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经》的道德谱系刍论

2017-02-23 09:18韩伟
关键词:五德太平道教

○韩伟



《太平经》的道德谱系刍论

○韩伟

《太平经》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最系统的道教典籍,其道德谱系独具特色,对其道德谱系进行研究是理解道教美学以及道教发展史的前提。以“五德”“三纲六纪”为代表,《太平经》将传统儒家道德与阴阳家思想加以融合,实现了儒家道德伦理的哲学化和宗教化。同时,它也将“善”与长寿、养身相统一,从而对儒家的抽象道德进行了世俗化处理。最终,《太平经》完成了儒家道德向形而上世界和形而下世界的双重拓展,为道教的深入发展铺平了道路。

《太平经》;道德;道教;谱系

《太平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成系统的道教典籍。对于该书的产生年代,目前较为统一的说法,是认为其形成于东汉中后期,这一认识是基于范晔在《后汉书·襄楷传》中的一段记载:“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084页。据晋人葛洪和唐人李贤等人的考证*晋人葛洪在《神仙传》中有一段与上述文字相似的记载:“宫嵩者……师事仙人于吉。汉元帝时,嵩随吉于曲阳泉上,遇天仙授吉青缣朱字《太平经》十部。”又唐人李贤在为《后汉书·襄楷传》作注时亦直言“神书(即《太平清领书》),即今道家《太平经》也”。,这里的《太平清领书》就是《太平经》,襄楷进献此书的时间是汉桓帝延熹九年,并简要回顾了该书的产生过程。虽然这段记载有些神秘色彩,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对该书的产生背景,及主要流传过程有大致了解。对于该书的作者,一般认为,并非如襄楷所说属于神仙所作,应该先有“本文”若干卷(作者不可考),干吉(亦作“于吉”)、宫崇(亦作“宫祟”)等人加以增益,并传播开来。《太平经》在道教史上意义非常,一方面它将汉代处于萌芽期的道教思想进行了整合和归纳,另一方面它也为道教的后续发展定下了基调。本文认为,其中最主要者,当属其对儒家道德体系的吸纳和加工,以及由此表现出的复杂样态。因此,笔者不揣鄙陋,试刍论之。

一 “五德”的复杂性

必须承认,中国道教自产生之日起,便与儒家道德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某种程度上儒家文化充当了这一民间教派的温床。但这一过程却并非一蹴而就,《太平经》作为最早、最系统的道教典籍,恰属于在理论层面开风气之先者。《太平经》中含有大量对儒家道德规范的认同性文字,本文第一部分将集中考察最能体现这一特征的“五德”理论。

在《太平经钞》甲部中有一段关于“五德”的记述:“上皇之后,三五以来,兵疫水火,更互竞兴,皆由亿兆,心邪形伪,破坏五德,争任六情,肆凶逞暴,更相侵凌,尊卑长少,贵贱乱离。致二仪失序,七曜违经,三才变异,妖讹纷纶。”*王明:《太平经合校》,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页。据王明先生1948年《论<太平经钞>甲部之伪》一文考订,“今《太平经》第一卷已佚,《钞》甲部亦非节录原文”*王明:《论<太平经钞>甲部之伪》,转自牟钟鉴主编《当代中国宗教研究精选丛书》(道教卷),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52—64页。,知《太平经钞》甲部是有一定问题的,但在1960年出版的《太平经合校》一书前言中,王明先生仍然强调:“与《太平经》有密切关系的两种道书是《太平经钞》和《太平经圣君秘旨》。对这两种书的应用,应该跟《太平经》文同样看待。……《道藏》中《太平经钞》分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十部,每部一卷,系节录《太平经》文而成”*王明:《太平经合校》前言,第11页。。前文强调“非节录原文”,后序主张“系节录《太平经》文而成”,之所以有此抵牾,合理的解释是《太平经钞》甲部即便有后人掺补的嫌疑,但总体倾向上应该是与经文保持一致的。故此,本文仍将之作为立论之依据。整体考量这段话,它认为上古之后,“五德”被破坏,联系其提到的尊卑、长幼、贵贱的失序,我们会发现此处所提到的“德”绝非传统道家意义上的“德”。因为,以老庄为代表的传统道家思想,虽然也重视“德”,但它是“道”的具体化,自然无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是它的应有之义,在道家看来,一个人若果真能够做到清静自然、与世无争,便可称为有“德”之人。这也恰是老子《道德经》中抽象之道与具体之德的内在关系。相比之下,儒家所尊奉的“德”则带有鲜明的等级性味道,相应的,其体系中的有“德”之人,也便如孔子一样以“克己复礼”为己任,以社会道德规范作为自己日常行为的准则,这就与道家意义上的“德”存在本质的不同了。

事实上,早在甲骨卜辞及《尚书》中的《皋陶谟》《益稷》《盘庚》等篇中都可见到对“德”的论述,甚至有所谓的“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亷,刚而塞,强而义”的“九德”*(汉)孔安国、(唐)孔颖达:《尚书正义》,黄怀信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7页。之说。在成书于战国初中期的郭店楚简《五行》篇中,其开宗明义便写道:“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49页。其中所说的“五行”亦可称为“德之行五”,分别为“仁、义、礼、智、圣”就是儒家所尊奉的五种道德行为和道德标准,当五者被人真心接受,并加以内化便称为“德之行”,反之,则只能称作“行”,两相比较,后者仅是一种外在行为,并非出自由内而外的自觉。

《太平经》中还有一段涉及“五德”的文字:

帝王行道德兴盛,日大明,少道德少明;皇后行道德,月大光明,少道德少光明;众贤行道德,星历大耀,少道德少耀。四根俱行道德,天下安宁,瑞应出,大光远。遥观天象,风雨时善,夷狄归心,灾害自消。得天师书道德,以往付谨民,使谨民持归上有大仁道德之君,可以平天下之理而长安身。……子欲得道思书文,求道之法静为根,积精不止神之门;五德和合见魂魄,心神已明大道陈;先知安危察四邻,群神大来集若云。*王明:《太平经合校》,第303—305页。

将这段文字与上文所引文字相对读,我们会发现,实际上《太平经》是将“五德”作为其道德体系的具体标准的。那么“五德”究竟何指?实际上,“五德”之说在汉代已经相当普及,汉代人认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各主一德,相应的,便有“五德”之说,五德相生相胜,周而复始,甚至以此来比附朝代的更迭。其实,这种观念也并非是汉代人的独创,其源头当可追溯到战国时期的阴阳家邹衍,邹衍提出了著名的“五德终始”论,其核心思想是从阴阳五行的角度解释万物的兴衰以及朝代的更迭,据《汉书·艺文志》载邹衍的著作包括《邹子》49篇和《邹子终始》56篇,可惜现在均已亡佚,不过我们尚可通过其他文献窥得其思想大概,《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引其言“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又李善在《文选》注中引“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到了汉代,这种思想被推广开来,并被普遍接受,而且以邹衍的“五德终始”观为指导,整个汉代都在纠结于本朝属于“水德”“土德”还是“火德”,这种争论的本质其实是想为政权的合理性寻找形而上的依据,所以此时的“五德”是政治领域的注脚。

回到上面的问题,在《太平经》中出现的“五德”是否与此含义相同呢?实际上,《太平经》中的“五德”具有一定程度的兼容性,我们可以将这种情况看成是《太平经》道德谱系的不彻底性,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也正体现了这部著作的别具一格。先来看它与汉代主流“五德”观相似的一面,在其《斋戒思神救死诀第一百九》中有这样一段话:“此四时五行精神,入为人五藏神,出为四时五行神精。其近人者,名为五德之神,与人藏神相似;其远人者,名为阳历,字为四时兵马,可以拱邪,亦随四时气衰盛而行。”*王明:《太平经合校》,第292页。很显然,这里所说的“五德”属于阴阳五行体系,是金木水火土的概称,虽然并未用之解释朝代更迭,但却是五行在人身上的具体化。我们知道,汉代学者构筑了一个包含天地万物的五行体系,与五行相比附,有所谓的五帝、五神、五星、五方、五色、五音、五官、五脏、五伦等等。由此可知,《太平经》此处所说的“五德”当是五行无疑。但是,这种对“五德”的认识仅相当于冰山一角,“五德”作为《太平经》道德体系的浓缩,意义当然不是如此简单。本文认为,虽然其文中的“五德”与汉代盛行的“五德终始”说在字形上并无出入,但其思想核心当来自儒家体系,而非阴阳家体系。

上文已经谈到,儒家体系很早就有所谓的“九德”(《尚书》)以及“德之行五”(《五行》)的说法,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郭店楚简之“五行”中的“行”乃为德行之行,而非元素之行,目前普遍的观点是将之视为子思的作品,即出现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事实上,在《论语》中 “仁”“义”“礼”等概念就频繁出现,到了孟子,更是将“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臣有义,朋友有信”视为“五伦”。汉代以后,董仲舒则将上述思想进一步统一并固定下来,他在改造先秦的诸种认识的基础上,称“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贤良对策》),自此才将“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明确下来,并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强硬保障和包装之下,逐渐成了一种新型的集体无意识,进而影响了整个汉代乃至后世的道德认知。《太平经》作为东汉中后期的产物,对“德”的认知自然无法绝然摆脱董仲舒的影响,总观《太平经》全书,充满着大量的儒家道德观,比如它认为“五德”被破坏,与长幼、贵贱失常有关,而且它也十分强调对忠、孝、顺这些道德品质的遵行,称“故人生之时,为子当孝,为臣当忠,为弟子当顺”*王明:《太平经合校》,第408页。,国家的治理也要依靠德士仁人的贡献,“故古者圣贤应天心,娉真道德士仁人,而放佞伪猾,以称皇天之心”*王明:《太平经合校》,第436页。。通过这些引文我们可以看出,实际上《太平经》在对待“忠”“信”与国家的关系上,也是沿着儒家的固有思路的,我们知道儒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太平经》亦认为妻子、父母、臣民俱善,才有帝王之善,才有国家之善,很显然这一思路与儒家如出一辙。所以,作为《太平经》道德体系核心概念的“五德”当与董仲舒所说的“五常”更为接近。

二 “三纲六纪”的综合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证据可以证明《太平经》的道德体系脱胎于儒家。在这一过程中,董仲舒等汉儒的影响功不可没。在《太平经》中,与“五德”相表里的还有所谓的“三纲六纪”,比如它说:“三纲六纪所以能长吉者,以其守道也,不失其治故常吉。天之寿命,不夺人之愿。木性仁思仁,故致东方,东方主仁。五方皆如斯也。天下之事,各从其类。”*王明:《太平经合校》,第27页。这里所谓的“三纲六纪”,其源头当然还是要追溯到孔孟那里,到了汉代被逐渐提炼、固化,所以出现了上文董仲舒强调的“三纲五常”,而到了东汉,班固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总结出“三纲六纪”,从而使“三纲五常”思想更加具体。“纲”“纪”总体而言都有法度、准则之义,所以两者经常合而用之,相较而言,“纲”更具根本性,“纪”则更为具体,按照班固《白虎通德论·三纲六纪》篇的说法:“何谓纲纪?纲者张也,纪者理也。大者为纲,小者为纪,所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也。”*(汉)班固:《白虎通德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58页。这里,“纲”偏重于维护上下等级,使人与人之间有差等之分,从而保持尊卑的秩序。“纪”则更重视日常的伦理道德,与前者相比,并不具备根本性。所以汉代人首推“三纲”,在此基础上才是“六纪”,君臣、父子、夫妇之“三纲”端正,那么其他层面的问题也就不会十分突出了。当然,要想人伦纯正、社会和谐,“六纪”肯定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么,何为“六纪”?同样在《白虎通德论·三纲六纪》篇中,班固说:“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又曰敬诸父兄,六纪道行,诸舅有义,族人有序,昆弟有亲,师长有尊,朋友有旧。”*(汉)班固:《白虎通德论》,第58页。就是说诸父(父亲一系)、兄弟、族人、诸舅(母亲一系)、师长、朋友都有尊卑之分,互相珍视亲情、道义,那么便是对“三纲”的有力支持,所以“六纪”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是“三纲”的具体呈现。

当然,由于汉代特殊的文化环境和哲学背景,“三纲六纪”自产生之日起便无法与阴阳五行思想绝对脱离,这与上文谈到的“五德”观的复杂性相类似。这一点,在《太平经》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它说“三纲六纪所以能长吉者,以其守道也”,那么此处的“守道”是什么意思呢?实际上,是说道德伦理要与五行配合得当,这样就能永葆吉祥了。对此,《太平经》以“木性仁,思仁故致东方,东方主仁”为例,来说明这一原则,这种观念实际上便是对汉代五行理论的普遍认知,汉代建构了既包含宇宙万物而又普遍联系的五行体系,在这一体系中,木与仁、东方、民相关;火与礼、南方、事相关;土与信、中央、君相关;金与义、西方、臣相关;水与智、北方、物相关。这样便从五行相生相胜的角度解释了五常、五方,乃至君主与臣子、人民之间的关系,比如土的方位是中央,是君主的代表,这便预示着一旦臣子僭越君主,便会淆乱五行,有违天命。因此,《太平经》将这套五行理论与“三纲六纪”加以融合,主张“天下之事,各从其类”,从这个意义上说,其体系中的儒家与阴阳家思想相混杂的情况便一目了然了。

所以,以上谈到的“五德”以及“三纲六纪”,实际上便充分说明了《太平经》道德系统的实质。概而言之,《太平经》乃是以儒家伦理为内核,同时以阴阳家的阴阳五行思想为依托,试图构建属于自己的道德体系,并完成对人的日常行为的干预。不妨看这个例子:“故父母者,生之根也;君者,授荣尊之门也;师者,智之所出,不穷之业也。此三者,道德之门户也。父母,乃传天地阴阳祖统也;师者,乃晓知天地之意,解凡事之结;君者,当承天地,顺阴阳,常务得其意,以理道为事。”*王明:《太平经合校》,第311页。很显然,其中将父母、君主、师长看成是道德的门户,这源自儒家道德系统,但为了加固这种纯粹道德层面的认知,它又将之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层面,其采取的方法就是从天地、阴阳、道的角度加以诠释,从而使日常层面的道德具备了合理性,同时也加固了对人们精神层面的影响。

三 道德的世俗化

诚如上文所述,《太平经》对儒家思想吸收并非是机械照搬,而是以之为基础进行了符合时代特征和自身宗教特点的改造,除了在阴阳五行体系中重新界定儒家道德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改良就是对之进行了世俗化处理。

《太平经》的宗旨实际上是期望上到君主,下到黎民能够遵循自己宣扬的教义,最终实现天下天平。它虽然受道家思想影响,但在这方面则表现出鲜明的儒家情怀和世俗化色彩。我们知道,先秦道家讲求个体的清静无为、自然而然、超然物外,这样便会顺理成章地实现“无为而治”。但在这一点上,《太平经》却并不认同,它更倾向于儒家的“有为而治”,这集中表现在它处理个人(治身)与国家(治国)之间的关系上:“故端神靖身,乃治之本也,寿之征也。无为之事,从是兴也。先学其身,以知吉凶。是故贤圣明者,但学其身,不学他人,深思道意,故能太平也。”*王明:《太平经合校》,第12页。又“然子贤善,则使父母常安,而得其所置;妻善则使夫无过,得其力;臣善则使国家长安;帝王民臣俱善,则使天无灾变,正此也。”*王明:《太平经合校》,第191页。

很显然,《太平经》认为“端神靖身”是治国的根本,总观《太平经》全书,所谓的“靖身”实际上就是“养身”。而且,只有做到妻善母慈、父母安泰、臣民顺服,最终才会实现社会的大治。非常明显,这一逻辑符合儒家由“修身”而“平天下”的习惯思路,又如“是故贤圣明者,但学其身,不学他人,深思道意,故能太平也”,这句话中的“学”当“修持”解,大意是圣贤往往从重视自身的修持出发,体会大道的深意,最终实现天下的太平。诚然,《太平经》中的“养身”由于更重视肉体的修炼,与儒家的“修身”存在本质的不同,但由个人而国家的基本思路却是相同的,或者说,由此我们恰可看出儒家思维方式对早期道教的影响。

只不过《太平经》将“修身”以“靖身”和“养身”加以替换,而这正可鲜明地体现出它对儒家思想的世俗化处理。下面我们集中来看《太平经》的“养身”思想。《太平经》出于世俗性的考虑,往往会将儒家的“修身”以“养身”来替换,从而彰显自己的宗教性。即是说,传统儒家强调“修身”然后“平天下”,而《太平经》基本沿袭了这一思路,只不过它强调“养身”而后“致太平”。“养身”与“修身”虽仅有一字之差,但前者注重世俗层面的身体保养,以长生久存为目的,而后者则更重视道德品质的养成,以崇高的人格为目的。相较而言,“养身”更具世俗性,也更与百姓的日常愿景、日常生活相契合,这也是道教产生之后,迅速获得群众基础的保障。再来看“致太平”与“平天下”的区别,两者貌似都在追求社会的和谐,但“平天下”更带有孔子式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胸怀,当社会状况不理想时,为了苍生利益,可以天下为己任,甚至不惜建立新的体制。而“致太平”则温和得多,是在既有体制之下对太平的渴望,其更倾向于一种犬儒主义的生存方式。

若继续分析就会发现,“养身”更能符合普通人对身体健康乃至长生不老的向往,也更能贴近普遍人性。因此,这就涉及到了《太平经》的最终道德指向问题。在《太平经》看来什么才是道德层面的“至善”呢?上文提到的儒家“五德”乃至“三纲六纪”,某种程度上仅仅是作为达到至善的手段而被提出来的,《太平经》则认为“三万六千天地之间,寿最为善”,就是说长生久存是最高的道德目标。对于个人来说,长生不老是上至帝王,下到百姓都无法绝然拒绝的话题,因此道教便建构了一个所谓的神人、真人、仙人的神仙谱系。对于国家而言,千秋万代乃至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又是每个统治者努力的目标,因此《太平经》也以 “国家寿”为追求目标。由此可见,作为《太平经》道德层面的“至善”而出现的“寿”,一方面迎合了每个个体的自身愿望,另一方面又不背离国家的整体诉求,吸收了儒家道德观的合理内核,同时又进行了宗教化和世俗化的改良。

在《一男二女法第四十二》中还记载了道教神人与真人之间一段有意思的对话,神人问真人关于人的贞洁的问题,真人回答称:“夫贞者,少情欲不妄为也”,认为去除情欲便是贞洁的内涵,对此,神人认为这不过是古往今来“俗人”的观点。为什么呢?若男子不去创生,女子不去化育,必然导致“阴阳不交,乃出绝灭无世类也”。由此可见,这种认识的世俗性就较为明显,且与先秦儒家的伦理观念不完全相同。又如上文提到的“三纲”,其基本雏形当然源自儒家,但在《太平经》中有时会将原来的君、父、夫,改造成了君、父、师,在《上善臣子弟子为君父师得仙方诀第六十三》中,《太平经》便认为对君主、父亲、师长遵从是衡量“上善之臣民”的首要准则,很显然此处将“三纲”中的夫为妻纲,改造成了“师为弟子纲”,这种做法无疑是在推崇道教祖师、天师的正统性,以及道教法师对普通信众的统治力。我们知道,儒家讲究夫权,实际上是将其与父权结合,共同达到“齐家”的目的,最终实现“平天下”的理想,而道教将“师”推了出来,其动机应该是为了自家的“教权”服务的,由此可见,早期道教对儒家思想的态度是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的,其现实的功利性十分明显。与此同时,《太平经》也将对“功名”的追求,看成是道德的应有之义,体现了赤裸裸的功名观念,在《致善除邪令人受道戒文第一百八》中它说:“有天命者可学之,必得大度;中贤学之,亦可得大寿;下愚为之,可得小寿。子欲知其效,同若凡人学耳。大贤学可得大官,中贤学者可得中官,愚人学者可得小吏。”*王明:《太平经合校》,第289页。如果沿着“守道德”则“积善”的逻辑来看这段话,便会发现,《太平经》把对功名的渴望亦看成是道德的应有之义,实际上,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儒家道德观的世俗化理解。按此逻辑,得到大官、中官、小吏等官职体现了不同的道德境界,而这些不同的道德境界又与大寿、小寿相关,前者属于“道德”层面,后者属于“善”的层面,两者被机械地统一在一起。由此可见,《太平经》实际上在对儒家道德观进行世俗化处理的过程中,也体现出了明显的庸俗化特征,这也恰是这部最早的道教经典的双重性所在。

综上,《太平经》的道德观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其道德观中对儒家和阴阳家思想的吸收,体现了综合性、杂糅性特征。这种结合不仅使儒家道德体系的精髓得以保留,同时,由于阴阳五行思想的掺入,《太平经》的道德体系开始完善,形成了兼容形而上世界(如“道”“气”、阴阳)和形而下世界(如“五德”“三纲六纪”)的庞大体系。只不过,由于时代的限制,《太平经》道德体系中形而上部分还没有相对完善,体现出在本体论层面上“道”“气”等概念之间的混乱状态。笔者认为,《太平经》作为最早、最系统的道教典籍,能够有如此状态,已经难能可贵了,毕竟,以之为起点奠定了道教道德的基础,并影响深远,使得儒家道德元素、道德内核能够以一种别样的形式绵延不绝,并不断放低姿态。这便涉及到了《太平经》对儒家道德的世俗化处理,虽然这种处理带有鲜明的宗教功利性,作为一种后起宗教想要在统治者和百姓的夹缝中寻求发展,传统道德加上平民化风格,是其首选的生存策略。这在客观上,就为儒家道德的延续和深入人心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之宗教本身对信众心理的天然统治力,使得传统道德被以更强有力的方式固定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平经》不仅在道教史上意义非凡,而且在儒学史中也值得大书特书。

【责任编辑 陈 雷】

On the Ethics Pedigree of “Taipingjing”

HAN Wei

“Taipingjing” as the earliest and most systematic Taoist classics in Chinese history,and its ethics pedigree has unique characteristics.“Taipingjing” integrated 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 ethics and Yinyang thoughts together,and made the Confucian ethics such as “five virtues”,“three cardinal guides and six discipline” have philosophical and religious meaning.Moreover,through connecting the goodness with longevity and self-cultivation,it also made abstract ethics of Confucian become secular.Ultimately,“Taipingjing” accomplished double expansion of Confucian ethics towards both metaphysical and physical world.

“Taipingjing”;ethics;Taoism;pedigree

2017-04-20

韩伟,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论、文艺美学(黑龙江 哈尔滨15002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CZW001);黑龙江省普通高校青年学术骨干项目(1254G031);黑龙江省普通高校青年创新人才培养计划项目(UNPYSCT-2015055)。

B95

A

1006-1398(2017)03-005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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