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津涛
北洋军阀的直系领袖吴佩孚常被网友推崇为“不纳妾、不积金钱、不出洋、不走租界”的道德楷模,且是坚守气节、拒任伪职以致被日本杀害的民族英雄。其实,吴佩孚虽没有担任伪职,但他仍然晚节有亏,不足以得到“民族英雄”的荣誉。
吴佩孚当年确实拿过日伪的钱。
1927年,在北伐军的追击下,吴佩孚被迫避居四川依附某军阀。他表面过着隐居生活,实际上在静待时机谋划复出。1931年8月,他趁兰州发生政变之机以调停名义进入甘肃,试图成为川甘等省的“五省联军总司令”,因蒋介石命杨虎城入甘平叛,吴佩孚此次复出计划破产。
被驱离兰州后,吴佩孚投靠了张学良,寓居北平。他依旧在寻找复出的契机,维持着幕僚组织“八大处”。吴佩孚极讲究排场,每日花销很大,因此早年他自己虽不受贿,却从不禁止夫人收礼。但早年积下的这一大笔财产在入川时大都遗失了,此时他的花销主要由张学良供给。
张学良下野后,吴佩孚的经济来源被切断,陷入困顿。而日本特务勾结吴佩孚的“秘书长”等人,希望吴佩孚出面联系旧部、奉军和土匪,一切费用由日方负责。此事被北平当局获知,参与者大多被捕。而日方提供的、已经花出去的十几万经费中,有八万被吴夫人“补贴家用”。后来日本在华北扶植伪政权,在每年三大节日和吴佩孚的生日都送他5000元,还给他这个所谓的“特高顾问”每月车马费4000元。对此,吴佩孚没有拒绝。
对日军的拉拢,吴佩孚也没有断然拒绝,而是一再商谈“出山”条件。
为削弱中国民众的抗日意识,日本谋划“起用中国第一流人物”。所谓“第一流人物”包括吴佩孚、唐绍仪等三人,其中唐绍仪因被认为已露出通敌嫌疑遭军统处决(后有军统骨干认为唐绍仪是晚节未失,惨遭错杀),另一人一心向佛,坚决不出山,吴佩孚遂成为日方经营的重点人物——不同于早已南下的段祺瑞,吴佩孚一直公开视蒋介石及国民政府为仇敌,故“七七事变”后坚持留在北平,仍称呼日本为“友邦”,称“日以启导和平为事”。这也是日方对吴佩孚抱有很大期望的一个重要原因。
1939年1月,伪政权首脑推吴佩孚为“绥靖委员长”,吴佩孚的表现是“既未表示拒绝,也没宣布接受,只是对来人客气了一番”。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吴佩孚抛开日方拟好的发言稿,说“我吴佩孚某人一生反对国民党,但此乃我中国人自己家中事,不容外人干涉,今请日人退出中国,将东北交还中国,我吴佩孚某人自会率军反蒋,与国民党作战也”。这番话既可理解为吴佩孚故意刁难日方,也可理解为吴佩孚为自己的出山预留缓冲。当时中国舆论多倾向于前一种理解,日方则多倾向于后一种理解。曾做过吴佩孚顾问的一个日本人就认为,吴佩孚虽然“平生信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但其素来以“天下第一位自居,不甘拜他人下风”,利用此种“富贵心及功利心”,日方是有希望拉其下水的。
根据国民政府当年获取的情报,吴佩孚和日方迟迟无法谈拢,主要在于双方所求差异太大。吴佩孚同意“出山”,但提出了五个条件,包括割冀鲁豫等九省为势力范围、吴佩孚练兵50万、枪械经费由日方供给、日军退出上述九省等。可见吴佩孚确实有借日方力量东山再起的想法,而日方想要的只是一个傀儡,不可能满足吴佩孚的要求。
在日方对吴佩孚渐失耐心之际,汪精卫自重庆出走。日方遂改推“汪吴合作”计划。吴佩孚和汪精卫书信往来多次,甚至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语,但两人也没能谈妥。因为吴佩孚“既欲掌管军事,又欲担任华北行政”,而汪精卫只想让吴佩孚负责军事。合作不成,吴佩孚对汪精卫的批评增多,最终没有参与汪伪政权。
总之,对日军的拉拢,吴佩孚不是断然拒绝,而是一再商谈“出山”条件。这固然可以解释为吴佩孚是在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但也等于给了日伪宣传利用的机会。日伪报刊当年曾大做吴佩孚“出山讨蒋”的报道,这种舆论对国人抗战信心的维系无疑是不利的。
同时,国民政府劝吴佩孚脱离日军范围前往重庆,也被吴佩孚拒绝。
因吴佩孚与日军及汪精卫不断接触,外界对吴佩孚的去向疑窦重重,很多人寄去警告信或登门劝说,提醒他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中统北平站、天津站的地下人员就通过吴佩孚身边的亲信游说吴佩孚在必要时前往大后方重庆,以脱离日本人的包围。吴佩孚则要求重庆给予自己某区“军司令长官”或华北数省军政长官一类的职务。
重庆方面同意任命吴佩孚为“冀察热辽吉黑六省战区司令长官”或“冀鲁豫察战区司令长官”,指挥辖区内国民革命军及游击队,但要求吴佩孚离开北平。吴佩孚则要求留居北平,指挥沦陷区国民革命军,向蒋介石表示希望“出而与钧座刚柔相济,藉收和衷共济之效”。言下之意,吴佩孚竟主张蒋介石在重庆主持战事,自己在北平主持和谈与日方周旋。蒋介石断然拒绝了这个荒唐要求:“鬼域之中,岂容尔我合唱双簧乎?”
如果说吴佩孚没有断然拒绝日军之拉拢而是一再与其商谈“出山”条件尚可被解释成是在与日本人虚与委蛇,那么他拒绝离开北平前往重庆、乃至于提出“合唱双簧”的建议则明显表示出其用心有诸多不可测之处。
1939年12月,吴佩孚在北平去世。很多人认为是日本人趁吴佩孚医治牙病时将其暗害。这种说法最早来自重庆《中央日报》,称日本人胁迫吴佩孚“发表拥护新政权宣言,被吴佩孚拒绝,乘吴佩孚牙疾就医致死”,随后《大公报》等纷纷转载,使这一说法在民间广为流传。
不过,这种说法目前无法得到证实,一位一直在吴佩孚身边工作的工作人员也认为吴佩孚之死是医治无效,而非遭人谋杀。而吴佩孚的“民族英雄”称号其实是国民政府出于宣传需要赋予的。
当时重庆《中央日报》之所以报道吴佩孚死于日本人之手,主要是出于抗日宣传需要,想要树立一个同汪精卫对立的民族英雄形象。国民政府对吴佩孚这个曾经的“革命对象”摒弃前嫌不吝赞美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所以蒋介石亲发唁电,说“先生托志《春秋》,精忠许国……迄复屹立如山,不移不屈”,在重庆为吴佩孚举办的追悼大会上,蒋介石、何应钦、孔祥熙等政要都亲往致祭。
同样出于宣传目的,日伪方面则塑造了一个心向“和平运动”的吴佩孚,土肥原贤二(侵华日军甲级战犯)等都致电哀悼。日伪为吴佩孚在北平举行的葬礼规模宏大,仅抬棺的苦力就有八十余名。
吴佩孚死后能同时得到中日双方的极高礼遇以及完全不同的评价,完全缘于他生前模棱两可的立场。他一直高调要求日本退兵及恢复主权,但又拒不南下、同国民政府共进退,反而同日方及汪精卫往来密切,而非坚守立场、断然回绝日方的无理要求。如此一来,他就成了中日双方都可宣传利用的对象。抗战胜利后,吴佩孚的历史形象遂被定格为“民族英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气节是无懈可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