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何”时能超过“行尸走肉”

邵登+曾妮

即便是在电影工业化完备的好莱坞，

最顶尖的实体特效团队也仍沿用着手工业者的工作方式，

他们以工匠精神勾画出导演心中的特效角色。

而在中国，这个仅仅发展了五六年的行业，随着影视产业的蓬勃而飞速进步。从给国外团队打下手到独自负责扛主力，

在这一条奋勇直追的路上，

他们带来不小的惊喜也遇见很多问题

刚刚播完大结局的网剧《鬼吹灯之精绝古城》在上线16天时就达到了11亿的播放量，在观众中获得了相当好的口碑，就连一向易被网友忽略的特效化妆部分，也被拎出来争相点赞。

古墓中面容狰狞的大红犼，干瘪的皮肉将腐未腐地贴在身上，灰面尖牙，异常恐怖，既有别于西方千篇一律的丧尸脸，又保留了东方鬼怪的神趣;日军基地内藏匿的两尊被灌注水银的古代童男童女，尸身暗沉，血管青筋显现，肌理骨骼栩栩如生……这些工艺精湛的特效造型，却非电脑模拟出的CG效果，而是全由特效化妆师们纯手工打造。

电脑特效行业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句话蕴含着从业者对技术发展的绝对信心，然而鲜有人知的是，在电脑特效极度“猖狂”的今天，仍然有一类特效从业者以手工的方式，打造出逼真的视觉效果，区别于电脑CG特效，这类特效被称为实体特效。

即便是在电影工业化完备的好莱坞，最顶尖的实体特效团队也仍沿用着手工业者的工作方式，他们以工匠精神勾画出导演心中的特效角色。而在中国，这个仅仅发展了五六年的行业，随着影视产业的蓬勃而飞速进步。从给国外团队打下手到独自负责扛主力，在这一条奋勇直追的路上，他们带来不小的惊喜也遇见很多问题。

物美价廉的实体特效化妆

目前在中国，最具规模的实体特效团队当属北京盛悦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它的创始人王乃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详细解释了电脑CG特效和实体特效化妆之间的区别。

以美剧《行尸走肉》为例，如果镜头要表现一把刀削掉丧尸的半边脑袋，血浆飞溅而出的动态效果，这通常是由电脑CG来做，特效化妆作为一种静态的艺术，无法将这类动态的场景完美呈现。而当镜头需要表现一个被削掉半边脑袋的丧尸，露着脑仁、滴着血的模样，这便是特效化妆的工作了。“拍摄一具丧尸被刀切过的完整镜头，特效化妆师会配合电脑特效更换不同的妆面，并把它应用于镜头里关键帧的位置，能让整个特效镜头显得更加真实。”像好莱坞电影《神奇四侠》《X战警》这类大量设置特种人角色的影片，无不是在这种虚实结合下创作出来。

从理论上讲，在不计成本的情况下，电脑特效确实可以取代实体特效，甚至取代所有实拍场景，但只有足够有钱又有时间的剧组才会考虑这样做。王乃鹏补充道，“归根结底，影视制作是要考虑经费和周期的，在实体特效和电脑特效都能完成拍摄任务的前提下，性价比高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实体特效或许就是物美价廉的选择。”

同樣是《行尸走肉》，如果镜头只想呈现一张静态的僵尸脸，使用特效化妆只需一名化妆师一下午的时间就能完工;而如果采用电脑CG，则需要大量的电脑特效师耗时几个星期才能完成。并且它的制作费用十分高昂，可达一个特效化妆师数月甚至数年的工资。

在“盛悦国际”的厂房中，若干静态的仿真动物如博物馆标本般陈列其间，这些神形逼真的动物模型就属于仿真生物的范畴。它们均由特殊材料制成，完全不含生物成分，但却足以在拍摄中欺骗观众的眼睛。电影《狼图腾》的导演就将手工制作的仿真狼与电脑CG相结合，拍出了那场长达6分钟的狼马大战奇观。

为了满足让这些动物模型“动起来”的需求，有的仿真生物体内还加入了机械骨骼，升级成了仿生机械。在隔壁的仓库里，为电视剧《海上牧云记》特制的一匹两米长的机械巨狼正席地而卧，灰白相间的毛发细密分布，肌肉线条流畅舒展。据工作人员介绍，这匹巨狼不但可以完成坐、卧、立、抬头等姿态变化，面部还能呈现怒目、呲牙、眨眼等32种表情。

在采访中，工作人员为记者展示了一匹机械马的运动过程。除了马匹头部可以自如转动外，通过躯干的高低起伏还能模拟出奔跑、摔倒、扬蹄等不同动态造型。甚至连马匹奔跑的速度，也能按照拍摄需求进行调节。这种机械马完全能够满足剧组拍摄的需求，既逼真又安全省力。

新时代的“画皮师”

有人将特效化妆师称为新时代的“画皮师”，然而要想成为一名专业人才，仅会“画皮”这一项技巧还远远不够。特效化妆涉及的知识结构甚为宽广，上到生物解剖、下到美术雕塑，全要兼收并蓄。

《鬼吹灯》里，胡八一一行人在牛心山辽金古墓首次遭遇了红犼。红犼生前为辽代将军，古尸异化之后成为了两米多高的怪物，全身肌肉糜烂、面部狰狞。电视剧版《鬼吹灯》很好地还原了这一形象，特效制作水准相当高。

包括红犼在内，剧中霸王蝾螈、沙漠行军蚁、扎格拉玛先知等所有特效造型，均出自中国特效化妆师苏志勇及其团队之手。而红犼是《鬼吹灯》里特效化妆工程量最大、制作工序最复杂的角色。

在距离该剧开拍的两个月前，苏志勇的团队接到了剧组的工作邀请，时间非常仓促。“制片方原本打算用电脑后期直接做出红犼，但后来考虑到视觉效果的逼真程度，才决定采用特效化妆技术，并请来了身高2米36的孙明明真人扮演，造型难度巨大。”

接到项目后，苏志勇带领团队立即着手设计红犼巨尸的特效造型，并参考了国内外许多已有的怪兽形象，“但这些样式大多是欧式风格或是兽面人，与导演孔笙心中的中国风红犼不同，所以全给否掉了。直到最后定稿，反复修改了十几次。”

有了设计图纸做基础，特效化妆就可以进入倒模环节了，“简单来说，就是将那种白乎乎像奶油一样的倒模材料（医用藻酸盐）涂到孙明明的身上，用石膏绷带固定。待晾干后取下，获得他身体的各部位轮廓，并制成石膏模型。”苏志勇笑着说，这个步骤耗费的时间周期大概需要半个月，“因为孙明明高达2.36米，平时一次成型的模具，他却要四 次。”

孙明明的轮廓模型做好后，特效化妆师就要根据造型设计图的最终效果进行雕塑。他回忆当时红犼模型的雕塑分派了三个人，分别负责雕刻它的头，上身和两条腿，全程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雕塑环节需要反复和导演沟通确认，一旦定型，后面就再不能改了。”

雕塑好的模型要经过分片、再次翻模，以用来制作更多精细、轻薄的“假皮”。用发泡乳胶压制成型的“假皮”才是最终在拍摄时帮助演员变身的“大杀器”。

苏志勇介绍，由于国内生产特效化妆材料的技术还不成熟，目前所有环节的使用材料均由国外进口，包括倒模粉、发泡乳胶、上妆颜料等，连用来粘合的胶水也不例外，造价昂贵。一套简单的特效妆容动辄几万，复杂的甚至要几十万。

坚持下来靠真爱

在国内，剧组的工作通常不会为假期让位，“盛悦国际”旗下的特效化妆师刘明月这个春节就是在《西游记之女儿国》的无锡片场度过的。本次她在剧组的工作任务是负责演员冯绍峰的秃头妆。

和红犼造型相比，秃头的制作过程就简单很多。演员戴在脑袋上的头皮不用事先倒模，可以直接买到成品。刘明月称，完成一个秃头妆大概需要3个小时，“要用胶水把头皮套在演员头上黏紧，内部不能有气泡，特别是边缘一定要贴合平整。因为电影银幕比电视剧荧幕大太多，对化妆技巧的要求也更加精细，否则很容易穿帮。”

如果遇到演员的头不圆，为了美观起见，她还需要在里面垫一些棉花作为填充物，但松软的棉花往往会为下一步绘色带来更高的技术难度。“头套戴好后，就要在头皮上画出相应的纹理，比如有发孔的地方要画出青灰色，没发孔的地方要画贴近演员本身的肤色，这样才能过渡自然。”她的行李箱里，仅用来调配冯绍峰肤色的肉色颜料，就准备了十几个色号。

在《大话西游3》剧组中，刘明月经历了自己从业生涯中最长的一次上妆过程。当时，导演要拍摄韩庚饰演的至尊宝从自己身上往下拔毛的镜头，通常这类造型中演员身上粘贴的毛发都是由大小不同的发片拼接而成的，但此时使用发片会穿帮，只能靠特效化妆师一撮一撮地把毛往演员皮肤上粘。

刘明月记得，当天凌晨两点，她先是带着几个助理为韩庚的武替粘毛，到早上五六点钟后，由助理继续做妆面收尾，她自己又开始为韩庚本人粘毛。两位演员的毛发，直到中午才全部做完，仅上妆过程就有10个小 时。

“因为考虑到演员拔毛时体感不能太疼，所以选用的胶水粘度也不算太强。好不容易粘完的毛还没等到拍戏，演员稍微动了几下就又掉下来了。我们只能一直站在旁边stand -by，随时冲上去补毛。”而这些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精心打造出来的妆容，到了电影里却往往只能呈现几十秒，甚至更短时间。

为了保证上妆的精准，特效化妆师往往都是站着工作，有时还得长时间弯着腰，不少人都落下了腰疼的毛病。而且“工作时间也不固定，得按照剧组的进度来，如果拍夜戏，我们就从下午开始化妆，如果拍清晨戏，我们就得从凌晨开始化妆。”刘明月说，“干这行挺辛苦，能坚持下来的绝对得是真爱。”

人才仍稀缺

王乃鹏、苏志勇等特效化妆师都认为，中国特效化妆工业化进程起步于2014年上映的电影《西游记之大闹天宫》，而目前国内特效化妆的领军人物，有不少人都是通过这部电影成长起来的。

事实上，早在1986年央视版的《西游记》中，中国就已经大规模运用特效化妝技术了。但由于当时技术有限，特效造型相对粗糙，与如今的水平相差甚远。巧合的是，内地影视特效化妆的两次划时代事件都与“孙悟空”有关，这也反映了中国特效电影的问题：多样性及想象力的不足。

在86版《西游记》播出之后的二十余年中，内地再没出现过大规模使用特效化妆技术的影视作品，整个行业进步不大。而相较于内地影视题材的单一，这一阶段正是港片繁盛的年代，大量的需求，让香港特效化妆行业走在了内地前面。

曾经是理发师的苏志勇，在2001年偶然结识了化妆造型师陈敏正，并与其合作了一支MV，担任发型师。这之后，他前往杭州找到毛戈平学习化妆，2002年起正式转行从事影视化妆工作。

但无论此时的香港还是内地，都谈不上建立特效化妆的正规体系。2010年，电影《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开始筹备，出品方星皓影业重金邀请了好莱坞团队负责主要的特效化妆工作，王乃鹏、苏志勇作为中方特效化妆师也都参与其中。苏志勇称，这部电影让他看到了中美双方在特效化妆领域的巨大差距，“我们一起从筹备到拍摄，前后用了八个月时间，美国特效化妆师把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体系完全搬到了中国。对方分工之细、技术之高、工作之认真、对自己的作品要求之苛刻，是我没有想到的。让我看到自己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以及国内特效化妆师与好莱坞化妆师的差距之大。”

尽管王乃鹏的公司已经具有了不小的规模，但目前至少还有三、四十人的缺口。“这行现在太缺人了，根本招不到人。”他无奈道，“能够带队统筹且与剧组进行衔接管理的资深化妆师，目前全国不超过20人。”在好莱坞，这个数字超过400。

有望成为亚洲第一

可以说是《西游记》系列电影，让国内特效化妆团队第一次认识了好莱坞的工业标准。在与对方紧密合作的六年中，中方的特效化妆师从最开始的打下手，到如今能独自带队，可以说是上演了一出励志大戏。《西游记》系列电影的出品人王海峰给目前的中国特效化妆水平打了个及格分。自2010年《西游记之大闹天宫》筹备开始，他便频繁地与好莱坞和中国的特效化妆团队接触，亲身见证了国内特效化妆水平的一路成长。

“国内的特效化妆团队进步非常明显，以《西游记》系列为例，最直观的变化就是美国团队派来驻组的老外化妆师少了，从第一部“大闹天宫”时的三十多人，到《西游记之女儿国》只来了十多人。很多特效化妆工作逐渐被中方团队接手，即便没有老外出马，他们也能独立完成得很好。” 但他同时也表示，“目前‘女儿国中那些复杂的特效化妆造型，仍然由好莱坞团队负责，毕竟中国团队在整体意识和经验技巧上还尚有不足。”好莱坞团队主控，中国团队协助，这也是目前国内顶级魔幻题材电影通用的套路。

《西游记》系列电影的美方特效化妆团队负责人肖恩·史密斯，也在采访中婉转地表达，将刚起步的中国团队和好莱坞团队对比是不公平的。“就像一个小学生和大学生无法做对比。但在和中国团队合作了3部影片的过程中，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进步。” 他也指出了自己看到的不足，“中国团队还未能建立起科学高效的工作流程，不能在每个环节上都保证高水准。”

王海峰乐观看待中国特效化妆行业的未来，“以‘盛悦国际目前的标准来说，很有希望在未来3至5年内赶超韩国，成为亚洲第 一。”

除了自身的努力，某种程度上，中国特效团队的迅速崛起也得益于人力成本和沟通成本的低廉。苏志勇告诉记者，目前国内用于特效化妆的毛发制作水平已经达到了国际顶尖水准，连好莱坞团队都来中国进货。因为所有毛发发片都需要手工粘制，同样的产品，中国制造的成本更低。

王乃鹏也透露，为成龙新片《机器之血》制作的20套机甲战服就是从好莱坞团队手中“抢”下的单子。“他们原本想找好莱坞团队制作这些特效服装，希望对方能在3个月内完工，但对方表示至少需要8个月。”最终，“盛悦国际”在规定时间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任务，让成龙很是满意。但肖恩·史密斯告诉记者，这样的工作强度，在好莱坞是不会被工会允许的。

在采访过程中，王乃鹏、苏志勇都谈到了关于建立中国特效化妆行业标准的问题，“因为只有让全体从业者都了解到好的标准，才能带动整个行业真正进步，不然一部分人就會陷在‘差不多就行的状态里。”

显然，我们和好莱坞的工业差距在短期内仍难以弥补。苏志勇告诉记者，以特效化妆中最常用的胶水为例，它提取自小麦的淀粉质，除非演员对淀粉过敏，否则对人体没有任何毒副作用，但这种胶水国内目前尚无生产。还有制作“假皮”使用的发泡乳胶以及颜料，也都需要从国外购买。苏志勇每次去美国时都要买上几罐，特别不方便，还曾在过海关时遇到过麻烦。

翻看国产电影票房榜，排在前列的多是采用了大量电脑CG及特效化妆的大片。观众对于视觉奇观的狂热追求，正催生着国内CG特效以及实体特效的全面发展。

和电脑CG技术一样，特效化妆的进步同样离不开大量作品的累积和充裕的资金投入，近几年国产片在技术环节的进步正印证着这一点。当然，整个工业体系的建立更为关键，唯有如此，中国的“画皮师”才有可能赶超好莱坞水准，做出像美剧《行尸走肉》这样的顶尖特效化妆。

摘自腾讯娱乐，部分内容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