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书史之印本不全取代抄本观念因素探析
——宋明以降士人知识观的影响

2017-02-23 20:12王念祖
关键词:印本宋明印刷术

王念祖

我国书史之印本不全取代抄本观念因素探析
——宋明以降士人知识观的影响

王念祖

(闽江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福州350108)

我国于公元7世纪左右首先应用雕版印刷刊印书籍,并在11世纪初攀上颠峰,自此开启了印本时代。然而无论刻印的技术如何发达,在印本时代,写书、抄书仍是产生图书、复制图书的主要手段,且在很长的时间里,印本与抄本一直并行不废。在印本时代,人们如此重视抄本,原因有三方面:一是传统士人将抄写视为敬德修业与学习的重要方式,故对抄本存有一定的信任感,反观印本既有读书不精之蔽,且刊刻谬误,致使部分士人对印本存有不信任的态度;二是受到禅宗的影响,宋明部分理学家认为文字障有碍求道,因此反对印本,认为书本要尽量少,才能直契“道原”;三是宋明新儒学以道统为正统,而随着印刷术普及后,文化市场中大量的新异、非正统的文本流行,与正统(道统)思想相抵触,导致部分士人对印刷术采取保留的态度,连带影响了对印本的观感,直接或间接地延迟了印本取代抄本的进程。

宋明理学;知识观;印本;抄本;媒介取代

引 言

我国于公元7世纪左右首先应用雕版印刷刊印书籍,大约在11世纪左右攀上颠峰,自此开启了我国的印本时代,印本也逐渐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最常使用的知识传播媒介[1]。然而,无论刻印的技术如何发达,在印本时代,写书、抄书仍是产生图书、复制图书的主要手段之一[2]。美国学者周绍明(Joseph P.McDermott)利用日本学者井上进和胜山稔对《中国古籍善本目录》的统计,指出在其所收录的56 787种古籍中,有9%为稿本,12%为校本,30%为抄本,从而推论出:直到16世纪后期,印本才完成了对抄本书的大规模取代[3]40-46。尽管学界目前对书史中的印本取代抄本的确切时间并无定论,对周绍明的推论也持保留的态度[4],但对印本盛行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抄本仍经久不衰的观点,则多表示赞同。

根据美国学者约翰·迪弥克所提出的媒介取代理论,新的媒介出现以后会对原有媒体产生排挤效应,满足相同需求的媒介之间会被取代[5]。若以此为思考点,笔者不禁好奇,与抄本相较,印本无论是在承载知识的功能性方面,抑或是在书籍的复制生产效率上,都具有极强的取代性。但何以在印刷术大行之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抄本不但仍与印本并行不废,且具有如此重要的份量?

关于这个印本对抄本的媒介取代问题,一般学界或从市场与经济环境的视角进行讨论,如周生春与孔祥来利用现代经济学方法,对宋元两代8种书籍之刊印和销售价格的数据进行分析,指出宋元时期全国性的雕版图书统一市场尚未形成,在缺乏规模经济的前提下,印本的页均售价明显高于抄本,是抄本与印本长期并存的主要原因[6];前述美国学者周绍明,除了指出“成本”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外,也指出由于明朝中晚期对考试用书、应试手册和某些应酬、娱乐之作(尤其是小说)的需求出现巨大增长,出版市场渐趋成熟,产生了规模经济,促使印本书大量大规模地取代了抄本[3]61-65;此外,亦有学者从当时的政治、社会,以及抄本本身所具备的特殊性进行探讨,如杨虎与王伟便指出历代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控制,往往对民间雕印公布种种禁令,以及藏书家们“秘惜而藏”认为将藏书“鬻及借人为不孝”,致使抄书成为知识传播的主要途径[7];肖东发则指出:原书并无刻本,或是原有刻本但已失传,只有抄本流传,以及函札、日记、古代的业务手册(如《布经要览二卷》)等,因不具刊刻价值,故只有抄本流传[8]。

综上所述,目前学界对印本取代抄本此问题的相关讨论,无论是从经济、政治、社会的视角,抑或是从抄本本身所具备的特殊性着手,皆是通过外部因素切入,较少有人从内部因素,亦即宋明新儒学对士人“思维”、“观念”所产生之影响,进而对知识媒介间之“不全取代”进行探索。据此,本研究乃从宋明以降士人之思维观念入手,从知识观的视角,对我国书史中的印本不全取代抄本之观念因素进行探析。

一、儒家思想的重点与宋明新儒学

所谓的“知识观”,指的是人们看待知识的观点、态度。若从中西哲学的视角观之,自古以来中西的“知识观”便存在着极大的不同。在西方,诚如苏格拉底(469-399B.C.)所说:“知识即道德,知识可教,因此道德可教。”[9]据此,明显可以得知西方将知识视为“第一义”的,西方哲学的重点在于,为知识而知识,以对待自然的方法对待人事,采取逻辑分析的态度,作纯粹理智的思辩,而与真正的道德无关。与此相较,中国哲学最大的重点则在于“生命”与“德性”,其出发点是敬天爱民的道德实践,是践仁成圣的道德实践,而其实践的方式主要是在政治上表现善的理想[10]13。因此,儒家思想十分重视道德人格的实践,将个人的自我实现,视为是建立理想社会的必要手段,而这自我实现与社会建构的关系,其实就是“内圣外王”[10]13。换句话说,在中国,知识是“第二义”的,仅仅是作为道德实践的重要媒介。

而从中国学术史的发展历程观之,宋明时期产生了所谓的“新儒学”。“新儒学”所以产生,主要是为了因应佛道两家思想的挑战——随着东汉时期佛教的传入,与李唐时王室对道教的奖掖,中国的儒学发展到宋初,已不得不面对佛道之学的挑战[11]。为了因应思想界的这种状况,士人们进行了种种复兴儒学的努力:宋初时,柳开、王禹偁等人继承了韩愈的志向,开启了北宋排斥佛道运动的先声;到了仁宗庆历前后,孙复、石介、欧阳修、李觏等儒家学者纷纷著文,从不同方面力排佛道之学,形成了一股反佛道的社会思潮[12]。正是在儒家抗拒佛道的过程中,欧阳修、李觏等人也开始认识到儒学自身的理论缺陷,进而吸收佛道之学的思想,藉以充实儒家本身的理论,乃至到了周敦颐之后,新的儒学体系得以渐次构建完成[13],并逐渐确立了经由意诚而心正,心正而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此一“内圣外王”之功夫路径(知识观)[14]。

正是这种“内圣外王”的观念,奠定了道德学问不徒以养身、更当以济世的责任感。从而使得“书”,具备了不同于西方的重要意涵——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书”与其说是“传播知识”的工具,毋宁说是“臻于至善”的媒介。这一点可以从熙宁二年(1069)神宗问安定高弟刘彝(1017-1086):“胡瑗与王安石孰优?”时,刘彝对儒学的界说得到证明,他说:

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文、有用。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15]

其中的“文”指的正是与儒学直接有关的文献,且不仅仅限于原始经典,还扩大到经、史、子、集各方面。而也正是基于此,在传统士人的知识观中,印刷术(复制知识的技术)之所以值得重视,并不是因为印刷术本身体现了科技的进步,而是因为藉由印刷术的发展加快了知识的传播,对“求道成圣”产生了积极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雕版印刷工艺在中国发展到如此伟大、极致的高度,但在史料中关于印刷术的直接记述所占的篇幅却极为有限的原因。而也正因为有文化的人对印刷术并不一定抱持着绝对正面看法,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也连带影响其对于印本与抄本的态度。

二、宋明以降士人知识观的影响

(一)重视“经典”与”抄写”知识观的影响

于宋明两代发展的“新儒学”所以“新”,在于发展了“理”的理论,并以此来对抗佛家“空”的教理[16],而“此理非仅为意度或抽象”,其不仅表现于具体事物之中,且作为事物本体之形上而存在,并赋予事物真实性与普遍性[17]。据此,朱熹得以构建出一条藉由理解具体事物,进而探究天理的成圣路径,这样的路径一般称之为“格物致知”;也正是在这样的思维下,“读书穷理”成为程朱一派(道问学)理学家们“求道”极为重要的法门。

然而,重视读书并不代表对所有的书都鼓励阅读,而是唯有经过筛选、能成为经典之书才值得阅读。但随着印刷术的广泛使用,开始有人抱怨印本一多,人们读书不细。“成书容易其质量是否精纯”、“妄议不利实践”等看法,皆成为支持他们抱持疑虑态度之理由。如朱熹便在《朱子语类》中记下了一些反对印本的言论,他说:

今缘文字印本多,人不着心读。汉时诸儒以经相授者,只是暗诵,所以记得牢,故其所引书句,多有错字。如孟子所引《诗》、《书》亦多错,以其无本,但记得耳。[18]170

又说:

今人所以读书茍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18]171

尤其是传统士人普遍认为,掌握一部书的最好方法是用笔抄录一遍。南宋的藏书家龙袤(1127-1202)便曾手抄书籍达三千余卷[19];洪迈(1123-1202)则是手抄了三份《资治通鉴》,一份用来研究其错误和成就,一份用来学习其文体,另一份用来掌握其中的学问[20];苏轼(1037-1101)则是手抄《汉书》三次[21];明代的藏书家焦竑(1540-1620)只要读书时读到好的事迹,或是特别好的见解,就会抄录下来保存在他的著作中,方便学习[22]。

而因为印刷的盛行与印本的出现,一方面影响了传统士人以抄书为读书的习惯。为此,不少士人心生警惕,如叶梦得(1077-1148)便指出:

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摹印之法,人以藏书为贵……学者以传录之艰,故其诵读亦精详。……国朝淳化中,复以《史记》《前》《后汉》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灭裂……[23]74

元人盛如梓便也喟叹:“……昔州郡各有刊行文籍,寰宇书目备载之,虽为学者之便,而读书之功,不及古人矣!”[24]而叶昌炽(1849-1917)“古人得本皆亲写,至与贫儿暴富同。雕印流传千百部,置书虽易马牛风”[25]之论,更说明了在抄本时代,士人读书学习有如同朱熹《训学斋规》提出的“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手到”——因为图书的复制、知识的传播困难,反而诵读亦精详;而在印本时代,由于图书不假传抄誊录,因此士人们未经劳力用心,故就阅读成效而言,印本远远不如抄本。

另一方面,印本崛起后,按叶梦得所说:“多以柔木为之,取其易成而速售”[23]74。既然“易成而速售”,一般多难兼顾质量,加上“明人刻书有一种恶习,往往刻一书而改头换面,节删易名”[26],故宋明以降之士人不但并未因印刷的发达而减低对抄本的重视,且因历代藏书家们对藏书“多手自缮录”,且精心校雠,其抄本之精良,诚可“一其文字,使学者不惑”[27],使得士人对抄本保持了一定的信任程度。清人黄丕烈(1763-1825)“勿谓书有宋刻,竟废旧抄也”、“勿以世有刻本而薄钞本为不必观,其信然哉”[28]之语,即为传统士人未因印本兴起而放弃信任抄本之明证。

除此之外,印刷术的发展也降低了个人著述传播的门槛,“诸说并存”随着印本的大量增加而快速传播,导致读书人在筛选时发生了困难,遂产生了“蔽塞圣人之道”的问题。服膺程朱的明代理学家罗念庵便在《答戴伯常》中提及:

今世著书满家,甲可乙否,使人莫知取的。有圣人起,必将付之秦火,以反躬实践为先。一切智足以先人,言足以文身者,皆沮焉而莫之张喙,然后乃为还淳返朴之俗。[29]

耿极(生卒年不详)则在《孙征君先生日谱序》中说:

……中古人渐多,书亦渐多,生其后者之拘缚转甚,岂非中古之书增中古之蔽哉……是故理学自秦火之后,暗而还明,见知闻知,至程朱而圣人之真境渐出。[30]

因此,可以说部分传统士人对于印刷术及印本,是抱持着较为不信任态度的。

综上所述,可以清楚得知,一方面程朱道问学一派的知识观虽重视“读书穷理”,但其读书并非是“第一义”的,其充其量只是作为求道的手段,故仅仅重视“经典”之阅读。而随着印刷术的普及,一方面印本一多导致读书不精,故对印本采取了较为保留的态度;另一方面,由于宋明士人的知识观将抄写视为有效学习的方式,连带导致对抄本存有相当的信任。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印本取代抄本的困难度。

(二)“直契道原”知识观的影响

根据黄宗羲在《宋元学案》中的说法,宋明理学的发展,除了程朱的“道问学”一脉外,还有以陆九渊、王阳明为主的“尊德性”一脉。与道问学强调的“格物穷理”相反,尊德性受到禅宗的影响,因此,从“心即理”出发,认为格物就是体认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31]。故而主张不必多读书,也不必忙于考察外界事物,只要去此心之蔽,就可以通晓事理。所以,尊德性一脉主张“养心神”是最重要的,认为读书并不是成为至贤的必由之路。

事实上,尊德性一派其实也并非真的主张完全束书不观,否定一切经典注疏的价值。只是因为下逮明代,由于元明以来朝廷科举限定用《四书集注》取士,朱子博览之训也随之深入人心。而由于一般学者未若朱子一般明了“泛观博览”,恐会导致“支离”之弊,又或者只是心在官宦之途,而非成圣之路,故而导致王阳明等人为矫程朱末流之弊,遂对“读书穷理”之说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如王阳明便说:

程氏四传而至宋,文义之精密又孟氏以来所未有者。其学徒往往滞于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矣,而其为学亦未离乎言语文字之末,此则嘉定以后,朱门末学之敝,而为有能救之者也。[32]

为了要矫朱学末流之敝,明代思想家们矫枉过正,反将“尊德性”之面开拓到了尽头,于是,对读书穷理之说便从“怀疑”走向了“否定”的态度。如陈献章(1428-1500)便说: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33]53

又说:

人之所以学者,欲闻道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则求之吾心可也。恶累于外哉!此事定要觑破。若觑不破,虽日从事于学,亦为人耳!。[33]70

王阳明的高徒王畿(1498-1583)也说:

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后世学术,正是添的勾当。所以终日勤劳,更益其病。[34]

直到明末最后一位理学大师刘宗周(1578-1645),即便主张调和“朱陆”,但在读书与成圣与否的关系上,依然是偏向王阳明的说法,认定唯有“静坐”,才是穷理的唯一法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说:

静中自有一团生意不容已处,即仁体也。穷此之谓穷理,而书非理也。集此之谓集义,而义非外也。今但以辨晰义理为燕越分途,而又必假读书以致其知,安知不堕于义外乎?[35]

也正因为受到这样的影响,这部分理学家不仅对于承载知识的“书”,觉得可有可无,更重要的是,其对于印刷术与印本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态度。如陈献章竟在毫不掩饰的《宋史·道学传序》中提出一种委婉赞成秦火的议论,他说:

自炎汉迄今,文字记录著述之繁,积数百千年于天下,至于汗牛充栋,犹未已也。许文正语人曰:“也须焚书一遭”。此暴秦之迹,文正不讳言之,呆何谓哉?……其论著之言,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36]

换句话说,对陈献章而言,知识有两种性质,一种是求之吾心而得的,一种是求之书本而得的。前者是实在的知识,后者则有耳目支离之弊。而由于印刷术的发达,造成了印本“泛滥”,产生了耳目支离之弊,为了排除此“文字障”,乃至于竟对秦火焚书生出了同情之心。

除了陈献章之外,王阳明竟也有类似赞成秦火的观点,认为只要是“志在明道”,那把反经叛理之说取而焚之,实合于孔子“删述”之意,他说:

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教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37]

影响所及,这部分士人们不但对抄本抱持着保留的态度,对于印刷术与印本更是采取不接受的态度,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印本取代抄本的门槛。

(三)强调“正统”知识观的影响

儒家的思想发展,在唐宋之际发生了一个转向,根据钱穆的统计,在唐以前多是“周孔并称”,但到了宋以后,则多以“孔孟并称”[38]。这样的改变,其出发点固然是为了针对佛教的挑战——佛教的挑战并非来自政治、文教制度等“法统”,而是来自“生命意义”方面。因此,为了因应佛教的挑战,宋儒以“孔孟并称”来突显儒家的“心性”之学,藉以与佛教的“传心之法”有所区别。但其结果却是直接促成了传统儒家,从强调政统与道统彼此相结合的“政教合一”,走向新儒家的独尊“道统”——周公不仅仅是儒家经典中的“圣人”,最重要的是他具有“政治”身份,是上古社会的立法者,而孔子最多只是“素王”,孟子则甚至不具有政治身份。换句话说,在“孔孟并称”时期,更多强调“内圣”的一面,这便促使“道统”的重要性凌驾了“政统”而成为了“正统”。

而与此同时,随着印刷术的普及,明中期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的高度,直接或间接推动了俗文学的发展。根据韩锡铎与王清原的调查统计,中国现存,从南宋到20世纪初的1 056个书坊所印的小说,仅有4家是存在于明嘉靖之前,其余都活跃于1520年以后,且其中有98%印刷于16世纪中期之后[39]。影响所及,不但印本的类型已经与宋代有了极大的不同,包括了极多娱乐和想象的作品,甚至随着“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虽逾制犯禁,不知忌”的社会风气日盛,还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情色小说,如《金瓶梅》、《绣榻野史》、《僧尼孽海》等[40]。而在以道统为正统的精英文化知识观主导下,宋明部分士人实在无法容忍这些“非正统”书籍的印行刊发,乃至于抱持着激烈的反对态度,甚至希望通过焚书的手段,来去除这些有害正统的书本。如与唐伯虎齐名的吴中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便在其《烧书论》中详细列出了20类他认为非烧不可的书[41];而随着俗文学的不断扩展,精英文化的捍卫者遂以更激烈的方式因应。晚于祝允明的黄汝亨就在《寓林集》卷七《钟山集序》中提道:

常人习于所见,学者溺于所闻,况夫世之经生家,识迷训话,心摇得失,眼障玄黄,而贾人以文为市,又秦火所不能烬。[42]

到了明末清初之时,这一类激烈的言论更为集中。艾南英(1583-1646)甚至提出希望借助公权力的介入:包括慎选师儒,或是一切文籍都要上司批准才能印行,或是烧书,以改善文化界之浮滥混乱的风气,他说:

至于子书之诡诞,禅灯之荒谬,六朝之排腐,尽焚其书,不以引污士习,而举业选亦准是为去取,因以补教官及督学使之所不及,庶几人心正而风俗醇,乱臣贼子必不接踵于世矣。[43]

黄宗羲也在《明夷待访录》中提到有八九类书不许传刻,已刻者要把印板追回来烧掉,他说︰

时人文集,古文非有师法,语录非有心得,奏议无梓实用,序事无补史学者,不许传刻。其时文、小说、词典、应酬代笔,已刻者皆追板烧之。[44]

更有甚者,还将秦始皇的焚书视为是“善政”,藉以支持自己凌厉无比的焚书主张,如才子金圣叹(1608-1661)便他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提出了非常激烈的言论:

是故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作书,圣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书,其人可抹,其书可烧也。何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破道与治,是横议也。横议,则乌得不烧?横议之人,则乌得不诛?故秦人烧书之举,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45]

金圣叹把孔子与秦始皇相比拟,不但将孔子的“删书”等同于“烧书”,更将二人称为知识世界的大裁判者,都是能去除有异于正派的“治”与“道”文字的能力者。孔子若地下有知,不知做何感想?而金圣叹并不以此为满足,接着还强调自己所以删《水浒》,其实也是效法孔子与秦始皇的工作。换句话说,以“删书”作为“焚书”正是他为维护“正统”所行的“圣人之道”。

而从上述的讨论中,一方面,可以看到随着印刷术的大行,俗文化已形成了其市场基础;另一方面,文化市场中大量的新异文字,与大量的“非正统”文本的流行,虽然使得社会上的思想更为多元,但不可避免地也会因此产生刊本一多,各种意见纷起,使得思想混乱,无法道一同风,动摇社会秩序,且对精英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对于精英而言,他们认为只有文以载道典籍才值得阅读,太多非正统的印本破坏了思想、文化、学术、政治的正统秩序。面对如此情形,知识分子除了以激烈的言词痛斥印刷术普及后所带来的“乱象”之外,或多或少也会影响他们对印本的观感,间接延迟了印本取代抄本的进程。

三、结论和余论

本文的研究结果指出:一是传统士人将抄写视为是重要的学习方式,故对抄本存有一定的信任感,而印本一多导致读书不精,且刊刻谬误,致使部分士人对印本存有不信任的态度;二是受到禅宗的影响,宋明部分理学家认为文字障有碍求道,因此反对印本,认为书本要尽量少,才能直契“道原”;三是宋明新儒学以道统为正统,而随着印刷术普及后,文化市场中大量的新异、非正统的文本流行,与正统(道统)思想相抵触,导致部分士人对印刷术采取保留的态度,连带影响了对印本的观感,直接或间接地延迟了印本取代抄本的进程。

而通过这样的分析,笔者想表达两点延伸的想法充作余论。首先,笔者并非否定印刷术的发展对文化与社会等各方面所带来的贡献,或者认为传统文化阻碍了印本或出版的发展,而是想说明历史从来不是单线思维统一向前迈进的,人们若仅仅是从远处观之,往往只能看见历史进展的大趋势,而忽略了在这样的大趋势内部,往往包含多种方向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力量。随着时代的不断向前推移,这些力量有的转向与大趋势相同的方向,有的则是慢慢减弱终至消弭得无影无踪,但不能说这些力量并不存在。研究者唯有重视这种不同的力量,思考这些力量背后未被满足的需求,才能更全面、更无缝地完成媒介的取代或转换。

其次,顺着这样的思路笔者想指出:尽管科技的进步与发展直接促成了媒介的转换、取代,如“书”便经历了从“简牍”——“卷轴”——“册页”——“电子”等阶段。但媒介之间的转换与取代,却不仅仅与各式媒介本身功能的雷同性有关,也与使用者的使用习惯、思维观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技术性的应用以及接受与否,在某种程度上仍取决于使用者的意愿,而使用者的意愿实与使用者所身处的文化土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若以我国书史中印本不全取代抄本的情况作为参照,思考当前电子书对纸质书的取代,可以明显发现这二者之间的转换绝不仅仅是技术或媒介的转换,同时也是文化的转换——读者在纸质书的使用习惯、思维观念等各方面需求,诸如纸质书的阅读体验、纸质书所具备的“书香”、“秀才人情纸一张”,乃至于“藏书”的文化象征、“敬惜字纸”的信仰崇拜等功能,其实并未被当前的电子书发展所满足。据此,对于当前数字出版转型的相关研究,或许应该更多着重于从文化研究的视角进行更深入的探索,则对于复杂事相的掌握及转型过程的理解可望更臻于完整。

[1]钱存训.书于竹帛:中国古代的文字记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1.

[2]肖东发.稿本·抄本·写本——再谈印刷技术发明后的抄写本书[J].图书馆学刊,1984,(3):59-65.

[3][美]周绍明.书籍的社会史——中华帝国晚期的书籍与士人文化[M].何朝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何朝晖.另一种“书史”[J].读书,2010,(5):75-81.

[5]DIMMICK J W.Media Competition and Coexistence:The Theory of the Niche[M].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3:142.

[6]周生春,孔祥来.宋元图书的刻印、销售价与市场[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1):31-44.

[7]杨虎,王伟.手抄本书在印刷时代存在的历史因缘探析[J].出版发行研究,2003,(7):76-79.

[8]肖东发.印刷术发明后的抄写本书[J].赣图通讯,1983,(3):52-57.

[9][德]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M].赵复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02.

[10]牟宗三.中国哲学的重点何以落在主体性与道德性[M]//中国哲学的特质.台北:学生书局,1998.

[11]唐君毅.略谈宋明儒学与佛学之关系[J].哲学与文化(台湾),1976,(1):5-9.

[12]钱新祖.新儒家之辟佛——结构与历史的分析[J].鹅湖月刊(台湾),1984,(2):10-17.

[13]余英时.从宋明儒学的发展论清代思想史[M]//历史与思想.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6:90.

[14]周群振.与林安梧教授关于“内圣外王”问题的讨论[J].鹅湖月刊(台湾),2005,(7):13-19.

[15]黄宗羲.宋元学案[M]//万有文库本:卷1.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26.

[16]陈荣捷.朱子集新儒学之大成[J].宋学研究(台湾),1973,(1):66-69.

[17]李泽厚.宋明理学片论[M]//中国古代思想史论集.台北:三民书局,1996:254.

[18]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0[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19]李玉安,陈传艺.中国藏书家辞典[K].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89:90.

[20]何孟春.燕泉何先生余冬序录[M].长沙:岳麓书社,2012:10.

[21]新浪.王羲之窃读《笔法》与苏东坡三抄《汉书》[EB/OL].(2014-10-28)[2016-11-20].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dc5a8301000bn3.html.

[22]梅广.钱新祖教授与焦竑的再发现[J].台湾社会研究季刊(台湾),1998,(3):1-37.

[23]叶梦得.石林燕语:卷8[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1.[24]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中之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5:18.

[25]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1[M].上海: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14.

[26]叶德辉.书林清话:卷7[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182.

[27]张高评.宋代雕版印刷与传媒效应[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45-57.

[28]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114;414.

[29]罗洪先.念庵文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5册,卷3.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50b-51a.

[30]耿极.孙征君先生日谱序[M]//孙奇逢.孙征君日谱录存.续修四库全书:第55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6.

[31]牟宗三.宋明儒学的问题与发展[M].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3:51.

[32]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卷四[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168-169.

[33]黄宗羲.明儒学案[M]//万有文库本:卷5,册1.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

[34]王畿.王龙溪语录:卷16,册3[M].台北:广文书局,1977:66.

[35]黄宗羲.答叶廷秀[G]//明儒学案:卷62,册12.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64.

[36]陈献章.道学传序[G]//陈献章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7:20.

[37]玉守仁.传习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8.

[38]李宣侚.“道统”与“正统”之间[J].二十一世纪(香港),2001,(6):137-142.

[39]韩锡铎,王清原.小说书坊录[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96.

[40]张瀚.松窗梦语:卷7[M].北京:中华书局,1997:139.

[41]祝允明.烧书论[M]//黄宗羲.明文海:卷88.北京:中华书局,1987:860-861.

[42]黄汝亨.寓林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369册,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45a.

[43]艾南英.童乐轩初选序[M]//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第72册,卷九.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12.

[44]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l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13.

[45]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序[M]//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2-13.

Study on Concept Factor of Incomplete Substitution of Printed Books for Transcribing Paper in Books History—The Influence of the Sholars Intellectual View Since Song and Ming Dynasties

WANG Nian⁃zu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Minjiang University,Fuzhou 350108,China)

In the 7thcentury,China is the first country using block printing and climbed to the top.Henceforword China enter the printed books’era.In this era,however,the main means of producing books are writing books and transcribing books.And printing books coexists with transcribing books for ages.Why people still attach importance to transcribing books in the printed books’era.This paper research the sholars collection of essays in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y to find out:1)traditional sholars take transcribing books as important ways of learning and distrust printed books for occational mistakes;2)traditional sholars think prin⁃ted books as bush for them to seek after truth;3)printing makes lots of unorthodoxy books popular which con⁃flict with orthodox ideas,which impact the process of printed books displacing transcribing books.

Song-Ming Neo-Confucianism;knowledgetheory;printed books;transcribing books;inter⁃mediary substitution

K103

A

1009-1971(2017)04-0081-07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7-04-27

王念祖(1973—),男,台湾台北人,副教授,博士,台湾南华大学华文趋势出版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出版史、数字出版、出版管理研究。

猜你喜欢
印本宋明印刷术
2021年版ICMJE推荐规范的更新内容
预印本学术交流体系参与主体权益调研与启示
开放融合环境下预印本发展态势分析*
印刷术的发展
印刷术
德国的印刷术与禁书展
去郊游
试论潘平格对宋明以来“万物一体”说的转进
宋明蒙学中的音乐教育对当代儿童音乐教育的启示
小猴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