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的四次选择

2017-02-06 23:40雷兴堂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四叔兄长大塘

雷兴堂

选择参军

四叔排行老四,小名叫四仔,学名叫雷绸华,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是老母亲和兄长们含辛茹苦把他扶养成人。为了今后能养家糊口,老母亲和大哥(我父亲)急着要他去学门手艺。“一把竹刀闯天下,走到哪里不愁吃”,所以,家里人都劝他跟三哥去学做竹椅。

可是,他的倔强劲上来了,谁也劝不动,铁了心说要去当兵。

老母亲爱小崽,舍不得他远走他乡,见面便唠叨:“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有门手艺当天有现金,你为什么不学手艺?”

母爱大于天,他不会硬顶嘴,只想用新道理来说服她:“时代在变,参军打仗解放全中国,让所有的穷人翻身过上好日子。”老人挽留儿子心切,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连吃饭都对他唠叨个不停。

四叔没有办法说服她,只好不辞而别,约好了村里几个穷小子月夜出走去抚州报名参军。不久,他就随部队南下海南岛剿匪。后来,由于他在战斗中机智勇敢,多次立功受奖,火线入党,还担任过班长、排长……

选择回乡

四叔在军营十多年从未回过家,却在“大跃进”的年代复员回到了家乡。回乡一个月来,有空他便会在村子里串串门,或到山上和田野里走一走。晚上,不少乡亲会来找四叔聊聊,他们无拘无束地谈论家乡这事那事——

“山上的树为什么少了很多?”

“大炼钢铁要上,山上的树要砍光。”

“村里怎么没盖一栋新房子?”

“饿肚子拿什么盖房子?”

“粮食放卫星,怎么吃不饱?”

“亩产上万斤,还有人会信!”

“吃食堂好不好?”

“有的饿成浮肿病,有的饿到没有命。”

他听到的看到的,让他在不少的夜晚失眠,脑子里总在思考一个问题:自己无力去改变大环境,但怎样去改变小环境,如家乡的穷困和落后,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而有所作为呢?这也是当年自己志愿参军的初心啦!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次复员回乡,不是来喝辣吃香,而是来和乡亲们一道吃苦。可是党和国家还是很关心复员退伍军人的,出台了相关政策安排他们进入行政事业单位或企业工作,他接到了进行政机关工作的通知。他把这事告诉了三位兄长,想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三位兄长几乎是一致的高兴:喜事临门,要打一挂爆竹。他却说:“这事别急。”

我父亲见他很是犹豫,竟责问他:“当了十年兵竟当傻了。朝朝代代都是农民苦,现在没有地主还是苦。谁不想跳出农门?国家送来‘铁饭碗不要?你还想要什么?”

对此,四叔有过痛苦而激烈的思想斗争,觉得自己的事可以再考虑。想说服兄长,却又被他们的劝说和农村穷困的现实难找到合适的说辞。沉思良久,他抬头一看,门前的两颗柚子树挡住了视线,而看不见村前山上的风景。这让他受到启发,国家的暂时困难犹如一叶障目,让兄长看不到未来的光明前景。他们是纯朴勤劳的农民,有个能吃苦的共产党员,带领他们苦干下去,迟早会干出一个富裕而美丽的乡村来。四叔坚定地对兄长说:“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曾经还是在战场上拼杀的军人,当初为了谁?自己对老母亲都说过是为了穷人过上好日子。现在复员回乡,不能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这事我自己会拿主意。”

三位兄长被气得边走边嘀咕:“自己拿主意找我们放什么屁。自找苦吃,农村有的是。苦水要吞下去不要倒出来。”

四叔的选择,就是放弃了“铁饭碗”,接受组织安排担任大队长一职。

选择公心办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四叔成了中国最小的官(村官)后,“第一把火”是在一个12岁的孩子身上点燃的,而且还是他的亲侄子,这就是我。

起因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当年村口大塘里的莲藕,已经被大队派人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边边角角还有一些藕。村里两个比我大点的小伙伴,到我家邀我去挖藕,说大塘放开了,大队干部不会管。我也就信了他们的话,拿着小铁锹跟着走。也许是他们的家长背后出点子,叫上我去挖藕才不会有事,因为我叔叔是新上任的村官。

那天运气好,我们都挖到好几条又粗又白的藕。不知谁告发,说是我带的头。四叔知道了,跑到大塘岸边大喊:“堂仔你带头,把藕交上来,几个伢崽也把藕交上来,就可以回家去。”

到手的白藕,几个伢崽谁也不愿上交。这时,我就喊了一句:“我们赶快跑吧!”

四叔很气愤,并吓唬我们:“不交藕我就关你们在大队过夜。”谁也没有被吓住,而是各奔东西跑得更快。

四叔没有去追别人,而是紧追着我不放。我差一点被他抓住,是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才使我跑得更远。他爬起来没有再追我,而是大声吼着:“你跑不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溜回家中,躲进阴暗窄长的灰间里,等着父母从田里干活回来保护我。可是等呀等啊,却等来了四叔在家中搜寻我。我被他从灰间里拖出,还逼迫我交出藕。我死活不从,他就用脚踢我,用小竹条抽我。然后,他去灰间搜到藕,拿走了……

一个我曾经崇敬的亲叔叔,如此冷酷无情地打我,实在是打在皮肉,痛在内心。母亲见到我时也哭了:“把我崽打成这样,真是没良心!”父亲愤怒了,拉着我去找他评理,父亲一见到他开口便骂:“你是有心肝的人吗?你怎么这样狠毒?侄子只是个12岁的孩子,为什么不教一教就打人?你把他打残了,我就跟你没完!”

他不再那么凶了,却仍理直气壮:“我打痛他是要让他牢记堂堂正正做人,不要偷偷摸摸做贼!我侄子带头挖集体的藕,我处理不公,这个官就不合格,人家就会砸我的‘泥饭碗。”

我仗着有父母在身边,哭着申辩还大声骂他:“不是我带头,是两个大的邀我去的。你是军阀作风,动手就打人。我再也不会叫你叔叔!”

他似乎软下阵来,慢慢走近我,弯下腰摸着我的头:“你如果不跑不躲,把藕交出来,叔叔就不会打你。你不交出藕,他们也不会交出。这事我不公,往后事难办,你懂吗?叔叔一时冲动错打了你,以后不会。要听话,公家的东西不能要。”说完,拉着我往医疗站走去:“去上点药。”

选择故土安息

我挖藕被叔打,迅速在全大队传开。群众评价他“军人出身的人公心强”。有群众的支持,他工作热情更高,日夜忙这忙那。村子里很少见到大人们,都被他带出去搞水利呀,栽树绿化呀,低产田改造呀,总之,是饿着肚子还要“大干快上”。这样,村子里浮肿病人又多了好几个,四叔也病倒了。

家里人认为他是一饿二累闹的病,他自己则说是肠炎腹泻。开始,他只是大便次数多,后来才是大便带血多,因为忙着才一拖再拖,拖到实在不行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直肠癌晚期。

老母亲为他求神拜佛,兄长为他四处求医,均不见效才去南昌二附院治疗,由两个姐姐和大兄三人轮流陪护。特别是我爸经常三地跑,跑民政局报销医药费、病房陪护,回家拿粮票、衣服等。能治好小弟的病,姐弟三人无怨言,都说再苦再累也值得。

一切善行都感动不了疯狂而恶性十足的病魔。四叔的病情不见好转,反现恶化。医生建议:要么转送上海治疗,要么立即动手术,切掉直肠癌块,在肚子下方开口安装大便袋,或许能延长生存期。姐姐和大哥也再三劝他二选一。

四叔有自己的主见:二选一有何益?即使能多活几年,能吃不能做还要人陪护;治疗快一年,用去国家不少钱,还拖累了姐姐和大哥;国家现在也还穷,姐姐大哥各有家,不要再熬再耗下去;生老病死,迟早而已,人间无例外,不要太悲伤;碰上了凶猛极恶的病魔,只能与它同归于尽;带点药回家,减轻点痛苦……

想不到四叔回到家第一个要见的人竟然是我。在他床前,我拉着他的手,凉凉的,皮包骨头,没有肉感,脸上黄瘦得很吓人,我流着泪连问候的话都谈不出来。

他问我:“你会恨叔叔吗?”声音很微弱。

我摇摇头,泪水掉在叔侄两人的手上。

他接着说:“你现在是团支书了,你有机会接着把叔叔没干完的事干好,让家乡变好点,让乡亲们的日子过好点。”

我泪水涟涟,点了三下头。他病成这样,还记挂着乡亲们过日子。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在病危时对一个共青团员的重托。

四叔最后的话是对我爸说的:“死后葬在父亲旁边,父亲在世太苦了,让我这个儿子陪着他一起,看故乡的变化吧!”

1963年的那个黄昏,四叔走了。他躺在厅堂正中的灵柩里,挤得满满的人哭得昏天黑地,外面雷雨交加……

我的四叔,他只有33岁啊!

值得欣慰的是,四叔的晚辈们托共产党和改革开放的福,几乎都富了,三四层楼房几乎覆盖全村,水泥路村村通,电视机、手机、冰箱、自来水家家有,轿车整天往城乡跑,日子过得好着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孙子在全村全乡都是响当当的,中国科大博士研究生毕业,现在国家非常重要的科研单位工作……

四叔的遗愿,五十年后已实现。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

猜你喜欢
四叔兄长大塘
多谢兄长
鄂西走马地区大塘坡组顶部泥岩碎屑锆石LA-ICP-MS U-Pb年龄及其地质意义
画卷苗乡——大塘
迟到(1)
酒精惹的祸
四叔看病
我的四叔
小黑子
江西大塘客家方言声母[n]的研究
了翁故里访良教——访大塘学校教导主任周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