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臣就要放“狂言"

2017-02-08 09:24◎鲍
百家讲坛(蓝版) 2017年5期

◎鲍 青

直臣就要放“狂言"

◎鲍 青

顺治十年(1653年)二月,京城的满官圈子里开始热传一条惊悚的消息:一位小小的汉官竟然敢向皇帝进谏,要求尽数裁去六部的满官而专任汉人。满官们无不义愤填膺,准备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付出代价。

这个敢发“狂言”的汉官,便是明末清初山东沾化人李呈祥。

崇祯十五年(1642年),李呈祥中乡试举人,次年春闱又中进士,之后,兴冲冲的他和几个同乡有说有笑地赶往京师赴吏部铨选。然而,李呈祥没能等到吏部文书,却等来了牢狱之灾。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攻破北京,埋葬了朱明王朝,关外的清军伺机入关。清军进入北京后,四下搜捕读书人,李呈祥不幸被捕入狱。狱中的他被迫剃发易服,身心饱受摧残。四个月后,他才在同乡的周旋下被放归故里。

逃归后的李呈祥如惊弓之鸟,不求闻达,只愿侍奉高堂。京城的统治者为巩固新生政权,希望依靠文治来笼络人心、钳制民意,所以他们一边下诏开科举,一边下令举荐前朝旧臣。

在清廷恩威并施的手段下,李呈祥的好友渐次降清,他的内心颇受触动,久久在仕与隐之间摇摆,难以抉择。此时父亲又勉励他“天仇既复,此子行义时”,重燃了他内心深埋的治国梦想。入仕清朝后,李呈祥温恭自持,贤德廉洁,仕途顺达,屡次升迁。短短六年间,35岁的李呈祥官至四品,圣恩正隆。

但官运亨通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危机。李呈祥虽遇改朝之痛,“刺君之过”的信仰却并未动摇。更兼他不知揣摩上意,不懂变通保身,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耿直付出了代价。

顺治十年,顺治就“满汉诸臣胥当一体”的问题下诏求贤,寻求能直言敢谏的大臣。如果李呈祥此刻稍有政治敏感度的话,也许能从不久前的吴达奏疏案中嗅到危机的味道。当年正月,京畿道监察御史吴达上了一本奏疏,直指朝中满官臃肿无用。奏疏被付廷议后,满臣认为该疏“悖甚谬甚”。尽管吴达再三解释,也没逃脱被贬的下场。

二月初,李呈祥将石破天惊的《辩明满汉一体疏》呈递上去,直指当下吏治庞杂混乱,已到了必须治理的地步,并大胆提出建议:“臣希望陛下,对于满臣,多记录功绩,宽容小过……对于汉臣,则要求他们担当任事,杜绝其推诿塞责……”如果按照他的政策施政,则满汉诸大臣肯定同心协力,那么纪纲自然振举,政事必然修明。而且大臣守法度,小臣自清廉,京师大治,四方自安。

李呈祥的这番话,语虽委婉,却字字见血。他实际上是建议顺治,把朝中的人事安排做一个颠覆性的变革。从当时的实际需要来说,李呈祥的建议对稳定朝局、加速汉化、巩固统治,应该是一条切实有效的策略。但他的建议无疑挑战了满臣和皇帝的心理底线。

不久,顺治阅览了李呈祥的奏折,对随行的大学士洪承畴等人说:“昔日未定鼎时,我朝都是满臣处理政务,也兼顾田猎行军之事,未闻有失政之事。尔后大业得成,其间何曾咨询过你们汉臣大政方针一事,何来满臣不习政务之说?你们汉官奈何反生异议?”顺治接着话锋一转,似有所指地强调:“大概因为你们多半是前朝旧臣,所以才有这等狂悖之论吧!”在场的汉臣大学士见皇帝发怒,皆跪地不敢答话。

皇帝的申斥,是对汉官“悖论狂言”的敲山震虎。满官们心领神会,立刻上疏弹劾李呈祥,刑部官员议李呈祥“蓄意奸宄,巧言乱政”,暂定为死罪。也许顺治对李呈祥有爱怜之心,并未立即批准刑部的结论。拖延七八日后,顺治对李呈祥宽大处理,做出“命免死,流徙盛京”的决定。

忠心一片、直言敢谏却成为众矢之的,巨大的落差让李呈祥心灰意冷。在《东村集》中,他反复以屈原自况,借褒扬屈原人格高洁、忠君爱国却得不到理解来抒发心中的不甘。

圣命下达,李呈祥辞别号啕痛哭的家人,挥泪拜别送行的同僚,在官差的押解下离开京城,踏上凄苦漫长的流放之路。两个月的风餐露宿后,李呈祥终于到达流放地尚阳堡。这里“盲风怪雾、惨日愁云、茂草黄沙、阴房清火”,冬季“大雪弥天,寒可裂肤坠指;夜卧多年不火之炕,三更倚枕,布被如铁”。

李呈祥两番经历生死,早已将苦乐置之度外。他虽时而痛苦挣扎,但立刻豁达顽强,很快找到了心灵慰藉。他在流人中结识了不少文坛领袖,还见到了昔日的同僚故旧。没有了官职的羁绊,从前的陌路反而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们成立了以尚阳堡、铁岭、盛京流人为主的“冰天诗社”。李呈祥广交文化流人、隐逸之士,互相酬和,写下许多感叹时事、抒发情怀的诗篇。

“士不平则鸣”,仕途遇挫的李呈祥反而在流亡生涯中收获了文学的硕果。他的《木斋诗稿》共有诗文五十多篇,便是流放东北时所作。“浪迹同飘梗,余生寄此椽。门开千里雪,爨起一窗烟。”生活气息浓郁,一扫此前无病呻吟之感,颇有唐宋遗韵。

可尽管遭受磨难,李呈祥依旧不改对时事的关注、直言敢谏的笃信,虽偶有牢骚之语却也是怨而不怒。在《苏剑浦传》中,他借着为朋友作传的机会,表明自己对政治的看法:“窃以为咎错在人臣以虚美欺诈侍奉君主,不愿直言敢谏。如此循环往复,国家安得不亡?”

顺治十五年,顺治下诏咨询言官不进谏的缘由。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森先借机上书,认为都是因为从前进谏言事的诸臣们一旦因言获罪,必定遭受惩戒创伤,众人因而恐惧,并向顺治建议宽宥言官。在他草拟的应宽宥的言官名单中,李呈祥排在第一位。

奏疏递上,又戳中了顺治的痛点。李森先因偏袒罪臣而被流放到尚阳堡,和李呈祥竟成了难友。不过顺治随即宽宥了李森先,令其官复原职。

两年后,顺治又重新审视起李森先的奏折来,他下诏命吏部开具因建言而得罪的直臣名单,李呈祥又被列为第一位。

赦免的圣旨终于下达尚阳堡,绝处逢生的李呈祥欣喜万分。他急忙赶回京师,向顺治上疏称谢。但顺治只是赦免他的罪责,却并未让他复职,李呈祥只得回到故乡闲居。

苦闷的里居生活,迫使李呈祥寻找精神的慰藉。他开始喜读陶渊明诗文,渐渐发觉田园生活的乐趣,开始养家教子、读书诵经、游山访水,也逐渐和本县的亲朋故旧交往,形成一个活跃的文化圈。

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一生波澜起伏的李呈祥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生死之间,他秉守信条,不失本心,却也豁达开朗,安贫乐道。无怪乎他常以屈原自比,又以苏轼自慰,自始至终不曾因直谏获罪而懊悔。

编 辑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