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

2017-02-09 13:28郭平
青春 2017年1期
关键词:庆春大华丽丽

郭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巴厘巴厘——一个中国人的三十次巴厘岛之行》《在异乡——郭平域外小说集》《没有脸的诗集》《印尼叙事》《鸿泥阁藏瓷》《投降》《后来呢》《净化灵魂的旋律》等。

因果

“江湖之上,遍地是英雄。”

这话是小学教师刘大华说的。他上课的时候常常说这话,只不过是在他表扬过自己以后说这话。

刘大华十分了得,这在我们那里是出了名的。他上课时,再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不敢跟他作对。收拾刘大华的议题在我们中间讨论过无数回,但都无疾而终。这个独腿、独眼的壮汉曾经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用一根拐杖击退七八个中学生的猛烈攻击,并且当时嘴里还叼着烟。他用拐杖打人,只朝别人的裤裆里招呼,又准又狠。谁不爱惜自己的命根子呢?城南腰刀巷的周英周喜兄弟,那是多么厉害的角色,膀条比一般人的腿都粗的,不也只会在嘴上说说总有一天要打断刘大华的另一条腿?

据说刘大华年轻的时候就是石担子王,力气极大,差点进省体工大队当专业运动员。是他自己不愿意吃这份皇粮的,他选择了读书。“一勇之夫算个什么?毛主席枪都不会打。拿天下,靠的是智慧。”上课时刘大华说过这话,他最崇拜毛主席。

刘大华不仅凶悍,他厉害的方面多着呢!市里的象棋冠军经常是他,他还会吹长笛,长笛,不是竹笛,外国人的玩意儿,无论我多么厌恶这个狠人,都知道他吹得实在太好了。

刘大华经常在操场上练功,一条腿,加一根拐杖,在操场上飞奔,那真叫做飞奔,我觉得他真好像在飞似的。他在双杠上做直角支撑,一条腿横在空中,半天不动。体育老师也玩不过他。

没人喜欢他,人们都说,没有人性的刘大华早晚要得报应。事实上,他的独眼独腿正是报应。

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刘大华还在读书,他跟一帮学生去金山寺造反,砸东西。最后他们准备把大雄宝殿的大佛像砸了。那么巨大的佛,榔头要砸多久呵!不知哪个有知识,说如果在大佛背后撒一泡尿,再在大佛脖子里拴根绳子,众人一拉,大佛就会整个倒塌。这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点发麻。刘大华不怕,说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力。他撒了尿,然后带头拉绳子。果然,大佛在巨大的声音中往前倾倒了。众人见势,发一声喊,丢下绳子往殿外跑。刘大华像中了邪似的,好像完全没听到大佛断裂的声音,还兀自猛拉绳子。结果,倒下的大佛要了他一条腿和一只眼。

我听大人说,这叫现世报。因果报应,我从小就深信不疑,也是因为刘大华这件事。

小学毕业后,刘大华这个人渐渐被我忘记了。但只要碰到特别厉害的人、自负的人,我还会想起他,我想,你们再厉害,比刘大华那是比不了呵。

说来真是不可思议,等我上了大学又当了大学老师,竟然又遇到了刘大华,而且跟他成了同事,而且还是同一个专业,都搞古文字。

刘大华是文革前就读大学的,分到小学是委屈了他。恢复高考后,他考取了研究生,后来留校当了大学老师。我是在另一所大学读到研究生,然后分到目前这所大学,也就是刘大华的大学。读研期间,我就知道有刘大华这么个同专业的学者,他的论文、论著在业内颇有影响。但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刘大华就是那个刘大华呢?等到我工作以后,才知道我又和刘大华续上缘了。心里滋味,实在不好说。我和他,难道也有因果吗?

学校有个我们这个专业的顶级教授孙嘉先生,在全国数一数二的专家。我想读孙先生的博士时,孙先生因为年事和身体的原因,已经不带博士了。这个专业实际的学术带头人,是刘大华。而且,刘大华在全国的影响已经可以和孙先生相比。他是孙先生的关门弟子,孙先生的学术思想、方法都由他传承了衣钵。这一路学术,都以真功夫著称,孙先生、刘先生,那可是超一流的学者。

在学校里,有时能看到孙嘉先生和刘大华在一起的情形,孙嘉先生坐在轮椅上,刘大华在后面缓缓推着孙先生在校园里散步。孙先生是个温厚甚至有些害羞的老人,说话温言细语的。我们都知道他非凡的学术生涯以及妻亡子夭的不幸遭遇。孙先生已经出版的重要著作有六部,据说还有更多的著述是以草稿的方式存在,孙先生以老病之身大概很难完成了。好在,刘大华天天去孙先生家工作,他把电脑搬到了孙先生家,人也干脆住在了孙先生家。这样既能随时和孙先生讨论学术,又能照顾孤独重病的孙先生。老实说,这样的情形很动人。

孙先生活到了90岁。追悼会以后,学校组织了一次追思会。校领导和各地一些著名学者都来了。

那是春天,校园里的樱花开得极好,风一吹,花瓣纷纷飘上草地,飘进池塘。有一些飘进了我们开追思会的大会议室。诗意的季节,整个的追思会也有浓浓的情意和诗意。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些学者写的追忆、悼念孙先生的诗词、对联那真是高水平。特别是刘大华,竟写了一首长诗,《悼嘉师一百韵》,沉郁顿挫,慷慨豪迈,情理俱深,可与老杜叙事诗一拼高下。孙先生的人格学品早就无人不知,关键是诗中刘大华对孙先生的那份深情,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此诗是刘大华自己朗诵的,他执意独腿站立,一手撑着案桌,一手举着诗稿,声振屋宇,眼泪从独眼中飞溅出来,和飘进窗的樱花瓣交织在一起。动人极了!很多人也跟着下泪,有几个来服务的女研究生,竟哭得蹲到了地上。

本来追思会该结束了,却有一位退休教师说他也写了一首诗,也要朗读一下。然后他坐在那儿,用嘶哑难听的嗓子喊了一首题为《因果》的古体诗,原句我记不得了。大意是:孙先生文革时被他的一个学生抽耳光、责令在毛主席像前下跪,这个学生如今飞黄腾达。世上到底有没有因果报应?这个问题,他想了半辈子也没想明白。

我想,这个问题本来我是明白的,被他这首诗一弄,倒有些糊涂了。特别是看到刘大华挽着他漂亮的、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第三个老婆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漫步时,更是糊涂了。

垃圾和糖

顾小宁他妈领着他到白莲巷钟先生那儿去看病。

“瘦成这样呵!”钟先生一边望闻问切,一边摇头。

“钟先生救救我儿子呵!”顾小宁的妈是中学英语老师,走路爱拿着一本砖头厚的辞典。她不大看得起人。“我儿子是个天才呢!”

顾小宁抖着二郎腿,他也不大看得起人。

“吃饭不好吧?”钟先生说。

顾小宁妈说:“是唉,不肯好好吃饭,吃饭不吃菜,只用白糖拌饭吃。真是怪习惯,不肯改,说死了不肯改。”

“有工作吧?”

“有了有了,在铸钢厂。”

“什么工种?这个身板子,不会是翻砂工吧?”

“搞宣传,写写画画。”

“不行呵这样下去,以后找对象都难找。”钟先生笑说,“我开点草药你回去吃吃,吃个把月再来调换几味药。都是开胃、帮助吸收的。调理年把会好转的。”

顾小宁抖眉毛,说:“个把月,年把,哼哼,都是糊涂的数字。中药,这样若干那样若干,什么叫若干?都是糊弄人的!”

钟先生拿起手里写的方子:“那还要不要开药?如果心里不信,再好的药也不起效果。”

“要要要,当然听钟先生的。您是名医嘛。”顾小宁他妈瞪了顾小宁一眼,拿过药方,追上先起身离开的顾小宁,出了钟先生家的院子。

钟先生走到院子里,摘下一棵熟透了的无花果,掰开来吃。自言自语道:“人跟猪一样,都是杂食。”

顾小宁28岁了,他妈跟他说他该找对象了,“对象要谈,谈了才能知道合适不合适。人不是马不是驴,不是拉在一块儿就行的。”

但是,顾小宁根本不听他妈的意见,他有自己的主意。“我只喜欢徐英,有本事你让徐英喜欢我。”徐英是铸钢厂的劳动模范,圆脸,短发,健壮,走路地咚咚响,力气大得胜过一般的男工人。

“这样的你喜欢?”顾小宁的妈找机会视察过徐英,“不像个识字多的。”

“识字多有个屁用!”顾小宁说,“识字多能当饭吃呵?字里有糖呵?”

顾小宁的妈不大理人,但很爱顾小宁。她只好随顾小宁的意了。

顾小宁给徐英写信,徐英不回。顾小宁回家发脾气,摔碗摔杯摔中药罐,不吃饭。顾小宁的妈急得不行,冲到徐英家责问徐英为什么。徐英说:“你儿子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饭都不能吃,还能做什么?”

“那你至少给我儿子回回信呵。”

“你儿子信上全是不认得的字,谁耐烦去查字典?”

顾小宁他妈回家大骂徐英没教养没文化,劝顾小宁另找对象。

顾小宁蒙头大睡了两天,不吃不喝。两天过后的夜里,他起了床,出了家门,晃晃悠悠在巷子里走。走到白莲巷公共垃圾箱那儿,停下来,俯身看垃圾,然后一样样地捡起来闻,闻过了,放进嘴里嚼着吃。他用力嚼一根猪筒子骨的声音、他肠子响动的声音、他放屁的声音在静夜里像春雷一般。顾小宁吃饱了,抬头看满天星斗,脸上放出彩虹一般的笑意来。

剪刀巷、白莲巷、中营这三个地方的住户,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平时这个厕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忙得经常要排队。入冬以后的夜里,则基本不会有人光顾,都在家里用马桶、痰盂解决,天亮了再端到厕所掉倒。只有一些胆大的郊区的农民用扁担挑着木桶来偷粪回去肥田。这些农民偶尔会被清洁管理所的人扭住,把他们的粪勺、粪桶砸坏了。但是,如果农民们是深更半夜来偷就往往平安无事。这些农民我比较熟悉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黄脸,眼睛细长,身板笔直。白天他有时会来我家,拎着一瓶菜籽油,跟我父母换省下来的蜂窝煤。有时他会带着他的儿子。他儿子跟我一样大,皮肤黑黑的,一双细长眼睛。我对他们有莫名其妙的好感。一个大清早,我去五条街买油条,看到清洁管理所的人抓住了络腮胡子,那时他已经挑着装满大粪的担子快步地走出剪刀巷,就快要走到环城路了。就在这时,清洁管理所的人抓住了他,叫他把担子挑回厕所,把粪倒回化粪池。我跟着过去,他认得我,看我,眼神平静之中甚至还有笑意。倒完粪,那个清洁管理所的人把络腮胡子的木头粪勺在地上夯碎了,并没有用粪勺砸粪桶,否则粪桶也将分崩离析。然后清洁管理所的人对站在一边的络腮胡子说,还不赶紧走。络腮胡子拣起木勺的碎片丢进桶里,挑着空担子,很快地走了。这个清洁工的年纪跟络腮胡子相仿,也是个络腮胡子。我想他们也许认得,络腮胡子放了络腮胡子一马。

自从顾小宁昼伏夜出以后,人们都知道,他统治了所有的垃圾箱,他从一个垃圾箱走到另一个垃圾箱,在里面拿东西吃,在深夜里到公共厕所拉屎,他一边拉屎一边说一些人类不太能听懂的话。他越长越壮,变得虎背熊腰力大无比。因为没有合适的垃圾吃,他曾经飞起一脚把水泥砌的垃圾箱踹塌,曾经像鲁智深一样倒拔起一棵小柳树。他的腮帮子鼓突起来,像塞了两只拳头。他走在路上,裤裆里两只卵子相互撞击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他看男人的眼神令人胆寒,看女人的眼神令人心惊。人们生怕被顾小宁当成垃圾给嚼吃了。顾小宁成了夜晚的君王。除了“魔子”和她的国民党少校军官丈夫,其他所有的人碰到他都离得远远的。据说“魔子”失踪的两只猫是被顾小宁吃了的,不知情况是否属实,而“魔子”丢了两只猫确有其事。据说这一带的狗见到他都不敢吠叫。据说徐英下夜班都带着刀。

有一阵子,络腮胡子农民不到我家来了,他的儿子每两个月会带着菜籽油到我家来换蜂窝煤。他很有力气,挑着那么重的煤,步履轻快。我父母问他他父亲为什么不来了,他说他爸病了,腰断了。我爸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扣子。

也是一个清早,冰天雪地,我去买油条,碰到了扣子。他挑着空粪桶往厕所去。我跟着,说,我刚才看到清洁管理所的人,这时候不要去。扣子正犹豫间,顾小宁过来了。他的棉袄上扎着一根军用宽皮带,嘴里不知在嚼什么,大概是骨头,声音很响。顾小宁二话不说,只一把,就夺过扣子的粪勺,抡起来砸粪桶。几下子,两只粪桶就散了板。

“夜晚是我的,白天也是我的!”骨头碴儿从顾小宁嘴里飞出来。他尖厉的声音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脸上的意思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扣子浑身抖着,攥着拳头。

“算了,算了吧。还不赶紧走。”那个清洁工走过来对扣子说。

扣子脸通红,弯腰想把碎板子拾起来。顾小宁一把推开扣子,拣起板子,往厕所的屋顶扔一块,再往化粪池里扔一块。

“天是我的,地也是我的!”顾小宁抖着眉毛叫道。

扣子转身走了,走出了剪刀巷。

我去买了油条,然后绕道环城路回家。环城路那边是气象山,翻过山就是农田了。

几天过后,起得早的人们在公共厕所对面看到了顾小宁。顾小宁被绑在一棵大柳树上,上身光着,满是大粪,嘴里也是。闻讯赶来的他妈一边给他松绑一边哭骂。突然,他妈发现此刻自己儿子的神志是清楚的。

因为顾小宁的眼神平静语气平和,臭气徐徐从他嘴里涌出来,他问他妈:“家里还有糖吗?”

老人与河

运河划了一条弧线穿过整个城市,如果从高中俯瞰,这一段运河应该像一弯新月。北部的西岸,是密密的人家,东岸是文工团、公园、卫生防疫站和玻璃厂、蓄电池厂等一些工厂。南部,也就是过了南水桥,便是大片的田野,再往南,就是监狱了。

我们到运河边捞红虫、逮金蛉子,去看监狱的犯人干农活,都会经过老人在河边的小屋。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家,只有他一个人。

清早,特别是春夏天的清早,运河的水面上会飘升起淡绿色的雾,缭绕着,让人想起长发的女子。太阳升起后,这些仿佛有神的水雾就会消散,河水变得明亮而平庸起来。傍晚时,夕阳斜照之下,运河的流速会让人感觉快起来,复杂起来,宁静感伤起来。

老人高大身材,两条腿肿得厉害,溃烂了,也不去医院,自己用布条绑扎了。走起路来十分艰难,好像那是两条假腿似的。他的两只眼睛也红肿而溃烂,浑浊得像没烧透的煤球。

不知道他会不会说话,没听过他开口,他迟缓地行走,迟缓地在运河里拉螺蛳、河蚌,都不发出任何话语。他没有工作,他不理任何人地活着。除了令人心生怜悯,他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当水雾从河面上消散以后,老人走出小屋,弓着腰背,背着竹筐,拄着木棍,迟缓地走过南水桥,沿着环城路走一段,然后走进剪刀巷,再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走,用木棍顶端的铁钩在每一个垃圾箱里扒拉,拣些能卖钱的东西,废纸呵、橘子皮呵、牙膏皮呵什么的。然后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下午四点左右,他会去江滨医院,坐在医院那棵大雪松下。有些放了学的小孩子会拿弹弓射老人的腿,他们知道老人绑着厚厚的绑腿,子弹射上去,老人不知道疼的。但如果医院那个“地包天”的头伸得老长的矮子主任走过来,顽童们会发一声喊,四下逃散。谁都知道,医院里但凡死了小孩,都是她用布厚厚地包了,交给坐在雪松下的老人,让老人拿到医院锅炉房后面的围墙下烧掉。

我一直不敢去看老人烧死婴的情形,章宏胆大,他说他看过几次,但他总爱说谎,对老人烧死婴的描述也不大清楚,我想至少他也没在近处看过。

老人离开医院,总在天黑透以后。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了,环城路上更是难得有人。老人不从巷子里走,只沿着环城路,紧贴着护城河。到了南水桥,他会在桥上站一会儿。如果夏天桥上乘凉的人多,他就不在桥上逗留,走过桥,走到桥下,走到运河边上,放下竹筐,从竹筐里取出一只包袱,解开,把里面的东西撒到河里。我们在桥上玩,章宏指着河边老人黑乎乎的身影说,拾荒老头儿又烧小孩了。

往河里撒过东西以后,老人会点一支蜡烛放在一只空罐头盒里,放到河面上,于是一点灯火便迟缓地在河面上往远处漂去,漂向更深的黑暗,直到看不见。有萤火虫的夏夜,这点亮光会渐渐化为萤火中的一点,辨别不出哪是萤火虫的亮光哪是蜡烛的亮光。

那一年“一打四整顿”,我上初中,一天夜里,跟几个拿着枪的工厂民兵,带着手电筒,四处巡视。我非常兴奋,不断把手电光打向天空,因为可以在光束中看到雾气盘旋舞蹈的样子。我们在南水桥上时,看到了老人。老人一只手拄着棍子,另一只手上抱着一个东西,那东西发出哭声。民兵拿过我手里的电筒照过去,是一个婴孩!

“站着别动!”民兵厉声喝道。

老人继续迟缓地走,仿佛没听到。电筒照到他的脸上,红烂的眼窝,浑浊地、不断流出泪水的眼睛。

民兵端着枪,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只好跟着老人。

我们一直走到了江滨医院。在明亮的急诊室,那个“地包天”接过婴儿,我看到,赤身裸体的婴儿是用一块旧枕头席子垫着的,那上面绣了一朵荷花。

“畜生!畜生不如!”“地包天”说,“老头子你等着,我拿两个肉包给你呵,夜班发的。”

我们跟着老人回到南水桥,在桥上站住,看着老人走过桥,走下桥,走到运河边。是后半夜了,尽管是夏天,这时候还是有点凉意从河上涌过来。远处没有萤火虫,天上没有月亮,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河水上的水汽像天上下来的雾一样盘旋,如同活物一般。有两点光亮起来,迟缓地在河面上移动。我知道,那是老人点的蜡烛。

也是这个夏天,监狱里有一个犯人越狱的事情不胫而走。据说这个犯人戴着脚镣,在傍晚收工前突然往运河边跑,这当然跑不掉。但是看守竟然追不上他,眼看他跑到河边,扑进河里。赶来的看守举起枪,只一发子弹,就将犯人击毙。

等我跟着人们到河边看热闹时,运河已完全是平常的样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到了夜里,乘凉的人们看到有几点蜡烛光亮在河面上漂,仿佛萤火虫一般,迟缓地向远方漂去,向更深的黑暗漂去,向仿佛有哭声的地方漂去。

杂技

胡丽丽从杂技团回来,捧着她家的木头大澡盆到井上洗衣服。那是这一带人家最大的澡盆了,很贵。也只有胡丽丽有力气连盆带一大盆衣服、像捧一盆花似的毫不费力地走。这是我小时候对胡丽丽的印象。

她长得壮,力气大,杂技团骑自行车的演员,就是那种一个人骑,车上驮着一大堆人、连她头上都坐着人的节目。

胡丽丽小时候力气就大,饭量大得厉害,肚子像无底洞。她家人成天抱怨,说她吃就把家吃穷了。不过好在她很能干活,又孝顺,家人、邻居都喜欢她。每天放学后,胡丽丽会帮家里挑自来水,大桶的那种担子,她挑起来如同挑花篮似的。不仅把自家的水缸挑满,还要帮孤寡老人姚奶奶挑。邻居们都喜欢摸捏她的胳膊,说她简直就是女武松,力大无比。

小学二年级,上体育课扔手榴弹,胡丽丽一扬手,手榴弹飞过了操场,飞到学校外面那个老红军家的屋顶,把瓦砸烂了。老红军得知是一个小姑娘扔的,哈哈大笑,说这么大力气,应该送到哪里去练功夫。

后来胡丽丽真的被杂技团挑走练杂技去了。她练的都是力量型的项目,顶缸、车技是她的拿手。杂技团的饭管她饱,她长得就越来越壮,浑身硬肉。

我们在新华剧院看过胡丽丽表演,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带那么多人,还笑,真了不起。胡丽丽的爸妈也去看她表演,激动得幸福的眼泪哗哗地淌。

胡丽丽找对象比较麻烦,人们说她长得跟铁塔似的,按爱说笑话的姚奶奶的话说,“哪个敢找她,往老公身上一趴,压得老公喊妈妈!”谈了几个,一个退伍的装甲兵,一个篮球队的运动员,结果都没成。后来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杂技团的美工朱庆福娶了胡丽丽。

朱庆福长得实在狼狈,像棵葵花,一根棒撑着一颗大头。大烟鬼,香烟不离手。一口黄牙,两只小眼。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在我们的想像里,胡丽丽要是往朱庆福身上一趴,朱庆福会浑身喉咙响、骨头响、屁响。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不配。胡丽丽是有些太壮了,但是长得很周正匀称。朱庆福娶她,两条细腿连鸡巴都撑不住,能有什么作为呢?

但是胡丽丽说朱庆福老实,靠得住。

果然,结婚后朱庆福的日子不好过。慢慢地在家没了地位,话不敢说,连屁都不敢放。成天只听得胡丽丽的大嗓门喊,“朱庆福,洗手吃饭了!”“朱庆福,你不能干还不能吃吗?吃吃吃,多吃才有力气!”“朱庆福,别成天挂着脸,谁惹你,我撕了他!”

朱庆福在家什么也不干,都是胡丽丽干。胡丽丽买菜、洗菜、烧菜,买布、做衣裳,买煤灰、做煤球,反正什么都是胡丽丽干。朱庆福呢,抽烟,下象棋,睡觉。

两个人结婚好几年,胡丽丽也没怀孕生孩子。杂技团的同事齐力民跟她开玩笑,问她要不要帮忙。胡丽丽脸上笑着,说:“好呵好呵。革命同志相互帮助。”

有一回,胡丽丽在杂技团浴室洗澡,碰到齐力民。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齐力民四周望望无人,上来就把胡丽丽一抱,要亲嘴。胡丽丽伸手推齐力民。齐力民力气也很大,胡丽丽推不开,“力民,咱们是朋友对吧?”齐力民松开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尴尬地走了。

生不出孩子,胡丽丽急,跟朱庆福去江滨医院看医生,查这查那,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听了姚奶奶的建议,去白莲巷钟先生那里,希望中医有办法。钟先生一搭朱庆福的脉,说:“问题不在你老婆,在你。不要抽烟喝酒了,把烟酒钱省下来,买些骨头、鲫鱼熬汤吃,更要紧的,是坚持吃我开的中药,一年下来,保定你们抱小孩。”

两人出了钟先生家的院子,朱庆福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正要划火柴点了抽,被胡丽丽一把搧飞了:“再看你抽烟,打歪你的脸!明天你就给我出去钓鱼!”

朱庆福弄了鱼竿鱼勺,到了星期天,就骑上他的二八“凤凰”,去郊区钓鱼。胡丽丽给他准备了午饭,梅干菜烧肉、素鸡虎皮蛋、蟹黄豆腐,反正都是好的。天还没亮,朱庆福就出门,到驸马庄一带去钓鱼。他的技术不错,每回去都能在野塘里钓着鲫鱼,大的有半斤。回到家,胡丽丽杀鱼煮汤,让朱庆福喝得肚子歪到一边。睡觉时,胡丽丽对朱庆福越来越满意,说:“喝鱼汤肯定有道理,你看,鱼多能生呵,一条鱼肚子里一包子,一颗子就是一条鱼。”

然而,忙了半年,胡丽丽还是没能怀上孕。朱庆福说:“钟先生的话也不一定就对。他说我有问题我就有问题呵?而且天越来越冷,冬天钓鱼,不是人受的。”

“钟先生不是说起码要坚持一年吗?”胡丽丽说,“你做事就是没耐心。”

“骑马,还骑驴呢!”朱庆福躺在床上,“要不,你找旁人试试,看看能不能怀上。能怀上,说明我有问题,不能怀上,就是你有问题。什么事,都不是不证自明的。”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你去试!随便找哪个乌龟王八蛋试!”

杂技团经常到外地演出,胡丽丽算是团里的台柱子,每回都要去。朱庆福有时随团到外地,有时不去,呆在团里没事做,就找门卫下棋吹牛。星期天还是照常到驸马庄钓鱼,天一冷下来就不去了,在家睡懒觉睡到中午。屋里的煤炉接了烟囱,很暖和。

有一回,冬天,杂技团外出巡回演出一个月,朱庆福没去。他懒,没有及时清除烟囱弯头处的积灰,烟囱堵了,朱庆福煤气中毒,虽然没死,脑子却坏了,话不会说了,想说什么,嘴巴只能像出了水的鱼一样一张一张的。

也就是这次巡回演出回来以后,胡丽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朱庆福病了,家里的事更是只能她一个人做。好在胡丽丽力大无穷,又心疼朱庆福,家务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而且,有什么一个人干不了的活,齐力民时常会来帮忙。胡丽丽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以后,齐力民更是常来,送些吃的,帮着干干家务活,跟朱庆福说说话。朱庆福只会撅着嘴巴喊“yuyu”,好像马车夫喝令马停下来似的。

胡丽丽的双胞胎女儿长得跟胡丽丽一样,圆脸圆鼻子,很壮,特别能吃,力气也是极大。老红军看到她们,喜欢得要命,拿糖、饼干给她们吃,说这两个孩子今后也是吃杂技饭的材料。

后来,胡丽丽因为腰伤,不能表演了,在团里训练年轻演员。齐力民当了杂技团的团长,对胡丽丽很照顾。

朱庆福成了废人,全凭胡丽丽和两个女儿照料。他爱吃鱼,而且只吃鲫鱼。菜场那时哪有鲫鱼卖呵?双胞胎只好骑着车到驸马庄去钓,她们都是自行车好手,一个骑,一个站在书包架上,骑车的双手脱把,站在后面的金鸡独立,跟杂技团演员一样。

但是,她们都没能进杂技团,胡丽丽不让她们再吃杂技饭,说是太苦了。

我不知道她们长大以后做了什么,问故乡的朋友,有人说她们现在农贸市场卖鱼。杂技团早解散了,她们的妈妈胡丽丽也卖鱼。朋友说她家有一条狗,很有名,会拉车。别的狗无所事事,被主人遛而已,她家的狗成天干活,拉鱼,有时还拉坐在板车上的朱庆福兜风。

“成了我们那一带著名的风景。”朋友说。

特殊才能

谁没有倒霉的时候呢?老实人章庆春倒霉了。

章庆春,就是章宏的爸爸,立新的书法老师,也是师专的文学老师。师专,还得了,本市最高等的学校。那里出来的,别说是老师,就是食堂的工人,都会用英文喊“毛主席万岁”。

倒了霉的章庆春天天推着小板车打扫一条街的公共厕所,脸耷拉着,像一块皱巴巴的伤湿止痛膏。碰到谁都看,但碰到谁都不理,两眼一翻,再一耷拉。鼻子——他的又长又大的鼻子——深吸一口气,脖子后就会深陷成一个坑。

章庆春的小车上有三样东西,一个方头小铁铲,一把竹扫帚,一只洋铁筒,都是打扫厕所的工具。每天章庆春会把这三样工具连同他的小车清理得干干净净。

男女厕所都是他打扫,进男厕所不用喊,直接进去。进女厕所前他会喊一声,没人答应他才进去。

有一回,有一个女聋子上厕所,章庆春在外面喊过“有人吧”以后进面无人应答,他就进去了。结果呢?是章庆春被扭到派出所去了。派出所的门卫老高喜欢打人,他有打人的瘾。凡是有坏人被抓进来,都要先被他刷两个嘴巴子。章庆春也没例外,被嘴叼香烟身披军大衣的老高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巴,打得章庆春又长又大的鼻子鲜血直流。章庆春看老高,平静地看老高,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地吐出来。老高愣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怎么说?你看我?”章庆春耷拉下眼皮,跟着抓他的民警往里走。旁边的人听到章庆春嘀咕了几个字:“大前门。”老高有一对奇大无比的门牙,他的绰号正是“大前门”,所以,旁边的人忍不住暗笑。

其实,章庆春说的不是老高的绰号,他并不知道老高的绰号叫“大前门”,他只是在被打后突然感到他闻到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平平的、干干的,是没有什么味道的味道,是人的骨子里的、灵魂里的味道,它没有味道,却有善恶。他突然发现这种味道与一个人的德行有着准确而深刻的联系。他说“大前门”,是因为“大前门”是一种不好不坏的烟,是说老高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人。

民警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时,那间屋子里背靠墙正站着三个人,两个民警正在审问这三个人,好像是有谁偷了单位的钱,但并未能审出来。被命令站在墙角的章庆春突然指着三个人中间那个说:“是他。”

坐着的民警对章庆春一瞪眼:“谁让你说话了?你没毛病吧?神经病呵你!”

章庆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他。他偷了钱。”然后,就见那个站在中间的人浑身哆嗦起来。

民警对这个人说:“是你?交不交代?最后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

那人顺着墙壁软到了地上:“不要打我,只要你们不打我,我就招。”

当然,章庆春立了功。而且,他闯进女厕所的罪名也解释掉了。但是,民警没放他回家,而是把他带到市公安局,因为民警发现他有特异功能,他能用鼻子闻出好人坏人来!

章庆春在公安局待了三天,用他的鼻子连续破了好几件大案,包括一件几年未破的储蓄所杀人案。在他马上就能成为公安局的正式民警时,公安局让他回家了。

公安局最后和他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局长,那个时代,年轻人一飞冲天飞黄腾达的事情很多。这位局长留着利落的小分头,跟王洪文一样的那种头,脸上有一道疤,他的眼睛有锐利的令人惧怕的光。他对章庆春说:“分清是非善恶是需要的,在心里,时时都有必要。而说出口,则需要正确的标准了。”

章庆春看了这位局长好半天,想了好一会儿,才挑准词儿说:“我想我懂局长你的意思的。”

“那就好,”年轻的局长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示意章庆春可以走了。

章庆春继续打扫街道的公共厕所。那个年轻的公安局长说的话以及他的形象始终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意识到,当时他忘了闻一闻这位局长的味道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人们发现脸白得像一块绉巴巴伤湿止痛膏的章庆春有点精神焕发的意思,不仅脸色开始红润,外到里都透着一种舒展与从容,甚至比他没因为说错话而被责令打扫厕所前更有一种春风得意的神情。以前他的得意可以说是嘴脸,现在,他是乐而不淫不怒而威的意思。这一点,只有退休的监狱长老齐看得透。当章庆春拖着车走过坐在白杨树下读报纸的老齐时,他们会四目相对,会心一笑。准确地说,是章庆春更清楚他自己为什么而笑,他知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老齐是个好人,现在他用鼻子验证了。他的鼻子近来一发不可收拾的灵敏,乃至于可以将好与好、坏与坏之间的复杂构成都丝丝入扣地闻出来。比如,他发现好人有许多种,其中包括老齐这种内心有着突出的自我反省、自我责备习惯的人。这种人会内出血,会始终伤害自己。类似的还有电厂的司机小顾,小顾开车撞死过一个当天正要结婚的新娘子,以后一直失语,也失去了工作。章庆春清楚,小顾是个好人,也始终在自责,尽管那事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尽管他被街坊邻居嫌弃厌恶,因为他恶狠狠地经常打人。章庆春专门去闻了小顾打的人,想弄清楚那些究竟是不是坏东西值得打。结果发现那些人有好有坏。说明小顾不具备辨别善恶的能力。

这可是不得了的本事!章庆春决定把这种本事传给章宏。他先是把章宏的眼睛蒙上,在章宏面前摆上一大堆东西,让章宏说出醋、糖、盐、橘子、无花果、铅笔、墨汁、螺丝刀、菜刀、猪油、菜籽油、生猪肉、熟猪肉、生白菜、熟白菜等等东西的味道。但章宏只能说出其中一小部分东西的本味,完全无法按章庆春的希望说出它们的善恶以及善与善恶与恶的微小差别来。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章庆春很是沮丧,“分清善恶是非,要知道对你的前程有多大意义和价值吗?道路和光明,你知道吗?道路和光明就在你的鼻子底下!”

“我以后到清洁管理所去拉粪车,这总行吧?”章宏觉得他爸有点神经不大正常。

“拉粪车就不要道路和光明了?你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章庆春意识到,他这种鼻子功也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被老高打了以后激发出来的。于是,他找茬给了章宏两巴掌,打得章宏鼻血长流,然后抱来性格品行迥异的两只猫让章宏闻,让他说出这两只猫孰好孰坏。章宏歪着脸哭,说:“你有神经病!什么好呵坏呵,你最坏!你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面说人好话背后说人坏话。不要闻,看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坏,看看你的字就知道你的字并不咋的,抖来抖去的,就不像革命者。日本人来了,你就是汉奸!”

章庆春一听大怒,这还了得!他最怕别人说他的大字写得不好。所有的人都知道,章庆春对自己的一笔大字十分自负,他在家经常说自己的字超过了唐代的颜真卿,他抄的大字报一旦贴到墙上,立即会有人揭去当字帖用的。

于是,章庆春铺好报纸,抡起大笔,写下“革命”两个字,“看看,看看,谁写得出?”

章宏看也不看,揉了半张报纸擦鼻血,“好不好,你自己不是会闻!”

章庆春一听,也对呵,把长鼻子凑到“革命”二字上去闻。这一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发现自己写的“革命”二字之中完全没有革命的味道,倒有一股熟白菜的味道。熟白菜,那当然不是革命的味道!

章庆春仰天长叹,眼泪鼻涕双双落下。他已经能够用特殊才能分别是非善恶,却仍然没有道路和光明,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的味道,其实不好也不坏,略有些偏不好,就有点像鼻涕的味道。

换句话说

“地球绕着什么转?”方老师问。

“太阳。”我们回答。

“月亮绕着什么转?”

“地球。”

“换句话说呢?”

没人回答。

“换句话说呢?”方老师说,“想想。”

章宏说:“老师,可不可以换两句话说?”

方老师说:“可以。你请说。”

“地球和月亮都绕着太阳转。”

“好!第二句呢?”

“太阳被地球和月亮绕着转。”

“好极了!”方老师咳嗽,他是水泥厂来的,工宣队的,大概水泥灰吸多了,成天咳嗽。

方老师上地理课,跟本来就在学校担任地理课教学的童老师搭档。童老师饱学,课上得没话说。方老师不行,工宣队的上课都不行,还有从驸马庄来的老戴,上语文课,那更是活闹,一堂课下来,说错的字能装一麻袋。

“换句话说”是方老师的口头禅,其实他所谓的换句话说并没有换句话,意思完全一样。他靠这个伎俩绕来绕去凑足上课的时间。我们都有感觉,下课铃声简直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过,课间、课后的方老师神得很。他爱打扫环境卫生,尤其爱拔草。我们学校由两座山组成,南山和北山,到处是野草。方老师不上课的时候,不在年级教研室里待,蹲在地上拔草。他不是一个人拔,跟他有同样爱好的还有老戴。他们拔的草堆得像小山。

学校的老师都不大瞧得起方老师,连学生也都不大瞧得起他。我们从他那里只学会了用“换句话说”,成天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以此为乐。

教英文的许老师和教地理的童老师是好友,大学时就是校友,两人都穿棕色皮鞋,都爱抽烟,都傲气。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喜好,都喜欢漂亮女生。对于我们这些皮厚毛长的男生,向来不拿正眼看。只有对章宏还多少客气一些,因为章宏的老子章庆春是师专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大学校友。

我们都看得出,许老师在学校里其实是真正的领袖,尽管他不是领导,但是他不买领导的账,上课时经常把主任的种种无知拿出来开涮。

“我跟他比,跟他这位教语文的先生比谁背的文章多,他敢吗?辛弃疾、陆游、王安石、王充、王维,等等等等,他能背哪几篇?你们呢?你们这些败类,上课讲话做小动作,将来只能合伙去炸炒米,一个吆喝,一个拉风箱,一个摇把。我送你们三个字,‘没出息!”然后,许老师开始背古诗,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背“陈胜者,阳城人也”。最后不忘主题,在打下课铃前带我们朗读英语课本,“read after me”。我们课后学他歪着脸压着嗓子说“累得呵没得命”。

学校两山之间是运动场,很像样的四百米跑道,足球场。只是足球场上的野草疯长,高可及膝。要把这么大地方的草都拔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足球场边上,是体育教研室和器材房,木架子上放着篮球排球足球,那可是我们向往的好地方。如果体育老师开恩,在我们放学时发给我们一只皮篮球,那简直就是过年!

那一年冬天,我们去学校农场劳动,带队的是方老师和许老师。男生住一大间,女生住一大间。夜里要小便,大家不敢去门,听说有狼,只在房间中央的木桶里撒尿。方老师每天夜里撒一回尿,他胆大,都到外面解决。许老师尿多,一夜要好几回,他胆小,也跟我们一样在屋里撒尿。

那次我们劳动的内容是挑河泥,把小河里的水抽干了,挖出河泥,担到半坡上的地里。实在是无聊的劳动。方老师、许老师也挑。方老师挑得多,许老师只能挑两小坨,还没我们挑得多。被我们瞧不起。

方老师说,除了劳动,也要兼学别样,晚上要有文化活动。许老师当然愿意,他把女生叫到男生房间来,给我们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背“陈胜者,阳城人也”。我们比较感兴趣的是他吹口琴,他吹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曲子,吹《医疗队员在坦桑》,很好听。

有一回,方老师问睡觉前刷牙的许老师,能不能教他吹口琴。许老师说:“你没病吧,成天咳嗽?”

“那就算了,那就算了。”方老师说。

许老师教我们班的白玫吹口琴,在干涸的河塘边。我们站在墙边听,月亮高悬夜空,紫色的,明亮的夜。

“冷吧丫头?冷就把我的棉袄披上。”许老师说。

“不冷不冷。”

“这儿还是风大,我们去仓库那边吧。”

“老师,我要回去了。”

我们站在屋子前,俯瞰坡下走过来的白玫,她秀丽的身影在月下如同一棵小树。

许老师骚扰女生,开始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他每天晚上要到女生宿舍检查女生是不是盖好了被子,他帮女生掖被子,检查女生是不是每天都写劳动日记。白玫不让他看她的日记,许老师生了气,非要看不可。白玫向方老师报告,方老师把许老师叫到仓库里谈心,我们躲到窗外偷听。

“就我们两个,”方老师说,“换句话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跟你谈谈心,换句话说,我们交交心。”

“有话你直说,不要绕,我不喜欢绕来绕去。”

“女生宿舍你不应该去吧?”方老师说,“换句话说,你一个男老师。女生有报告。”

“关心学生,有何错?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把她们当自己的女儿,有何错?”

方老师咳嗽:“学生的日记也应该没收?换句话说,这是她们的秘密。”

“什么秘密?都是见不得人的内容!白玫在日记里写了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换句话,也不想知道,再换句话说,也不应该知道。”

“她在日记里写的都是你!”

“她写谁,是她的权利。”

“她说看到你方老师,就会感到春天般的温暖。听到你咳嗽,她的心就会怦怦跳。”

“我说了,你不该看学生的日记。换句话说,你没有权力看学生的日记。”

“学生以学为主,你能教给学生什么?你除了拔草、挑河泥还会什么?你读过几本书?你懂文化吗?”

“文化就是可以看学生的日记?换句话说,文化就是可以没养娘教导摸女生,就是看不起别人只看得起自己?”方老师的语句开始顺畅起来,“你把白玫的日记还给她,不然有你好瞧!”

“交出来?交给你?哼哼,没那么容易!”许老师说,“我已经烧了,她在日记里说我坏话。”

方老师说:“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有你好瞧的!”

我们都有大快人心的心情,我们期待着看方老师的好看。

但是,劳动照常进行。方老师还是每天一边咳嗽一边挑很重的河泥,他似乎忘了要整理许老师。许老师似乎也老实了许多,不再给我们朗诵诗歌,偶尔会在仓库那边吹吹口琴,声音也不大。

农场劳动结束后,我们回到学校,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许老师上他的英语课,方老师“换句话说”地上他没滋没味的地理课,平时还是跟戴老师拔草。

春天,快到夏天的时候,许老师因猥亵女生张虹,被关进体育器材室审问。戴老师、方老师看管他。张虹是乒乓球队的,本来要进省体工大队了,被这事一弄,体工大队暂时不要她了。她家人聚了一帮人到学校里来闹,学校怕出事,选了让我们一帮学生去守卫体育器材室。体育室外面是办公室,里屋才是器材室,中间门上的玻璃被纸糊上了,看不到里面的许老师。只有吃饭的时候,方老师打开门,我们才能看到方老师。还有押着他去厕所时能看到他。他当然是无脸见人了,脸呆着,眼睛耷拉着,嘴巴松开。他的小便真是多,有一回,还没到厕所,他已经把尿尿到裤子上了。

夏天火热地来临,快放暑假的时候,工宣队全部撤出学校回各自的单位了。学校里的学习气氛开始浓厚起来,高水平的教师扬眉吐气的样子,让人们觉出了知识文化的价值。许老师恢复了教课,但他与童老师成了死对头,因为在他被审问的过程中,童老师揭发了他的一系列“流氓罪行”。许老师走在校园里,常常高声地自言自语:“我流氓,他不是流氓?换句话说,他不是流氓,谁是流氓?”

我们没有看到方老师、戴老师离校,他们来的时候,学校组织了欢迎会,走的时候没有欢送会。我们只是在草木茂盛的夏天,看到我们的大操场上,失去了那些高可及膝的野草;我们在校园里读书,感到了文化的力量;我们在平坦的草地上奔跑,感到天地有那么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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