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猎豹

2017-02-09 10:21
南方周末 2017-02-09
关键词:狩猎猎豹

蒋蓝

在汉语里,有两种指向不同的文豹。

2012年夏天,我在曲阜孔林的绿荫围护下,跨过洙水桥,见到一道门,人们称之为“墓门”,有三门洞,石阶、碧瓦、朱门,不远处为享殿,那是祭孔时摆香坛的所在。门后是一条肃穆的甬道,古柏参天,铁枝虬起,足可让时光老去。石仪有华表、文豹、甪端、翁仲四对,为北宋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刻立。这模样像金钱豹的动物,据说叫“文豹”,文豹性温顺善良,是最佳守墓者。文豹据说能腋下喷火,还能识别好人与坏人,温顺善良,它与甪端均为传说中的神兽。华表系墓前的石柱,又称望柱;甪端也是一种想象的怪兽,传说日行一万八千里,通四方语言,明外方幽远之事;翁仲乃是石人像,传为秦代骁将,威震边塞,后为对称,雕文武两像,均称翁仲,用以守墓。文豹雕凿造型流畅,调皮而可爱,豹子似乎处在嬉戏中,在我多年的游历与访古踏探当中,尚未见过能与之相颉颃的。据说抚摸文豹可以消灾避难,但抚摸也是有礼仪的,尤其是在孔林,必须从文豹的牙齿开始着手,然后颈部、胸部,由上而下。文豹已经被无数双手摸得油亮,发出石头的红光。

“文豹”一词至迟自在战国时即已出现,到唐中亚“九姓胡”开始向朝廷进贡猎豹之后,方开始转化为猎豹之专称。(《新唐书》卷2214下《西域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248页)猎豹也被称作“驯豹”,点明了它速度之外的另外一个特征:容易豢养。

《山海经·海内西经》指出:“开明南有树鸟,六首;蛟、蝮、蛇、蜼、豹、鸟秩树,于表池树木;诵鸟、鶽、视肉。”意思是说,开明神兽的南面有种树鸟,长着六个脑袋;那里还有蛟龙、蝮蛇、长尾猿、豹子、鸟秩树,在水池四周环绕着树木而显得华美;那里还有诵鸟、鶽鸟、视肉怪兽等等。

蒙文通先生曾指出:“《海内西经》还六次提到‘开明……,这不会不和蜀国传说中的古帝王——十二世开明没有关系。因此,我认为《海内经》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国的作品。”(蒙文通《略论〈山海经〉的写作时代其产生地域》,《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这就是说,在古蜀开明王朝权力辖区,豹子等动物很寻常。清朝王士禛的《香祖笔记》卷三里,提到了华丽的“山水豹”:“山水豹遍身作山水纹,故名。万历乙卯,上高县人得一虎,身文皆作飞鸟走兽之状。”这几乎就是画家的范本。

我们在中国见到的距今最早的猎豹图像,来自四川三星堆。

尽管三星堆的文物保护人员把这两件文物都归入“虎”,但王宝星教授考证后认为那应该是印度猎豹。理由在于,古埃及人对于非洲种最大猫科类的狮子重视有加,法老王更常以狮子自比,代表勇敢和威信。如果人民能猎得狮子,并取下它的皮毛,必重重有赏。然而,狮子又岂容易遭到猎杀?相对印度豹就较之容易猎取,更往往成为古埃及人的宠物之一。

“文豹”一词在唐朝之前也可以泛指豹属,在元朝时就有特定指向,即西亚猎豹。

元朝的汉人朝廷官员王恽写有《飞豹行》一诗,诗前有一段较长序言,记录了忽必烈纵豹捕猎的壮观场面:“中统二年冬十有一月,大驾北狩(时在鱼儿泊),诏平章塔察公以虎符发兵于燕。既集,取道居庸,合围于汤山之东,遂飞豹取兽,获焉。时予以事东走幕府,驻马顾盼,亦有一嚼之快,因作此歌,以见从兽无厌之乐也。(予时为左司都事)。”

诗中关于狩猎的具体内容如下:“二年幽陵阅丘甲,诏遣谋臣连夜发。春搜秋狝是寻常,况复军容从猎法。一声画鼓肃霜威,千骑平岗卷晴雪。长围渐合汤山东,两翼闪闪牙旗红。飞鹰走犬汉人事,以豹取兽何其雄。马蹄蹴麋歘左兴,赤绦撤镞惊龙腾。锦云一纵飞尘起,三军耳后秋风生。豹虽逸才不自惜,雨血风毛摧大敌。风烟惨淡晚归来,思君更上单于台。血埋万甲战方锐,爪牙正藉方刚才。古人以鹿喻天下,得失中间系真假。元戎兹猎似开先,我作车攻补周雅。大笑南朝曹景宗,夸猎空惊弦霹雳。何曾梦见北方强,竟堕闭车甘偃息。扬鞭回首汉家营,一点枪缨野烟碧。”(王恽《秋涧集·飞豹行》)

这次豹猎是在忽必烈继位后不久举行的,当时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前。诗歌粗笔勾勒了恢弘的狩猎场面与磅礴的气势。元世祖统治中期,意大利威尼斯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由于受到忽必烈的充分信任,他可以深入蒙古统治集团上层及民间,观察日常生活。他记载了元世祖在上都等地飞纵猎豹捕猎的情况:“大汗豢有豹子以供行猎捕取野兽之用”。(大)“汗每周亲往视笼中之禽,有时骑一马,置一豹于鞍后。若见欲捕之兽,则遣豹往取,取得之后,以供笼中禽鸟之食,汗盖以此为乐也。”这一珍贵记载可以元朝画家刘贯道的《元世祖出猎图》为证。不是亲眼所见,马可·波罗纵有荷马之才,也虚拟不了。

其实,远在唐朝时,依靠动物助猎已经成为一种朝廷风尚。武则天执掌大权时,为了迎合这种时尚,在大明宫禁苑内设置了专门的机构,负责皇宫中雕、鹘、鹞、鹰、狗、豹等动物的饲养和训练。鹞善于捕鸟,被誉为森林猎手。嘴爪锋利的鹰和长腿细腰的波斯犬,迅猛残忍,是捕捉狐狸的好手。唐代长安城中狐狸的作祟、危害,使得家家户户人心惶惶,据说狐妖最害怕的就是猎犬。而以速度取胜的猎豹,则是猎取羚羊、兔子的高手。这些动物多来自突厥、康国、安国、史国、波斯、大食的进贡,就连饲养和训练这些动物的官员,都是服役于宫廷中拥有官职的胡人,唐王朝强大的国力和广泛的国际影响由此可见。

比如,唐朝章怀太子墓中有大量壁画,其中有《狩猎出行图》,可以进一步说明猎豹、猞猁参与皇家狩猎的情况。

唐高宗的第六子章怀太子李贤(654年-684年),皇太子经常奉诏监国,却最终遭到生母“天后”武则天的诸多猜忌,直至贬黜,终于在流放之地受逼自尽。章怀太子墓中的这一幅巨作《狩猎出行图》,展示了这位壮志未酬的王子,人生的某个壮丽阔达的瞬间。

《狩猎出行图》位于章怀太子墓墓道之东壁,高100厘米至200厘米,长890厘米,是极为壮观的巨制鸿篇,也是唐代壁画的上乘之作。因为原图太大,后来在揭取时被分成4幅。整幅画面中现存46个鞍马人物,浩浩荡荡地奔驰在长安郊外的大道上。人物排列有序,最前方为探路随从,两侧为执旗卫士,最后为两匹辎重骆驼和殿后随从,中间大队人马束腰佩箭,架鹰抱犬,前呼后拥。大队人马之中,还可以见到来自西亚进贡的捕猎者——猎豹、猞猁的身影。两位骑手身后,蹲伏着警惕张望的猎豹和猞猁,一有动静,它们就将从马上一跃而下,雷霆出击。据史书记载,在唐代,鉴于帝王喜好狩猎,西域各国纷纷向唐廷进贡猎鹰、猎犬、猞猁、猎豹。猎豹和猞猁据说是印度孔雀王朝瓶沙王首先驯养成功。

1991年陕西省西安市东郊灞桥区新筑乡豁口唐金乡县主墓出土,陕西省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收藏。该墓出土了一组骑马狩猎俑,通高37厘米左右,形象各不相同,或架鹰,或携犬,或带豹,从侧面反映了唐代的社会经济生活。猎豹参与狩猎的证据,就是《彩绘骑马带豹狩猎胡俑》。俑长31厘米,高42厘米,骑猎者为典型的胡人打扮,头顶光平,脑后部齐发,额头缠系束带,身穿绿色小袖衣,赤左臂,紧握拳,腰缠丝带,双手抱猎豹,足着靴,端坐马鞍之上。据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一载,粟特男子“齐发露顶,或总剪剃,缯彩络额”。由此看来,这一尊俑与记载完全吻合。粟特自汉朝开始就与中国有经济文化方面的交流。隋唐时期,其地大约在康国一带。《骑马狩猎俑》造型里,狩猎者怀抱的动物,双腿较长,双耳竖起,分明是出自粟特地区进贡的猎豹。

西亚诸国使用狩猎,豹的品种大多是亚洲产奇塔豹(cheetch)。奇塔豹、猎豹入唐时间在7世纪后半叶至8世纪前半叶,主要来自天竺以及粟特、安康、史景国。奇塔豹主产地在地中海以东干燥草原和丛林地区,它们身细腿长,嗜睡(昼睡夜起)善跑,性情温和,最早训练其充当狩猎助手的可能是埃及人。(向达《唐代长安及西域文明》,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

在盛唐时期,驯豹师一职已经完全由胡人充任,成了他们的专利。唐乾陵有十七座陪葬墓,其中等级最高的一座陪葬墓为懿德太子墓,作为唐代最为悲催的太子,“以墓代陵”恰是其宏大地宫建筑的全部旨归。值得关注的是,《唐会要》记载:“开元初,(粟特康国)屡遣使献……犬、豹之类。”懿德太子李重润墓中的胡人牵豹图的绘制,则早于文献记载。而且,这也是以往陵墓壁画里没有出现过的内容。

在其过洞壁画中,有象征皇宫内苑的《驯豹图》《架鹞戏犬图》《架鹰驯鹞图》等采用矿石颜料绘制的精湛壁画,画面最为紧张刺激的,是标志皇宫内苑的《胡人驯兽图》。第一过洞里,东西两壁画有牵豹男仆四人:头戴幞头,身穿黄袍,脚穿长靴。其中有两人腰带上还有驯豹的特殊工具——铁挝。铁挝有点类似今天高尔夫球拍的器具,豹子向前张望,并跨步疾走、长尾斜垂,给人一种凶猛桀骜之感。但驯豹人则显得悠闲而自信,表明豹子已经驯化有素,驯豹人渊渟岳峙,雍容大度。

在壁画着色方面,以平涂为主,也使用晕染、随线描彩、涂金等工艺。注重物象的主体感与明暗变化,既有浓墨重彩的绚丽,又有焦墨薄彩的轻淡。色彩运用豪放丰富,颜色使用了紫、红、绿、黄、蓝、黑等矿物颜料之外,还有金和银。胡人与猎豹的壁画构图当中,尚有一株盛开着红花的曼陀罗,这一挺立的植物,再次标明了胡人与猎豹的来历。在佛经中,曼陀罗花是“适意”的意思,就是说,见到它的人都会感到愉悦。具有这样的暗示氤氲,神灵置身其间,懿德太子安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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