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目光

2017-02-22 16:04张瑞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浮肿母爱目光

张瑞平

1993年冬季的一天,我请假到城关医院看望住院的母亲。

她正在病床上,一向浮肿的脸越加苍白,双目、嘴巴紧闭着。姐姐试图给她喝水,小心地靠近她,轻声地、征求意见地把水放到她嘴边,她恶声恶气地说:“实在麻烦,不喝!”大家互相看看,没有办法,都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病痛的折磨。父亲哄着她说:“喝点吧,一天没有喝啦,这样下去不行啊……”她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在这样的场合一般是没用的,大家都知道我怕她,怕这个从我三岁起就得了精神病的母亲。

姐姐故意抬高声音说:“娘,你看谁来了,是瑞!”几乎和话音落下的同时,母亲睁开了眼睛,睁开了那双黑幽幽的深邃的眼睛,疲倦迷离地看着周围。看到我,她把眼神锁到我身上,不走了。渐渐地,她的眼睛发亮,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我。我只是感到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好深邃,像无底的黑洞,深不可测。她从来没有这样盯着我不放过啊!为什么她一直要盯着我不放呢?她的眼睛多黑啊,她的脸色多苍白啊!一幕幕往事浮现在我眼前……

她一把夺过父亲的铁火棍,照准父亲的手腕一棍子打下去……她把我和二姐放在煤堆上,要烧掉……大热天她要我穿棉衣,戴棉帽,恶声恶气……她做了一双老婆婆鞋,逼着我穿……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拽着我说:“走!去姥姥家!”腊月天,就我和她在家,她突然拿起剪刀指向我,我吓坏了,惊骇地提着鞋子跑掉……常常想,母亲是个恶魔吧?有时,父亲对着她又是磕头,又是烧香;或者趁她不注意塞进她褥子里面一张麻纸;或者请来一些人半夜敲着锣,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有时又请人在黄纸上画了红红的图案,烧成灰,加了水,要母亲喝下……后来,我知道那是给母亲“驱邪气”,看起来好奇怪,好神秘。

“看,娘喝水了。”姐姐惊喜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向母亲看去,真的,母亲在听话地喝水。姐姐又说:“她稀罕你,见到你就喝。我们经常在她身边,说得她多了,她烦,不听我们的话。你来,她就喝了。”

是吗?我该荣幸啊!可是,天知道,她在我心里是恶魔,是鬼怪呀!我的感情调整不过心情来,惭愧地看着母亲。她还在死死盯着我,不动的眼神,不看别人,不看水。有时,水从嘴边流出,她也不管,只是看着我,看着我……

渐渐地,母亲的脸幻化成了鬼的样子。我本能地惊骇,恐慌。不,我不要她看我!别看我,好吗?我畏缩地躲到离母亲远些的地方,想回避她的眼神。

就是这样,我会本能地躲着母亲,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有给她端过一碗饭,我们之间就像陌生人一样,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短暂的见面结束后我就回到了单位,留下父亲和姐姐继续陪伴母亲。

大约一个月以后,腊月初七那天,母亲出院了。大家都说她要好了,红光满面,挺有精神。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她也是几番闹腾着要回家。闹得厉害时会影响到医院秩序。但她是个精神病人,医院也是既头疼又无奈。看她今天精神焕发的样子,觉得没有什么大碍了,父亲和哥哥们就决定让她出院,回家继续输液。

车子经过我们单位时,哥哥叫我到车跟前看看她。

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还是很快地走下学校的台阶,却又没有什么反应地走到车跟前。我看到了母亲。

我叫了一声“娘”,突然,我愕然了,我不敢相信,她的面上竟含着微笑,脸虽然浮肿,但却泛着微红的光。不大的一双眼睛嵌在浮肿的脸上,显得深深邃邃,但是,一点也没了以往那种幽幽的神秘或者凶凶的寒光,而是散发着慈祥、和善的光,跟她那含着笑意的脸一相映,整个面庞显得柔情温暖,充溢着满满的母爱……

我从没有见过母亲这样的目光!这是我的母亲的目光啊!我心里一热,几乎想哭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强忍着,如果开始了哭,我会泛滥的。我赖在母亲这样的目光中不肯离开了……

曾几何时我都想过,抱着疯了的母亲给她哭诉,把她唤醒摇醒,让她看看,她的小女儿成长得多么的聪明、优秀。可是,每次都是怀着满满的激情,鼓足勇气走向她,可是一看到她那张浮肿的脸,半道上就又蔫蔫地退了回来,我没有一次可以勇敢地走向她,我从骨头里怕她……

“我们走了,你回去吧!”哥哥的话把我的思绪惊醒,哦,母亲要走了。

我向母親看去,再一次捕捉到她那充满关爱的眼神,陌生的,但我确定那就是让我感到温暖的眼神。不,让我再看看、多看一会这眼神。我好稀罕这眼神,好喜欢这眼神,这是我的母亲的眼神,这是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眼神哪!真好,我的母亲也有这种眼神,我不要再羡慕别人母亲的眼神了,我也不要羡慕别人了!

就这样,我呆呆地目送着载着母亲的车启动、出发,由慢到快、加速、远去,久久没有离去……

第二天,1993年的腊月初八,报丧的来了,说:“你娘死了……”我顿时蒙了,为什么,为什么幸福像巨浪一样将我托到高峰的时候,又要把我摔到痛苦的深渊?我还没有看够母亲那温暖如春风的眼神哪!我要让母亲紧紧把我抱着,还与我这二十多年的温暖,让我纵情享受母爱的幸福。我要在她怀里淘气、笑闹、撒娇……我还要还与母亲女儿心中全部涌动的激情,我要让母亲那目光更加柔情快乐而欣慰呀!

可是,她怎么就突然走了,而且是永远走了,一去不回头呢?母亲啊母亲,您真的就这样丢下女儿走了……心里多么憋,多么堵,总觉得我若把心里话吐给她,她肯定能听明白。她清醒过来了,疯了二十一年的母亲清醒了,她能听懂女儿的话了!

等我看到棺材里的母亲同样带着微笑的面容时,我再次感到,母亲是亲切的,温暖的,一点也不可怕!

我想,这个几乎没有给过我母爱的母亲,在临死前,用她那注满温情的眼神,努力地补偿亏欠了女儿几十年的爱。是的,母亲,女儿用全部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您给女儿的那份满溢的母爱!原来,您一直是爱女儿的!

对着棺材里静静地、安详地躺着的母亲,我泪如泉涌……

我多想,再看看那目光。

责任编辑:曹景峰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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