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周年祭

2017-02-10 07:31宋国强李放鸣
北京纪事 2017年2期
关键词:挑夫栏杆书记

宋国强+李放鸣

2016年2月28日下午2点20分,母亲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3月1日上午,我捧着母亲的骨灰领着弟弟妹妹们走入墓地。

不到100米的路走得异常艰难,母亲捧在手心里越来越重,最后的一程我竟然有些踉跄起来了。

这个季节的江南通常会阴雨绵绵,而这天上午天气却少有的晴朗,万里无云,还无风。我无意间朝上面望了一眼,恍惚间觉得母亲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守灵的两个夜晚,我经常走近母亲细细端详。灵堂名祥和,母亲的神态一如生前般安详,叫人总感觉她老人家还没睡醒,于是心中轻轻呼唤:妈,回家睡去吧。

母亲的骨灰安放入墓穴时,我知道,她已经融入了这块生养她的土地中。

2008年,我在香港星岛日报官方网站上开了博客,开博首篇,就是这篇《像男人一样的母亲》:

我一次也没见过我外婆,她在我母亲3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由此,我母亲基本没得着什么母爱,更没有受过任何妇道之类的习礼。因为家里穷,母亲13岁的时候就跟我外公外出做搬运工,那时候俗称为挑夫。若是家境好,13岁的江南女子应该在家里学绣花,学书画,再不济的也就是帮大人洗洗衣服烧烧饭。母亲没有生就那个命,她瘦小的身躯夹在清一色男人的队伍里格外扎眼,而身上的担子不比那些成年壮汉的轻多少。

挑夫的生涯很艰苦。俗话说百步无轻担,这一点在我插队的时候是深有体会了。然而挑夫的辛苦更甚于农民,200来斤的担子一挑就是一天,风餐露宿,风雨兼程,一根扁担伴随到再也挑不动为止。多年后,母亲说起少年时候讨生活的这段经历,我眼前总是展现出挑夫们摆开的一字长蛇阵,在江南的山水之间缓慢而又坚定地蠕动。母亲肩头磨红磨肿磨出了血泡,但她咬着牙,从没对外公吭过一声。这一挑就是7年,直到1955年她到了区妇女会工作,这才结束了挑夫生涯。

多年的艰苦生活使母亲身体很结实,并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话也是高声大气,尽管她生得面容秀丽,但做派举止完全像个男人。从我记事以后就知道,因为父亲很早就得了肺结核,经常是边工作边养病,母亲就成了我们家的壮劳力,买米买煤等一应重活都是她干。父亲没有酒量,没法跟母亲对酌,经常是她一人喝酒。有时候,她一高兴就会要我也喝上几口。我想,我能喝酒也是她给训练出来的。

等我再大一点,我就知道了,我母亲是被排斥在那帮县官太太们的社交圈子外的。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基本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有知识有教养,从来不干粗活,说起话来都是细声细气的。所以,没上过学,也没什么心计,因而快人快语的母亲跟她们是格格不入的。但母亲并不以为然,在我们这个县委大院里,她经常结交的是机关勤杂人员的家属,这些人很多都当临时工,家庭生活一般比较困难,母亲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经常接济她们。隔壁的钱阿姨在广播器材厂当临时工,所干的工作是给喇叭的外包装糊纸盒子,一个盒子挣一分钱,为了多挣钱,她经常把活带回家里来干。母亲常带着我们兄妹几个上她家里去,边聊天边一起帮她糊纸盒子。后来,母亲还要父亲帮忙把钱阿姨给转正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县官们一个个都被批斗,他们的太太们都躲在家里哭。我父亲也是白天黑夜的一次次被“造反派”揪出去批斗,可母亲一次也没哭过。后来,看着沮丧而又疲惫的父亲,她发怒了。一个晚上,已经到半夜了,一帮“红卫兵”吵吵嚷嚷地来砸我们家的门,母亲拉开门,叉着腰堵着门口,大声呵斥道:“还让人活不活?白天斗了一天了,你们连觉也不让他睡了?要斗你们就拉我去,我陪着你们!”我从后面偷偷地往门外张望,见这帮年轻人在母亲的逼视下一个个都往后缩着。

当然,母亲也没能幸免,没过多久,她作为单位的党总支委员被隔离审查了。我给母亲去送饭,见她跟平时一样坦然。她关切地问起父亲的情况,要我们照顾好他。单位的党总支书记也跟她一起被关在了“牛棚”里,整天是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在全民学唱样板戏的时候,书记很努力地学会了一首《共产党员》,在台上的表演也是声情并茂,但“造反派”没有因为这个而放过他。一天晚上,书记实在受不了白天黑夜地交代问题,趁看守他的“造反派”一个不注意,爬到了三楼的栏杆外面,然后拉开了架势准备往下跳。“造反派”发现后都站在楼下围观,并七嘴八舌地喊着:

你不要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书记两手颤抖地抱着栏杆,他在犹豫着。可能他并不真的想死,但现在这个架势让他跳不是,不跳也不是。

母亲于是走过去,要他回到栏杆里面来。

书记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往下跳!

母亲边走边说:你是不是个男人?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走这一步。有问题你就交代,没有那你怕什么?

年久失修的栏杆发出呻吟并晃动着,书记浑身颤抖起来,于是他努力想翻过栏杆,但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

母亲向前跨了一大步,一把薅住书记的脖领,将他拽了进来。

接着,那段栏杆垮塌了。

书记瘫软在地。

事后他很感激母亲,说她救了他一命。母亲大度地挥挥手,说这事情放谁身上都会那么做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粉碎“四人帮”以后,书记以受害者的身份出来控诉,接着他就说到了我母亲,说她也参与了对他的迫害。不久,母亲又一次被隔离审查,只不过这次是书记来审查我母亲。有些职工很同情我母亲,私下里对她说,你当初就不该救他。母亲挥挥手,说:“这样的人就不配做男人,提他干什么?”

审查最终以没有任何结论而告结束,但母亲还是被撤销了一切职务,被发配到传达室看大门。坐在传达室里的母亲还是那么爽朗,说话还是那么高声大气。当然,我能看出来,她还是有了些变化的。起码回到家后不再跟父亲说单位上的事情了,而且,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们三个孩子身上。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在乡下边干活边复习功课。然而连续两年没考上,我感到灰心了,于是对母亲说1979年的高考我就不想参加了。母亲大声喝到,“考!为什么不考?碰到那么点挫折就想往回缩了?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一年,接到入学通知书后,母亲拿起已经多年不用的扁担,挑起行李,将我送到了上海火车站。火车缓缓开动,母亲拿着扁担站在月台上,眼睛有点湿润。

这一刻,这个平素充满阳刚之气的女人,在我眼里,成了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此文为8年前的旧作,写后不久母亲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即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尽管如此,她还是很乐观,部分生活也能自理。每年春节我都要回家,给家人做上满满一桌年夜饭。等最后一道菜做完,她总要拉我坐在她身边,举起酒杯:“来,干杯!”吃着喝着,她不时往我碗里夹菜。母亲好客,年轻时,家里若有亲朋好友来吃饭,她总要给人碗里夹了满满的菜,要客人多吃点。病了后,她不再给人夹菜,但我是例外,她依旧要往我碗里夹点菜,“你很少在家里吃饭,多吃点哦。”

每每总是聚少离多,母亲总是不习惯我的每次离去。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每晚总要打着手电筒,上床下床好几回,过来看我是不是睡觉了。见我还在看书或者写东西,就要吩咐我:早点睡哦。

每次我返京,她总是黯然神伤地看我收拾行李,然后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去年,因为做西塘的宣传,回家了好几趟,所以今年春节想陪陪老婆家里的老人,毕竟已经好几个春节没在北京过了。但一直拖着没给父母打电话说今年春节不回家这件事。又过了两天,邵小华来电话,说联系上了当年高复班的几个同学,想春节期间聚聚,问我来不来。

我当时就乐了,说,要来的。

老婆知道我想妈了,也没说什么,当即帮我订了高铁的票。

1978年,第二次高考落榜,我很灰心丧气,母亲知道二中办了个高复班,据说进过这个班的学生高考录取率很高的,于是就要我去学一年。

我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基础很差,学习方法不得要领,进这个高复班是很有必要的。但这个班里大多数学生是去年的应届生,年龄比我小了好多,跟他们一起同堂学习,感觉很没面子。

母亲说:这有什么呀?不懂就是不懂,死要面子干什么!

这么着,进了高复班,跟小华他们一起学习了大半年。

所以,当小华前来吊唁,我拍着他的后背说:小华,谢谢你!是你让我在今年能再见母亲一面。

世间的事情,所谓由因得果,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不是母亲当年坚持要我进高复班,我就不会结识小华,很可能在母亲辞世的这一年里,再也见不着她老人家一面了。

我在北京落户成家后,母亲和父亲来北京看过我一次。

那是在1995年9月,我们住在真武庙的筒子楼里。见到如此简陋的居住环境,母亲也没说什么,只说:只要工作好,努力干,就会有前途的。

那年我在《戏剧电影报》当影视部主任,工作得心应手,母亲也替我高兴。“早知道你现在这样,当初真不该逼着你考理科了。”

那年我儿子9岁了,陪着爷爷奶奶爬长城、逛故宫,看着精力充沛的小孙子,我妈脸上充满了幸福感。

多年以后,想让母亲再来北京,多陪她转些地方,她说,不了,我老了,你们好好过就行了。

这次母亲重病,妻子也从北京赶了过来,陪了好几天。见母亲病情略有好转,妻子要急着处理工作上的事,买了28日上午的票回了北京。下午,我在母亲的灵车上给她打了电话,告知她母亲病故的消息。她也是无比沉痛,同时很懊悔:晚走个一天,就能最后送婆婆一程了。

晚上,妻子一个人在家,还在为此事伤感。忽而,她感觉到厨房里似乎有些动静。注意听了一阵,动静并未消失。她于是起身进了厨房,眼前的一幕令她震惊:空无一物的右边那个炉灶上,炉火着得正旺。她记得煮完了面,关火后,将灶台仔细擦过,炉火何以能自燃呢?何况,右边这个炉灶出了毛病,平时打火很难打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猛然醒悟:是婆婆,她不放心这个最喜欢的儿子,于是跑来看看。

想到这一层,妻子遂取出《金刚经》,诵了起来: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是告知老人家:诸事顺好,妈您好走。

晚上,她在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件事。

到此,我开始相信:母亲,这个最疼我的人,已经无牵无挂去了另一个地方。

如今,母亲走了已有一年。这一年里,每每夜深人静,无所欲也无所想的时候,母亲会在我心中出现。然后我就由此领悟:天底下,哪有不牵挂子女的母亲!人世间,岂有不思念母亲的孩儿!

(编辑·宋国强)

feimi20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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