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肯定是获得世界认可的基础

2017-03-04 13:19杨利慧
神州学人 2017年2期
关键词:教科文组织名录文化遗产

杨利慧

2016年11月28日至12月2日,我作为经教科文组织认证的非政府组织代表,随中国民俗学会代表团参加了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以下简称“委员会”)第十一届常会。这时节的北京正是寒冷萧瑟的隆冬,而有“鲜花之城”美名的亚的斯亚贝巴却还是凉爽的秋天。空气中混合着咖啡的浓香,市中心的清真寺和基督教堂交相辉映,我对这个非洲高原上的城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1月30日,当地时间中午12点30分左右,委员会经过评审,正式通过决议:将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以下简称“代表作名录”)!

当大会主席在来自全世界121个国家的700多位与会者面前,庄重地宣布这一决议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少国家的代表立刻离席来向中国代表团表示祝贺。那一刻,我和所有与会的中国代表一样,心情万分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浓浓的文化自豪感油然而生,那么强烈,那么真诚!

在这次常会上一道被列入代表作名录的,还有其他许多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例如比利时的啤酒文化、韩国济州岛的海女文化、印度的瑜伽,等等。

非物质文化遗产(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按照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以下简称“《公约》”)的界定,指被各社区、群体,有时是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社会实践、观念表述、表现方式、知识、技能,以及与之相关的工具、实物、手工艺品和文化空间。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世代相传,被不同社区和群体在适应周围环境和自然的过程中及与其历史的互动中不断地再创造,为他们提供持续的认同感,增强对文化多样性和人类创造力的尊重。笼统地说,各国、各民族千百年来创造并代代相传的口頭传统及风俗习惯,构成了非遗的主要内容。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之所以在20世纪后半叶发起这场全球范围的非遗保护运动,有着诸多现实的原因,例如工业化、现代化带来的传统文化的迅速萎缩,以及全球化造成的文化均质化和认同危机,等等。

记得两年前,我带一位从韩国首尔来的民俗学家去三里屯感受现代的北京。她到了以后很困惑地说:“这里和首尔、纽约有什么区别呢?”的确,站在北京三里屯“太古里”的商业街区,你常常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眼前的一切——无论是建筑、商品,还是拿着iphone、喝着可口可乐、穿着阿迪达斯运动服、听着美国女歌星Taylor Swift歌曲的年轻人……这一切与你在纽约、柏林或者首尔大街上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都似曾相识,看不出鲜明的地域和民族特色。

传统文化的衰落和文化均质化也带来了个人身份认同的危机。就在2016年圣诞节过去不久,我的两位朋友先后对我谈到了圣诞节给他们的家庭带来的困扰。这两位朋友的孩子分别在上小学和幼儿园。她们都说,近年来幼儿园和小学常在圣诞节和万圣节等外来的节日里组织活动,比如老师或家长扮演圣诞老人光临教室,给孩子们分发糖果和奖品,孩子们也互换礼物。这类活动对于活跃班级气氛、调节生活情趣有不少的益处,但是也带来了一个值得警惕的现象:孩子们对外来的节日更为热衷,而对自己的传统节日所知甚少,相应地,也对自己的文化缺乏认同。这使他们的父母既焦虑又困惑。

当前,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置身于全球化的洪流当中,越是这样的时代,“我是谁?我是哪个民族和国家的人?我以何种特色身处世界之中?”这一类的问题就越显得重要,因为这不仅关乎我们每一个个体的身份认同,也关乎人类文化的未来走向:一个只有单一文化的世界,该是多么乏味、脆弱、危险!

在我看来,教科文组织所发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作用主要在于两个方面:第一,有助于确立群体和个人的身份认同。很多学者都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界定一个民族或群体的文化身份时,其重要性无论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世代相传的民俗传统往往成为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标识,成为其文化身份的一种证明方式,为我们提供了持续的身份认同感,成为我们在这个日益多元的世界中寻找自我位置和意义的基础。

以二十四节气而言,它反映的是中国人基于直接的生产、生活经验而形成的时间知识和实践的体系,体现着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世界观和生命观。而围绕二十四个统一的时间节点形成的丰富多彩的节气习俗,比如立春时“鞭春牛”、清明节祭祖、冬至吃饺子和绘制“九九消寒图”……它们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盛行,已经成为我们之所以是“中国人”而不是“美国人”“德国人”或者“埃塞俄比亚人”的文化标识。

第二,有助于在文化均质化时代保持世界文化的多样性。这一点正是《公约》的主要目标之一。世界上的诸多民族都曾有自己计量时间、制定时间序列、安排日常生活的方法,后来随着格里高利历(即“公历”)的逐渐普及,时间的计算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被标准化了。但二十四节气作为中国人对自然宇宙的观察与体认的结果,却始终在许多地区的农业生产活动中发挥着指导作用。而在更广泛地区的日常生活中,其影响则贯穿了一年四季,像惊蛰前后理发、三伏天贴伏、冬至吃饺子或圆子等,都是广为流行的节气习俗和观念,至今为许多人所实践。可以说,在日趋标准化的世界时间体系中,二十四节气以丰厚的历史积淀和强大的生命力,以中国民众相应的日常生活实践,为增强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作出了切实的贡献。

应当承认,教科文组织设立的“代表作名录”制度,对于激发世界各国对非遗项目的信心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它不仅能够增强相关实践群体的自豪感,激发遗产创造者和使用者的文化自信,也能够提升其保护遗产的自觉性。我注意到,由于二十四节气成功列入“代表作名录”,国人对这一传统的热情明显高涨:朋友圈里传播相应节气的信息成倍增加,我的不少学生由从不关注变成主动了解相关的节气习俗,连我家门口卖饺子皮的店主也说,今年冬至似乎过节的人更多,饺子皮在上午很快就卖完了。

不过,仅仅依靠列入名录来增强对自己拥有的非遗的信心还远远不够,因为只依赖外部力量的认可来增进文化的信心,依然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在我看来,无论列入名录与否,中国所有的非遗都是祖先留给我们的财富,凝聚着无数人的智慧、经验与情感,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因而值得我们自豪和珍视,是我们文化自信的本源。它既能使我们在身处多元的世界文化之林时保持自己的特色,不至于迷失自我,又能够以独特的实践与经验,丰富世界文化的多样性。一句话,文化自信应当首先来源于我们自己对多元化世界中中华文化价值的充分认识和坚定信念。

以此次二十四节气申遗为例,在申报材料的准备和制作阶段,相关工作人员凭着对二十四节气的稔熟和对《公约》精神的把握,完成了既符合《公约》精神和教科文相关要求,又完整详尽地展示申报对象整体特征的申报书和视频资料。在常会现场,中国代表团则利用发言机会,从容不迫地向世界各国代表阐述了二十四节气对中国社会文化的意义,并散发了事先准备的精美宣传册。这一切行动的背后,体现的都是对二十四节气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高度自信,而这种自信,正是我们参与世界文化大合唱的基础和底气,也是我们的项目最终成功列入名录的根本原因。

著名人类学和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曾提出“文化自觉”的观念,其要义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就是说,每个民族对自己的文化要有自知之明和充分自信,对他人的文化也能理解和欣赏,从而达到彼此欣赏、相互交融的状态,最终实现世界文化的多元共生。这一主张,对于今天的非遗保护及文化自信的认识,依然有重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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