也越来越清晰了,我看见了水仔叔、永发婶、臣铜叔、接光哥、十五头、箍桶仔,我似乎还看到了四外公、二太婆、华龙公、衰古董、顺义伯和芒种叔,不对,他们不是去世多年了吗?我揉揉眼,他们不见了,再揉揉眼,他们又出现了,哈哈,干脆打个招呼吧,我摇摇手,他们也摇摇手,我点点头笑一笑,他们也点点头笑一笑,笑着笑着他们便不见了。

很快来到社公庙前,我换了一种更自然的笑法,跟站在庙前的村中长辈一一招呼问好,然后走向社公社婆,朝这夫妻俩作了三个揖,三个深深的揖,我忽然停住——这可能就是我决定回趟老家的真正原因吧。

对,一定是的。我决定,往后,我每年都要回几趟老家,来看看这些还活着的坚守着老家的老人,来看看这些已经去世,但同样固守着老家的前辈,来看看这庙里永远不老的社公社婆,我决定了,决定了。

礼拜完社公社婆,我的脚步自然地滑向了螺蛳山。

螺蛳山在村庄的东北方,山上土层和岩石里有很多很多的螺蛳壳,因此叫螺蛳山,小时候村中长辈顺义伯告诉我,说螺蛳是天上的神仙放下来的,放在田里就叫田螺,放在塘里就叫塘螺,放在小河里就叫河螺,放在阴沟里就是吸血的钉螺,放在这山上就变成了螺蛳山,我很是佩服顺义伯的学问,一个螺蛳他都可以讲出那么多的故事来,但是我长大后告诉已经苍老得叮叮咚咚的顺义伯,说几千几万几亿年前,我们这里是一片海洋,后来变成了陆地,这螺蛳山以前是海底,所以有螺蛳,顺义伯直接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哪能呢,明明就是一座山,哪能是海呢?你读多了书,可不能编瞎话骗大伯我啊!”现在,我就站在螺蛳山上,那些和螺蛳山有关的往事一幕幕地浮现了出来。

我的外婆也住在螺蛳山。我是没见过外婆的,因为她是我娘的娘,所以,我总觉得像见过她似的,所以,我觉得她特别亲,现在,我静静地坐在外婆的坟背上,坟背上的草皮筋密集、硬朗,整个坟背实际上就是一块巨大的草皮筋坪,整洁、舒缓,我干脆躺下,仰望着天,思维随着白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慢慢慢慢地便觉自己已经躺在外婆的怀里,很是舒适、温暖、惬意。

于我来说,见到外婆的坟,就等于见到了外婆。而外婆的样子,我打小就把她想象成母亲的样子,只是比母亲苍老一些,可是母亲现在也很老了,我就想象不出外婆的样子了,因为我想象不出母亲再苍老一些是什么样子,其实是我不愿意想象母亲更苍老的样子,算了,干脆,就是母亲现在的样子吧。

我关于外婆的所有认知都来自母亲,母亲六岁时,外公被抓了壮丁,一去就杳无音讯,死活不知,母亲和外婆相依为命。母亲长大后,很多人前来说媒,母亲提了个硬条件——上门入赘。我长大后,问母亲为什么要爹爹上门入赘,母亲说她的爷爷生了四个儿子,有三房没有男丁,有一房有个男丁也是个傻子,要是她不招赘,我老外公一脉的香火便中断了,逢年过节,连个上香祭请的人都没有,先辈们便都成了孤魂野鬼,怎么忍心啊!我又问,但是爹爹做了上门女婿,他不就成了不肖子孙了吗?母亲说不会,她说爹爹那边特别穷,爹爹的老家冈家山没有一间正房,全家挤在宗族的祭祀厅里生活,能够出去正好有了活路。还说爹爹有两个哥哥,出来一个也不会断了代,绝了宗,再说母亲也没有要求爹爹改姓,也没让我们几兄弟随母亲姓徐,而是保留周姓。母亲又嘱咐我们几兄弟,逢年过节祭请祖宗时,一定要点上两炷香,一定要先邀冈家山的周姓祖先,再邀后村塘的徐家祖先,还说冈家山的祖先路途遥远,所以,祭请祖先时一定要多给些时间,让长香尽量烧短些,让纸钱尽量烧透些,不能匆匆收场害得周家祖先没有吃饱喝够。据说外婆在世时,对母亲这种做法很是赞同,她留下一句话:“冈家山的亲家是客人,理应先招呼的,上席得给周家太公留着,好酒也得给周家太公备着!”

秋阳煦暖,青草绵软,我在牛筋草坪上居然睡着了。恍惚间,仿佛有人往我身上盖了什么东西并挨着我坐了下来,我努力睁开眼睛,好像是母亲,不,比母亲更苍老,是外婆,对,是外婆!我想说话,我想问:“外婆,是你吗?”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唇分明一张一翕地在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外婆慈爱地看着我,左手轻抚我的头发、脸颊,又拍拍我的肩膀,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慈善、怜爱,她说:“你们对爹娘不错啊,给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们过得很好啊,不过,他们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日子也不多了,你们要多陪陪他们,你爹爹每天夜里都有痰塞着,经常上气不接下气,你娘心绞痛,一天睡不了几个钟点啊,孩子,多陪陪他们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阳光很好,风很柔和,我四周望望,一个人也没有,我迷迷糊糊地拍拍青草坪:“外婆,你刚刚来过了?”坟头一株纤瘦的腊肉草对着我拼命地摇曳,我忽然想起睡梦中外婆的嘱咐,我猛地从青草坪上跳了起来,我急匆匆地走向外婆坟前的祭台,扑通一声跪下了:“外婆,我的确很少陪伴爹娘,真是该死,外孙向您保证,我决定今后要多回县里,要尽量多地陪伴爹娘了,陪他们一起吃饭,陪他们一起逛街,陪他们一起散步,陪他们一起睡觉,我决定了,决定了。”

离别外婆后,我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风底垄。

风底垄!这是个让我刻骨铭心的地方!这是个早已经渗入我血脉,植入我根魂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仅承载着我孩提时的欢笑与戏嬉,也承载着我年少时的苦痛与磨难,还承载着我年轻时的梦想与希冀。可以说,我所有的一切,都缘由于此、根植于此、发轫于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还没长到一根芝麻杆高的时候,还没有能耐为家里挣工分、摊口粮的时候,还在生产队的田地里拾稻穗、捡红薯根的时候,母亲拉着我和哥哥们来到这风底垄,朝着螺蛳山外婆坟墓的方向,“通”的一声跪在田埂上,双手捧起一抔半湿的泥土,高举过顶,号啕大哭:“娘啊,你真的显灵了,真的让我抓到了这一垄不用抢水的泉水田了……”长大后才知道,原来分田到户时,母亲到外婆坟前祈求保佑,说我爹长年在外做手艺谋生计,家中女儿大,出嫁了,儿子小,劳力不足,又是外姓人,没有办法跟别人家抢水灌田,只好祈愿外婆显灵,帮忙抓阄时抓到风底垄那一片虽然产量不高,但不用引水灌溉的冷浆泉水田,哈哈,果真抓到了。

从那时起,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们像牛一样在风底垄日夜劳作,风雨无阻。虽说从那时起,我家算是真正脱离了逃荒要饭甚至饿死的危险,但那份劳苦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我因为年少,不更事,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思,所以,我经常偷懒,经常借故头疼脑热地不下地,由于我最小,干不来也干不了多少活,大人们便让着我些,平日里只交给我一头黄牛和一口不大的水塘,负责牵牛放牧拔草喂鱼,其他活可以不用干,但是到了三伏盛夏抢收抢种的“双抢”时节,我照样逃脱不了劳动,那个时段,我天天于睡梦中被揪睡,踏着星光一路上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几乎是被哥哥们架着双臂拖到田地里的,到田间地头时我又一头栽在田埂上睡着了,哥哥也不用大声叫我,只需在我耳边轻轻说:“鹰,你小腿上有条蚂蟥!”我便立马吓醒,一骨碌跳将起来,然后睡意全消。老天,我最怕蚂蟥这玩意了,这小东西柔软无骨,但只要人一下地,水声一响,它便悄然而至,一口叮在你腿肚子上,尤其喜欢叮咬你的伤口,很快,你的血便成了它的血了,当你发现时,它已经吃饱喝足,但它贪得无厌,喝饱了也不舍得离去。人们恨极了蚂蟥,从腿肚上将它扯下后,大人们往往会变戏法般从腰间掏出个小瓶,从里面倒出些许石灰粉来,不一会儿,蚂蟥就变成一小摊水迹。对于蚂蟥,我是极度恐惧的,我一旦发现腿肚子上叮有蚂蟥,第一时间就放声大哭,然后旁边的人帮我扯下,但有时旁边没人,我就跌坐在地,乱抓乱扯,边扯边哭,往往蚂蟥没有扯下来,却扯破了皮肤,扯下自己的皮肉来,还有比我更怕蚂蟥的人,用镰刀去割,结果可想而知。因此,当哥哥们说蚂蟥叮在我腿肚子上时,我哪里还敢再有睡意?村上的长辈跟我打趣说:“阿鹰怕蚂蟥,长大了一定要当官坐办公室的,你们见过怕蚂蟥的农民吗?”后来,我慢慢长大了,我变得懂事了,我再也不会偷懒了,我深深知会了风底垄这一片冷浆泉水田对于我全家的意义,于是,我努力学会了除“紫老红”(老家一种上好的烟叶,种植技术要求极高)种植技术以外的所有农活,还不到十八岁,我就成为家里最主要的劳动力,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惧怕蚂蟥,只要在水田里劳动,我就会频繁地关注腿肚子,看有没有蚂蟥偷袭,果真是防不胜防啊!有一天,居然发生了一件比蚂蟥叮咬更为可怕的事情,那天天还没亮,我们便去秧田拨秧,我时不时就去触摸一下腿肚子,如果有障碍感,就可能是蚂蟥,忽然,我从腿肚子上摸到了一根绳子,以为是根捆秧苗的稻草,便把它扯了出来,顺便直起身子,想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却不料起身时才发现手上抓着的原来是条白花花的蛇,我直接吓晕了,连续七八天不敢下地,误了不少农事。

风底垄里的劳作是艰辛的。跟我一样艰辛的是我的家人,还有老家的所有人,但是,人们似乎习惯了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人们过得很苦,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改变什么——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整天匍匐在田头地角,全身晒得黑不溜秋,男的女的很难分清,每天天黑透才会回家,煤油灯都舍不得点亮,女人们在月影下织麻做夏布,男人们在屋檐下埋头抽旱烟,孩子们在晒场上冲杀抓特务——我不知道这种貌似安宁祥和的状况何时可以改变,我曾在酷暑的田间饿得前心贴后背还得挑回两百多斤的新鲜湿稻,曾在冰冷的霜田里累得像狗一样还得挖完最后一块红薯地,曾在春寒料峭的春田里弯腰弓背一天非要插完两亩稻田,那时,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不止一次地梦想过,不止一次地发誓过:我要彻底远离那些咬我皮肉,喝我血汗的蚂蟥,我要彻底丢弃下那根扎我肉体,抑我心志的扁担,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要更换一种活法!当然,发愿既有鸿鹄之志,也分小人之愿,像我儿时那种愿望,充其量就是很私利、很狭隘的小人之愿。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迁走了户口,再后来,我当上了记者,再再后来,我考上了公务员,再再再后来,我当上了领导干部,还有了名气,成了中央电视台和东方卫视的常客嘉宾,应该说,我离风底垄已经越来越远了,应该说,我已经完全实现了当初站在风底垄田埂上所发的小人之愿了。但是,不知为何,现在的我却老觉得不快活,老觉得不舒服,心里边老不平衡,老觉得自己还能做更多的更大的事,老觉得组织和上级对我还不够关心重视,老觉得他他他凭什么就如何如何就这样这样了……

我又站在风底垄的田埂上了。

看着那一垄冷浆泉水田,那些个劳作的场面又一个个浮现在我的眼前——箩筐、锄头、铁犁、扁担、耕牛;插秧、耘田、布种、施肥、浇灌;谷子、黄粟、油菜、红薯、芋头;汗水、劳累、疲惫、困乏、饥饿;衰古董的嗓门、老伍叔的哮喘、顺义伯的农谚、芒种叔的呓语、韩南杰的故事……我夹杂于其间,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踉踉跄跄间我便长成了个挺拔的汉子——我还在那里吗?还在他们中间吗?我要是还在其间,又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忽然清醒过来,悄悄地问自己:我要是还光着上身赤脚劳作于风底垄的冷浆田里,又会埋怨些什么呢?跟自己的过去比,我不幸福吗?跟老家这些父老乡亲比,跟儿时这些一起嬉戏玩闹、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捉迷藏过家家的小伙伴们比,我不幸运吗?当然,当然幸福,当然幸运了!那你为何还有那么多的不痛快、不开心?哪来那么多的埋怨与牢骚?我想着想着就出了一身汗,一身冷汗,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先冷后热,热了再冷,冷了又热,直到汗透巾被方才轻松舒服的那种毛病,现在,我抖抖身躯,轻松多了。陡然间,我觉出了老家的好来,觉得老家就如一味药,一味中药,一味既保健又治病的中药,对于别离老家的游子来说,药效尤其好,它无病保健,有病治病,啥病都能治好,连心灵的创伤都能抚平。我决定今后一定要常回老家,常到风底垄走走,常来看看那些曾经长满蚂蟥的水田,我决定了,决定了。

现在,我要走了,我要离开老家、离开社公树、离开螺蛳山、离开风底垄了,我要去县里陪伴我的爹娘了。出水口时,我深深地回望了老家一眼,又一眼。

老家,再见!

责任编辑:子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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