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傻子怎么样

做一个傻子怎么样

1

罗市的冬天，带着侵入骨头的湿冷，不留情面地碾压过来。

看守所门口有一排早就过了花期的桂花树。

周旭开了一夜的车，此刻眯着眼，身体疲乏，脑袋却清醒得很。

终于，侧门开了，老同学从里面闪了出来。俩人也不寒暄客气，各自沉默地靠在车上，周旭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他用手捏着眉心，等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怎么样？

对方缓缓开口，表现还不错，很有干劲，这样下去能减刑不少，除了情绪低落些。

周旭推开车门，动了动僵硬的面部，说，进去看看吧。

会见室里，宋天明在狱警看管下，从另一扇门进来。

你妈走了，周旭捂住脸。

2

宋天明和周旭同年，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厮混玩耍，不分彼此。

用周旭妈的话说，俩人好到闭着眼都能摸到对方家里去。

宋天明爸爸身体不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得癌症去世了。他妈精神有问题，没有固定工作，只能找一些零碎活儿贴补家用。所以宋天明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紧巴；周旭家条件还不错，他爸妈是中学教师，工资不低，住在学校分的家属院里，每月还有不花钱的牛奶领。

周旭身上书卷气重，文弱得像个小姑娘，再加上人很内向，不喜欢讲话，所以经常被欺负。宋天明总在这时候出来充当保护神。他习惯站在高处，用碾压的气势轻松吓跑一帮皮孩子。

周旭每次感激涕零的时候，总会透出隐隐的担心。他问宋天明，要是长大了宋天明打不过他们怎么办？宋天明甚是豪迈，哈哈大笑地说：“以后我就当个警察，你就是警察的兄弟，放心，他们是不敢欺负警察的兄弟的。”

说完俩人就勾肩搭背去宋天明家，宋妈妈总是很热情地端出刚做好的桂花饼，周旭也不客气，肚子撑得圆滚滚才罢休。

为了周旭的教育大计，升入高中时，家里把他送去了天津的寄宿学校，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周旭走的时候虽然百般不舍，但奈何高中课业不轻，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后，和宋天明的联系自然而然就少了许多。

后来周旭才知道，宋天明高二就辍学去外地打工了。他从小稳重懂事，扮演乖巧听话的小孩，其实是叛逆期比别人来得要晚。高二那年，他和妈妈吵架，最后摔门而去，每个月往家里打钱，证明自己还活着。周旭妈去看宋妈的时候，宋妈常常抹眼掉泪，咿咿呀呀地问周旭妈妈，宋天明什么时候回来。

渐渐地，宋妈妈精神越来越差，有次半夜忽然爬到居民楼天台上找儿子。她哭得涕泗横流，把整个小区的人都吓得不轻。

还是周妈妈想出个法子安抚她：“宋天明现在当了警察，工作忙呢。”为了保证故事真实性，她还找人p了张宋天明穿着警服的帅气照片。宋妈妈把它小心地裱在玻璃框里，精神也好了许多。

阴差阳错的是，周旭考上了警察学院，毕业后被分到邻市派出所，成了一名朝五晚九的片警，穿上制服英气逼人。

某天晚上周旭值班，当地有混混打架闹事，警车出动，抓回来十几个人，宋天明赫然在列，他没认出周旭。

许久不见的宋天明沧桑了很多，他穿着花衬衫戴着大金链子混在一群人里，嬉皮笑脸地跟认识的警官打招呼，全然没有被抓后的反省。

老警官给周旭介绍情况，这群混混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人，精得很。犯的事儿顶多是个拘留，关两天就给放出来了，被抓从来都不放心上。

果不其然，宋天明没给关几天就被放了出来。

周旭照着同事给的地址去找他。

他们聚集在商业街后面的巷子里，往里走，垃圾遍地。不少无业男女聚在天井里打扑克。宋天明靠在门框上玩手机，时不时抬起头来和过往的混混插科打诨。

见到周旭这个不速之客，他神情复杂，招呼着去前街吃饭。等着上菜的时候，周旭忍不住问宋天明，最近怎么样？宋天明则一脸不以为意，撇撇嘴：“就是这个样子咯。”

几年未见，周旭讶异于宋天明的变化，心底满是疑惑和难过，继续追问，家离得这么近，倒两班车就到了，你不回去看看？

宋天明掏掏耳朵，做了个很不耐烦的表情，说：“麻烦。”

周旭继续劝：“你妈想你啊。”

宋天明脱口而出：“那个傻……”后面的字咽了回去，换了一句，有啥好想的哟？

周旭知道劝不动，要了宋天明的手机号，结完账就回了所里。

宋天明妈妈精神不太好。小时候大家都称呼宋天明妈妈“那个傻子”，宋天明一开始还会同那些人理论，后来就干脆放弃抵抗。他不想被冷落，他喜欢当孩子王的感觉，于是渐渐地，他成了“讨厌他妈”的带头人，硬生生在柔软的亲情面前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辍学后，他和他妈的关系一直没有缓解。这些年，他就像学龄前的顽童，用自以为是的方式报复着母亲和家庭带给他的尴尬。

3

周末，周旭回老家，顺道去探望宋天明妈妈。

宋天明家院子里有两棵枝叶繁茂的桂花树，是宋天明出生那年宋妈妈栽的。她没什么学问，所以总是如开花结果般质朴地疼爱着宋天明。

宋妈妈一个人住，把庭院收拾得格外干净。周旭一进家门，她就急着问周旭宋天明的近况，她问天明是不是生自己气了，要不然怎么一直不回家？

周旭只好搬出那个用烂了的理由：宋天明现在是警察啊，他们管得严，不能随便回家的。

听到这个解释，宋妈开心得手舞足蹈，又暗暗懊恼自己不懂事，继而拉着周旭的手，让他多住两天，等桂花开了，自己做很多桂花饼，给天明和周旭多带点儿。

周旭点头，和宋妈妈聊了会儿，离开的时候，她还不忘嘱咐他，让天明早点回家。

周旭回去的时候，把宋妈妈原话带给宋天明，叮嘱他回家看看。宋天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周旭值夜班。九点多，有人报警说，新河夜市那边有人打架斗殴，场面十分混乱。

周旭和同事赶到的时候，伤者被送去医院抢救，宋天明坐在一片污血里，跟他一伙的混混早就跑掉了，剩他一个人呆愣在原地。

刑警队的人很快赶到，把宋天明带回公安局，搞清楚了大致经过——夜市上有个摊贩不肯交保护费，几个混混商议着去吓唬他，没想到那个摊主硬气得很，抵死不从。宋天明一着急就上了刀子，抹在胳膊上，血像自来水一样涌出来，关不上阀门。慌神的片刻，宋天明的几个兄弟早跑光了，围观群众报了警，救护车也很快赶到。

凌晨六点多，医院传来消息，人伤得不重，没什么大碍。

宋天明失魂落魄，自言自语：“他们怎么跑得那么快。”昏暗的审讯室里，周旭第一次感受到宋天明的战栗。

最后这件事私了，宋天明赔给对方几万块钱，免了牢狱之灾。

可在外面浪荡这几年，宋天明除了给家里寄钱，基本就是月光，根本没存下多少钱。他那些所谓的倚命兄弟互相推脱，最后还是周旭用自己一年来的积蓄给他填了窟窿。

然后宋天明就消失了。

4

宋天明跑去工地上搬砖，抬钢材。

施工电梯上升到三四十楼，人俯视的时候很容易眩晕。

宋天明经常在一百多米的高空待一整天，吃饭，午睡，撒尿，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天都是干活，干活。回到钢板房里，在一堆酸臭味中疲惫入睡。

其间宋妈给宋天明打过一次电话，宋妈问他，天明在忙吗？宋天明嘴角抖动着，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别人口中早已习惯的那个善意谎言：“妈，我执行任务呢，很安全，你放心，年前肯定回家！”

宋妈高兴得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此后怕打扰宋天明，便不再给他打电话。宋天明关上手机后嚎啕大哭，心里酸涩得像灌下一整瓶没发酵好的苹果醋。

宋天明过往的25年人生听起来像个冷笑话。他逞强，自以为是，在所谓的兄弟面前是“出手豪气”的明哥，到母亲那里，却连一个笑脸都欠奉，他忽然好恨那个不懂事的自己。

三个月后，宋天明像变了一个人。他原本挑染成五颜六色的头发变成了再干净不过的平头，身上的戾气也洗干殆尽。

宾谷街上有理发店在招人，宋天明去应聘。他不会剪头发，只能做些洗头、扫地之类的杂活。工资不高，但踏实安稳。

店里有位不错的姑娘叫小玉，是位出色的理发师。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嘻嘻哈哈开玩笑，宋天明心底也有了小小的期许。

之后宋天明过得还算顺利，他和几个同事住在老板租的公寓里，也学着如何与人相处。生活日趋平静，直到那帮混混找上门来。

他们去宋天明工作的地方挑事，阴阳怪气地说：“明哥现在出息了哈，这是学着从良了还是怎么着。”

双方人起了冲突，老板给宋天明结了工资，推说庙小容不下大佛。

宋天明又丢了工作。

他甚至有重操旧业的想法，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再去泥潭挣扎。深一脚浅一脚提心吊胆地活着实在太累了。

那之后，宋天明干过保安、售货员、服务生……最长的三个月，最短的只有两周，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夭折。

最后还是小玉帮宋天明在茶馆找了个工作，位置在派出所对面，老板是小玉亲舅。虽然赚钱不多，但至少没人再去挑事捣乱。宋天明也和小玉成了男女朋友。

周旭回家看宋妈妈的时候，拿着宋天明发在朋友圈的照片给她看。宋妈妈还是咿咿呀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竖着大拇指表示开心。

5

小玉的舅舅是位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宋天明手脚勤快，他待宋天明不错。

宋天明年纪也不小了，他和小玉打算再存点钱，一年后就结婚。

小玉有很多天真浪漫的想法。她想结婚的时候去看看海。她们家孩子多，从小花钱都是紧着花，长这么大都没看过海。一想到往后的生活，她内心总是欢欣鼓舞。

快过年的时候，商业街的店面都忙得不可开交。宋天明和小玉说了自己妈妈的情况。他原本自私地打算，如果小玉不满意两人就告吹，却不想小玉表示十分理解，这也让宋天明羞愧不已。他想等放年假后带小玉回家，那时候母亲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宋天明想在结婚前凑够房子首付。但光靠在茶馆的工资，是肯定不够的，所以他又找了份代驾的工作，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接几单算几单，有总比没有强。

秋天来的时候，宾谷街常常下雨，月亮习惯了隐匿于乌云后面，风吹着满地的落叶打着旋儿，飒飒响声盖过了人讲话的声音，怎么听都有些悲凉的味道。

平常的一天，派出所接到电话，说是清河街有人打架斗殴，致死。而最牵动周旭的，还是案件的主人，宋天明。

周旭一众赶到案发地点前，市局的人已经把宋天明带走了。这一次，附近的摊贩意见却是出奇地倒戈。他们都说死的那个人该死。

原来，清河街上有很多夜市小贩，再加上这一带是商业区，所以晚上客流量比较大，自然而然也聚集了很多乞讨者。附近的商贩大多与乞讨者熟稔，晚上卖剩下的吃食也常常分给他们。但是有几个混混总是装作要给钱的样子，然后无耻地捞走乞讨者一晚上的收入。

那天晚上，宋天明刚好到附近接人，又看到这一幕，忍无可忍，拿起附近摊贩的水果刀冲了上去。宋天明知道那帮混混欺软怕硬，所以他打算吓唬吓唬他们，赶走就可以了。却不料，混混们早就看他不顺眼，喊来了一大帮人。宋天明被拳打脚踢的时候，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冲着领头的就捅了上去。

审判那天，周旭没有通知宋妈妈。他和小玉去看宋天明。他坐在最前面，宋天明始终没抬头。

有很多摊贩愿意作证。宋天明最后给判了个防卫过当。

在宣读完判决后，宋天明忽然失控一般，冲着周旭的方向歇斯底里大喊：“照顾好我妈和小玉！等我出来！”

6

深冬，派出所工作量陡然增大。一方面要处理各类案件，另一方面还得整理陈年旧案卷宗，周旭抽身不得。再加上宋天明服刑的地方离宾谷街有几百里，最起码一整天才能勉强打个来回，所以周旭还没有去探过监。

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周旭收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是宋天明妈妈情况不太好，要周旭赶紧回去一趟。

周旭见到她时，她已经气若游丝了。原来周旭给她看过小玉的照片后，她一直想着怎么帮儿子赚钱娶媳妇。在这之前她没有固定工作经历，待遇不错的人家自然不会考虑她。

最后，她终于找到一个擦玻璃的工作。室外作业，每天擦25层楼。那天她擦到五楼的时候想紧一紧安全带，却一不小心把它解开了。周围的居民们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宋妈妈内脏破裂大出血，医生嘱咐准备后事。

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她想亲眼看着宋天明带小玉回家，想给小玉做拿手的桂花饼，她还想抱孙子。所以她一直撑着，想等宋天明回来。

然而人不胜天，宋妈妈撑了两天后走了。

她走后，周旭一家在宋天明家里整理遗物。在柜橱里，周旭发现了一大包用棉布小心包裹的桂花饼。因为时间太久，黄色的饼子上面早就被密密麻麻的霉斑占领。

7

葬礼结束的当天下午，周旭连夜开车去找宋天明。

宋天明想起小时候大家一起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那时候宋天明运气好，每次都是警察。他拿着爷爷给他做的木手枪，站在自家屋顶上，俯视着生养自己的街巷，像是欣赏着自己的王国。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虚荣心为何物，日后引起他强烈反感的傻妈妈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她总是一脸骄傲地冲着宋天明竖起大拇指，然后咿咿呀呀地称赞：“天明……警察……好看……”

可是，差不多在宋爸爸去世后，宋家条件一日不如一日。宋天明的叛逆驱使着他走上了和母亲长久的对搏之路。

然而在这场长达二十五年的战役里，宋天明输得血本无归。

在被狱警带出会见室的一刹那，宋天明喃喃：“原来我才是个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