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世界的平乏
——关于于坚的未定笔记

2017-02-14 01:11克洛德穆沙
星星·散文诗 2017年20期

[法]克洛德·穆沙

撕开世界的平乏
——关于于坚的未定笔记

[法]克洛德·穆沙

撕开世界的平乏

——关于于坚的未定笔记

“作为诗人 只不过是无事生非”

——于坚

“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世界。”

——英格博格·巴赫曼

“暂时的 一切都是暂时的 座位是暂时的 时间是暂时的

这个航班是暂时的 这个邻座是暂时的

上帝是暂时的 单位是暂时的 职业是暂时的

妻子和丈夫是暂时的 时代是暂时的 活着是暂时的”

这些诗句出现在于坚的长诗《飞行》中,接近中间的一段里。

“暂时”,在这里是作为揭示的对象而被写到吗?对所有现代人都在经历的这种灼人的不定与滑脱,这首诗是否尝试做出一次抵抗?

《飞行》中可以读到许多引用,比如但丁的句子。艾略特十分著名的《荒原》,也在多处被引到。我们知道,艾略特雄大的语言力度,继承自整整一个诗歌与宗教的传统,它对中国和日本诗歌的现代走向,产生过深远巨烈的影响。艾略特所展示的现代世界,与当年波德莱尔发现的那一个,同样是荒凉不毛之地,——在波德莱尔笔下,现代城市被形容为“人的大漠”。而在这样一种展示的内里,其实包含着某种末世学的指向,某种宗教的引导,某种对升华性终结的顽念般扬之不去的期冀。

于坚的诗又怎样呢?

读《飞行》时,读者也许有理由认为:他确实听到一种揭露的口风,鞭挞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疯狂:

“还有更好在前面 更好的位子 更好的伙食

众所周知 更好的日子 更好的家 都在前面

‘焦虑的羽毛 为了投奔天空 拍卖了旧巢’

一切都在前面 马不停蹄的时间中

是否有完整的形式 抱一而终?

是否还有什么坚持着原在 树根 石头 河流 古董?

大地上是否还容忍那些一成不变的事物?

过时的活法 开始就是结束”

然而,于坚的诗所探求并执着不放的,却也正是“现在”,即便它构成浮躁与“临时”的核心。在一次访谈中,于坚说:“我觉得根本的东西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在这个生活中有天堂存在。……生活不在别处,它就在我们的手中,我们今天正在过着它。我们只有生活,而生活只有一个。”

“现在”要求被言说,同时又总在变动不居之中。正是它不断灼烧的变迁,激发起诗人言说的愿望。对于坚来说,现在唯有在“飞行”之中才能被捕捉。而除此现在之外,别无其他。

所以,面对这个永远发生于当代的不定和滑脱,于坚的写作态度,就显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抵抗之心。达到某一持久甚至永恒的本质,或者重构乃至发明它,这样的追求,在这位中国诗人眼里,似乎无足轻重。于坚的诗是一个颤动的过程。它以澎湃激越的重复句法,不断重新规定着、推动着它自己的轨线。在这里,诗的主题——一次乘机飞行的过程——可以说是诗本身的一个隐喻。马拉美谈到《X商籁》时,曾说这首诗以它包含的形、镜、窗和长夜的渺漠,自身隐喻着自身。这种说法在于坚这里同样适用。

于坚的两首辉煌的诗——每一首都足以构成一本书——《飞行》和《0档案》,由李金佳和塞巴斯蒂安·维戈翻译成法语[1] 。

两首诗各自围绕一个特定的主题展开:前一首是一次飞机旅程;后一首则是对一份秘密档案的缓慢细致的解读,这个档案被设定为实际存在着,禁藏于某处,记录着某人生活的全部情况。

然而,这两首诗的主题定向,都只是它们展开机理的一个侧面。另外还有某种东西,不断地呼唤、支持、引领着主题的生发。这种东西是什么,我难以表述。大概可以说,它是某种动作,一切无法原地不动的人或物,都必会采取它。是“现在”的盈溢或亏缺。是一个滑动的结,纽结着各种能量。是某种烫伤,灼痛着沸然而起又倏忽而退的存在。是自我——连同它的所有“表象”,所有向它涌来的梦幻泡影(浮动的意念或点状的回忆,目之所见或耳之所闻,每个人都无法规避的一切,他身上种种人皆有之的私密)——陷于自我之中,象陷于一场连续的火。是一种最寻常又最难以捕捉的明白,“现在”的明白,而拥有这个“现在”的我,正不断地自我毁灭着。

于坚长诗的力量,也许源于这样一个特征:它们一方面对可以指认的各种真实,做贴切的主题式书写;一方面又把自己嫁接于一个更根本的“这”之上,这个“这”使人得以存活,而它滑行于可以言说物之下或之间,使人无法用语言表征它。

“我们靠这 仅仅靠这而活着

可是我们的讣告从不提起它”

艾略特的这两句诗,被于坚引用并归化到《飞行》中。它们道出的这个“这”,以一种单纯得令人盲目的方式,构成我们生活的依靠,坚强地支持着对我们来说性命攸关的那些东西。无论我们身边发生什么,它总能重新激起我们生存的欲望。而这个“这”,它是不能靠某个句子书写出来的。或者说,任何决定性的语句,比如讣告,都无法框范它。在我们的生命中,“这”从一个时刻不断滑向另一个时刻。也许,以某种传承,以一生中结下的各种联系,或单单以接近,它也从一个生命不断滑向另一个生命。

《飞行》和《0档案》规模宏阔,然而它们借以腾越而起的,又都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这是两首炮弹一样的诗,它们的行进这样迅猛,似乎要一闪而过。在它们各自的运动中,有一种“显然如此”在光芒闪耀。不过,它们又决不是那种可用一言以蔽之的作品。它们只是凭借各自的冲力,自我支持着,就象一个抛射物,或者一架飞机。

这样一种特征,使它们与别的“行进式”的诗歌作品,可以相提并论。在亨利·米肖的诗中,同样的情形有时可见,但更多地发生在被人们认作是“精神内部”的空间中。日本诗人吉增冈造的作品,也追求这种能够穿透世界的劲道;或者不如说,他的诗召唤并叠合许多个世界,以便象一只射出的箭,一举刺破它们[2]。

随着《0档案》文本的行进,也可以说在这种行进之上,一本秘密档案渐渐成形,就象诗的题目带着几分反讽标示的那样。这本档案记录着某人的一生,涉及他生活的所有侧面。

地域限定在这首诗里被拔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讽喻现实主义的语境。在作者不无自嘲意味的笔下,飞机本身作为技术手段所实现着的欲望,正是脱离所有固定地点和地域时间。

“在机舱中我是天空的核心 在金属掩护下我是自由的意志

一日千里 我已经越过了阴历和太阳历 越过日晷和瑞士表”

诗的自由使诗人看到:这些自称必然、规律、潮流的体系中,其实有一部分是想象的产物。诗人立刻抓住这一部分,以一种变本加厉的游戏,将它推到极致和荒谬。这样一种写作精神,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审判》,虽然它使用的表现手段完全不同。卡内蒂说过,卡夫卡是一个“中国作家”。这种说法固然自有道理,可是卡夫卡的作品,毕竟是产生于另一个世界,并且始终指向它。不过,诗的力量,不也正在于它能超越语言、地域、行政的种种界限吗?这种力量,并非来自某种普遍化:诗不是在归拢特殊,把它们矫置于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同里。它是把各种异质、纷繁而又息息相关的情境,一起拨动,让它们共同振响。它为我们立地激活的,是一种完整的时空感觉。这种时空感觉通过历史时间和地理延展而实现,同时又穿越了它们。

《0档案》与控制进行的游戏,必须通过细节,或者说通过这首诗的构成本身,才能体会。

《卷四 日常生活》包含着一篇《5 思想汇报》,——这种包含,令人想到甚至看到一个个抽屉、纸箱、本夹。汇报的内容,是令人悚然的全知全能,实际掌握的情况吗?或者,它是那个被称为“零”的人本身,通过某种扭转和颠倒,想象出被掌握的他的念头,并进而用想象大加发挥?

这篇思想汇报之后,是《6 一组隐藏在阴暗思想中的动词》。这个小标题本身已是多么暧昧!它所揭示的,是个人的最后一个隐身之所,闭藏着那些充满内在暴力、谁也无法看破的秘密?或者只是这个秘密的一种表述而已?

“砸烂 勃起 插入 收拾 陷害 诬告 落井下石

干 搞 整 声嘶力竭 捣毁 揭发

打倒 枪决 踏上一只铁脚 冲啊 上啊”

这些没有主语的不定式动词,带有祈使甚至命令的口风,急促地喘息着一贯而下。

以十分不同的方式,《0档案》和《飞行》都在以各自的“平乏”,抵消着所有“高远”。《0档案》中蕴藏的非凡的智慧,以这样一种充满反讽的风格写出,以至于它不会构成任何“超越”。这种对“超越”的拒绝,在《飞行》中,在它给出的广泛意义上的世界空间里,也同样鲜明可见。诗中的天空,被飞机刺穿的同时,也就丧失了神性,被简单的技术力量挤压着,变成一种“平乏”。它不再有任何“高远”,任由乘客踩在脚下。

“现在 脚底板踩在一万英尺的高处”

合而观之,《0档案》和《飞行》所冲腾其中的世界,它们遵照各自的冲力、喷溅着表现出来的世界,是一个等级与区分正在瓦解的世界,而正是这些等级与区分,曾以其假定拥有的象征价值,长久地规定和引导着人。“宇宙”这样的传统观念,它的象征价值,无论多么纷纭错杂、莫衷一是,在以往的时代,总还能使一种普遍的世界秩序,浸透到个人的命运中。在当代,这些象征价值,哪一条还有些许保留呢?

然而,在于坚1983年写作的《河流》中,童年时代所经历的世界,还仍然具有强烈的地域界定,充满各种近乎神圣的价值、许多熟悉而又神秘的力。这首诗长一页,开头和结尾分别是下面几句诗:

“在我故乡的高山中有许多河流

它们在很深的峡谷中流过

它们很少看见天空

(……)

住在河两岸的人

也许永远都不会见面

但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会听见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像谈到他们的上帝”

在《飞行》的某些段落中,也同样洋溢着对童年世界的乡愁。这个世界是“落后”的,然而却曾经是——或者对那一双正向生活睁开的眼睛来说,应该是——一片乐土,在那里人与天与山峦与动物与神,同生共居,相知相睦:

“吾高阳之苗裔兮 吾老杜之高足

一九五四年八月八日的早晨我出生于中国的云南省

一片落后于新社会的高原 在那里时间是群兽们松软的腹部

是一个孵老在天空中的剥了皮的蛋黄 在那里

人和神毗邻而居 老气横秋的地主 它的真理四海皆准”

物、人与神的分别,在这里被统摄于一种强烈的、震颤的毗邻状态中。这样一种状态,既是经历又是梦幻,它正在远离诗人而去,或者根本已经消解。对于它,《飞行》是以一种缓慢而深情的笔调,几次写到的。

往昔时代对宇宙秩序的表现,在核心处总有某种东西,结构着每个人的生存,同时也结构着他与其他人、与所有存在物的关系。这种具有结构力的东西,在当代消亡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复杂而令人迷惑。“平乏”的当代世界,有时会突然显出这样一个面目:人对一切都知道得太多,从而也就与一切都丧失了亲密。

诗的能力,也许在于它能迫使某种当代的基质显示出来,正是在这种基质的作用中,那些曾经被所有人承认、神话性地连接的标记与极点、方向与维度,全都解散乌有。米肖的诗,就拥有这种显示的能力。马拉美的诗亦然,虽然它的手法与前者迥乎不同。

哲学家克洛德·勒弗尔说过:存在着这样一种能力,它使每个人可以和他人共存于某些私密的联系中,或者大都市的茫茫人海里。使每个人可以自我整合,同时又从中心裂变开来。使每个人可以借助某种半透明、平常、难以捕捉的因子,依循着分化本身,关联于他人,关联于他自己。这种能力,不断危险地更新着:它是一个谜,还是一个挑战?任何人都必须回答这个问题。诗的能力,不也就是这种能力吗?

那么,是否可以说:于坚的志向,就是凭借他强大的诗性的“平乏”,呈现当代的人类之谜?这样一种人类,完全缺乏超验性、宇宙性的“他者”作参照,内部也没有任何根本的分化容使他自我理解,因而时刻在一种极端的、难以忍耐的以我对我的孤绝中,遭受折磨?

或许,也正是同一个宏伟的志向,促使于坚在写诗的同时,转向别的表现形式,通过非传统的其它介质,来实现他的诗歌意图。

于坚曾写过一篇激烈而瑰丽的文章,叫《由一场戏剧到达彼岸》[3],讲的是他与戏剧家牟森的一次合作。文章首先写道:

“牟森于一九六二年出生于辽宁营口,大学时代,他是一个不及格的学生,‘最恨文艺理论’。(……)这个大学才子整日沉溺于戏剧,与一帮充满激情与才气的同学纠集在一起,排演了若干话剧。(……)”

接下去一段对《彼岸》现场所作的描述,对法国读者来说是格外引人入胜的。那些被于坚傲笑着称为“中国戏剧历史上“最难看”的动作”,不能不令人想起阿尔托和他的“残酷戏剧”。这种借鉴,在于坚笔下被直言不讳地道出。此外,他和牟森的创作,与波兰戏剧家塔德兹·康托尔的“死亡戏剧”,以及更加晚近的刚果艺术家弗斯坦·林耶库拉的舞剧,也有明显的相通之处。

一种被推到极点的平乏?于坚以一种名副其实的狂热,这样追记他参与创作的演出:“暴力、混乱、呻吟、诅咒,报纸被踩踏得一片狼籍,仿佛一个浩劫之后的大垃圾场,仿佛一九四五年某日的广岛。”

在于坚的行文——准确地说是在他记录的当时演出者的话语中, “彼岸”一词重复出现,好象一个挥之不去的顽念。这个“彼岸”,指的是哪种非此之境,或者非此之境的边缘?它处于什么样的时空和仪向中?演出的舞台本身,已成为一个回复混沌的场地,脱离任何控制:“冰冷抽象的台词、追问和狂热激烈的身体动作交织在一起,使这个现场充满巅复、矛盾、悖论以及谋杀,盲从、欺骗、争斗……演员和观众都精疲力竭,演员们的身体被汗水洗得闪闪发光,这些身躯从废报纸堆和绳子中挣扎而出重新爬上一个高处……。”

这些“身躯”在舞台上自我坦露着,彼此混杂甚至交错。对它们来说,彼岸之彼,究竟意味着什么?

于坚的电影[4]贯穿着另一种平乏,也许比诗和戏剧更平易近人。《碧色车站》(2003)和《家乡》(2009)将我们带入中国腹地,把我们的目光引向许多真实的生命。它们为观众敞开的,是一个性命攸关的“之间”。正是凭借这个“之间”,各个生命能够彼此联系,对立而生。

这两部电影属于纪录片,因为它们展示的真实存在的人,活动于日常生活的各个场域中。除了他们自身,这些人不扮演任何角色。如果说这些影片中仍有某些戏剧性存在,那么这些戏剧性或是因为被拍摄者的特殊行为,一闪而现,比如文艺汇演中那一群粗朴地歌唱舞蹈的老太太,还有那场充满教育意义的小品;或是因为在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本身就有某种自我表演的成份,无法也不应剔除。

摄像镜头的运动,把我们推进人群之中,——这个“我们”当然是假定的,伴随影片的进展而形成——,并使我们与他们产生瓜葛。这些被拍摄的人,似乎通常意识不到镜头的存在。有时,他们根本不知道镜头在拍摄,比如《碧色车站》中那位信号员,在他的小调度室里,隔着窗栏杆被于坚拍到。有时,却是直视镜头,直视我们,比如同一部电影中的一位村妇,讪笑着,将信将疑地冲着镜头问:“你们来拍这?”她是要告诉甚至告诫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有时,是一个孩子惊异的目光。有时,是一个沉默而呆滞的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头。拍这个男人的镜头延时很长,长到让人无法忍耐。这是于坚电影中最具震撼力的场面之一:一种纯粹状态下的平乏,体现在他的似乎毫无期待的目光中。

于坚电影进展的缓慢在这里是难以描述的。与于坚的诗一样,这种缓慢的进展到底要将什么“主题化”,我们只有通过近切的勾画,才能有所体察。

在法国观众眼中,《碧色车站》给人一种特别的似曾相识之感。这部电影的意图,——我们暂且以“意图”一词概括这部电影的精神——,是要在中国云南一个小火车站上,追寻半个多世纪前法国人留下的痕迹。那条铁道当年由法国人主持修成,以便将他们在中国西南的势力范围,与印度支那的殖民地连成一体。在影片中,法国观众会蓦然看到一个法国式的火车站,站台上的老吊钟,用法语镌刻着“巴黎”和“伽尼埃”字样。然而法国人在此活动的遗迹,绝大部分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人的行为或因自然力而化为乌有。就连那个曾经魔力无比的火车头,也早已变成一个憨态可掬的铁疙瘩,生满红锈,任由孩子们在上面攀爬玩耍。

于坚以这种方式,反思着人类的控制意图。人总是在希图并建立各种强大的组织,而这种希图和建立,构成人的历史。象《0档案》一样,《碧色车站》也是通过作品的构成本身,探究、敲击、挑战着人的组织,并使它振响于一种凄凉的暮色里。

《故乡》开头的一个段落,把它很精粹地体现出来。

那一段拍的是一次重新落葬和与之相关的一应礼仪。影片提供很多细节,不厌其详地表现种种或日常或古怪的器具、人的动作、细琐的准备工作、大大小小的仪式。正是这些看似琐屑的事物,维系着我们和自己、和他人、和死者的关系,——的确,生者对死者的态度和行为,总是为生者之间的关系提供某种保障。它们看似没有用处,却不可或缺。在我们的要求或容忍下,它们围绕我们,旋转周行,就像一圈半是实物半是精神的陨石带。温尼柯特在分析人和世界的关系时,讲到一种“过渡性物品”。而老年的叶芝,在劳乏与气馁中回顾他的诗所塑造的种种人形,回顾自己通过它们为后世所做的工作时,把这些人形称为“马戏团的动物”。这两种说法,讲的不正是这些无用而有用的东西吗?于坚自己的纪录片,也同样可以这么定义。为了祭奠死者,一小队送葬的人抬着红纸包裹的祭品,走进一片模糊的空地,停下来,开始点火。日色已似黄昏,背景是灰暗呆板的住宅楼。火焰腾起,笼住各种祭品,熊熊地烧着。这是向“另一个世界”的输送吗?在这样一个地点,谁真能相信这种输送?以怎样的虔诚?出于哪一种缕缕不绝的传统,或者只是出于迷信者的畏惧?送葬的人开始一一离去,残火即将熄灭。走在最后的一个男人点燃一根鞭炮,向天上抛去。生者对死者的一种表示?对那些仍稍稍被假定为浮留空中的死者?观众的目光继续停留在空地上,现在这里只有无数红色的残片。人们走远了。摄像镜头独自留在原地。它已不再摄取任何生活。

注 释

[1] 两篇译文首先发表在《诗&歌》杂志2003年第105期和2007年第120期。后又分别于2005年和2009年由巴黎中国蓝出版社和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本文注释皆为作者原注)

[2] 二十世纪上半期,在音乐、诗歌和造型艺术领域,开始产生这种特殊的作品。它们不是单单表现一种“动作”或“运动”,而是凭借本身的冲力、轨迹、在空中的划痕,本身成为这一动作,这一运动。在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势不可挡的能量,喷薄而出;然而又以这种喷薄,使空、使支持的阙如、坠落的危险,空前地暴露在我们面前。这样的作品,可以举出巴托克的《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曲》,曼德尔斯塔姆的《无论谁发现马蹄铁》和布朗库西的雕塑。

[3]由李金佳译成法语,发表于法国《戏剧公众》杂志,2004年第174期

[4]电影中的诗?这不是说向电影里额外加进若干诗歌情绪。在于坚的创作中,电影与诗的亲缘,存在于构成和动作的层面上。他的电影就象他的诗,拥有一种强大的运动不居的结构力,在它所表现或创造的种种关系里,不断自我追寻。最近,韩国导演、小说家李沧东把他参映纳的新片,大胆地命名为《诗》。在这部电影中,诗既是支柱性的一个主题,又作用在影片的结构本身,作用在它内部的回响里,作用在它振颤的暧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