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民主

2017-02-15 19:34许倬云
视野 2017年3期
关键词:士绅无锡

许倬云

一个宗族,通常拥有一些祖产,也许是田地,也许是店房。这些产业出租的收入,就是族内的共同财产。老弱贫寒的族人,平时依靠这些祖产的收入,津贴他们生活。孤儿、寡妇,当然更是名正言顺,用祖产维持其日常需求。族内会有一个学堂,由祖产聘请老师,也许就是族内的老书生,教育族内儿童。有出息的孩子,在过去是赶考,在现代是上学,自己本房无法支持时,其不足之数,也由祖产供应。男婚女嫁,本房本支无法独立办理时,一样也是用祖产津贴。发达的房份,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购置更多的产业,捐献给宗族——这种亲族圈内的“小共产”,在将近一千年左右,使中国相当一部分人口,免于饥寒,而且还有开展发达的机会。

以我自己所见为例。无锡一县,据我所闻,有五六十个宗族,每一族都有或大或小的祖产,提供族人生活基本保障。我们家的祖宅,在无锡东城,有一个五六亩的大院,还包括一个桑园。城外还有数十亩良田,出租给佃户。城内也还有一些佃房,其租金也是祖产的收入。上一节所说的津贴老弱贫寒,以及维持学堂等等的费用,就由这些祖产的收入支付。我印象中,比较特别的一份,则是桑园内,有数百株桑树。我的祖母,是主要一房的女家长;春天的时候,由她老人家,率领全族女眷,采桑养蚕,结成茧实,由茧行收去。这一份收入,就是全族女眷的零用钱,寡妇的额外津贴、女孩上学的置装费用、女儿出嫁时的添妆等等费用。有些坏掉的蚕茧,那些乱丝,就是我们学生们墨盒里面的丝绒。

在乾嘉时,我家人口不少,单在大院内居住者,包括族人和仆役,大概就有两百人左右。太平天国之乱,东南受害极大,“家家涕痕”,我们许家,损失男妇三十八口;四支之内,有两支绝后。族人四散逃亡,有些从此没有再回来。老宅被太平天国的守将,占为王府。有一部分院内,是太平军的火药库。太平军乱后,要收拾这三十八口死亡者,自己族内只有四个男丁,全赖出嫁的几个女儿,她们也蒙受大难,但是,这几家姑奶奶们,回馈娘家,安排丧葬。这就是亲戚关系,从亲族延伸到姻亲,互相提携,渡过难关。从太平军后,直到抗战前,先父从他的祖父,到他自己,三代的努力,修缮祖宅,恢复祖产,使故居大院,仍是全族“歌于斯,哭于斯,聚族于斯”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无锡城内,以及一部分城外的大家族,不下二三十家,彼此之间,都与我们家有千丝万缕的“老亲”关系。如果没有这种以亲族为基础的共同体,许多大族,不能够撑过难关。

模仿亲缘组织,则是各种社团本身的内部关系,例如,宗教团体:佛教、道教的寺观和宗派,或者民间组织:漕帮和其他地下或半地下的团体。这些组织,也用父子、叔侄、兄弟的名称,界定他们的人际关系,我们可以称为“类亲缘组织”。寺院、宫觀,本身就是一个家庭一样的结构,因此,他们的成员,也是在团体之中,有一定互相帮助、互相支持的功能。漕帮,是中国水路交通的员工,组织类似工会的大团体。他们成员之间,界定为一个庞大的弟兄团体,生、老、病、死,以及其他需要的事务,都由漕帮于必要时,加以协助。最显著的,在各个重要的码头,都设有罗祖庵;年老退休或者生病的弟兄们,都可以住在庵中。又例如,造船工人、铁工、木工,都有自己的同业公会:南水仙、火德星君、鲁班庙,这些祭祀地,对于同仁,一样有种种的照顾和互助。

将许多不同的亲缘关系网,混合类亲缘关系网,以“乡土”的观念,编织为更庞大的地方组织,也是传统中国权力结构中很重要的一环。虽然中国号称是大一统的帝国体制,自古以来,中央的权力其实不大,真正的治理实体,各个时代并不一样。远的不必去说,以近古而论,从宋代到清代,大致都是以县级作为真正的治理单位。县级的社会,乃是自主性的共同体。清代县令,单车上任,身边只有三五个秘书,再加上属僚和助手,整个县政府工作人员,也就不过二三十个人。一县人口,通常在十余万到五六十万之间。真正的日常事务,其实不在县衙门,而是在民间。

以我自己家乡江苏无锡作为例子。大概乾嘉以后,江南大定,满清政府不再担心江南会有叛变。同时,江南的士绅集团,自从明代以来,已经逐渐成形。这些士绅,真正地执行了地方的管理工作。每一代,大概总有二三十位士绅,代表三五十家大族,共同参与地方管理。这些管事的士绅,并不是以财富或是官位,参与地方的管理工作,虽然没有明确的选举制度,大致上还是以人品和性格,作为大家拥护的条件。每一个参与管理的士绅,又代表了至少两三个大族,大族与大族之间,千丝万缕的婚嫁与友谊,都是彼此知道根底,可以信任的。

无锡县内,除了士绅以外,当然还有许多商家和作坊,近代以来,又以“小上海”著称,有不少江南的企业家,在当地设厂,也在其他地方设厂,生产日常用品,当地人的资源,确实相当丰厚。管事的士绅,过去并没有特别的名号,但在近代,则以“商会会长”的名义,有一个领袖,领导群伦。北伐以后,无锡的士绅领袖,先是杨翰西,后是钱孙卿,两人都不经营企业,只是因为他们人望和学问得到大家尊重,才拥护他们,出头管事。在军阀斗争时代,为了防止过境的军队进城骚扰,地方的领袖们就出头与军队谈判,付出一笔开拔费,使他们不再进城。无锡地方上的福利,暂时性的例如修桥补路,又例如每年准备一定的救济金,接济从江北南下逃春荒的难民。经常的福利:无锡有育婴堂(孤儿院)、养老院和乞丐的安置。这三个项目,大概都是从乾嘉之际开始的,到1949年,有二百多年的历史。这些费用,都有士绅们按例向企业界和工商业取得一定的捐助,委派可靠的人员监督和管理。

士绅家族的女眷们,也并不闲着。我的祖母,就是当地念佛会的副会长;会长和两位副会长,都是当地人物的老太太。她们以念佛会为网络,募捐款项,冬天送寒衣,青黄不接时,给粮食,以救济当地的贫户。她们督办的“斋堂”,也就是守寡无靠的妇女可以养老的地方。这些妇女,却也是在养老院与育婴堂里工作的人手。

每天早晨,管事的士绅们,在“新公园”的一个茶室聚会,讨论公众事务;外面的大间,则是一些想提出请求的百姓,等候提出请求。也有各行各业的主要人物,随时听取士绅们向他们交代的工作和承诺捐助的款项。一县之长,在将近中午时,才会到达茶室,听取这些士绅们的决定。整个一县事务,基本上是老百姓自己在管,政府奉行他们的意旨而已。

这种形态的组织,不是无锡独有;当时整个的江南,几乎处处都有同样的社会结构,以当地民间力量管理当地事务的体制。江南以外,我相信,中国各处,比较富裕的地区,大概都会有类似的社会。

稍微和这种方式不同的,则是北方战乱较多,比较不安定的地区,地方人士也会有以自卫的目的,而组织地方自治。在抗战时期,我家有一段时候,住在湖北西北部,也就是先父工作的地区。与老河口相距不远处,河南的西南部,宛西(南阳)地区,内乡、淅川、镇平等五县,曾经有一位别廷芳组织了自卫队,保卫豫西五县,土匪不敢进入。他只是一个当地中等地主出身,读过私塾,也读过师范。眼看家乡不断遭受匪害,残破不堪,他出头纠集乡里亲朋友好,组织民团,保卫乡里,同时发动民间力量,进行建设。他们开发小型水利系统,提升当地的农业收入,也兴办各种小型的现代企业,例如,水力发电站、农具厂、纺织厂、面粉厂等等。他推行保甲制度,家家联防,使奸宄无所藏身。严刑峻法之下,当地居然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河南省政府委派的县长,只是在任垂拱而治,没有实权。

从上面所说,差序格局的延伸,是由亲缘延伸到地缘,每一个人在这大网络之内,有所归属,依靠网络解决自己的问题,也凭借网络,贡献自己的力量。个人既有权利,也有义务,人不能孤立,然而人也不是屈服于集体的安排。中国文化中,差序格局的特色,与今日西方文明中,个人主义的极度高涨相对比,可以救济个人主义的孤独,也可以防止因为个人主义过度发展,社会必然面临的碎裂与瓦解。而且,这种共同体,并不是出于利益的合约,而是基于人性的感情。利尽则交疏,人性之间天然的感情,却不会因为利益之有无,而就此断绝。这是中国文化中超越性的价值,也可以扩充成为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以补现代文明的不足。

当然,今天的中国,已经不见如此形式的人际关系。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将此形态的社会,看作人类历史上,曾经有过一群人,一群为数众多的人群,凭借一家理想,实践过如此这般的人际关系,彼此兼容合作互济。(闫蕊森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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