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汤记

2017-02-20 18:07万修
少年文艺 2017年1期
关键词:大黑陶器小人

万修

山里的夜安静极了,静得那此起彼伏的虫鸣就跟大合唱似的。屋子里,爸爸打字的声音哒哒哒传出来,院子里,火炉上的汤锅咕嘟咕嘟唱着歌。

我蹲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老陶把木柴放进炉膛,一根一根,摆放艺术品一样。红红的炉火映着那满是皱纹的脸,他眼中的虔诚像那煮沸的汤即将满溢出来。

真香哪,那汤里,有我们白天去森林里采的野菌菇,捡的山栗子,还有肥瘦相间的珍珠肉丸子……热气氤氲中,我忍不住低声问:“陶爷爷,真的会来吗?”

“嘘!”老陶竖起手指,又用更低的耳语说,“可不能让它们听到,它们骄傲得很哪,要是知道你怀疑,它们就真不来了,以前,也不是每次都来的……”

我连忙捂着嘴点头,“那陶爷爷看到过吗?”

“我不知道,”老陶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只有一次,还是六十多年前,那时我七八岁,好像看到过穿绿色衣服的小人族……他们在土窑前面喝着汤,唱歌跳舞……但我爷爷说我在做梦,因为他那天就守在窑口,什么都没看到。”

“那就真是做梦了?”

“也不一定,”老陶眼睛微眯,“也有传说,有缘分的小孩子会看到,因为小人族喜欢小孩子。当时我爷爷烧的那炉陶器,窑变特别好……”

“那就不是做梦了?”我兴奋低语。要是我也能看到就好了。

我抬头环视四周,透过篱笆柴门,远处偶尔闪过几点亮光,也许是萤火虫,也许是谁家的灯,也许是夜行人点烟的火,也许是路过的手电筒……更有可能,是那些小人们被汤的香气吸引过来,藏在不远处窥视呢?

这是烧窑前夜的“窑神汤”。在碗陶村,烧窑点火前,要炖一锅汤放在窑门口一夜,祭拜窑神。至于窑神是谁,为什么要供奉热汤,陶爷爷也说不上来,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

话说,我假期跟着爸爸“走南闯北”,也知道不少的风俗,就说祭拜窑神吧,有的是历史或神话传说人物,有的是山神土神,大多有名有姓。比如有供奉太上老君的,因为他炼丹,是炉神。有供奉火神祝融的,因为烧窑要掌握火候。有供奉雷公的,因为祈愿天气晴好。有供奉神农氏和大舜的,据说“神农耕而作陶”“是故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还有的供奉著名的民间工匠。更有供奉白居易和鲁班的,虽然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这些祭拜都有一个仪式,要奉贡品,唱大戏,开花会,无一不是热热闹闹的。我就曾在河南的古镇看到过,工匠们供奉司土之神和金火圣母,窑神庙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但是,连爸爸都说,还从没见过像碗陶村这样奇特安静的祭拜呢。

“碗陶村的窑神是森林小人族的一个族群,会在无人看守的土窑前成群结队地出现。它们喜欢热乎乎的丸子汤,要选择顺应四时节气的食物来炖煮,肉丸子要捻成绿豆粒大小……要是谁家丸子汤合它们的心意,就会烧出一炉好陶器。

“他们也不是每次都显灵,如果谁家的丸子太大,让它们噎到;谁家的炉火半夜灭了,让汤凉掉;谁家用了不新鲜的食材,谁家放好汤后又躲在暗处偷看……那它们多半是不会来的……”

老陶嘬一口旱烟,跟我们讲起碗陶村的窑神,他的目光似乎穿过院墙,看到了遥远森林里的神明一样。

“所以,只要用了心好好炖这一锅汤,它们就会来的。”

我听得着了迷,碗陶村的一切都让我着迷。小溪边掀石头摸青蟹,和村里小伙伴甩鞭子放羊,灌木丛中寻鸟雀窝,爬树摘果子,田间地头摘一种叫“焉有”的紫色浆果……就连躺在草地上,仰望树叶间闪烁的蓝天与阳光都让我目眩神迷。

我跟着拍摄纪录片的爸爸,来到这个大山深处名叫碗陶村的小村庄,借住在老陶家里已经好几天了。七十多岁的老陶,是这个村里仅剩的烧陶人,也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柴烧师傅。我和爸爸来得巧,赶上了老陶的最后一炉窑。要是再晚些日子,老陶就要到县城儿子家养老去了。

香气更浓郁了,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火候到了!”老陶笑眯眯地拿出三个碗,盛出三碗汤,“喊你爸爸出来喝汤吧!”

“不是要供奉窑神吗?我们也可以喝?”我舔着嘴唇咽下口水。

“就是要和窑神喝同一锅汤,留下的半锅要连同炉子一起搬到窑口,第二天清早再搬回来。”

“这是我喝过的最鲜美的汤,没有之一。”爸爸闻着香味出来,仰起脖子舔掉碗边最后一滴汤。

我足足喝了三碗,撑得一句话都不想说。老陶家的大黑狗“大黑”蹲在我的脚边,神情热切地盯着我们的碗。老陶舀了半碗汤,给大黑泡馒头,大黑吧唧吧唧吞得比谁都香。

山里的夜晚没什么娱乐,老陶送汤回来,我们就早早睡了。

夜色渐渐深了,远处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迷迷糊糊中,我被一阵尿意憋醒,一定是晚上喝了三碗汤的缘故。我挣扎了许久,终于半闭着眼睛摸到院子里解决了尿急。

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略微清醒。耳边,有似有似无的歌声缥缥缈缈传来……

天边有一轮硕大的团团的月,深蓝的夜空里,竟然有流云清晰可见,来这里好几天,我还是头一次在半夜醒来,看着这样的夜空。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我并不害怕,可能因为屋里还有老陶的呼噜声,有蒙头大睡的爸爸,还有墙根处警醒的大黑,正竖着耳朵歪頭看着我,似乎好奇我为什么半夜不睡,这几天,我和大黑已经成了好朋友。

“来吧,歇歇脚……来喝口汤……暖和了吗?暖和了……”歌声还在细细飘着,我有点分不清是我听到的,还是脑海里回荡的。因为,晚上喝汤的时候,老陶也给我哼唱过这样一首《汤歌》。

我凝神谛听,夜风中真的有歌声传来,我不自觉地循着歌声往外走。大黑抖抖身子跟上了我。

是从土窑那边传来的,越来越近,歌声越来越清晰。

“咕嘟咕嘟……

蘑菇丸子汤不再吐出泡泡

红泥小火炉已半封炉门

屋子里,主人和狗都已熟睡

炉子里,微红的炭火

却整夜不灭

有一些温暖的气息

和诱人的香味

在夜色中远远飘出去

等待那些看不见的美丽生灵

(就是我们,可爱的森林小人族)

前来取暖

来吧,来歇歇脚

(好啊,来歇歇脚)

来吧,来喝口汤

(好鲜美的丸子汤)

来吧,来烤个火

(最喜欢的就是炉火呀)

暖和了吗

(暖和啦)

……”

那是——老陶说的窑神?是一群来喝汤的小人族?穿着闪光绿羽衣的小精灵?

“嗨呀——嗨哟——”一群小人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将锅盖挪开,另一群小人从各自背包里拿出银色的桌布铺到炉边草地上,摆好小小的陶制碗碟、用又细又长的长柄勺子从铁锅里舀汤。

一个小人站不稳,差点滑到汤锅里。它大喊:“力气不够,再唱起来吧!”

又有小人高声附和:“就唱一首《梦歌》吧!”

一群疑似合唱团的小人再次开嗓:

“听说那星空

是众多灵魂保留的火种

也许是真的吧

于是,有一些传说和歌声

就飘荡在空中

像一丝轻风

像一缕薄雾

像一阵急雨

捕猎人张开网

网住一个一个

故事

在夜晚放出去的

是梦

在白天放出去的

是白日梦……”

这是自带合唱团来喝汤的小人族?就是它们,会保佑烧窑旗开得胜吗?那歌声和眼前的一切让我呆住了。大黑却咬着我的裤腿,将我往后拉。

“大黑,别闹!别让它们发现我们偷看……”我出声安抚,却猛然反应过来——偷看?我偷看了小人族!

老陶怎么说的?“谁家放好汤后又躲在暗处偷看……就不会得到窑神的庇佑……”

我的心情从喜悦变成忐忑不安,大黑却在此时“汪”了一声。我连忙捂住它的嘴,急急看向窑口。

消失了,所有的一切消失了。没有歌声,没有羽衣小人,地上也没有餐布,没有碗碟。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到床上的,第二天醒来,我头疼欲裂,爸爸指着我眼睛惊讶道:“昨晚睡得不好?怎么成了熊猫眼?是不是做了噩梦?”

做梦?是的,一定是做梦,昨晚我没有偷看小人们喝汤,一定是在梦里看见的。我稍稍松了口气。却在穿鞋的时候,发现我的拖鞋洞洞里别住了一片青草叶子。

我临睡前洗过的拖鞋,我确定上面没有什么草叶子,那我——我没有做梦,昨晚我真的跟着小人族的歌声去了土窑。

怎么办?

“快起来,今天要点火了,老陶选定的时辰快到了。”爸爸催我,“怎么哭丧个脸?这几天拍素材,没空带你玩,等窑烧起来,咱就到处玩玩。”

我强打精神,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也许那传说不一定准呢,还没烧呢,谁说成品就一定不好?再说它们已经把汤喝了,老陶煮的汤那么好,它们不会喝过就不认了吧?就算窑神不保佑,老陶烧窑几十年,一定也会烧得很好的,一定好的……吧?

磨磨蹭蹭到了窑口,村里已经不少人聚在这里了。红松木已经在窑边整齐摆好,有一个和老陶差不多年岁的老人在唱烧窑歌。

烧窑歌,说是歌谣,还不如说是吆喝,拖着长调的吆喝,要知道,我听过不少的吆喝,在乡下农村的春天,辗转于村子间卖小鸡小鸭的小贩,会将一句“卖小鸡喽——好小鸡喽——”吆喝得婉转悠长。这一曲“烧窑歌”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好土好柴呦——好窑好神呦——开窑有喜呦——”在这长长的反复的调子中,老陶封窑了。

熊熊的火烧起来了。

我心神不定,迟迟不敢靠近老陶。要不要告诉他偷看的事呢?

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这是村里最后一炉窑了,神情不无惋惜。以前的碗陶村,几十户人家,家家有窑口,方圆几百里,谁家生活能离了碗陶村的陶器?可是如今,村里的青壮年都打工去了,很多人家搬了家。留下的老年人也渐渐做不动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喜欢用塑料和玻璃制品,又轻便又漂亮又便宜,这费了无数手工、时间、木柴的陶器,哪里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自然落灰釉……金木水火土的艺术……浑然天成……无法预测的美……”我听见爸爸激动的辩驳声夹杂在里面,他在为这即将无人传承的老手艺扼腕叹息。

我挪到老陶身边,他不停地往火膛里添柴,红松木的火焰柔长、温顺,在火膛里热烈舞蹈。我盯着那火焰,话在嘴边滚了无数遍,就是吐不出口。

“烤着热吧?站远点看,孩子。”

“不热,陶爷爷,昨晚……”我递过一块松木,嗫嚅着。

“昨晚的汤就剩了汤底,一定是窑神喝掉了,它们会保佑这一炉的。”老陶话里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投柴、观测火势、控制温度……三天三夜,除了实在困倦,找了村里的杨爷爷、孙爷爷帮忙看了几回之外,老陶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烧窑上。这样的少眠少休,我和爸爸都看得惊心。七十多岁的身体怎么受得了?

“习惯了,我撑得住。再说这是我最后一炉,我得燒好啊!”老陶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复杂,有不舍,也有豁达之下的无奈。

停止投柴的那天,老陶用湿软的泥土将窑封好,接下来就是等待炉火冷却的时间了。

这几天,爸爸跟拍老陶烧窑,完全忘记他要陪我玩的承诺。我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到处跑,几乎晒成一个黑猴子。

乐不思蜀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次“偷看”,心里惴惴不安。这种不安从封窑的那天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我不再跟着小伙伴们到处疯跑。在等待的几天里,我和爸爸跟着老陶,无数次听到窑内传来陶器冷却时窸窸窣窣的声响,甚至是陶器因破裂而掉到地上的咣当声,每次那细微的声响传来,我的心头就随之一跳。

我盼着开窑的那一刻赶紧到来,好结束这种紧张与折磨;又希望那一刻晚一点来临,因为我怕那晚的“偷看”真的得罪了窑神,让老陶最后的作品留下败笔,让爸爸最后的拍摄成了泡影。

开窑的头天晚上,我和大黑月下散步,经过土窑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几句细细的低语在虫鸣中传来。

“没有后悔过吗?”

“嗯,就当报答那些热乎乎的汤吧……”

“那孩子也是无意的……”

“可是变成灰烬……”

“……土里来……总归要回到土里去……”

“如果……再不会有那么好喝的汤了……”

谁在说话?我停下脚步细听,周围只有唧唧虫鸣。我大着胆子一步一步挪近土窑,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没有应答,月光亮堂堂,地上一片银霜,只有被吵醒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枝头。

我似乎听到了——汤?我在脑子里反复组织那些零散的话,难道是那些绿羽衣小人,它们没有怪我!巨大的喜悦冲击了我,几天来累积的不安烟消云散,我心脏怦怦直跳,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砰地推開木门,我气喘吁吁闯进去,差点被迎面倒洗脚水的老陶浇个一头一脸。

“被狗追了?”爸爸开玩笑。

“它们不怪我……我听到了……明天开窑一定有好运气!”我颠三倒四地说。

爸爸只听进去最后一句:“那还用说,一定有好窑变!”

老陶似乎没听到关于小人的话,笑说:“就看明天了。”

终于开窑了。陶器一件件拿出,谁也不知道下一件是什么样子。老陶很淡定,因为这不过是他几十年烧窑生涯中的普通一炉。我和爸爸又紧张又期待。

所有的陶器摆出来了,大多数带着灰色或棕褐色的火烧火燎的痕迹,陶面上颗粒感十足,有的地方平滑,有的地方粗糙,像蒙着一层流淌的灰烬似的,闪着幽幽的光泽。更让人惊异的是,还有金色、银色的陶器,有一个陶烟囱,竟像抹上了绚烂晚霞。老陶呆呆地站着,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烧窑。

“烟囱栖霞,秋日田野……有一只就是上天保佑了,这么好的窑变竟然有十几只!奇迹啊……”爸爸语无伦次,最后失去了言语,他捧着一只金色陶碗,对着阳光旋转观看,恨不能眼睛都要长出手来抚摸它。

“烧窑几十年,这是我烧过的最好看的一炉。”老陶喃喃地说。

我长舒一口气,卸下了一块大石。尽管破碎了不少,但显然,幸存的这些就已经把我们迷住了。我无法形容这些陶器的玄妙,它们并不精致秀美,但那些自然生成的图案,那些随意流淌的光泽,是土里的矿物质与柴里的火相遇后的碰撞,像炫彩的朝阳,像闪电与星光,像沉默的孔雀蓝宝石,像暗夜闪烁的金与银……

是那些小人们施的魔法吗?

我拿起一只陶罐,对着太阳慢慢旋转,那罐子的颜色于是变幻流转,就像秋天刚刚收获过的大地,棕色土地上还有玉米枯萎的秸秆,那自然流动的灰烬,好似山川河流,那火痕和烙印,又像夕阳下的云卷云舒。

一件柴烧,一个世界。质朴、浑厚、古拙、优雅……爸爸说过的那些关于柴烧的形容词,原来只是耳边的一些词,现在落到实处了。

我们离开碗陶村的前夜,老陶打了村里人家自酿的酒,与爸爸大醉一场。爸爸高兴得哭了,陶爷爷却伤心得哭了。

老陶送了我们几只陶碗。我们回程的路上,爸爸不时地把几只碗拿出来把玩。他根本不记得喝醉后的事。老陶醉酒后大哭的样子却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耳边始终有几句话在响:

“儿孙们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愿留在大山里,这家传的手艺,要断在我手里了。”是老陶醉后边哭边说的话。

“变成灰烬……就当报答那些热乎乎的汤吧……”是窑神小人族的低语。

“我喜欢玩泥巴,等我长大了,也像陶爷爷那样,烧出好看的陶器……”村里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似乎这样说过。

头一次在旅行后有了复杂的心事——类似沉重、怅惘、希望、期待夹杂的情绪堵成一团,沉甸甸地压在我心里。

老陶的手艺真的就那样断了吗?

以后,还能有人烧出那样美的陶器吗?

还能在那样的夜晚慢慢炖出一锅汤吗?

我打开车窗,窗外的树木飞驰闪过,风把一些声音送到我的耳边,似乎隐约有小人族那缥缈的歌声——

来吧,来歇歇脚

(好啊,来歇歇脚)

来吧,来喝口汤

(好鲜美的丸子汤)

来吧,来烤个火

(最喜欢的就是炉火呀)

暖和了吗

(暖和啦)

……

猜你喜欢
大黑陶器小人
陶器文物保护与修复
大黑
指印小人来了
老佛爷的茶碗
逻辑思维
大黑兔做了一个春天的梦
木勺小人
绕口令、谜语
与小人为伍
中国古代陶器:火与土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