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星月山山别

2017-02-24 18:33桃墨曦
飞魔幻B 2017年2期
关键词:陛下师父人间

桃墨曦

从中原姚书城的祭司神殿传来巫师的祷告,青帝睡了一觉醒来便听收集人间祷告的祝官说姚书城外的八重山有恶蛟作乱,插手人间改朝换代之事,人间武士与术士奈何她不得,只能一状告到碧海苍天之上。

青帝命东海海神少璎去捉拿她,少璎接到旨意后,将武器库中的大戟扛了出来,传旨的使臣却说:“青帝陛下说了,要拿活的。”

少璎扛着大戟不解地问:“为何非要拿活的?”

使臣摇头:“好像是与星宿有关。”

少璎唔了一声,他知道四象帝君为星辰运行之事寻找星官,不想这蛟还有这等运气。想着日后大家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便与使臣打听这蛟的名字。

使臣说:“这个知道,叫无月。”

闻言,少璎手里的大戟不由得掉在了地上,忙道:“无月?那不是西海龙宫大公主吗?怎么会是蛟?”

姚书城外的八重山竹林中,大雨倾盆,窸窸窣窣的雨打竹叶声中夹着刀剑碰撞之声。无月穿着木屐走在山林中,看到不远处车马停滞不前的地方,锦衣少年被四五个黑衣蒙面人围在中间,勉力支撑着。他们身旁躺着不知多少人,血顺着雨水流到她的木屐下。

风吹竹叶,竹叶摇晃,锦衣少年虽狼狈,双眼却仿佛能发光。那身法分明还青涩,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一点点流畅熟练,仿佛一块璞玉,在刀剑的打磨下散发出越发明亮的光。

这是个十分有天赋的人。

无月伸手摘下几片竹叶握在手中,在少年终于不敌人数众多的对方,即将被一剑砍倒时,她伸手轻弹,竹叶便如刀般划过几个蒙面人的手腕与腿弯。顿时长剑落地,几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谁?”其中一人回头嘶哑地问。

木屐声咚咚,身着月白衣裙的少女从竹叶深处转出来,一步步走到锦衣少年面前:“我听说八重山是隐世避仇的好地方,但我在这里看了挺久,怎么没发现它有这个特点?”

少年没有回答,看到她后,一头晕倒在了地上。

无月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低头看时,才发现他长眉斜飞入鬓,五官竟然精致到令人惊艳。

这时,马车旁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裙摆,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侍从。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求姑娘救主公,他是姚国太子,日后定能给予姑娘泼天富贵。”

黑衣人嘶声说:“姑娘虽是能人,却还是不要插手王室中事比较妥当,有些人不是姑娘能够得罪得起的。”

那只带血的手垂了下去,无月低头看着印在她月白色裙摆上的血红大印子,瞥向说话的那人,素手轻扬,几人便软倒在了地上。

狂风大雨中,她提起锦衣少年的领子,纵身一跃,双翅一震,飞掠向了八重山深处。

姚书城外八重山,山山星月山山险,山山叠翠山山难。说的是姚书城外好多大山,山上景致很美,可观日月星辰,俯看林海滔滔,但是道阻且难。

难到何种地步呢?大约没有登天之术,绝对上不来。

无月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问:“人间太子的身份便这样卑下吗?我不过一山野草民,也值得你跪?”

九钦磕头直到冰冷的地上:“求姑娘收我为徒!”

他在小楼外一跪三日,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却仍不肯起。无月不知是何等仇恨,叫他执念至此,却终是答应收他为徒,悉心教导。

她没有问过他的过去与未来,在八重山上月余,她教他剑术,教他心法,所有能够传授给人类的能力她都尽力教给他。下山那一日,九钦踌躇良久,跪在了无月的身前,锦衣如玉的少年膝行向前,伸手扯住她月白色的裙角,这才坦承:“师父,我是姚国太子,向你学习剑术是为了杀道。”

天下皆知,姚国太子虽贵为太子,却有一位出身是亡国公主的母后。

“十岁那年,母后被废,不久后去世。父王后宫佳丽无数,子嗣众多,新王后又有嫡子,这些年来我小心谨慎,却还是举步维艰。”

“我没有忠心耿耿的护卫,唯有母后故国亡后流落江湖的散人悄悄保我。我的武功很杂,全是血战出来的杀招,难登大雅之堂。此次六国之会,我定要拔得头筹,让父王将兵权交于我手中。”

“师父,我没有退路,我要这天下。再难我也要。”

中原六国一百零八城,姚国最大,三十城联盟;婧国最小,只有八城联盟;摘头去尾,次之大国是姜国,二十八城联盟,其中十二城是曾經的锦国的——也就是九钦母后的故国。

世人皆知他在八重山迷失了近一个月,这本是姚国奇耻大辱,姜国原想在会王时借此事好好羞辱一番姚国,谁知姚书城六国之会上,少年太子执剑如风,锦衣风华,不知倾倒了多少闺秀。

姜王问他:“太子殿下这一身剑术,孤瞧着不像人间所有。”

九钦道:“偶遇仙人,传授一身剑术。”

姜王不怀好意地笑道:“空口无凭,是神袛还是精怪,是善还是恶,如今全凭太子一张口说说而已,谁能证明?”

神袛庄重,精怪魅惑,各有善恶。中原崇拜神袛,不喜精怪,姜王虽祭拜神明,不过是做样子收揽民心,其实根本不相信世界有神。对于九钦的奇遇,他以为顶多是遇到了高人,因此故意做局让九钦为难,也是想在六国面前落姚国的面子。

打败了诸国俊杰的少年原本意气风发,此刻却立在高台之上握紧手中的长剑遍体生寒。他看向姚王,他的父王没有为他解围的意思,反而面沉如水,眼带嫌恶。

一声龙啸响起,一只金色的翼龙从天边那头飞掠而来,震动双翅,停在了九钦头顶上方。

与会者跪伏了一地,唯有九钦一人站着,愣愣地看着天空。那翼龙徘徊不去,显然并非偶然路过,而是特意飞来这里。

他试探着喊:“师父……?”

他知道她非凡人,却如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份那般,也从未问过她的过去。那样清风淡月的女子,他从未想过要将她拉入红尘,可她却助他至此。

高台之上,锦衣白剑的少年太子伸手抱住龙头。那龙蜷曲了一扇翅膀包住他,翅膀尖尖抚摸着他的发顶:“傻孩子,一日为师,终生是师。你要这天下便去拿,师父会护佑你周全。”

长廊尽头,悬崖边上,小楼矗立在渺千山万雪的高山之上,绿意葱茏的群山连绵到千里之外。这原是煮茶下棋的好去处,也不辜负她费心抓了山中精怪催着他们修造而成,奈何却有人煞风景。

少璎将大戟放在凉石上,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问:“不过十余年未见,你的水灵战甲玉雪长剑呢?龙王大叔竟然也肯放你走吗?”

无月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的大戟上:“战神少璎都能让他的兵器积灰,我不过是西海小小公主,多年在外,于西海无丝毫奉献,父王为何不让我走?”

少璎看着她光秃秃的额角,长叹一声:“玄帝陛下与商沅陛下成亲的事,就让你这样难以接受吗?”

紧接着,嘭一声,原先还在无月手中的茶盏便对着少璎砸来。

少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整个手心却一阵发麻,转瞬之间,方才还在凉石上坐着的人已没了踪迹。少璎松开茶杯,嘴角挂着一抹苦笑,玄帝陛下纵得她一身坏脾气,好多年没人这么下他的面子了。

少璎正欲起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个少年清浅的声音:“玄帝陛下是谁?商沅陛下又是谁?”

少璎回头去看,锦衣少年坐在大剑上,玄衣黑发,长眉凤目,身上缭绕着一股隐隐的龙脉之气。与龙不同,这是人间之龙,承山川龙脉而生的人间之主。

几乎在看到他时,少璎便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便是无月的徒弟,人间太子。

少璎企图在他脸上找出半分玄帝温川的影子,然而这少年与温川温润如玉的风华却没有半分相似,那是另一种年少轻狂,仿佛燃烧的熊熊火焰。

见少璎不回答,九钦追问:“先生,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也是奇,凡人少有见到自己不变色的。少璎将大戟往肩上一横,勾唇一笑:“他们是谁并没有所谓,只是有一件事你却要知道,你师父是不能插手人间朝堂之事的。像六国会王那日发生的事,要是再出现几次,这四海的法则就容不下她了。”

九钦全身一震,那白衣如雪的仙人已从他眼前消失。

木屐竹剑,月白长衫,那是他的师父无月。九钦纵身跃上小竹楼楼顶。

圆月之下,无月背对着他站在初秋的风里,吹叶声传得很远,仿佛能到夕阳日暮的天边。

“师父,你为什么叫无月?”

“因为师父出生时乌云闭月,所以我的父亲为我取名无月。”

“师父,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和那个拿大戟的家伙说话。”

“那是东海海神少璎。”

“师父,玄帝陛下和商沅陛下都是谁?”

吹叶声骤然停止,那是头一回,九钦在无月脸上看到恍惚的神色。

他的师父,在他心里一直是大雨中竹林初遇时言辞寡淡的女子。他贪恋与她在一起时的轻松,念念不忘竹林一遇时的惊艳,偶尔午夜梦回时,耳边仿佛都还能听到那一声声的木屐声。

仿佛许多年前,他还小,母后还在世,时常抱他在膝上,教他读书背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诗中所言,仿佛就是他们的相遇。他此生艰难,唯有遇她开始才有幸事发生。他不想和她只是师徒,可这样的感情,他连开口都不敢。

九钦心中一痛,忙道:“师父不想说就不要说,我就只是问问……”

“玄帝温川是四象帝君之一,商沅陛下是北冥海的女帝,是温川的……未婚妻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无月眼中是藏不住的痛苦。

天下很大,上有碧海苍天,下有神州大地,中原有名山江川,中原之外有大荒,大荒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海域。

无月出生在西海龙宫,她的父王是西海龙王,执掌一片很大的海域。她虽是父王的第一个孩子,贵为西海龙宫大公主,却生来命格不好,方一出生便引来乌云闭月整整三日,父王请玄帝温川来寻原因,得知她命格与龙宫不合,若强行留在宫中,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她父王不信,哈哈一笑:“哪有这样的事,天下还有子女的命数与父母与家不合的?”

闻言,玄帝一笑而去。

她自幼多灾多病,几番生死,父王母后后来纵有许多儿女,对她仍旧珍爱异常。一百五十岁那年,她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父王抱着她求到玄帝陛下宫门口,将她托付给玄帝。

无月还记得初次见温川时,她病得维持不住人身,化成了一只小小的金龙躺在他的手心。他托着她在手里,笑起来山温水暖,温柔的眼中有清清楚楚的怜惜:“可怜的小东西,病得这么重,肯定很难过吧?”

她素来倔强,却在这一句话中泪意疯狂,抽噎哽咽。

温川抚着她的双翅,安抚委屈的她说:“莫哭莫哭,以后就留在我这里吧。你看我也住在海上,北冥海比你的西海大多了,你肯定也会喜欢的。”

她身为翼龙,其实擅长的是游水与飞空。可四象帝君中,除了朱离陛下用的武器是凤凰铃铛外,其它三位帝君都偏爱用剑,温川更是碧海苍天最优秀的铸剑师之一。

玄武殿内百年岁月,一晃而过,她努力地学剑术,春夏秋冬从不停歇,只为了得他一句夸赞。

他们虽无师徒之名,她却是温川唯一一个带在身边指导的人,所有人都说,温川对她是不同的。直到从北冥海域传来温川与商沅定亲的消息,她闯入他的宫殿中问他是否是真的,他点头说是,又看着她说:“商沅陛下也是龍身,你们同为女子,许多我不能教你的东西,待我与她成亲之后,你都能去问她。”

仍旧是那温柔的笑容,无月却再无过去的甜蜜之感。

因为她知道,这百年来竟是她的错觉,其实她于温川而言,虽特殊也不特殊。

或者说,其实温川对她,远没有到她想要的那般特殊,对他而言,她是孩子,是妹妹,是弟子。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心爱的女子。

“离开玄武殿之后,我便来了人间,游历数年,学那话本故事中的人物,劫富济贫,直到遇到你。”无月看向九钦,淡笑一声,“少璎方才是吓唬你的,天书并未规定谁主天下,我这种程度的插手也远没有达到被责罚的程度。”

顶多被抓回去骂一顿,关几年禁闭而已。

可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她若真的被关禁闭,恐怕放出来之后人间已是沧海桑田。

“师父那样喜欢玄帝陛下吗?”

无月将头埋入双膝中,想到的却是最初她的命数与龙宫不合,与玄武殿其实也不合。彼时药神未出世,无人能解她的痛苦。温川没有办法,用他执掌的“道”为她改了命,她活了下来,他却因为逆天而行而被天雷劈得半身狰狞,血染红了整个莲花阵法。

她大哭,他却不在意:“哭什么呢,我不是没死吗?”

他手把手地教她练剑,带她遨游四海,为她寻找灵丹妙药,带她看遍世界奇景。

对她以少女初心遇到的神,她发誓要一生一世陪伴他,爱慕他,照顾他。她想快快长大成年,做一个配得上他的女子。

可最后,她长大了,却也失去了他。

少璎又来了,还扛着他的大戟。无月看他良久,终于拿过一旁的竹剑:“君上整日拿着兵器在我身旁转悠,莫非是想与我切磋切磋剑术?”

她作为玄帝剑术的唯一传人,即便没有雪玉长剑,这把竹剑的威力少璎也不敢小觑。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与无月也算小半个青梅竹马,便言明了来意:“你有没有想过去春宫青龙殿当星官?”

“星官?”

这事无月倒是知道。昔年天帝天后造了太多星辰,虽辉耀了人间,却也留下了麻烦,青帝陛下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星官,帮他一起管理亿万星辰。

“嗯。我还听说,你这一位星官的任职,是玄帝陛下亲自传信给青帝陛下的,他大约也知道你在人间的事了。”

无月要走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九钦问她:“师父这一走,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她在人间十五年,若细论起来,碧海苍天之上不过十五日。可若是她去了碧海苍天之上,再要来人间,恐怕已是沧海桑田。

九钦拉着无月的袖子,轻声问:“师父可以不走吗?”

再难的人间路,他都没有服过软,可这一刻,九钦看着无月的眼里却盛满了祈求。师父,不要走好不好?人间不好吗,八重山不美吗,姚书城不够喧嚣繁华吗?比不上碧海苍天,比不上千里海域吗?

最终,无月还是抽出了手。

不,不是比不上,而是因为人间没有温川,没有那个让无月牵挂的人。

那一夜,中原各大祭司神殿中传来神谕,太子九钦是天命抉择之人,将成为天下之主。这个神谕通过各大神殿的祭司之口,传达到了各国各城,从此奠定了九钦毫无争议的余生。

而玄武殿中,无月站在殿门口,看着温川拿着红色的嫁衣,一脸无奈地服侍坐在椅子上的女子穿衣:“陛下,这一身如何?”

“尚可。”

云鬓乌发,红衣如火,分明是热烈到极致的颜色,但那女子撑着下巴眼神淡淡的模样,竟让张扬的红色都似乎端庄沉静起来。

那便是北冥海之主,女帝商沅。她身上有一种岁月积淀下来的沉稳与包容,一种从遥远的古代积累至今的威势。严格说起来,无月是敬重商沅陛下的,不仅因为她是北冥海之主,还因为商沅陛下也算是她的恩人。

温川为她逆天改命后重伤,又被天地责罚,伤及根骨,几乎从神位上陨落。所有人都无力搭救,是青帝陛下跑到北冥海宫,将商沅唤来,用她数万年涤荡人间的功绩抵消惩罚,又以血换血,洗去温川被天雷重伤的瘀血,这才换来了如今毫发无损的温川与她。

在温川无力照顾她时,商沅陛下接她入北冥海宫,亲自照顾情绪不稳的她,及至温川伤愈,才将她送回玄武殿。

一个是她最爱的人,一个是她最敬重的人,这样两个人在一起,她也只能问温川一声消息是否属实,再多的便半个字都不能说了。

无月垂下头,右手搭在左手上,平举至眉心,盈盈下拜:“帝君,商沅陛下。”

商沅看一眼温川,微笑道:“你家小无月还是这样有礼,和我宫里的那个差不多了。”烈烈红衣,便踏浪而去。

无月看着打着哈欠离去的商沅,仰头问温川:“商沅陛下看起来怎么那样没精神?”

“才巡视完人间,估计累着了。”温川走过来扶起她,“听闻人间规矩多,可你这样的身份去那边,他们没把你供起来吗?怎么还是这样多礼?”

温川往外走,问及无月在人间的事,无月的心思却不在他的问题上。

整个玄武殿因婚期的来临而装饰一新,到处都摆满花草,挂满红色。一不留神,她撞入了一个怀抱。

无月抬头,温川关切的眼神便映入眼帘。他说:“你从人间回来之后,仿佛与我疏远了许多。听闻你在人间收了一个徒弟,还是位太子……”

无月扑入温川怀中,打断他的话:“温川,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啊,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为什么要找一个我连争都不能去争的女子?

温川伸手覆在她的发顶:“是啊,你长大了,能收徒了。我并非干涉你,只是问问。”

无月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是这样,不是这个问题啊……

温川却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看着她光秃秃的额头皱眉冷声问:“你的角呢?”

无月身体一僵,偏过了头去:“我……摘了送人了。”

龍无角为蛟,前者为正神,后者却是妖魔,天地定下的规则不可逆转,若不能及时将角找回来,别说当星官了,连神位都要被剥夺。

温川十分生气。不只是他,连西海龙王知道此事后都差点背过气去。眼看无月身上的妖气越来越重,龙母整日以泪洗面,可无月却丝毫想不起她将角送给了谁。

当初得知温川要与商沅定亲的消息,无月心如死灰之下离开了碧海苍天,随意找了个地方,谁知却遇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夫人与公子被人追杀,家仆悉数死去,夫人奄奄一息,却死命护着怀中孩儿。见她腾云从天而降,那夫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她的裙摆求她:“神明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儿!求求你,求求你……”

紧接着,长剑从她的胸口穿过,也钉入了男童的胸口,两人皆流血过多而亡,男童早已身体冰冷。可不知是何种力量,支撑着这位夫人在心脉断了之后还能喘息,那双带着祈求、哀伤与无尽情感的眼睛,让无月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

于是,她摘下龙角,帮那男童续了命。

将男童放到城中祭司神殿后,她便离去。人海茫茫,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找过角,亦不知它们跟着那男童去了哪里。

无月抱住龙母,说:“我想到了父王与母后,过去我病重时,父王母后都是用这般眼神看着我的。若真的找不回来角,那变为妖物也是我的命吧……”

“不会找不到,天涯海角处放着天镜,只要去问天镜,天镜会告诉你所有的事。”

但天镜的镜灵却只在天下有大事时才会苏醒,无月还记得上一次镜灵答疑,是青帝与云梦泽神女大婚时,温川去问了一件事。

“可眼下有什么大事是值得天镜……”话未说完,无月便沉默了下去。

见她如此,龙母长叹了一声,北冥海的女帝啊,那是她连争的机会都没有的。

北冥海的婚讯传遍时天下那一日,西海龙宫带上最珍贵的宝物前去祝贺,独独无月没有出现。天涯海角尽头,天镜面前,无月看着镜中男童十五年后的模样,神色恍惚。

八重山上的小竹楼处,锦衣少年一剑斜过风雨,手腕转过剑花,回头时笑容满面,眼中有她最熟悉的坚定神色。

“师父,这套剑法是这样耍吗?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教我的剑法我都有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长眉凤目,无上风华。

依稀是那年人间,中原风雨如晦,姚书城中牡丹富贵,年少轻狂的太子殿下跪在她身前,对她说:“师父,我要这天下。我学剑术是为了杀道,可我的杀道,终有一日会杀出一条通向太平盛世的血路来。”

她说要护他一生一世,却将他一人留在了人间。

天镜说:“你早已遇到了你要问的人。”

可碧海苍天十五日,中原一百五十年,这天上人间,那鲜活的少年太子早已是白骨一副了啊。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八重山的竹林依旧,小竹楼却早已长满青苔。洗剑池荒铁生锈,风露台棋局竹叶厚。

这是人间一百五十年后。

中原改朝换代了,有了一个统一的王朝——大姚,姚书城也从姚国的京都变成了大姚的京都,牡丹花还是从城东开到城西,市井还是人来人往地喧嚣着,茶楼的说书先生还是和着鼓点慢悠悠地说着陈年往事。

“……说完太宗,当然要说说大姚的太祖皇帝。太祖用十年时间征战中原,一统天下,却没有留下子嗣,而是将皇位传给了宗室之子,自己组建了一艘船队到西海求仙问道去了。关于太祖皇帝陛下为何正值壮年却忽然抛下江山出海求仙,这也是太祖陛下一生最扑朔迷离的问题……”

茶楼内,白衣木屐的女子起身离去。

三千世界,每一个世界是都一样的,可时间却是不同的。他并不知道,他所去的西海并没有无月,有的只是风暴与危险。他出海没有访到仙山,没有找到她的人,却将生命留在了海域中。

那艘沉船在海底深處养了鱼,拨开鱼群,她终于见到了他的尸骨。

西海海神将她的龙角送还:“原来是君上的,我就说此界内怎会有他界之物,如今一并送还——哦,对了,君上,一百年前,曾有人西出海外捡骨埋葬先人,几番路过此骨皆不见骨,我想,这副骨头是在等你来。”

破旧的船舱内,白骨森然,她送他的天机剑代替她陪在他的身旁,至死不离。

其实他看她的眼神,她都懂,可她却还是做了和温川一样的事。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温川其实也是懂她的,他只是太过温柔,不懂拒绝,所以才假装不知。殊不知,这种温柔才是最致命的伤人利器。

无月捡起白骨,朝海面游去,海水带走了她眼角滑出的泪水。

金色的翼龙破空而出,海水在阳光下四溅,仿佛新生。

春宫青龙殿内,青帝将佩印与文书交给无月:“从此之后,你便是春宫星官,二十八星宿之一的亢宿,望你谨慎持身,不负大道,也不负你的心。”

无月接过佩印与文书,躬身称是。

为祝她归位,春宫摆了宴席,歌舞乐声起时,无月方察觉歌舞的规格都减半了。

“这是怎么了?”

少璎坐在她身侧,眼中掠过担心:“听闻商沅陛下自上次巡视人间回来后身子便不好了,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北冥海,见到的只有玄帝陛下。”

少璎说完,身旁便没了无月的踪影。

北冥海空了一半,无月赶去时,商沅已经弥留。

无月幼时极崇拜商沅,敬慕着她,希望成年后能做一个如她一般的神祗,造福生灵。可如今想来,商沅陛下这一世为万民所活,却委实太辛苦。

无月眼眶红红地看着病榻上的商沅,痛心地问:“陛下,你怎么了?”

曾有那么一刻,在得知温川与商沅的婚事时,她起过心思,如果商沅陛下死了就好了,如果这世上没有商沅,温川就是她的了。那样卑鄙的心思,连她自己都鄙夷,可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温川你看,你真是养出了一个好温柔的孩子。”

温川轻叹:“陛下请放心,你守护着的天下,我们会为你一直看顾着。”

商沅伸手拂去无月脸上的泪:“待我神隐后,冥界建成,世间所有游魂都会汇聚冥界,重新轮回转世。天地虽大,终有一日,你会找到与你倾心相对的那个人。”

闻言,无月跪在床畔,泣不成声。

洪荒历在这一日结束,大荒历启元,商沅陛下的死讯并没有即刻发布。直到那时,无月才知道,温川与商沅的姻缘不过是温川想要以此延长商沅命数的方法,但这种办法失败了,商沅陛下最终还是神隐沉睡了。

其后,她见到了商沅陛下真正喜欢的人。那人间男子沉默地立在海宫外的身影,叫她想起了另一个人间少年。在她离去之后,九钦是否也曾这样沉默而无望地期待她的归来?

她的十五日,人间的一百五十年,他死在了她想起他之前。

是否所有感情,都必须经历失去才知珍惜?

无月不知道,只是当她扛着大铲一铲子一铲子将忘川挖出来时,少璎问过她:“你对温川真的放下了吗?”

“真如何假如何,不论是真是假,帝君对我都是无心的。”

她曾问天镜,帝君所问是何事,天镜不语,却在她转身时忽而开口:“他在找一个他辜负过的人。”

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世间不论是人间中原,还是碧海苍天,像她像帝君这样的人都有无数个。也许正是因为心境相似,所以两人才能走得近。

也是在离开了玄武殿之后,将注意力从温川身上收回来,她才发现,天地广大,星空浩淼,西海辽阔,风声雨声,花开花落,所有一切,都是极美极美的。

唯有偶尔路过中原,看到姚书城的牡丹,看到八重山的竹林,看到小竹楼外空荡荡的高台,她的心才会有空了一块的错觉。

冥界百年时,有使者前往碧海苍天,说起冥界异事,亢宿殿内的辅官又将听来的消息说给了无月听。

“听闻有个人能熬令人忘记前尘往事的汤,那人名叫孟婆,那汤名叫孟婆汤,但孟婆不是老太婆,而是一个美貌女子。”

“听闻有个摆渡人,撑船渡人过忘川,但船是无底船,渡船人全部会掉下去。”

“听说忘川旁总有一个人舞剑,问路过的游魂是否认识他。”辅官说,“君上,冥界使者说,那人的剑法还和玄帝陛下有些像,可玄帝陛下不是只有君上一个弟子吗?”

无月一愣,抬起头来,忙问:“那個人长得什么样?”

冥界使臣匆匆跑来,一脑门的汗:“君上恕罪,小官才上任不久,对此事也知道得不多。近几日那人不在忘川旁,改去望乡台了,小官其实也没见过他。”

“三千世界的游魂都会聚集在冥界?”

“是的……啊,小官想起来了,小官虽然没见过那人,可那人家乡的童谣,小官却听同僚唱过。”

“是什么?”

“姚书城外八重山,山山星月山山险,山山叠翠山山难……”

“那人来了挺久了,说来也是奇怪,他竟然没在生死簿上,我们也查不到他是谁,便只能等着他自己想起来。可几十年过去了,他也没有想起自己是谁。”

冥帝带着无月向望乡台走去,问:“莫非君上认识他?”

望乡台上,背对着她的少年穿着木屐,拿着竹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幻境,幻境中出现的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浪花。

那不是他的故乡,是他心之所向的地方,是他生命终止的地方,是西海的沉船之处。

生死簿上当然没有他的名字,因为他的生命早就停止了,是她的龙角延续了他的命。他所有的记忆都存在于龙角中,失去了,又怎么能记得起?

他专注地看着幻境,仿佛希望从里面看出朵花来,看出个奇迹来。

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将一把剑递了过去,问:“这把天机剑,是你的吗?”

少年回头,长眉凤目,郎艳独绝。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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