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我们了解得太少

2017-02-13 18:18戴文子
方圆 2017年1期
关键词:逝者保罗爷爷

戴文子

死亡到底是什么?是否意味着就是终结?关于死亡,我们甚至不能从自身出发来设想自己的这种“终结”

生活好像总是这样,规律性的作息,机械式的重复,偶发空虚却又容不得片刻喘息。我们为了各种所谓的目标、意义而忙碌奔波,死亡这件看起来遥不可及却终将来临的议题,早已被我们抛诸脑后、无暇顾及。虽然我们都很清楚,存在这样一个既定期限在未来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安静等待,但我们总在暗自宽慰,那不是还很遥远吗?与其担忧明天,我还是考虑一下今天晚饭该吃什么吧!

然而,当死亡突然被提上日程,迫在眉睫、不留余地,你发现自己的生命储蓄即将消耗殆尽,那时的你,会做何感想,又会如何选择?我想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除了怔在原地茫然失措,应该早就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吧?

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死亡,是在高三那年。

那是一个平淡如常的周末,我从寄宿制的学校回家,发现母亲不在,家里只有父亲。那天父亲的表情和语言都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古怪,好似在刻意掩饰什么。电话铃声响起,父亲慌忙赶去接听。隔着两扇门的我听不清谈话内容,只能隐约感觉到是母亲打来的。放下电话,父亲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对我说,儿子,你要坚持住。这次,爷爷他可能不行了。

无尽的寒夜,漫长的公交,窗外的城市灯火阑珊。渐趋模糊的世界里,我隐约听到有人对我说:男子汉不能哭,你要坚强。坚强,什么叫坚强?在无法逃避的结局面前,顽守坚强还有意义吗?在我的印象中,最坚强的人就是爷爷。

这样一位老革命,挺过了渡江战役的枪林弹雨,挺过了十年文革的诋毁批斗,又在晚年经受住数不清的大小手术,没喊过一次疼,没掉过一滴泪。而就在这方窄窄的床榻上,现在的爷爷气若游丝,却止不住地嘶声喊叫。那种声嘶力竭,停留在我最深的记忆里,至今不忘。

又到周末,母亲一袭黑衣接我回家,相顾无言,一路沉默。未进家门,我远远便看见搭好的灵棚被冷风吹得歪斜不已。一张黑白照片居于台案正中,照片上的老人慈眉善目、面容安详。

披麻戴孝的父亲从灵棚里弯腰出来,双目红肿,鬓角斑白,好似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父亲对我说,再好好看看爷爷吧,最后一眼了。我站在原地,依旧沉默。父亲看我没有反应,走了。转身前,只留下一个复杂无比的眼神。

以上内容其实都和这篇读后感的主题无关。但是,正是因为读了这本书,看到最后一页,合上书本,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我过世多年的爷爷。记忆如洪水猛兽,一旦拉开一丝闸门,便再也收刹不住。这本书名叫《当呼吸化为空气》,作者是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兼作家的保罗·卡拉尼什。书中所写内容,正是关于死亡。

2013年,年轻的保罗在事业上即将获得斯坦福医学院外科教授职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生活上还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可谓是家庭事业双丰收,眼看就要成为大家口中抵达巅峰的人生赢家。但是,经过一次常规的体检,保罗却被诊断出患有第四期肺癌。此前的10年,他挽救别人的生命于死亡边缘,而现在,保罗自己却成了要与病痛顽强抗争的病人。

患病以后,保罗开始记录自己的余生,反思医疗与人性。他在诸多媒体上刊登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这本《当呼吸化为空气》便收录了其中大部分已发表的文章。

本书的前半部分,保罗回忆了自己对文学和哲学的热爱,而后踏入医学院。从一个充满好奇和求知欲的学生,逐渐成长为一名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书的后半部分,则记录了关于以病人和新手父亲的身份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本书一经出版便火速登上各大畅销书榜,各国读者争相阅读。只不过,保罗在书中根本没有教导众人如何接受衰老和死亡,而是缓缓讲述自己如何脱下白大褂,走出手术室,在这个世界俯仰呼吸,继续过好余生的每一天。

与癌症斗争了整整22个月之后,2015年3月,年仅37岁的保罗与世界挥手告别,安然辞世。就在其离开前不久,保罗如是写道:“我开始意识到,与死亡面对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改变了一切,又什么都没改变。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萨缪尔·贝克特的话‘我无法继续前行,我将继续前行。”保罗并没有过多地谈论死亡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说:“我以为,在生与死的空间中,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舞台,不仅能凭怜悯和同情来采取行动,自身还能得到升华,尽可能远离所谓的物质追求,远离自我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直达生命的核心,直面死亡的抉择与挣扎……在那里,一定能找到某种超然卓越的存在吧?”

死亡到底是什么?是否意味着就是终结?关于死亡,我们甚至不能从自身出发来设想自己的这种“终结”。我们不可能设想自身完全消失的情形,因为从自身出发来看,这会是完全的虚无,因此无从设想。当然,如果就此话题继续讨论,必将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

爷爷去世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家里还存留着爷爷生活过的痕迹,仿佛爷爷只是出了个远门,随时都会回家。而那些有爷爷陪伴的时光,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历历如昨。我关于爷爷的记忆都很具体,充满了各种细节,却都显得过于普通琐碎。那是一种无法脱离视觉、听觉、嗅觉乃至触觉的感知,感受起来微不足道,往往连件事情都算不上。时间久了,慢慢地便产生一种虚幻之感,难以把握,稍纵即逝。尔后回忆起爷爷,愈发地感到困难与模糊。

记忆,是生者与逝者之间的唯一通道。只要还有记忆,逝者便永不消失。

在整理爷爷遗物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碰,唯独只要一本爷爷生前的日记本。对死亡的思考有千万人总结过,对死亡的哀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感慨过,但是,我的爷爷只有一个,只有一个这样的爷爷曾经如此鲜活地存在过、思考过。透过爷爷年轻时写下的日记,虽然多是又红又专的政治思想报告,却让我从字句中拼凑起一个完整清晰的形象,一个连我的父辈都不曾了解过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爷爷继续着他光辉而又平凡的一生。

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随着作者的笔触一同震颤、迷茫、忧愁、愧疚、感动、释然。在这平淡质朴的一字一句中,凝结的都是关于生命的结晶。这种感觉,正如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我坐在爷爷的老藤椅上,神情庄严,一页接着一页,缓慢又仔细地翻看爷爷的日记。感谢有文字的留存,使逝者得以不朽。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我们浸润在这样的思想中长大成人。是非功过,褒贬臧否,我无权置喙,自然有人评说。只是,有时我也会大逆不道地暗自忖度:为何这句话的语序就不能调整一下?未知死,焉知生?关于如何生存、死亡是否才是最好的老师?

老人们都说,生者梦见逝者,那是逝者生前话未说尽,特此托梦告知。爷爷刚过世的时候,我倒是经常梦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再也没梦到过爷爷。

但是,就在前天夜晚,我又梦到爷爷了。梦中,爷爷穿着打扮一丝不苟,用那个年代特有的穿衣方式,把白衬衫扎在裤子皮带里。一头银白短发根根分明,显得那么精神矍铄。

爷爷坐在藤椅上,出声问我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如何。我慌忙报出语文和英语的成绩,却如何也想不起数学到底考了多少分。我一直想啊想,找呀找,翻遍书包也没找到那张数学试卷。梦醒时分,枕边已满是泪水。

如今的我,早已不用去考语数外,甚至连课都不用去上。做这个梦,多少反映出我的一个心结。而这个心结经过多年撕扯,终于被扯成一个死结。

我爷爷生前最大的心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三个乖孙子,三个大学生。爷爷在我高三那年撒手人寰,没能等到我踏入高考考场的那一天,更没有看到我发榜后还算优异的高考成绩。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最想在第一时间分享喜讯的人就是爷爷。然而,我却只能对着一块冰冷的墓碑,淡淡地说上一句,爷爷,我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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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译文
寻觅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