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视角里的人性本色

2017-03-01 16:31谢天言
雨花·下半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白毛丫头人性

谢天言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儿童的眼睛是最干净明亮的窗户。因此儿童看到的世界是最本真的世界,儿童眸子里映射出的灵魂是最真实的灵魂。明朝的李贽认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焚书卷三·童心说》)他提出作家创作应该用儿童一般的真性灵写绝假纯真的真实世界,只有具有童心的文学才是真文学。我曾经进入过这样的一个世界: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中,英子用她水晶一样的眼睛和玻璃一样的心灵过滤了老北京尘封千年的污垢与霾雾,展现了重压之下疯癫的秀贞、身世凄惨的兰姨娘、痛失儿女的宋妈和高尚的小偷这些草芥人物的美。今天读黄蓓佳2016年的长篇新作《童眸》,让我又一次进入了这样一个艺术世界。

历史不会重复,但可能惊人相似

《童眸》由“灰兔”“大丫和二丫”“芝麻糖”“高门楼儿”和“后记”5个部分构成,每个部分都有一个主人公,可以独立成篇,但是在时间上又是前后贯通的。故事的叙述人,也是小说主人公之一的朵儿在小学四、五年级这两年的亲历亲见构成了四个故事的时间线索,这和《城南旧事》里英子经历的《惠安馆》《我们看海去》《兰姨娘》《驴打滚儿》《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何其相似?

《城南旧事》写人性,用儿童的视角从世俗的眼光里发现人性之美。世人眼里的疯子秀贞在英子眼里是美丽的,她对秀贞没有任何歧视和疏远,而是主动接近,还帮她找到了女儿。当即将处死的小偷押赴刑场时,英子妈妈说:“小英子,看见这个坏人了没有?你不是喜欢作文章吗?将来你长大了,就把今天的事儿写一本书,说一说一个坏人怎么做了贼,又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英子的回答却是:“我将来长大了是要写一本书的,但决不是像妈妈说的这么写。我要写的是:《我们看海去》。”英子对这个供弟弟读书、养活妈妈的小偷有自己的判断:他的心灵是美好的。儿童的世界是纯净的,他们用不带任何俗念的眼光观察这个世界,能看到疯子、小偷这些被世俗所鄙夷的人身上潜藏着的人性光辉,能发现被世俗忽略的真善美。

《童眸》也写人性。作者在“灰兔”篇第二部分特意交待故事发生地“仁字巷”是有着明确的象征意义的。“仁字巷”原来叫“人字巷”,后由一个秀才改成了“仁”字巷,这个巷子“一横一竖两条弄堂,以闻老爹家门口的路灯为交集,分别往南、往东、往西延伸,若是x从空中看起来,应该很像一撇一捺的‘人字吧?”作者对“仁字巷”的特意说明透露出两种象征意蕴:其一,小说虽然写孩子,但是它通过孩子的眼睛呈现普遍的人性;其二,先有的“人”,后改的“仁”,原本这个巷子就像“人”,“人”是先在的、本来的属性,“仁”是后来改造的,二者都存在于这个一横一竖的巷子里。这里是舞台,生旦净末各呈异彩,白毛、马小五、大丫头、二丫头、闻庆来五位主角或有生理疾病,或有性格缺陷,是矛盾的焦点,也是悲剧主人公。但他们的悲剧和《城南旧事》里的秀贞、小偷、宋妈的悲剧又有很大的不同。

悲剧是人性的风月宝鉴,既可以正面照,也可以反面照。

“仁字巷”里的花与刺

黄蓓佳在《童眸》的后记里说:“我的这本新书,说它是小说可以,说它是记事散文,是回忆录,也都可以。之间的区别,无非是我对自己的记忆做了加工,遵循了一部分事实,又想象和编撰了另一部分事实。”从一般小说的定义看,这本书说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四个故事。按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这样的小说套路,这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小说,有点类似于《西游記》的串珠式结构,但比《西游记》要松散。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把它当成一串项链来看,而去把玩其中的每一颗珍珠。

“灰兔”篇的主角是白毛(李宝成)和马小五。“灰兔”是白毛的象征。为什么这么解释呢?我们来看白毛的形象:“他的一身皮肤,自上到下,从头顶到脚板心,统统是炫目的粉红色,粉得跟乡下猪场里刚刚生出来的‘约克夏猪仔有一比。粉红还不算,粉红之外又长出一身白毛,白得泛金光,淡金,每当他迎着阳光往人群走过来,人们就看到,他的白汗毛、白眉毛、白头发,一根一根都在发光……”这就是白毛李宝成,仅从形象上看,他应该是一只“白兔”,但是,“他总是怕光,更怕晒,一到阳光下,就必须把眼睛眯起来,连同眉毛鼻子,用劲地纠结着,导致一张白晃晃的脸缩成了一只小苦瓜,苦极了,苦得像是过了今天再不想过明天了。”他只能生活在灰暗里,从生存环境看,他是“灰兔”。从小说故事的矛盾设置看,他应该有一个对头,这个对头是马小五,马小五是老虎。“灰兔”篇讲的就是虎与兔从争斗到相容的过程。

白毛的性格就是在这一从“斗”到“和”的过程中呈现的。经医生诊断,白毛的生命不会长久。这一诊断使自打懂事就因白发而自卑的孩子陷入了绝望,绝望之后是病态的自尊。斗争从听好婆讲故事开始。这是白毛被确诊康复无望后第一次以故作勇敢的姿态出现在公共场合。因一贯受小伙伴轻视,这激发了白毛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要拿回自己尊严的决心,所以他不断通过向说书人好婆提问、插话来引起众人重视,自然也犯了马小五等孩童的众怒。当霸道的马小五举起板凳叫白毛滚蛋的时候,“懦弱的白毛,一反常规地梗起脖子,语气里没有一丝退让:‘滚?要滚也是你滚,我滚哪儿去?我家就在这。”此时的白毛不仅是在向马小五叫板,也是做给“仁字巷”所有的大人孩子看。压下霸王马小五的气焰,你们谁还敢欺负我!按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都有尊严需求,不久于人世的白毛在最后的日子里不仅要把曾经失去的尊严找回来,而且要加倍。

第一次斗争胜利后,他开始重整自己的童年,他向六岁的弯弯借铁环玩,他挑战性地要加入卫北、马小五拍香烟壳的行列,遭到拒绝后他以把自己粉红的皮肤在太阳下暴晒的自虐行为逼他们就范,他又成功了。接着,他又因老师的同情当上了学校升旗手和班级卫生检查员。终于导致个人膨胀,滥用权力,硬逼马小五擦破碎的玻璃,惹火马小五,打碎了他赖以掩饰内心的墨镜,使他回到了不能再见阳光的“灰兔”生活。

成年人与儿童的人性从来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生理疾病导致性格缺陷在成人世界也是一种普遍存在,白毛重获自尊以后的自我膨胀又把自己打回了原型,这种轮回又何尝不是普遍人性的悲哀?

“大丫和二丫”篇把人性的自私与亲情之爱的冲突写得极其震撼。大丫和二丫是亲姐妹,大丫原本长得很好,因生活的贫困和家庭的变故得了羊角疯。作者重墨描写了大丫发病的恶心与可怕:“大丫头挣扎得很辛苦,身子扭着,屁股一撅一撅,手脚咚咚地敲打地面,面孔白成了醪糟,汗湿的头发全都粘在眼睛和嘴巴上,白沫子从嘴角涌出,像螃蟹吐出来的泡泡,很恶心地挂到了耳根。她斜插着眼睛咬牙切齿的样子,无知无觉痉挛翻动的样子,都让朵儿误以为她大概要死了,也许一分钟之后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与疯脏呆傻粗笨无比的大丫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十三岁的二丫头不仅苗条伶俐,而且十分心灵手巧,别的女人打毛衣只能用钩针织出平面花朵,二丫头却能发明出自己的方法织出立体花瓣,其聪明灵巧让“学霸”朵儿为之折服,整天跟在她后头做跟屁虫。

正因为大丫头如此不堪,聪明过人的二丫头每每想到自己的未来就感到难以想象的悲哀,家里有这样一个百无一用却又特别能吃的姐姐,不仅穷日子看不到尽头,而且让她一辈子看不到出头之日。正如她和朵儿说的:家里有这样一个姐姐,将来谁会娶她呢?才貌双全的自负和无法挣脱的命运致使二丫头无时不在精神深处苦苦挣扎,终于使她走上了极端。她把傻姐诱到河边推了下去,多亏邻居及时施救才保住了性命,二丫头的自私至此一览无遗。妹妹容不下姐姐,贫穷无助的母亲担心再生不测,把大丫嫁给了城北的一个瘫子。二丫用大丫的定亲彩礼钱交了工厂的押金,做上了外贸勾花厂的织衣女工,织一件衣服能赚十块钱。可是没过多久,饱受夫家虐待的大丫跑了回来,看到姐姐头皮都让夫家姐姐揪掉一块,二丫对大丫的感情发生了逆转,同胞亲情以及过去自己对大姐的不公促使她要为大丫出头。她先是扯上街道主任去和姐夫家人说理,意图让大丫离婚,失败后她东借西凑攒够了姐夫家的彩礼钱一百元,再次上门想把大丫赎回却被大嘴巴子打了回来。万般无奈之下,她夜里潜入姐夫家里把姐姐偷了出来,住在一个看瓜的窝棚里。饥饿的姐姐为了捞取河里的胡萝卜跳进了冰冷的河里,二丫救起了姐姐,自己却淹死在河里。

同一条河,二丫为了自己曾经把大丫推了下去,又为了大丫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私利与亲情的搏斗中,后者最终战胜了前者。

“芝麻糖”讲的是细妹与马小五的故事。性格像老虎一样暴烈的马小五为了赵细妹能够在市面上撑起一个卖芝麻糖的摊位,历经磨难痴心不改,终因打架斗殴和扰乱市场在青阳城无法立足,和细妹一起远走上海。马小五可算是一个性格悲剧的典型。

“高门楼儿”的象征意义是十分明显的。仁字巷最明显的建筑就是闻老爹家华丽气派的门楼儿,门口石鼓一样的础石敦实厚重,挑檐飞角神气活现,檐下青砖雕满栩栩如生的壁画。作者精心描画这样的一个高门楼儿,表明了曾经的私塾先生、仁字巷最有学问的闻老爹的家门是有高度的,仁字巷这条明朝老街不是一般农家子弟随便可以进入的。对于农村穷苦人家而言,仁字巷太高了。闻老爹因儿子无妻无后,就把乡下兄弟的孙子闻庆来过继给自己当孙子。这个乡下孩子满嘴土话,拿鞋底抹鼻涕,两只眼睛一斜一正,独来独往不与其他孩子交流,就连善良到让好婆担忧的朵儿都不喜欢他。转学到朵儿班级后,因卫生习惯差,同学疏远他;又因不会读书,老师疏远他。他通過自己的特有技能逐渐赢得同学信任后又屡遭算计。打弹弓是他的绝活,可丁蛋儿却诱导他打掉了学校操场唯一的一只路灯,惹得校长亲自找闻老爹告状;他是长跑好手,为参加市里比赛被选入学校集训队,弯道赶超时却频遭六年级学长的黑手,最终因高年级学生的诡计蒙受不白之冤被开除出了集训队。他又回到了乡下。

社会阶层的差异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割裂,这种割裂有时会导致严重对立,甚至无法调和。白毛的命运悲剧,二丫的情感冲突,马小五的性格悲剧,社会阶层的鸿沟对闻庆来的伤害等等于上世纪70年代在两年的时间跨度内于仁字巷轮番上演。仁字巷在青阳城南,30年代英子经历的“城南旧事”和70年代朵儿经历的“城南旧事”,无时不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演。人已不是那些人,可事儿还是那些事儿。

干净明亮的眼睛

“童眸”是朵儿的眼睛,朵儿是黄蓓佳童年的影子。在小说的后记里黄蓓佳写道:“小说中写到的朵儿的家,其实也是我童年时住过的家。家中斑驳潮湿的墙壁,墙壁里手一抠便簌簌掉落的石灰,梅雨天满天井的积水,睡一觉起来鞋子里的黏黏虫,冬天屋顶瓦楞上瑟瑟抖缩的草,垂在屋檐下细溜溜晶莹剔透的冰棱,满脚满手的冻疮……”这是黄蓓佳儿时的家,也是朵儿的家。黄蓓佳1977年恢复高考后一举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小学四、五年级的朵儿学习成绩最好,是学习委员。某种程度上,《童眸》是作者的自叙传。

“我书中写到的‘仁字巷,它的原型叫‘八字巷,其中又分为‘横八字巷和‘竖八字巷。”这就是小说里的“仁字巷”和“横仁字巷”“竖仁字巷”。八字巷里那个退休的曾经教过作者母亲的老私塾先生是不是闻老爹的原型?那个会踩缝纫机,会用立体裁剪法做衣服的邻家姐姐是不是二丫的原型?后记里提到的有羊癫疯的邻居女孩、巷子里的麻脸老太、“我”爱听戏的外婆等很容易让人想起小说里的大丫、陈家老太、好婆等。

正如作者所说,小说里的“这些可爱的,有时候又觉得可恨的小孩子们,曾经都是我童年的玩伴。”因为是亲历的事情,亲自住过的小巷,亲身接触的大人和小孩,所以,写起来才那样真实。又因为那些经历都在纯洁无瑕的童年,所以作者尽量不让人感到绝望,比如她说因为朵儿很快离开了仁字巷,所以不知道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白毛究竟活到多久,闻庆来回到乡下去了,他的妹妹又来了。这些情节让我想到鲁迅在小说《药》里在夏瑜坟头摆放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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