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2017-02-23 03:28袁桔
参花(上)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说

袁桔

从父亲让我送他去医院,到父亲离开我,仅仅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还来不及接受他突然离去的事实。接着我用白酒给他擦干净身子,穿上母亲二十年前就为他做好的墨绿织绵团花棉袄、棕色散腿宽腰棉裤,黑帮白底老头棉鞋,戴上他的黑呢帽子,他就像一棵青松一样,静静地躺在灵车里。那天,天上一直下着中雨,我领着父亲坐车回南湖新村,最后看一眼他东北的家。

其实父亲不是东北人,他的老家在浙江省宁海县,小的时候,我和妹妹们常常听父亲给我们唱越剧。伴着那清悠婉丽、优美动听的越剧,我们禁不住就会问起爷爷、奶奶。正唱得投入的父亲便会停下唱段,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那时父亲离家已经好多年了,他想他的父母、哥哥姐姐,想越剧,想竹林,想桔园。自从抗美援朝参军离开浙江到东北后,他就再没回去过,回家对他来说只能是一种奢望。失去人身自由的父亲,只能从爷爷写给他的信中来慰藉思乡的情怀。

父亲从小就喜欢看越剧,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西厢记》等片段,他都能背着唱下来,在父亲的心里早就埋下了想当一名戏剧导演的种子。可是考大学时,父亲跟爷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爷爷让父亲学财经,坚决不同意他上戏校。在当时的社会,唱戏是不被人重视的,要想靠唱戏养活自己太难了,父亲和爷爷两人几天不说话。后来在奶奶的建议下他学了中文,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父亲一上大学就表现出了文学方面的才华,受到当时教父亲散文写作的于在春老师的欣赏,他常把父亲写的文章当成范文读给学生们听。于在春老师当时在上海《文汇报》上创办了《阅读与写作》栏目,他邀请父亲给他当助理编辑,父亲从此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一边当编辑,一边写作,开始发表文章。

正当父亲憧憬着当一名作家时,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南京大学也积极响应祖国的号召,在全校开始了征兵工作,所挑选的都是学校里优秀的人才。父亲在申请参军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既对刚刚开始的南大生活恋恋不舍,又为自己能够成为一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而感到自豪,他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习,响应了保卫祖国国防的号召。他写了一篇《做祖国的哨兵》的文章,以坚定自己报效国家的决心,文章中写道:“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南大,我做了南大人虽然还不满一年,但我和这里的一沙一土都有了感情,在快要走的这些日子里,感触特别深,十个月来的南大生活是够令人回味的,我舍不得离开南大,但我终于离开了。我爱祖国,我感到祖国的可爱,在于她是千万个可爱的家,千百个可爱的学校组成的,要可爱的祖国长春,就得先使千万个可爱的家、千百个可爱的学校有着和平宁静的生活。我看过被帝国主义侵略者破坏的满目疮痍的国土,我觉得响应祖国的号召,报名参加军干校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离开了南大,做祖国的哨兵,也就是长期给南大站岗,跟南大,跟家永远息息相关。”父亲从不提抗美援朝雄纠纠跨过鸭绿江那一段光辉的历史,后来我在整理父亲手稿时看到他对自己当志愿军的感受时有这样一段话:“坦率地说,我曾经是志愿军行列中的一员,在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朝鲜战场上,也的确热血沸腾过,出生入死过,但我并没有和敌人刺刀见血搏斗拼杀,我只不过是一名随军记者,我是凭借战友们血染的风采而沾了光的,马尾拴豆腐,不值一提。”

父亲在战场上没有成为一名英雄,让他感到遗憾。然而令父亲感到欣慰的是,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所有的军人都要转业,政策规定参军前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父亲已经升上了参谋,当时他本可以留在部队工作,但想要成为一名作家的热情又一次在父亲的心中燃起,他决定从部队转业,重新参加全国的高考,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被东北师大中文系录取。进入学校后,父亲把全身心都扑到文学创作上,他大量地阅读中外名著,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1956年,他的第一篇小说《攀月亮》发表在《长春日报》上,后又被《鸭绿江》杂志转载,这篇小说让他在东北的文学界一下子成了名人,同年,他被吸收为吉林省第一批作家协会会员。父亲在学校当选为班长、团支书,此时,父亲对于当官毫无兴趣,他只想着他的小说,他辞掉了班長、团支书的职务,与张少武、曲瑞瑜等六名同学组成了东北师大第一个“文学创作小组”,一起讨论写作中遇到的问题。

1957年,生活又一次跟父亲开了个玩笑,在他大学即将毕业时,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到德惠县一中当了一名更夫。当一中那些爱好文学的学生们得知父亲是一位作家时,都来收发室向父亲请教,精神的负荷像一方磨盘死死地扣压在他的脑门上,父亲为难了好一阵子,尽管为难,他还是偷偷地为学生们进行写作上的指导。有人发现父亲不好好当更夫,而是教学生写作,写某些人认为大毒草的东西,你不是教学生写作吗?这回派你去五台公社浮家桥劳改农场喂猪。十九圈刚出生十五天的小猪仔,由父亲一个人管。父亲早晨三点起床,到厨房挑来猪食,挨个猪圈倒,猪吃完了再把猪圈收拾干净,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父亲没有别的衣服,只有部队发的棉袄,棉大衣,衣服穿了那么多年,里面的棉花都打络了,根本挡不住寒冷,睡觉时就躺在板铺上睡,手脚上长满了冻疮。不管多冷,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父亲必须再起来一遍,轰起老母猪,他怕老母猪压死小猪。就这样父亲养的猪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而劳改犯养的猪成活率才百分之三十。养好的猪在过年时被送到屠宰场,几百头猪要走九十多里的路,这些猪一点都不好管,它们到处乱跑,急得父亲满头大汗。当地的农民滕大爷看到父亲不会赶猪,就偷偷地过来帮助父亲。滕大爷是给生产队看瓜地的,平时经常有人到瓜地偷瓜吃,父亲的猪舍离瓜地特别近,他不但不偷,更不让自己养的猪去践踏瓜园。父亲的行为感动了滕大爷,他偷偷地把赶猪的经验传授给父亲。滕大爷告诉父亲一开始赶猪时,要甩开鞭子猛赶它们,等走了一个小时后,猪累了,跑不动了,再放松点,走到桥上时,如果听到后面有汽车开来,就得在汽车到来前把猪赶下桥,免得猪被冲散了,父亲按照滕大爷教给的经验,把猪一个不少地送到了德惠屠宰场。

当地的农民看到父亲有文化,人品好,深受他们的信任,被农民选为五台公社卢家大队售货员。他手中的一杆秤,秤杆秤砣枰盘秤钩,很简单的工作,干起来就不简单了,秤杆上秤星讲量,称秤时,压星里亏顾客,压星外亏卖家。春季,是农民买大粒盐下酱时节,供销社拥拥挤挤,人头攒动,一大长方木槽子食盐,父亲就那么一秤一秤,一天得称出十来槽,上万斤。父亲眼中有秤,眨眼就讲量,手中的秤飞快地甩,这时秤盘往木槽子里一插一舀,眼睛就下意识模糊出一种感应,这一堆这一块几斤几两,有点儿误差也紧贴边,不过头高头低罢了。

人的命运是难以预测的,正当父亲一心一意地为农民当好售货员时,右派平反落实政策,使得父亲这批受迫害的人又有了新的机遇。父亲被调到《长春》月刊当编辑,他毫无保留地把在文学创作中积累的宝贵经验介绍给年轻作者,耐心地指导他们写作中遇到的问题。有一个叫王琦的文学爱好者,在榆树县银行搞信贷工作,他熟悉农村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事兴衰,和农民们共同感受着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使他产生了写作的冲动和欲望。把写的作品寄给父亲,父亲看过他的作品后,觉得他的作品立意和构思都很准确,事是写了,但有些哕嗦、堆砌,有的该点到的没有点到,作品的味道还不够醇厚。父亲就拿来与他写作风格相似的作家的作品给他看,指导他怎么改。在父亲的指导下,他的小说终于在《春风》发表,并被《小说月报》选载,还获了奖,父亲给他的小说写了评论。为了这些年轻的文学爱好者,父亲没有时间搞自己的创作,但他毫无怨言。这些爱好文学的作者们,仿佛就是他呈现给人们的另一种创作。

在给作者发表作品时,父亲只看稿子的质量,从不看这个人的官职。因此,父亲也得罪过某些大人物。有一个主管文化的上级领导,总拿着他那又臭又长的稿子让杂志社给发表,杂志社没有人敢不用的。就在父亲要退休之前,那个领导又把他的稿子拿给父亲,让父亲给他发表,被父亲严辞拒绝了。其他人都劝父亲,连杂志的主编都不敢拒绝,你怎么敢同这样的人较劲呢,不怕吃苦果子吗。父亲说搞文学的要对读者负责任,让读者感受到生活的美好,而不是糟粕和垃圾。晚年的父亲在谈到当编辑的感触时说,编辑多多少少掌握生杀予夺的小权,对难以计数色彩缭乱的长制短什,俨然是一道森严的关口,这也就不可避免地招惹是非,带来各种各样的苦恼。编辑,又总是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无名英雄,英雄无名。名利二字,与编辑沾不上边,贴不上边。

我在整理父亲的箱箧中翻出几封信笺,再次展读,不禁又是泪帘遮眼。父亲在为《中国作家三千言》而作的《我看小说里》这样写道:

天理良心

人情世态

海天际会

混沌乾坤

镜花水月

亦幻亦真

父亲袁庆望,笔名于艾浙,浙江省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大学、大连舰艇学院肄业、东北师范大学毕业。1956年加入东北作家协会。相继担任《春蕾》文艺副刊编辑,文汇报《阅读与写作》副刊编辑,旅大军事部参谋。东北军区政治部报社编辑、记者,农场猪倌,建筑工程队工人,农村供销社售货员,县文化馆馆员,吉林省文联《长春》文学月刊编辑,吉林省作协《小说与故事》月刊主编,《作家》杂志小说组组长,吉林省作家进修学院导师。1997年获得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吉林省作家协会联合“多年来为吉林省文学事业做出的贡献表示崇高敬意”的特别纪念奖,2009年建国60周年大庆,中国作家协会授予父亲从事文学创作60年荣誉证章和证书。

父亲194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水妹子》《攀月亮》《叶飘子》《半淡斋惊梦》等,另外发表《写在小说边上》《红丝绳》等评论、诗歌数十篇。父亲离开南京后被分配到东北军区政治部当了一名记者。从此后父亲再没有离开过东北,他在东北整整生活了61年,他深深地爱上了滔滔松江水,莽莽黑土地,爱它那夏日凉爽的风,冬天洁白的雪,爱它的二人转,爱它的酸菜炖粉条,更爱那充满着浓浓人情味的东北人。

东北这里成了父亲的第二故乡。他爱东北的风土人情,東北的语言,粉白的杏花瓣、嫩绿的榆树钱、星碎的高梁花、金黄的苞米须。父亲去世那天,尽管天上下着大暴雪,但许多与他一起共事多年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冒着大雪为他来送行,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们好人一生平安!

父亲每天骑自行车回家都要经过一片瓜地,阵阵瓜香诱惑着路过的人,别人寻寻摸摸到瓜地去摘瓜,偷瓜,父亲路过时连看都不看。他的这一举动感动了看瓜老人,看瓜老人摘了一兜子瓜站在地头上等着父亲。七几年化肥还没被推广使用,卢家大队的农民并不接受化肥,父亲就把公社分给他的一块种高梁的自留地上撒了点化肥,到了秋天收获时,高梁红红的,穗大饱满。县里检查团来问这两垄高梁地是谁种的,咋长得这么好,农民们都说是下放到这儿的右派种的。虽然父亲不会种地,但他有文化,接受新生事物快。逐渐地,农民也开始接受,并取得了大面积的丰收,甚至连自家的自留地都撒上点。在父亲来以前,卢家大队一个大学生都没有,读书的孩子很少,他们看到父亲有文化,是大学生,做什么事都很聪明,农民们也决心改变自己的面貌,他们送孩子去上学,在父亲的影响下,这个村子出了好几个大学生。

有一天,母亲遇到一位中年妇女,问那个中年妇女,你是不是张晓华,那个中年妇女说,是啊。“那你认识袁庆望吧,我是她老伴,要不是听你说话的声音,看人我都不敢认了。”那个中年妇女说:“我搬沈阳都二十几年了,要不是你问我,我也不敢认你了,袁老师还好吗?”母亲说:“他去年十一月十一日去世了。”中年妇女很惊讶地问:“什么病?”母亲说:“消化道出血,一晚上人就走了,走得特别快,也没操劳着儿女。”中年妇女说:“袁老师真是个好人啊,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在他的帮助下修改发表的。那时我还很年轻,袁老师发现我投的小说写得不错,往我单位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在医院住院,他就到医院找到我,对我说,晓华你的小说改一改可以发表,当时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按照袁老师提出的意见,我改完后被发表在《作家》上,因为那篇小说,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使得我从一个单位的临时工被调到了报社工作。”这位中年妇女的话又一次把我带入到对父亲深深的思念中。

猜你喜欢
小说
何为最好的小说开场白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我们曾经小说过(外一篇)
妙趣横生的超短小说
明代围棋与小说
小说也可以是一声感叹——《寒露寒》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