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将草莽一生

2017-02-07 05:16徐雯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柏油缺席夕阳

尽管这样的回忆显得不合时宜,但在我删改了无数次开头、依然不知道如何开场的情况下,就请原谅这样的直率吧。

此刻距离我在爷爷灵前读文章,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那时候我刚上大学,从农村来到城市,一头扎进了花花世界。第一学期考完试回家,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灵堂。没有人告诉我,在江南湿寒的冬天,老树掉光叶子后,田野里什么都不会有。当时的我刚刚挣脱高中的高压环境,开始尝试写一些不值一提的小说和散文,发表在小型刊物上。我兴冲冲地带了一摞印成铅字的杂志回家,却发现我的读者安静地躺在了巨大的“奠”字下。在某个完全被我忽略的时刻,他死了。

七年以后,我已经忘了当初朗读的是一篇什么文章,但我完全确信,在他的灵魂尚未远离人世的那个时刻,他一定能够听到。

爷爷生于1940年代,家贫,在村里小学识了几个字之后便辍学。家中大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因此爷爷十几岁时就承担起了供哥哥读书的责任,在渔船打工、在地里种瓜,从此一生都与贫穷搏斗。小时候,他经常带我去鱼塘喂鱼,去田里插秧,去镇上的集市吃豆浆油条。夏天晚上,我们会搬来长凳坐在田野边看星星,他就给我讲《三国演义》中最有名的战役和最风流的人物,讲《封神演义》中最天马行空的情节,讲《水浒传》中最义薄云天的江湖往事……在1990年代的农村,人们终日于为油盐酱醋奔波,但爷爷却想方设法地弄到了曾国藩、辜鸿铭的书,在做完农活的傍晚,像个老派的书生一样翻读。奶奶是个勤劳但粗犷的村妇,每次见爷爷读书,都要冷嘲热讽甚至大加辱骂:“菜地还没有浇水呢,你怎么还不去干活?”有时候吵架,锅碗瓢盆砸了一地。日子如是几十年,我从不知他内心的孤独与苦闷。

他去世之前的那个夏天,我高考结束,得以每天陪他在村里散步。秧苗刚刚种下,傍晚的云翳在水中荡开温柔的花纹。我们走很远,去大河边,看一座1997年修的大桥。有一天,我们背对着夕阳回家,他站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突然目视前方,郑重地问我:“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几年以后,我在阿城《棋王》的结尾读到了这样一段话:“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于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那一瞬间我几乎泪流满面地理解了他,但也因此而更悲伤。

这七年,我读完大学、读完研究生,开始做记者。他理所当然地缺席了我此后的全部人生并将继续缺席下去,而我也再未给他读过文章。

2016年9月底,我加入《南方人物周刊》。在家乡小城,这本杂志每期在新华书店的存货是两本,而在我从小生活的农村,它依然代表着大多数人被隔绝的那个世界。在很多个写稿的深夜,面对着北京城红色的车流,漂泊感和安宁感会在心头不断交织:爷爷去世之后,我便感觉自己丧失了故土;可另一方面,按照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所说的“写作是一个人可能仍然成为个人的最后场所”,我又似乎一直走在那条背对夕阳的柏油马路上,尝试着解答爷爷留下的那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

我还处在人生刚刚打开的年份,因而对于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像年长的人一样敏感。让我总结过去这一年,能想到的无非是写了几篇稿子、去了几个国家,可回头看,这些又似乎代表不了我在25岁这一年的状态。做记者一年半,我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观察者、一个自省者、一个最终能“成为个人”的人。这是我这几年消解悲伤的方式,也是我最终可以平静叙述这个故事的缘由。

(徐雯:2016年加入本刊,代表作品有《囚徒易建联》《保镖江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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