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春节应节戏《锁麟囊》始末根由

2017-03-06 23:24张永和
北京纪事 2017年1期
关键词:湘灵程先生荷包

张永和

三十年来,每到春节,京剧院团往往会有程派艺术家贴演京剧《锁麟囊》这出应节戏,必然是客满如潮。这出戏何以如此火爆?一是内容好,先是聘闺女,生儿子,虽说后面屡遭坎坷,结尾却是阖府均吉,大团圆,吉祥如意;再是艺术好,唱腔好听,动作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该戏歌颂好人得好报,让观众看着顺气,颇觉理应如此。

京剧《锁麟囊》说的是,登州富户薛女湘灵出嫁并按当地风俗得娘家赠予内装珠宝之“锁麟囊”。婚期花轿遇雨,在春秋亭暂避时又遇一乘破轿的贫女赵守贞,湘灵发恻隐之心,将锁麟囊赠予轿中啼哭之贫女。六年后登州大水,湘灵与家人失散,独自漂流莱州。当地富商卢胜筹设粥棚接济受灾百姓,并收湘灵为其子天麟保姆,伴其游玩于花园之中。天麟抛球入一小楼,湘灵无奈登楼捡拾,见己当日之赠囊供于案上,不觉泣下。卢夫人(即赵守贞)见状盘问,方知此人即是赠囊之恩人,敬如上宾,结为姐妹,并助其一家团圆。

其实这出《锁麟囊》,是根据清扬州大哲学家、戏剧理论家焦循著《剧说》中所引清文人胡承谱在其《只麈谈》中所载的一则故事改编的。据《只麈谈》载:

徽(徽州)歙(县)间,某年月嫁娶日,适两新妇舆同憩道周。一极贫女,一极富女。始而皆哭,久而贫女哭独哀。富女曰:“远父母,哭固当,奚若是其哀欤?”命伴媪舆侧叩之。贫女曰:“闻良人饥饿莫保,今将同命耳,奚而不哀!”富女心恻,解荷包赠之,盖上舆时祖母遣嫁物也。贫女止哭,未及道姓氏,各散以去。扺门,景况萧索,新郎掩叹迎妇入,忍泪告曰:“吾家固贫,填沟壑分也;今以累君,奈何?”妇以荷包付之。开视,则黄金二锭,重四两许。易银三十余两,以其零市钱米酒馔,行合卺礼。问金之所来,妇语以故。乃合伙经商,一岁中获利数倍,凡贸迁无不知志。不十年,成巨富。苦不知赠金者何人,心怀歉恨。于宅后起楼,供荷包祀之,以志不忘。顾富家女于归后,夫家、父家,连被回禄,继以疾疫,屡遭破败,十年之内,如水刷沙,赀财立尽。贫女财既丰,又得男,谋所以乳之者,遍觅无当意者。媒妪以富家女荐之,甚合。两妇相见,彼此敬爱,谊如姊妹,都不知途中曩日事。越一岁,奶娘抱儿往后楼礼拜,见荷包,视之,所绣花物,类己针法,忽念旧事,不觉泪下。婢之,告主妇。问哭之故,则曰:“记嫁时途中曾以此物赠贫女,不料吾今日之贫。感慨今昔,故醉心耳。”主妇语其夫,明日请族长、四邻,及乳媪之翁,奉酒安位,肃若上宾,夫妇再拜曰:“愚夫妇以待填沟壑之身,藉此享有今日。日思报德,靡道之从。今天诱其衷,幸赐识认。赀财若干物,皆荷包中物也。物归原主,宜也。”乳媪曰:“是何言欤?发富是君家大福分,我何与焉?荷包倘在我家,亦同尽耳。必欲成君高谊,还荷包原赠物倍之,足矣。”众宾曰:“前兹道旁之赠,仁也;今兹倾家之还,义也。仁至义尽,加以辞让,德之美也。众宾与有光宠焉。愿居间剖分之,俾仁义各不相伤,可乎?”乃依众宾剖分之,而世为婚姻,以仁义世其家。

这故事不仅起承转合,一波三折,而且充满着人性中最光明的一面,令听者、读者心动不已,天生是一个能够写成戏文的好题材。

接着,焦循于其《剧说》卷三中不但亦有此感,并写道欲在得暇时据此编“为院本,付之伶人,以宽(习俗之)鄙而敦(人情之)薄”。可惜赍志以殁!世人皆知,百数十年后,将此题材首次编成戏曲剧本的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翁先生说,他在1939年上半年,曾先给程砚秋写了一个描写当时酒楼女招待悲惨命运的悲剧《瓮头春》。程先生肯定后,却不准备立即进入排演,“而改口说因自己演出的悲剧太多了”,要请翁先生“排一出适合我演出的喜剧”。翁先生欣然同意,亲自授予其焦循《剧说》,并指出转引的《只麈谈》的那一段。

剧本很快写就,程先生非常满意,提出修改的地方主要是,赵守贞在盘问保姆薛湘灵时的一大段[西皮原板]。根据薛湘灵的叙述,赵守贞逐渐证实眼前的这位佣工就是当年赠自己锁麟囊的恩公。在此过程中,能否让她几次为薛湘灵移动座位?翁先生接受了这个建议。此即是现在我们在舞台上见到的极为精彩的“三让椅”。程先生在此处既安排了不同的悦耳唱段,又安以灵动的不同身段,《锁麟囊》中薛湘灵之唱腔真是太漂亮了!为设计唱腔,程先生用了一年的时间,午后得暇便到北城三海阒无人声之地,面对烟波浩渺,创唱腔,定宫商,倾注了全部心血。而每有佳音妙腔,他立即去往前门外大马神庙,就正于“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一经点拨,又更上层楼。

一切安排妥当,程砚秋先生率领秋声社于1940年4月29日首演《锁麟囊》于上海黄金大戏院。其盛况可谓空前绝后。共演25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为什么《锁麟囊》甫一上演便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首先是剧本非同凡响。将薛湘灵这一主要人物的刻画出色:嫁郎之前,薛湘灵在娘家的骄娇二气表现得活灵活现;突遭变故后,薛湘灵竟沦落成富家的保姆,地位一落千丈,性格上的内敛骤然变成忍气吞声,如履薄冰,这种曲折变化,正是强烈的戏剧性之所在;更令薛湘灵意想不到的是,眼前仪态万千的女主人竟是被自己一掷千金施舍过的贫女!然而贵在经过死里逃生的人生巨变,薛湘灵能够对自己昔日的土豪行为有深刻的自省与解剖,从而改变了自己的性格走向。她积极地接受这一番天塌地陷般的教训,发出从此“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的感叹。尽管她在感恩的女主人趙守贞的帮助下,将会得到一笔巨大的财产,“换珠衫依旧是当年容样”,可是当下依然光鲜靓丽的薛湘灵,却再不会撒娇使性,而是参透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已“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这种人物性格的反复锤炼锻造,富于变化,观众既目不暇接,又肉跳心惊,能不爱看吗?而其他配角,如赵守贞、赵禄寒,两个丫环梅香、碧玉,以及年老的胡婆和薛良,甚至老傧相及小傧相和一般贺客,都是性格鲜明而各异。所以,戏好看、好玩。另外,观众在享受《锁麟囊》艺术魅力的同时,也不禁为该剧深层的内蕴,即该剧的哲学认知叫绝。全剧的主题直逼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仁。这也是该剧成为人人皆爱看的戏剧的根蒂所在。

《锁麟囊》更招徕观众的是程砚秋在此剧中的“唱”。尤其是剧中的“春秋亭”,已经达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境界!程先生的唱腔萦萦如丝,余音绕梁,音断意不断,听后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仅如此,程先生在《锁麟囊》中敢于突破京剧唱词的格式,要求编剧打破传统唱词“三、三、四”的字数限制,从而创出新腔并取得极大成功。最典型的是在末场薛湘灵向赵守贞陈述往事时唱的“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写的這些类似长短句的唱词,文字俏丽,对仗工整,而且长句短语皆押“言前辙”,平仄协调。在此扎实的基础上,程先生创造新腔,使这三段唱错落有致,断续自然,如泣如诉,娓娓而谈。不行腔时,如珠落盘,字字弹出;行腔时,纵控自如,刚柔相济。可以说,程先生不仅是艺术家,也是音乐家。在最后“灾后团圆”一场,见到母亲的[西皮二六]接[哭头],程先生竟把美国电影影星麦克唐纳的花腔女高音化成了京剧里的[哭头]:“儿的娘呀……”唱腔新颖别致,耐听动听,而且浑然一体,符合当时人物极度悲伤委屈的心情!《锁麟囊》一剧的唱腔成绩斐然,其他戏难望其项背。

表演上也是可圈可点。重点在“朱楼寻球”一场。当薛湘灵被逼上朱楼寻球,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一回头,一上一欲下。薛湘灵到了楼上,固要向低处找球。程先生在此连用两个正反“卧鱼”,速度快,身段美,倏然间一气呵成。接着又展现出他深厚绝漂的水袖功,只见左右水袖交替翻卷,飞舞似蝶,抖、掸、甩、翻,表达出人物各种繁复的心情!待蓦然见到供桌上的锁麟囊时,此时双水袖一甩,犹如一鹤冲天,扑向锦囊,潸然涕下……

正因为《锁麟囊》一剧的剧本、主题,程先生的唱腔、表演均达顶级水平,故此才有上海一期爆满25场的纪录。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伏”,“水满则溢”。上世纪50年代初期,因《锁麟囊》歌颂富女慷慨解囊资助贫女,犯有“宣扬阶级调和论,歌颂地主阶级”的错误,是一棵大毒草,而遭禁演。以后又添了两条罪名:宣扬改良主义;传播因果报应,迷信色彩浓厚。这样一出极有教育意义,艺术水平极高的好戏遭此厄运,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是该剧的核心伦理思想:通篇贯穿着儒家学说的一个“仁”字,即孔子说的“仁者爱人”。富家小姐施恩无意图报,贫家女儿却涌泉相报,体现出中华传统文化的“仁者无敌”的力量。然这种“泛爱”的核心伦理思想与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革命理论背道而驰。

改革开放以后,程派弟子冲破樊笼纷纷推出《锁麟囊》。当时的北京京剧院程先生弟子赵荣琛、王吟秋,不但自己亲自粉墨登场, 演出此剧,而且传承此剧。王吟秋亲传弟子迟小秋,全面继承了程派的精华,唱、念、做、舞俱佳,赢得广大观众的赞叹。尤其春节时,必然要贴演此剧,观众一票难求。与中国戏曲学院的张火丁这出《锁麟囊》,可称双雄并峙,各有千秋、而程派第三代、第四代,诸弟子也莫不以这出戏,作为赢得观众热爱的杀手锏。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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