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常常又去当兵

2017-02-23 03:28鄢来刚
参花(上) 2016年12期
关键词:指导员连队战友

我一九七七年初入伍,一九八。年底复员,在部队整整生活了四年时间。复员时,是我把自己的档案亲自送到民政部门去的,那位工作人员看了看,似乎惊讶地说:“怎么搞的?当过文书竟然没有入党?”我当时羞惭至极。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

复员后近四十年的时间里,晚上时不时总会做同一个内容的梦

我穿上绿军装,胸佩大红花,又去当兵了。我思索着做梦的原因,绝不是多么留恋部队、多么热爱军营的缘故,一定与我当时比一般战士机会多却没有好好把握以致一事无成而常深感懊悔有关。因为长时间的自责(其实这种自责在部队时就开始了),总用现在的眼光看过去,用经验去衡量无知,导致在潜意识里有了一种重新再来、扳回败局的想象或欲望。梦境可能就是这样形成的。下面我就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你听,看我这样分析是否有道理。

我和战友们是一九七六年岁末到达河南明港营房的。不久我们就知道,一个月的新兵训练之后,整个团即将开赴湖北汉川沉湖农场进行军农生产,不少人都有些失望。我那时经常被团部的人叫去写大幅标语,正值周恩来逝世一周年,比如“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等之类,是我常写的。我还在团部大门口的墙柱上写字

继承毛主席遗志,听从华主席指挥。先用粉笔描印,再用油漆填写,还记得是用新魏体写的,好多战友都去看,我感到十分骄傲,内心无比喜悦。一位叫尹世柱的保密员还要我为他写了一副象棋,因为那时物资匮乏,他制作了白板棋子,我就在棋子上用油漆写上兵、卒、卓、马、炮、象、士、帅,他很满意,我也很高兴。

一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大部队已经开向沉湖军垦农场:我却被留了下来,同时留下的还有一位河南洛阳的战士。我们两人暂住在团部的一间办公室里。我并不知道我留下来做什么,之前没有人找我谈话:我从团部警卫班班长那里了解到,根据我们的特长,一是可能到纸箱厂工作,刻字做版,二是可能到电影组工作,学习放映。我专门跑到纸箱厂去,看到那里全是些家屬在工作,我想我怎么能和她们一起工作呢,这还叫当兵吗?你说我的心性有多高!多么好高骛远!其实我多么的幼稚!她们都是些干部家属,与她们搞好了关系不等于就是与领导搞好关系了吗?还愁仕途不顺?这是我好多年后才想到的。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与那位同时被留下来的战士发生了矛盾,好像是由于他表现出一种城市兵的优越感,我看不惯,于是粗暴地对待了他。留下来的第三天,通知我走人,与我同行的还有两位团后勤股的干部。到达湖北汉川沉湖军垦农场,我于是便成了二十军六十师一七九团二营五连一排一班的一名战士,一名军垦战士。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并没有感到多么难受多么失落,因为我原本觉得我也是要去沉湖农场的,我不知原由地被留下来,现在去只不过比战友们迟几天。倒是真正开始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动时,才觉得被留下来是多么幸运,最起码少受些皮肉之苦。为什么我不知道珍惜呢?我思索着,猜测着,对于那位河南洛阳的战士来说,他受了委屈要打小报告是理所当然,在我来说则是咎由自取。通过这件事,我终于悟到,一个人的最高智慧,不在于你拥有多少才华,而在于你能否尽可能地适应环境,与其和谐相处。

部队是一个从不埋没人才的地方,一点小小的长处就会马上显露出来并被重用,因为一个连队只有那么一百来号人。很快我就被任命为连队墙报组的组长,同年十月份又被抽调到团业余文艺宣传队担任大提琴手,生活了几个月。由于连队首长的信任,一九七八年夏季,我和连队九名战友一起被派去游泳集训大队训练,地点在湖北汉川县仙女大队,那里有一条较大的河流。令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因为这次集训,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受了十分的委屈。一天晚上,连队通讯员要我到指导员那里去一下。我走进指导员卧室,笑着问:“指导员,你有什么事?”“鄢来刚,你老老实实交待这次去集训时所做的事!”我被当头一棒,我说:“我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呀。”

“你认真想想,别欺骗我。”指导员口气还是很硬。

“我想不出来,反正我没做什么坏事。”我理直气壮。

指导员看问不出结果,说:“你回去好好想想,我们也做进一步调查,再通知你。”

我十分不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连队一名司号员在游泳集训时与当地一位姑娘建立了关系,后来又有通信往来。其实这件事连队文书是十分清楚的,他怕自己班上的战士给自己抹黑,便采取了隐瞒的态度,转嫁于我了。因为这件事,这位文书当年年底便被复员回家了。后来指导员与我谈语“当时我是看你比较聪明,漂亮一些……”

我谈不上聪明漂亮,我知道他在给我戴高帽子,还是打断他的话:“猪八戒还爱色哩,只有漂亮的人才喜欢姑娘?我希望你以后多注意些工作方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显然,这次谈话不欢而散。我并不知道指导员当时内心的感受以及他对我的态度,尽管我工作十分努力,我仍然是连队里最后一个入团的战士。好多次,我在想,即使我是一个受委屈的人,也没有必要有理不饶人,对一个指导员说出那样的话。你看我这样说是不是完全不一样:“指导员,这完全是一个误会,我不怪你,也不生你的气,我会听领导话的,还希望你继续关心我的进步与成长。”这样说指导员肯定会很高兴,说不定当年就可以给我个文书当当。可惜呀,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莽撞的舌头怎么会理得出如此大度的话呢?

一九七八年末,部队从沉湖农场回到河南明港,转入正规的军事训练,这位指导员也被调到三营任副教导员去了。我常常想,指导员的调走,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我成了连队的文艺骨干,教战友们唱歌,办连队荣誉室,十分活跃。不料又发生一件事。一天中午饭前集合,副连长要我出列指挥唱歌,看我未出列又喊了一遍,我仍然未动:不知是由于胆怯还是不喜欢这位副连长,我最终没有出列,搞得他十分尴尬。现在的鄢来刚对当时的那个鄢来刚说:你怕什么呀,傻瓜,你这个窝囊废!你又不是没有在大型场合指挥过,这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是别人对你的信任,难道只有指导员、连长叫你才出列吗?你太对不起人家了!之后有一次副连长迎面走来,我本要与他打招呼,看他把头扭向一边,我也就干脆不理他了。我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人家可是真正对我有成见了。当时觉得无所谓,后来碰到一件事,我才认识到我前面所叙述的一些言行,它可能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危险呀!

一九七九年初,我们国家与越南的关系进一步紧张,有消息说我们部队可能要去参战。大家都在学习一些简单的越语单词,比如“不许动”“站住”“缴枪不杀”等,为打仗做准备。后来又说只派部分人员充实其他部队去参战,连队领导动员时说:“我们要把连队最优秀的战士送去参战。”当时我想我不是最优秀的兵,也不是最差的兵,还在暗暗高兴。结果看到最后确定送出去的兵竟然是连队首长平日最不喜欢的人时,我吓了一身冷汗,以后好多年想起来都一直后怕。我想如果那位指导员不被调走,副连长又对我有看法,这不很可能就会派我上前线吗?我这样说并不是流露出自己有多么怕死,战争就意味着有牺牲。如果整个部队都拉出去,那没有什么可说的,但那样被派去实在显得有些不公平。我们不怕死,若怕死,要你去你也必须去,不然你就是逃兵。我们是老百姓的儿子,也是共和国的卫士,我们不上战场谁上战场?我的一位战友,一九七八年入伍,他是黄冈地区的,我记不清他是浠水还是麻城乡下人了,白白净净的,很单薄的身体,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笑脸。被派往前线后,不几天就传来了他牺牲的消息。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呀——我的战友!你没有死,你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长存着,你的心脏永远在祖国的尊严里搏动!

到我们连来蹲点的一位名叫许才林的团参谋,有一天叫住我:“鄢来刚,小伙子不错呀!”我不知他是说我精神面貌不错呢,还是荣誉室办得不错,反正别人夸奖,自己总觉得开心。不料当年五月份我被从五连调到四连当文书,连长正是这位叫许才林的参谋,而指导员则是两年前我给他写象棋的那位保密员尹世柱。两人对我都不错。四连就找不出一位文书?要我这个五连的战士去当,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啊!我得好好工作才是。

不久连队要搞一次野营训练,地点是离营房十多公里的一个小山沟。那天早上,部队已由指导员和副连长先带走,晚一些我与连长坐副团长的吉普车开向目的地。坐在车上,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当官好哇!这就更激发了我的上进心。小山沟里,就零落的十几户人家,连部就安在一户人家家里面。这里十分贫穷闭塞,打倒“四人帮”都两年多了,墙壁上还挂着王洪文的相。但这儿的姑娘可不封建,记得我那天一个人在家,我向东家十八岁的姑娘借剪刀剪指甲,是那种大剪刀,剪起来不是很方便。她说:“文书,我来替你剪!”说着就要来捉手,我拒绝了她。也许我把别人想得太复杂了,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即使别人有什么非分之想,自己站稳脚根不就行了,何必拒绝?多少年过去了,一想起来总觉得伤了人家姑娘的自尊。连这点小事都感不安,你说我在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之后,自己应该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啊!

人生的故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正当我鼓满风帆顺利航行时,我的那位初恋情人千里迢迢不请自来了。我十分意外,因为平时也并不怎么亲密,我当然不是说别人看我前途光明就主动投怀送抱,谁都爱有上进心的人。我实在有些飘飘然。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写情书似乎成了我主要的工作,我有便利条件,我在战友们在山坡上冲来爬去地训练时,给她写着情书,通篇都是一些低级趣味的语言,儿女情长的缠绵。旺盛的荷尔蒙要撕毁一个年轻人的青春,要淹没一位战士的前程。我的记忆中,在部队我好像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开始我觉得自己刚到一个连队,没做出什么成绩,就没有写:后来则是我认为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写了。一九八〇年夏天,我想回家,又没有探亲假,我请求一位朋友给我发了一封假电报:“母病故,速回。”我回到了她的身边,记得那天晚上,我俩依偎在一起,在她家的屋檐下,静静地看夜色。月亮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四周静谧,远处还不时传来十分清晰的狗叫声。就这样,一个儿子把对母亲的不孝,一个战士把对部队的不忠,一个傻瓜把对自己的背叛,全都揉进了这温柔乡里。乐极生悲,第二天我们因为某事争吵,我竟然冲动打了她一嘴巴,这一嘴巴惹得她母亲大闹,要阻断这一层关系,并以跳水自杀相挟。幸好我们跑得快,把她從水中拉起来,抬到屋里。这场闹剧,可能是给我俩以后分手埋下的一个伏笔吧。

一个年轻人在事业与情感的天平上,在情感这一头加进了不理智的砝码,可想而知最后的结局。多少次我在心里说,连长指导员,我对不起你们,我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望。如果你们能够看到我这篇文章,那是我在向你们道歉。多少次我在照镜子,并冲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说:我十分看不起你!被抛掷了的青春岁月啊,我多么想重新再过一次!我怎么去部队的就怎么回到了家里,好的是在一九八一年年底,我高中的同班同学杨墨石先生为我在县城找了一份雕刻的工作,才使我安顿下来。我常常想,我其实是多么愚蠢的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也许我们可以谴责一个人在道义上的分手行为,但我绝不认为是别人毁了我的前程,如果这样说的话,那无非是为自己的过错开脱,无非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人生,必须为自己不理智的行为埋单。

我终于理解法国作家卢梭为什么写《忏悔录》,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把自己一生不光彩的言行公之于众了。原来忏悔是人生的醒悟,标志着一种进步:它是对人道德层面和处世经验的一种提升。无知时有的是机会,成熟后机会又不在了,人生何其遗憾!不过这些年,我从失败中看清了自己的弱点,也让教训指导了自己的另一些行为。该放弃的放弃,该坚守的就坚守,放弃让我感到自由洒脱,坚守又让我获得收益与快乐。

如今战友中,有成为亿万富翁的,有军衔至少将的,也有像我这样笔耕不辍自寻乐趣的。我想成功自有成功的理由,失败也一定有失败的原因,从没有命运的安排。你遵循生活的某种规律,好运就伴随你:你违背生活的某种规律,霉运就接踵而至。

临近花甲,已经不是自责的年纪,是应该忘记过去的年纪,是不应该再做梦的年纪了。只是我阔别了近四十年的营房和老首长啊,请你们再一次接受我这样一个老兵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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