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清华,一梅奇放

2017-02-18 15:32黄雪琴
师道 2017年1期
关键词:梅贻琦清华大学清华

黄雪琴

学校新招聘了一批应届生。偶与其中的一个小姑娘闲聊,问及毕业于哪所高校,她一脸的沮丧:“原来的某某学校,现在的某某大学。听说过吗?”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唉,我的大学消亡了!”她蹙着眉头,语气里有深深的伤感和无奈。

我完全懂得其中滋味!因为我毕业的母校也早早消亡了。

近年来,高校更名已成常态,莘莘学子心心念念的多少母校,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高大上”的名称。频繁更名,大肆扩建,已是现今诸多大学“快速发展”之常态。独独忘记了,校名是否显赫,校园是否气派都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出成果,是否有思想,能否培养大师。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早就说过:“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急功近利的教育,迷失方向的大学,浮躁庸俗的办学理念不得不使人隔着苍茫的岁月再度怀恋梅贻琦——水木清华这位 “永远的校长”。

梅贻琦(1889年12月29日——1962年5月19日),字月涵,祖籍江苏武进。祖先于明成祖时由江南迁居北京,后于天津落籍,为梅曾臣长子。第一批庚款留美学生,1914年,由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历任清华学校教员、物理系教授、教务长等职。1931至1948年,任清华大学校长,奠定了清华的校格,为清华大学做出了不可泯灭的贡献。在此期间,他对师资人才进行严格遴选和延聘,推行一种集体领导的制度。他与叶企孙、潘光旦、陈寅恪一起被列为清华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1955年,他在新竹创建清华大学并任校长。及至他在台湾去世,一直服务于台湾国立“清华大学”,被誉为清华的“终身校长”。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1915年,24岁的梅贻琦应清华校长周诒春之聘,做了清华大学的物理教授。可他连教授都不敢做,他跑去向自己的老师张伯苓求教,张伯苓劝导说:“青年人要能忍耐,回去教书!”于是,沉默寡言、不善辞令的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到清华,老老实实地做他的物理教授。

没想到的是,1931年,老老实实的他,当上了清华的校长。

更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生,老老实实的只做了这一件事,就是成功地执掌清华并奠定了清华的“校格”。晚年,他回忆说:“这可倒好,这一忍耐,几十年、一辈子下来了。”

风起云涌、群英荟萃的清华大学自1928年以后,学生风潮不断。从1928年到1931年,温应星、罗家伦、吴南轩等几任校长走马灯似地换。尤其是1930年6月,接替罗家伦的万乔选前来上任,英气勃发的学生们在校门口竖起“拒绝万乔选”的大旗,成功阻止了他接任校长并仓皇签下了“永不任清华校长”的承诺。在“清华长达10个月的无校长治校”这样激荡的风口浪尖上,教育部长李书华做了他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件事”,选聘梅贻琦为清华校长。自此,梅贻琦连任清华校长达17年之久,平息了一波又一波的历史激流,平稳地引领着清华学术昂然前行直至声名鹊起。及至1955年赴台主持“清华复校”,又任新竹国立清华大学校长多年,算是 “中国国立大学任职最久的校长”,因而在成千上万人的心目中,梅贻琦就是清华,清华就是梅贻琦。

人才济济、英才辈出的清华校园里,他似乎无所作为,却充分发挥了教授在学校建设中的作用;他本人从来没被称为大师,却为这所大学请来了众多的大师,并为后世培养了许多大师——李政道、杨振宁、李远哲三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涌现了吴有训、叶企孙、顾毓琇、陈岱孙、陈省身、吳大猷、赵忠尧、王竹溪、华罗庚、朱自清、闻一多、潘光旦、钱钟书、钱学森、钱三强、钱伟长等一批“国宝级”学术大师。

他说:“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 “校长的任务就是给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梅贻琦聘请名师,不在资历学历,只凭真才实学。他求贤若渴的诚意,在只有初中学历却屡次破格的华罗庚身上体现得淋淋尽致。无论是顾毓琇、赵元任还是吴大猷、王国维……都曾因梅贻琦的礼贤下士、称贤荐能而流传着无数温暖而迷人的佳话。朱自清在为梅贻琦《中国的大学》作序时称赞他,“使清华在这七八年里发展成一个比较健全的民主组织,同仁都能安心工作,乐意工作。”

梅贻琦尊重清华“教授治校”、“民主治校”的传统,教授评议会在清华掌握实权。他虽任校长,从不大权独揽,只要教授提出的建议合理、有利清华,他就会颔首微笑:“吾从众”。工作中遇到问题,虚怀若谷的梅贻琦总先问旁人“你看怎样办好?”教授吴有训常与他“唱反调”,他也不以为忤。冯友兰回忆,当年清华流传着一句话:“教授是神仙,学生是老虎。”倡导学术自由、教授治校和通才教育原则的梅贻琦,把德育作为五育之首,在德育中,他强调人格与爱国。他对即将出国留学的学生说:“诸君在国外的时候,不要忘记祖国;在新奇的社会里,不要忘掉自己……”无怪乎陈岱孙感叹:“他一生的业绩和清华结合在一起。”

光阴流转,现今有多少校长的威望是来自于灵魂与人格、学识和思想,而非“校长说了算,校长很任性”的官本位权力。教育家陶行知说:“校长是一个学校的灵魂。”而今天的很多校长,其本人都失了灵魂,校园内严格的等级制度严重扭曲了部分学者的人格和心性。很多校长是“学而优则仕”,不懂教育瞎指挥,媚上欺下、迎合奉承,手腕之灵活确实是一流的社会活动家,却非教育家。更有“本领高强”的校长,制定出一系列考评教师的数据化规则,相当科学严谨,极其繁琐限制,用镣铐式的框框架架掌控教师,唯恐教师独立思考了,思想自由了就生了反骨,成了逆臣,误人子弟。可是,墨守成规、死守“考核评价”教条的教师们,如何营造“自由民主”的氛围?自身思想都僵化了,灵魂都物化了,又怎么带得出独立思考、灵魂自由的学生?冯友兰评价梅贻琦,“这样一位掌校时间长,成就大,威望高,影响远的寡言君子,他自有一套当校长的本领。”这个本领,今天的校长能悟到吗?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1937年抗日战争发生,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先迁至湖南长沙,组成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4月又西迁昆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这是中国高等教育最艰难却又最辉煌的一个时期。联大之难,不仅在于国难,还在于“联”难。三校之中,清华的人数、资金、设备显著占优,但梅贻琦不偏不倚,公正无私,故而备受三校师生拥戴。

当时,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三位校长任校务委员会常委,但张、蒋二人在重庆陪都另有职务,联大校务实际只由梅贻琦一人主持。他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困难时期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最辉煌的奇迹,也承担着常人想象不到也难以承受的负担和压力。他曾坦言,西南联大近九年的工作生活,是其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但其励精图治、公正俭省的风骨,尊师护生、民主自由之风范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譬如物价上涨,供应短缺时,他不辞辛劳保证全校师生不断粮;开办 “清华服务社”搞创收,又将所获利润与西南联大全体同仁分享等等。事无巨细,他亲历亲为;时势艰难,他俭省治校。在他的带领下,西南联大在教育上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局面。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梅贻琦寡言慎行,言语不多,但很有主见定力,思考周全之后,行动迅捷。叶公超用“慢、稳、刚”三个字形容他。他自己也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就这么个“寡言君子”,居然曾跟时任教育部长陈立夫唇枪舌剑,阐明联大教育的根本就是“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思之无不动容。清华师生经常接触梅校长,注意到个性沉静的他开会很少说话,如果非要他报告或讨论,言语总是条理分明,把握重点。在许多人争辩不休时,他常能一言解纷。陈寅恪曾称赞:“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贻琦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此言甚得人心。想一想职场上的大会小会以及没必要的会,官场上的假话、空话、套话,令人不胜其烦、不堪其扰。尤其是小领导先讲,大领导跟上,最后一把手说“我再补充两句”,结果,这一补充,不是两句,而是两小时,让听的人苦不堪言。

于学生而言,聆听校长演讲,既是跟学校核心人物的近距离接触,更是校园内其他任何人、任何教育形式都不能替代的更具人生启示的教育。故而,开学典礼、毕业典礼乃至每月的国旗下讲话,成了校园里一道特别的风景。但这个讲话,经常又臭又长,曾有学子站立太久导致晕倒后怯生生地嘀咕:“有讲话短一点儿的校长吗?”有,当然有!不过太少了,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梅贻琦。很多人,做了领导之后,就忘了自己身为平民时对领导讲话的厌憎,变本加厉地挖掘发言机会,穷凶极恶地验证自身存在感,说到底,还是官本位思想作祟。

西南联大曾流传一首打油诗,“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调侃了寡言慎言的梅贻琦校长。学生调皮,敢拿校长开玩笑,足见当时民主自由之风气;学生可爱,凝练概括了梅贻琦别具一格的讲话习惯。

现今还有开得起玩笑的校长吗?据说,有个校长听到一首题为《游戏》的儿童诗,当场变了脸色。那诗是这样写的:

小弟弟,我们来游戏

妹妹当老师,你当学生

那么小妹妹呢

小妹妹太小了,她什么也不会做

我看——

让她当校长算了

……

在小孩子眼中,校長是一所学校最大的官,但也仅仅是官而已,他们什么也不会。挺可爱烂漫的一句话,怎么就刺痛了某些校长呢?这一点,倒不如好好学习梅校长坦荡荡的君子风范——曾有人奇怪,那么多校长来来去去,为何独有他能在大师云集的清华立足?梅贻琦妙答:“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是没人愿意倒霉(梅)!”

回答得睿智又诙谐,问的人自是会心一笑又莫不折服吧!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1948年底,国内开始了新的格局,西南联大解体,清华重新搬回北京香山脚下。而对清华极其眷恋的梅贻琦却选择了避走台湾,对此他的解释是“我一定走,我的走是为了保护清华的基金。”

1955年,梅贻琦从美国回到台湾,用清华基金筹办“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后扩展为新竹清华大学)。因其掌握着数额巨大的清华基金,各怀鬼胎的市政要员纷纷接近他,试图趁机捞一把油水。殊不知,经济拮据的梅贻琦因为自己在台薪金微薄,不得不将已经62岁的太太韩咏华留在纽约依靠打工独自生活,自己只身一人赴台,一心顾念清华教育,名副其实的“生斯长斯,吾爱吾庐”。

1962年,清贫如洗的梅贻琦骨癌住院付不起医疗费,清华校友半年募捐了台币65万元。躺在病床上的梅贻琦看到爱心募捐记录,“半晌无语,后曾流泪颔首”。

梅贻琦去世后,葬于新竹清华大学校园内,取名为“梅园”,园内有校友集资兴建的花木,曰“梅林”。

梅贻琦生前随身携带一个手提皮包,住院后一直放在床下一个较为隐秘的地方。他去世两星期后,在各方人士监督下,秘书将皮包启封,当包打开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原来里面装的是清华基金账目,一笔笔清清楚楚地列着。睹物思人,在场者无不落泪。

在那贪污成风、腐败无孔不入的年代,握有实权者,想有所偏私,实在是“举手之劳”。一个人长期掌控着那样巨额的经费,却从未顺手揩点油,那就更是“异类”了。然而,廉洁自律的梅贻琦就是这样的“异类”。他数十年来掌握着巨额的清华基金,在没有任何监督的情况下,即使生活到了极为清寒的地步,他也没有动用公家的半文钱。他把所有钱都用给了清华,似一株老梅,风骨凛凛纤尘未染,唯有香如故。蒋梦麟在为梅贻琦撰写的碑文中称梅贻琦“一生尽瘁学术,垂五十年,对于国家服务之久,贡献之多,于此可见。其学养毅力,尤足为后生学习楷模。”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身居高位的梅贻琦,两袖清风,从不利用职权为亲属家眷谋取私利。他的侄子梅祖武报考清华大学,因成绩不够,无奈去了北洋大学;小女儿梅祖芬在坚持原则的父亲面前,只好去了燕京大学。梅贻琦没有某些知识分子信奉的犬儒主义和功利主义,物质上的捉襟见肘他丝毫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清华精神”能否传承、光大。有学者评价曰,梅氏“这一生,由少而壮,由壮而老,整个韶光,都是为了清华。”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清华何幸,教育何幸!

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但由于校长诞生机制的弊端,以及缺乏强有力的监督,致使在具体的教育工作实践中,校长一职极易走向独裁、独断的霸道、霸权巅峰,导致出现了为数不少的蛀虫校长、硕鼠校长。从一册图书到一栋大楼,从校服采购到工程投标,从教学招生到学校建设……他们全能中饱私囊、吃干榨净。在校园这个独立王国里,工程腐败,科研腐败,权钱交易……硕鼠们敛财手段不拘一格,教育腐败让人触目惊心。更有甚者,连学生的营养餐费都敢贪污。君不见,把学校当作“自家后花园”的江西某大学周姓校长2014年落马之后,这一年,仅深圳先后就有7名中小学校长因受贿下台。不胜枚举的案例让我耻于赘述,我怕脏了我的笔锋。提出“文化立国,大学重建”的姚国华,曾发出这样的犀利言论:中国20世纪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悲哀,所有的愚蠢,都在于在平常时期几乎完全没有真正的大学,只有人才培训机构,只有培训工具的地方,只有培养听话的螺丝钉的地方。一个学者、一个大学教授所有的人生追求,都放在房子从80平米到100、120、160、180、260平米这样折腾的时候,他还有可能去追求一种纯粹的智慧吗?不可能。”

……

民主。自由。公正。清廉。

功勋卓著的梅贻琦以毕生的实践,躬行了清华之校训,弘扬了清华之精神,书写了清华这张鲜活蓬勃的名片,以傲岸凌然、高洁坚贞的梅之风骨诠释了一个时代的斯文。

这样的校长,还会有吗?

或者说,催生这样校长的东风还会刮起来吗?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三乡镇纪中三鑫双语学校)

责任编辑 李 淳

实 习 生 谢绮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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