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民歌中河洛思想的民族融合性探析

2017-02-23 18:10黄婕
关键词:民族融合河洛洛阳

黄婕

(河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北朝民歌中河洛思想的民族融合性探析

黄婕

(河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河南洛阳471023)

河洛思想中的民族融合性正式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异族入侵中原给社会文明造成巨大破坏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能量,民歌中有反映当时社会现实和民间思想的最直接、最原始的材料。河洛地区这一文化空间里,民族融合性经历了三个阶段:从最初文化的对抗冲突,到统治者的政策规定强制促成,再到各民族固定杂居自然交融。民族融合最终成为河洛思想的重要特征,为开放包容的隋唐盛世以及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北朝民歌;河洛思想;民族融合

河洛文化产生于古代河洛地区,既是一种地域性文化,又具有根源性的特征,在整个华夏文明中的地位远远超越普通的地域文化。古代河洛思想的发展进程在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居于中华文明发展进程的前列。学界对于河洛文化的空间范围、定义、思想内涵等具体细节的探讨还在进行,但共识之一是河洛文化在其起源与形成过程中,犹如大熔炉一般吸取和融合了多种异质文化,最终发展成多元一体的格局,为中华民族的形成打下坚实的基础。魏晋南北朝期间,异族入侵一方面造成社会文明的巨大破坏和人民的深重痛苦,另一方面因民族融合而聚集和产生了巨大的新能量。民歌是反映社会现实和民间思想原生态最直接的史料,本文聚焦河洛地区这一文化空间,通过对北朝民歌的探寻和考察,对河洛思想的重要特征——民族融合性的形成进行一些具体的考证分析。

一、河洛思想中民族融合性形成的时代背景

春秋战国时代和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大分裂时期,在中国王朝史中容易被看作衰弱期。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向往自由的精神力量从统一国家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能够引发复杂的文化现象,造成动荡世相与绚烂文化交织呈现的状况。这两个时代是中国文明史及精神思想史上的转换期,也是文化高度发展的时期。前者有诸子百家思想作为理性探求,创造出几个重要的思想体系,决定了此后中国思想的发展方向;后者有魏晋风骨作为感性探求,产生新的价值观、世界观,被称为“觉醒的时代”。这两个时期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共同点,就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都在洛阳,核心区域都集中在河洛地区。

(一)大分裂的历史时期与民族大移动

夹在汉和隋唐间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公元220—589年)跨度近400年,仅有西晋的26年是作为统一王朝存在,其他时段则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长的分裂时代。从社会秩序和统一王朝的角度来看,那又是一个混乱动荡的时代。但是,正因为打破了专制,这个时代的思想和文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中国人的思想史第一次体现了自由的精神,被众多学者从各个角度研究评述①如铃木虎雄、鲁迅有关于文学的觉醒的论著,宗白华、李泽厚等有关于美学觉醒的论著,余英时等则提出了士的觉醒。。河洛文化中,河洛思想的发展也在这一时期因民族融合性这一重要特征的形成而有了重要突破。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替频繁,少数民族政权与汉族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形势错综复杂。日本学者川本芳昭认为,汉王朝灭亡以后,中国内外各种势力的激烈冲突造成的民族迁移现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社会最显著的特征,并由此引发了东亚各民族的种种变容[1]。一方面,西北少数民族大举进入中原地区,引起黄河流域的大混乱。另一方面,大量中原士族百姓为避战乱进入江南地区,波及范围从北亚地区到华北,再到江南,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大迁移。迁移的焦点就是以洛阳为中心、被称为黄河文明摇篮的河洛地区。钱穆以新民族的加入与新宗教的兴起为由,认为这一时期承续春秋时期,为实现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民族融合和国家形成作出贡献。“纯从文化史的立场来看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化演进依然有活力,依然在向前,并没有中衰。”[2]

(二)“华”与“夷”的特殊文化空间

西晋八王之乱的发生,让少数民族趁机举兵涌入中原,纷纷建立政权。这些少数民族是以匈奴、鲜卑、羯、羌、氐五族为首的游牧民族,其中羌、氐之前主要在西部地区活动,鲜卑、匈奴之前主要在蒙古一带活动,羯据说是匈奴的亚种。

西晋的灭亡以洛阳失陷、天子被俘为标志。鲜卑北魏建立后的第一大变革是迁都洛阳。从西晋灭亡到鲜卑建立北魏,洛阳一直处在时代漩涡的中心位置,是各种冲突的最前沿。河洛地区始终是政局的焦点和文化冲突最激烈之地,魏晋南北朝的重大文化现象几乎都与其有些渊源。

“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故嵩高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3]。河洛地区文明萌发得相对较早,这里的居民在文化上的优越感产生出“华”与“夷”的观念。伴随着“天下之中”“中国”等概念的产生,这个观念并不仅仅是民族和地域的区别,更是一种文化的自负。到汉代时,早期华夏族与部分夷狄蛮戎等民族融合为汉族,认为自己生息繁衍的地区是世界的中心,称周边游牧民族为胡。实际上,汉朝以来就有少数民族不断向中原内地迁徙,西晋永嘉以后,河洛一带成为各个政权间争斗的主战场,洛阳一带受害最为严重,《晋书》中留下“俄而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4]卷65的记载。虽然经过前赵刘曜的掠夺焚毁,洛阳已经完全失去了首都的功能,但是由于其象征意义,洛阳仍然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东晋要收复洛阳,因为那里是有祖坟宗庙的旧都;胡族政权要占领洛阳,因为即使城中资源早已被掠夺殆尽,也可以利用洛阳曾经的文化表象作为政治资本炫耀。因此,如前赵、后赵公元328年的洛阳之战,东晋桓温的洛阳收复战等等,这些为夺取洛阳而不顾实际情况贸然出击,造成最终失败的例子很多。

相比于其他地方,洛阳作为前朝旧都,同时兼有“天地之中”和“礼制”重要意义的地方,占领洛阳的意义格外不同。氐族前秦君主苻坚在灭前燕、攻取洛阳以后,开始自称“中国”。建元十九年(公元383年)正月,前秦进军西域时,苻坚认为“西戎荒俗,非礼义之邦。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4]卷114。此话完全以“中国”自居,要以中国的礼仪王德去教化偏远地区的蛮夷,俨然是正统儒家思想治国的样子。这说明少数民族政权通过占据中原,特别是占领洛阳,在名义上有了继承正统王权的优势和依据,心理上便有了理直气壮地自称“中国”的自信。苻坚也正是因为取得了洛阳而自信心大涨,产生了统一天下的豪情,非要讨伐东晋而导致最终亡国的。

由于各方对洛阳志在必得的政治目的十分明显,攻防战反复之间,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的思想也处在复杂的状态中。当时的胡族与汉族之间存在着复杂的意识和感情:汉族因文化上的优越感而对胡族有蔑视感,同时又因为战败亡国而心存恐惧感和耻辱感;另一方面,胡族对汉族有军事上的优越感、文化上的自卑感,又有以前被汉族压迫、排斥的强烈反抗心理。这个时期呈现在洛阳这个特殊文化空间的诸种现象,实际上反映了时代的动向与思想的变迁,“华”与“夷”观念对立中产生的激烈碰撞为接下来的民族融合打开局面,为最终逐步形成“华”“夷”交融合一、平等开放的社会心理奠定了基础。

二、乐府诗中民族融合现象的反映

由于南北长期处于对峙局面,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民族风尚、自然环境等方面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所以南北两方体现出不同的社会风貌。南朝文化人以贵族世家为主,风格偏向华丽纤巧,文学代表是骈文,讲究格律、词藻;北朝文化人以汉化胡人和受胡风影响的汉人为主,风格偏向豪放粗犷,出现了《齐民要术》《水经注》之类的务实性著作。尽管这个时代南北两朝在政治方面形成对峙,但文化上的交流并未完全截断,乐府民歌成为当时中国广泛流传的文学样式。如王国维所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5],南北朝时期留下的大量反映社会现实和人民生活风俗的民歌,成为考察这个时代文化现象的极好线索。

宋人郭茂倩汇编《乐府诗集》,并且将南北朝民歌呈现出不同的情调与风格总结为“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6]卷61。日本学者八木章好也指出:“东晋以来,南方诸城流行总称为‘吴歌’、‘西曲’的民歌,几乎都是恋歌,北方民歌多质朴雄浑,与此形成对照。”[7]相对于较多反映男女爱情、抒发富贵闲愁的南朝民歌,北朝民歌粗犷豪放,较多记录社会生活状态,在生动反映庶民生活的同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民族融合的现象,反映大时代的趋势以及人们对这一趋势的认知。

(一)胡族的思维方式及生活习惯的汉化

自东汉末年起,少数民族政权开始进入中原并长期盘踞。匈奴、鲜卑、氐、羌、羯等少数民族之间以及与汉族之间的互相接触,经历了由冲突、抗争到互相碰撞和影响的过程。胡族在武力上是胜利者,但文化上被汉族同化。他们在中原生活已近百年,生活方式基本由游牧转向农耕,读汉书、习汉礼,同汉族人民在生产生活上日益接近,互相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源于北朝民歌中的叙事长诗《木兰诗》,代表了北朝民歌文学的最高成就。一般认为该诗所描述的时代背景是北魏与柔然的战争,从叙事中可以考察到汉族与北方民族风俗习惯交织的生活情境。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虽然《木兰诗》的作者不明,具体成诗时间也待考,但是文中的“可汗”这一称呼以及当时的兵户制度反映了时代的特征。“可汗”的称呼始自拓跋鲜卑,后用于古代游牧民族的君主。世袭军人的家庭与普通户籍不同,有服兵役的义务,所以叫作“兵户”或“军户”。兵户制度起源于曹操,后南朝北朝都有继承。南朝重文轻武,导致兵户制度的没落,而北朝鲜卑有尚武的风气,兵户的地位较高,这一制度保持了相当长的时间[8]。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从诗的内容可知,木兰一家居住在黄河以南,平时从事安定的农耕生活,只有在战争时临时出征。这令人联想到孝文帝的系列改革中,曾把大量北国边境居住的军户迁到中原。中原是黄河流域的经济文化中心,“五胡十六国”时期被战争破坏严重,但北魏中期以后逐渐得到恢复和发展。大量的少数民族定居中原,融入了汉民族的农耕文明,并且开始安居乐业。各民族杂居在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生活方式以及价值观都趋向统一,为隋唐的统一盛世创造了条件。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

“可汗”又称“大汗”,最早或出现于3世纪鲜卑部落,是北亚游牧民族对首领的尊称,而“天子”本是汉族古来对帝王的称呼。《木兰诗》中对于君主的称谓,时而“可汗”,时而“天子”,多次混用,体现了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具有华夷思想的中原汉人原本不可能称异族首领为“天子”的。但“借更改名称以改变事物,乃是人类天赋的诡辩法!当直接利益十分冲动时,就寻找一个缝隙以便在传统的范围以内打破传统”[9]。事实上,迁都洛阳以后的孝文帝,复兴礼乐制度,自身常常改以“天子”自称。“朕修百官,兴礼乐,其志固欲移风易俗。朕为天子,何必居中原!正欲卿等子孙渐染美俗,闻见广博。”[10]卷139孝文帝的种种作为都表现出超越北魏、志在统一中国的政治目的。在北朝民间传唱的歌谣中将“可汗”与“天子”随意混用,体现出当时社会普遍在心理上已经开始模糊了民族的差异,逐渐接受异族首领为最高统治者了。

此外,天子坐在明堂里,册封花木兰的官职是尚书,也是不应忽视的细节。明堂是礼乐制度中最重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建筑,《尚书》本是中国最早的史书,儒家五经之一,后来成为中国固有的官名。所以,这里传递出来的信息是,当时的最高统治者除了时不时被称为“可汗”以外,典礼仪式、官员制度等国家的运营都采取的是汉族原先的制度。《木兰诗》中体现的制度正是汉化政策促使民族融合的结果。

最后,木兰回到故乡以后,“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又恢复了少女的打扮。花黄是古代汉族女子的一种面部装饰物。当时流行一种妆容,少女们把金黄色的纸剪成星、月、花、鸟等形状贴在额上,或在额上涂一点黄的颜色谓之“贴花黄”。同时期的南朝也有“留心散广黛,轻手约花黄”(费昶《咏照镜》)的诗文。身为军户家庭的花木兰,虽然不是汉族,但是在容妆上是汉族少女的装扮。这说明很多风俗习惯、日常用品已经不分民族和南北地域,广泛地在下层百姓生活中普及开来。

(二)胡汉文化的结合

融合伴随着频繁的战乱以及各族间残酷的斗争。这个民族大融合的过程是痛苦的,但又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趋势,它推动了历史的进步[11]。包括《木兰诗》在内,北朝乐府民歌大多保存于“鼓角横吹曲”的曲目中。横吹曲是古代西北民族军队中应用的音乐,雄伟悲壮。“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其后分为二部,有箫笳者为鼓吹,用之朝会、道路,亦以给赐。汉武帝时,南越七郡,皆给鼓吹是也。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6]卷21可见横吹曲这种原本是胡族的音乐形式很早就已经被中原文化所吸收。横吹曲中的梁鼓角横吹曲,是长期以来从北入南的乐歌,后来逐渐被南朝梁代乐府官署所采用和演唱。

描写游牧生活的千古名作《敕勒歌》,质朴地再现了草原风光,让人真切感受到歌者即目所见的自然景物。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此歌成于信口,正在不能文者以无意发之,所以浑朴苍莽,使当时文士为之,便欲雕缋满眼。”[12]也就是说,正因为这是文化水平、文学修养都不够高的少数民族所作,才有朴素的魅力。但究竟是哪个民族的作品,描写的是哪里的风光,学界至今没有定论。

《乐府广题》中有“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的记载,《中国文学发展史》等多将其作为鲜卑族的民间歌词。也有人根据“回鹘其先,匈奴也,俗多乘高轮车,元魏时亦号高车部,或曰勅勒”[13],认为《敕勒歌》是蒙古族民歌。日本学者小川环树则考证其“六、八、六、七”结构方式与突厥民歌的形式非常相似[14]。虽然尚不能确认原作的民族和语言,但目前流传的汉译本无疑是少数民族文化被汉化后的出色杰作。《敕勒歌》的产生及演变过程很可能涉及几个少数民族之间语言文化上的相互影响。因此可以说《敕勒歌》是汉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结合体,因为民族文化融合才得以流传下来。

曾经是华夏文明最先进代表的河洛地区,在魏晋南北朝期间却成为战乱不断、民族冲突最激烈的地区。中原一带的人民,不管是汉族还是胡族,都因战争而体会到了人性之惨淡、生命之无常,所以表达生命、生活情感、思绪的多民族文化结合的作品不断出现。如另一首《折杨柳歌辞》,从歌词中可以推断也是少数民族原作的汉译民歌。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辞》其四)

《折杨柳歌辞》共有内容连贯的5首诗歌,记述了征人出征的场景和感慨。作者已不可考,据推测应为北方少数民族。根据“虏家儿”这个带贬义性质的用词推测,这是原用北族语言创作、经过汉译的作品。孟津在今洛阳市区以北,古时黄河的孟津段被称为孟津河。这里的歌者,解释自己因为不是汉族而不能理解汉族的诗歌,但是“杨柳郁婆娑”之中“郁婆娑”三字是难度较高的词,在这里竟用得十分传神。当时“断诸北语”等极端汉化措施的实行,是造成以上乐府诗歌原作不传、仅存汉译的重要原因,最终导致处于支配地位的鲜卑族文化实际上的严重退化,消失殆尽。如果这是胡人的原作,说明通过汉化政策,洛阳周边部分胡人的文化层次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即使是汉译诗作,也明确透露出当时南北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流的信息。

(三)汉族生活方式的胡化现象

由于汉文化的先进性,民族融合的主流是少数民族被汉化、融入汉民族中。五胡的首领多倾慕中原文化,重用汉人。如匈奴人刘渊自幼习儒学,又久居洛阳,接触中原名士,他自称继承汉祚,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祀之;羯族人石勒,立太学,实行九品官人制,招贤纳士;氐族人苻坚推行儒家文化,继承传统制度,奉行仁德之政。重视汉文化的这些措施恢复和发展了生产,少数民族政权开始逐渐为中原人所承认和接受。文化的交流和影响是双向的,汉文化受胡文化的影响而产生变化的现象也广泛出现。后世唐诗中出现的“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王建《凉州行》)、“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城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元稹《法曲》)等诗句所体现的汉人胡化现象实际上就是源于这个时期。

胡人与汉人最大的区别之一是尚武与尚文的不同。游牧民族以畜牧为业,善于骑射,他们不分男女,都从幼年即开始驯马骑射的训练,锻炼出了雄健强悍的体魄和粗犷豪迈的个性。传统意义上的汉族女子,是在绣楼里做女红的文弱形象,事实上同时期的南朝妇女仍是如此。魏晋南北朝后期,原本尚文的汉民族长时间处于异族政权之下,受到尚武风气的影响,为了在乱世中生存和自我保护,也开始习武。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魏书·李安世传》)

关于李安世的记载反映的是汉族人士对鲜卑政权的抗争。当时流行的《李波小妹歌》塑造了善骑射、会武艺的汉族女子形象。出身于广平宗族世家的贵族女子李雍容武艺高强,她的服饰、行为和气度体现出如同花木兰一般的英姿飒爽。这是传统汉族妇女所不具备的精神风貌。这说明在与少数民族的杂居生存与发展中,汉族人从具体的生活形态到抽象的精神层面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无论是否主动和情愿,事实上汉文化已受到了大量异族文化影响,导致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由“华夷之分”向“美美与共”进化。

三、河洛思想中民族融合性的形成及影响

(一)民族融合性的形成

流传于民间的文学最能反映时代风气和社会价值观,以上对北朝民歌的分析可见,经过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异族入侵等,以河洛地区为中心,各民族频繁接触,不管是否自觉,随之而来的民族融合已成为时代的大趋势。在魏晋南北朝的乱世中,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的人们,从最初的民族融合现象,到思想上可以平等开放地接受异民族文化,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民族融合性最终成为河洛思想的重要特征,牢固地成为河洛文化的一部分,虽然有重叠、反复等复杂的过程,但大致可以划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1.激烈碰撞中的被动融合。伴随着异族入侵,文化的冲撞开始升级。武力强大的游牧民族原先的经济文化水平和政治制度都较为落后,用落后的制度统治黄河流域,导致了尖锐的民族矛盾。这一阶段,不同民族相互接触,在语言和具体事物上混合杂陈,各族文化难免开始互相借鉴和融合,但是人们基本上还是以民族为单位互相划出界限,在思想上是互相仇视对立的,不愿意承认和接受融合的事实。

2.政策推动下的强制融合。少数民族与汉民族接触、斗争、互相妥协的过程就是融合的过程。为稳固统治,“五胡十六国”的各个政权一直都有不同程度的民族融合政策,北魏孝文帝时达到顶点。他坚决要把国都从“胡”的色彩更浓的平城迁往具有最正统的“汉”的色彩的洛阳,无比明确地向世间宣布了他要带领他的民族完全与汉族融合的决心。其改革主要集中于文化习俗方面,如禁止鲜卑族同姓婚配,断诸北语改行汉语,将鲜卑人的复姓改为汉人的单姓,改鲜卑服式为汉服等。孝文帝对鲜卑旧俗改革彻底到几近无情的地步,不仅命令全族舍弃旧姓,还带头给自己改名“元宏”,让移居洛阳的鲜卑贵族统统将洛阳作为原籍,去世后不准回葬,必须埋在洛阳周边。孝文帝以近乎决绝的姿态想要割断鲜卑与“胡”的所有联系,通过完全以中原为故乡的行为,表明进入“中国”正统的决心:与汉族贵族联姻;采用汉族的官制、律令;实行礼治,学习汉族的礼法,尊崇孔子,提倡尊老、养老,以孝治国。这种种改革措施旨在消除汉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隔阂,促进民族间的交流与沟通,获得了汉族士大夫的认同,也有助于拓跋氏政权取得华夏正统地位。统治者通过各种严厉的民族政策和规定强制性地促使民族融合,大大加速了民族融合的进程,也使民族间的对抗和抵触情绪逐渐淡化。

3.和谐共存中的自然融合。自北魏统一中原以后,河洛地区出现的民族融合现象越来越明显地成为时代的大趋势。《洛阳伽蓝记》记载当时的盛况:“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矣。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15]当时中原百姓,号称“五胡十六国”政权的异族人士,以及西域诸国的各色人等,汇聚在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安家立业,久而久之,他们都成为了固定居民。如果说早期出于巩固政权的政治需要而采取的民族政策是强制性促进民族融合,那么到了多民族和平杂居的后期,从语言到民俗、习惯等文化上自然而然、水乳交融地互相影响,大家开始主动在融合中寻求创新。“北朝以来中华各民族之间思想文化的水乳交融,是一次规模巨大、盛况空前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大融合。”[16]其结果就是游牧民族开始融入汉族社会,个别少数民族的文化认同弱化甚至丧失,形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

(二)民族融合性的影响

河洛思想中民族融合这一特征的形成,最终也体现在对宗教的接受方面。河洛地区不断出土的大量碑文、墓志铭等石刻文物为河洛地区居民思想中的民族融合性提供了最好的实证。1948年出土于洛北邙山、现藏洛阳古代艺术馆的《长乐公主元瑛墓志》,刊刻于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有如下内容:

神情恬畅,志识高远。六行允备,四德无违。……加以披图问史,好学罔倦。该柱下之妙说,核七篇之幽旨。驰法轮于金陌,开灵光于宝树。绡罗风靡,斧柯川流。所著词诔,有闻于世。(《长乐公主元瑛墓志》,又名《高猛妻元瑛墓志》)

石刻墓志铭的目的是为死者颂德和留名,这种对死者敬畏与重视的态度是儒家思想的反映,符合传统河洛思想的特征。元瑛是魏孝文帝之女、高猛之妻,身份尊贵。“六行允备,四德无违”,应该指“孝、友、睦、姻、任、恤”之六行和“妇德、妇容、妇言、妇工”之四德,强调的是儒家伦理的善行。鲜卑族贵族妇女的墓志明确利用儒教的伦理标准来标榜、评价德行,从侧面证明了北朝人士的汉化程度之深。同时,老子被称为“周柱下史”,《庄子》的核心为内七篇,“该柱下之妙说,核七篇之幽旨”指道家老庄学说,而“驰法轮于金陌,开灵光于宝树”明显是佛教用语。这短短几行人物评价,儒释道都有涉及,成为这个时期的人们在不同思想和不同文化出现大融合的有力实证。

北朝的汉族与胡族在文化上由冲突、抗争走向融合和统一。民族融合使原本为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北魏演变出正宗中华王朝的风貌。迁居洛阳的鲜卑人很快汉化,经过三十年的历程,迁居中原的北魏鲜卑民族也基本完成了全盘汉化的过程,开始以中国正统自居。至此,河洛地区众多民族在共同的经济基础和思想基础上,互相影响,逐渐融合成一个新民族,为中国带来新的气象。受民族融合的影响,河洛地区的语言表现、生活习惯等方面,特别是思维方式上产生巨大变化,对于不同区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包容性和接受性也大大增强。多元文化的长期渗透形成了河洛思想中兼容并蓄、平等开放的独特社会心理。

大交流与大融合的趋势,从民族扩展到宗教,再到思想,其影响力直接作用于初唐,使自信、开放与包容成为初唐的文化精神。李世民所说的“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10]卷198,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异民族元素与汉民族固有的文化元素交织融合,开放性地引进和吸收,大胆地改革与创新,为开元盛世创造了条件。河洛思想中民族融合性这一特质正式形成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为中华精神中的重要部分。中华文明能够源远流长、历久弥新,应该说是得益于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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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ional Integration in Heluo Ideology Indicated by Northern Dynasty Folk Songs

HUANG Ji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Hena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Luoyang 471023,China)

In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Alien invasion the central plainswhich caused great damage to civilized society,but also produced a new power of culture.There aremany primary sources in folk songs to reflect the social reality.From the initial culture conflict and confrontation,to policy mandate of the rulers,then the mixed in habitation and natural blend of various ethnics,national integration eventually became one of the important characteristics of Heluo ideology.Major fusion opened the gate of open and inclusive cultural trend of Tang Dynasty and Chinese diverse integral pattern was built on this base.

folk songs in Northern Dynasty;Heluo ideology;national fusion

I207.6

:A

:1672-3910(2017)03-0010-07

10.15926/j.cnki.hkdsk.2017.03.002

2016-09-08

黄婕(1977—),女,河南洛阳人,博士,讲师,河洛思想文化传承创新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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