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程氏始祖程元谭研究

2017-03-09 14:12冯剑辉
黄山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程氏新安家谱

冯剑辉

(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新安程氏始祖程元谭研究

冯剑辉

(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程元谭是新安程氏公认的始祖,对其研究一直存在诸多争议。迄今并无任何可靠的证据可以否定程元谭的存在。作为历史人物,记载程元谭生平事迹的文献虽然是后起的,但仍有重要的价值。作为始迁祖,程元谭对新安程氏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影响也极为深远,值得认真研究。

程元谭;新安程氏;始祖;宗族文化

晋代新安太守程元谭,是新安程氏公认的始迁祖,在宗族文化研究和徽学研究中,早已受到学术界的关注。①但唐代编纂的《晋书》并未提及其人,罗愿在宋淳熙二年(1175)编纂的《新安志》中,也未提及程元谭。此一文献记载的缺失,导致今天的研究中不乏怀疑其人是否存在的声音。有学者认为“直到元代,‘新安太守程元谭’才成为一个被人普遍接受的人物”[1]524,更有人认为程元谭是 “到了元明之际,才开始被‘追认’出来的”[2]85,更有学者认为程元谭其人其事是一笔很难再查证清楚的糊涂账。上述论断体现了这些学者的学术敏感,对相关研究也很有启发,然而这些论断在文献解读、立论依据和史料挖掘上都有未尽之处,因此也有重加探讨的必要。程元谭无论是作为一位历史人物,还是作为一种宗族文化现象,都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研究中的争议恰恰是此种价值的反映。因此,综合传世典籍和宗族谱牒,在对程元谭其人其事进行深入分析的基础上,阐述其宗族文化意义,并对相关争论略作评议。

一、史志未载入程元谭不能作为其人不存在的证据

《新安志》在“牧守”一目(相当于后来方志中的“职官志”)中,列出的晋代新安太守有周嵩、贾宁、孙泰。在贾宁条下还提及“又有太守杜炯及宋太守杨伯子节,皆不全”[3]卷九。但是,有晋一代共155年(266—420年),新安太守绝对不止周嵩、贾宁、孙泰和杜炯四人。以《新安志》中的记载为例,在“先达”一目中,曾提及“胡殿院汝明,字传道,黟县人,其先育,为晋新安太守,因乱家焉”,[3]卷七在这里就多出了一名晋代新安太守胡育。又如 《晋书·殷仲文传》:“左迁新安太守”[4]1739-1740;《孙恩传》:“稍迁辅国将军、新安太守”[4]1758。可见,殷仲文与孙恩也曾经做过新安太守,但《新安志》晋代太守都未载入。因此,《新安志》中漏载的晋代新安太守必多,程元谭不在其列,不等于其人并不存在。

在以往的研究中,怀疑程元谭其人是否存在的各类论断其实并没有坚实的证据。虽然正史和《新安志》没有记载程元谭其人,但是最多只能因此推论其人“可能无”,而不能断定“必然无”,因为史志中也同样没有任何记载可以用来否定程元谭的存在。以程元谭在大兴年间任新安太守一事为例,有些研究者对此存疑,但却并不能够说出大兴年间的新安太守究竟应该是哪些人,因为史志中并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大兴年间任新安太守的记载。可见,否定程元谭曾任新安太守或断定其人并不存在的观点,并未提供任何可以令人信服的证据。在这个问题上,单纯依靠正史和《新安志》,在得不出明确肯定的结论的同时,也同样得不出任何否定的结论。另外,正史记载的晋代新安太守中有殷仲文和孙恩,《新安志》未曾提及殷、孙两人,却多出了胡育,牴牾扞格,矛盾显然。因此,在程元谭的研究中,单纯依靠正史和《新安志》,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二、程氏家谱中很早就有关于程元谭的各类记载,必有其历史渊源

管见所及,提及程元谭最早的文献是宋代歙县人程承议纂修的《程氏世谱》。程承议在谱序开篇处即称:

程氏自晋新安太守元谭公留居郡城,历唐迄梁,代有显者,谱牒相传,灿如日星。[5]旧序

程承议之谱纂修于庆历三年(1043),这比公认的宋代私修家谱的开端——欧阳修《欧阳氏谱图》、苏洵《苏氏族谱》——来得还要早,说明新安程氏的家谱很早就有关于程元谭的记载了。

有学者认为,唐末五代时休宁人程淘所纂《程氏世谱》中并没有程元谭,在保存下来的谱序中只说“自淘而上,止忠壮公,凡十三世,世居黄墩”[6]旧序,即程淘对祖先的追溯到南朝梁陈年间的程灵洗(谥忠壮),由此对程氏家谱中有关程元谭的记载表示怀疑。关于这个问题,应该注意到程淘修谱时正处于唐末五代大规模的战乱时期,程淘家族在战争中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用程淘自己的话说就是:“黄巢别部入黄墩,淘之族人逃难解散,贼众遂营本宅,攻劫川谷,荡涤殆尽。”[6]旧序在这种情况下,文献缺失、旧谱难觅是不可避免的,程淘修谱时只按他当时所能掌握的材料修谱追溯到程灵洗,这是可以理解的,即序中所称“聊因战守之余,漫缉世次之序”[6]旧序。因此,程淘谱序中未提及程元谭不足为奇。

程承议修谱时,战乱早已结束,比程淘时要太平得多,他所掌握的谱牒文献也比程淘要多。程承议曾对他修谱的文献来源及其与程淘所修谱的关系有一段非常明确的说明:

程氏自晋新安太守元谭公留居郡城,历唐迄梁,代有显者,谱牒相传,灿如日星。迨巢孽肆毒,四海为墟,黄墩宗族逃难解散,由是宅宇为贼毁,谱牒几于煨烬。……岩将淘公大为是惧,乃于投戈之暇,随手合录,辑为世谱一编,所以明宗系于既往,叙族属于将来,亦既勤且亟矣。惜乎时事方殷,搜方弗暇,忠壮公上阙而不载,其心岂自以为足哉?要深有望于后人讲求而增辑之耳。……天禧戊午,族叔蕡以一帙见授,启而观之,乃曾伯祖洎公之手泽也,词语虽或少文,世系颇详悉,自周伯符公以来靡不备载,岂先世家藏为洎公所收,外逃之时因挈以去,而淘公有未得见耶?抑岂乱定来归,淘公先殁,诸所记录有未及邪?幼尝闻诸大父曰:“洎与淘为同产,唐末归黄墩,最长于诸房,因悉如父兄子弟共饮,遂言:‘我姓来江东将五百年,支派散漫,布满南国。本宗记录旧无排行,以致昭穆混淆,今黄墩四祖共承谘议余烈,以后子孙宜用承字冠于名上,以相表识。’”按如此说,则洎公之归为淘公既殁之后无疑。……因不自揆,僭取诸谱会而通之,如洎如淘,均弗敢遗,且增以近代名讳,为程氏世谱七卷以传。[5]旧序

这段谱序证实,新安程氏原本有历代相传的谱牒,程淘修谱时因环境动荡,无法收集,因此其谱只记载了程灵洗以来的世系。程承议修谱时除了依据程淘谱之外,还利用了程洎传下的旧谱。程洎之谱起自得姓始祖伯符,相较于程淘之谱,要详细得多。程洎是程淘的兄长,在战乱中收藏了旧谱,而程淘不曾见到,以致两谱详略有异。程承议上距程洎、程淘共四世,去唐末未远,所述应有所本。程承议之谱虽然没有传下来,但他明确肯定晋代新安太守程元谭是新安程氏始迁祖,这对后世家谱纂修有相当大的影响。

在宋代程氏家谱纂修中,浮梁景德镇人程祁具有特殊的地位。程祁依据他在徽州所得的旧谱,加上图经史传等传世文献和里老访谈的口述资料,经过从熙宁十年(1077)至绍圣二年(1095)近20年的努力,最终得以成编。这部家谱的世系,据崇宁年间(1102—1106)开化人程俱称:“景德都官谱,……黄墩之祖盖自东晋新安太守讳元谭始也。”[6]旧序即是说,程祁之谱是以程元谭为新安程氏始祖的。程祁还为程元谭题有一段赞词:

新安惠政,宜被声诗。

爱其甘棠,矧我孙枝。

帝思元元,锡第黄墩。

以嗣以续,畀我后昆。[7]卷一

程祁之谱在后世家谱中得到了广泛的沿用和普遍的尊重。明代程敏政以攻击程祁谱系而著称,但他也承认:“自宋以来凡程氏之有谱者必以此为按,本之者进以为是,不本之者斥以为非,其说之得行于一宗如此。”[6]旧序谱辨足见该谱在徽州程氏家谱纂修史中具有里程碑般的地位。虽然该谱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但它以程元谭为始祖的谱系被其后的绝大多数程氏家谱所继承和沿用。

在程承议和程祁之外,同时或稍晚的宋代程氏家谱中,以程元谭为始迁祖是相当普遍的。如绍圣三年(1096)歙县程璇所撰谱序称:“忠壮之盛,始于何时?意东晋元谭公自洛阳过江,居新安之黄墩,传至忠壮,凡十三世矣。”[5]旧序同年,歙县程士忠所撰谱序自署:“元谭公裔孙士忠谨序。 ”[5]旧序南宋初期,休宁程大昌所撰谱序称:“吾宗之来此者,其东晋元谭公乎?”[6]旧序嘉定十七年(1224),休宁程珌《世忠庙碑记》称:“忠翼而来三十二世而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三世而为忠壮公。”[8]卷十景定三年(1262),休宁程德崇所撰谱序称:“程氏自晋太守来新安,祖功宗德,具载谱牒,南北分迁,灿然可睹。”[5]旧序

可见,新安程氏以程元谭为始迁祖,最迟从北宋早期就已经开始了,并在宋代程氏宗族中得到了广泛的承认。如此普遍的历史现象,很难用“氏族家法”来解释,而是必然有其来源的,如程承议和程祁就曾利用过更早时期的家谱。换言之,程氏家谱对程元谭其人的记载,是有相当早的历史渊源的,绝非凭空虚构。

三、典籍文献中关于程元谭的记载可与家谱记载互相印证

嘉熙三年(1239),歙县人胡麟所撰程灵洗庙碑称:

东晋时讳元谭者,持节为新安太守,有善政,诏赐宅于歙黄墩,子孙遂以为桑梓。[9]卷六十一

至于宋代新安程氏后裔记载中提及程元谭的就不胜枚举了。比较典型的如景定三年(1262),歙县人程元凤所撰《程氏祖宗墓铭》称:

由婴而后三十一世元谭,东晋大兴三年假节新安太守,百姓请留,诏从民便,仍赐田宅于歙之黄端,子孙因家焉,遂为新安著姓。[11]乙集卷四

上述宋代典籍文献中关于程元谭的大量记载,与前述宋代家谱中的文献基本一致,而且可以互相印证。

上述典籍记载当然是以程氏宗族所提供的资料为来源,这其中除了徽州本地的程氏之外,程瑀是浮梁人,加上前文中提及的浮梁人程祁、开化人程俱,可见除了徽州本地程氏以外,众多外迁的程氏宗族也认同程元谭为新安始迁祖。而外姓人和外地人以这些资料为基础进行撰述,说明他们也承认程元谭是新安程氏的始祖。通过典籍和家谱文献的互相印证,可以有力地证明以晋代新安太守程元谭作为新安程氏始祖,起源很早,至迟在宋代就已经非常流行了,并得到了相当多的外姓和外地著名人士的认可。因此,以往研究中认为“到了元代以后,新安当地人关于新安太守程元谭的议论文字就开始普遍起来了”②,这种看法是由于资料掌握不充分和解读有误造成的,难以成立。

宋代典籍文献关于程元谭的记载是大量存在的。其中,外姓人和外地人著述中出现的有关程元谭的记载,尤其值得注意。

淳熙三年(1176),江西庐陵人胡铨为浮梁人程瑀所撰墓志铭称:

系出高阳黎,为祝融。至周有伯符,启封于程,后以为氏。暨伯休父为宣王大司马。晋泰兴时,元谭持节行新安太守,代还,百姓遮道请留。下诏褒谕。卒,元帝赐其子孙田宅于新安之歙县,遂居黄墩。[9]卷七十八

绍熙三年(1192),江西吉水人杨万里为黟县人程叔达所撰墓志铭称:

胄出重黎氏,自伯休及婴。晋元谭守新安,民德之,诏赐田宅于歙,因家焉。[10]卷一百二十五

四、程氏家谱中所载程元谭生平事迹在细节上确有牴牾舛讹之处,但成因则很复杂,并非有意虚构

实际上,真正对程元谭其人其事进行过深入研究的,并非始于当代学者,而恰恰是新安程氏家谱的纂修者,也正是他们最早察觉到程元谭生平事迹在若干细节上存在着舛讹之处。这个问题起源甚早,也相当复杂,值得认真分析。

关于程元谭的生平事迹,宋代程祁修谱时应该已经有较为详细的记载。虽然程祁之谱今日不可见,但保存下来的赞语中有:“新安惠政,宜被声诗。爱其甘棠,矧我孙枝。帝思元元,锡第黄墩”,已经包含了后世家谱中所记载的程元谭事迹的主要成份。景泰二年(1451),歙县人程孟所修《新安程氏诸谱会通》中,有一段程元谭的传记:

元谭公,牧公次子也。为镇东军谋,晋王即位,遣周玘为会稽都尉,顾荣为豫章都尉,分兵定东土。大兴三年,新定、东阳、信安六郡底定,假节行新安太守。(一有“为人清洁敏达,谨畏四知,誉高千里”之语。)绥辑流民,疏通畎浍,教民孝悌,举俊造于朝,歙民大悦。(一作“百姓爱之若父母”。)永昌元年,代还,百姓遮道请留,卒不得发,诏褒嘉之。俄卒,帝闻为之震悼,赐子孙田宅于新安之歙县。娶东海徐进女,卒合葬城西十里牌驿路之傍,即今衮绣乡二十三都表字四百九十七号地内,墓碑具载《世忠事实》。[12]卷一

会通谱中所载程元谭传记,应当是源出于程祁。在从程祁到程孟的400多年的传承中,不可避免地会有各种增删润色,也因此导致了各种各样的传闻异辞。会通谱在程元谭事迹条中有双行夹注的小字“一有”“一作”两条,所记内容就是程孟见到的各种家谱中有差异的记载。不过,从前述程俱、胡铨、杨万里等人所记程元谭事迹,乃至程祁本人的赞语中可以发现,会通谱中所记的程元谭事迹与宋代的各类记载并没有多少差异。

当然,在某些程氏家谱中,所记载的程元谭事迹与会通谱中程元谭传记,在细节上是有出入的。以程元谭的生卒年为例,会通谱称程元谭卒于永昌元年(322),但也有的程氏家谱称:“殁于晋明帝太宁二年乙丑,享年八十有一。”[13]卷首太宁二年(324),较永昌元年相差2年。由于各谱普遍记载程元谭享年81岁,卒年的不同自然也会造成生年的不同。当然,会通谱源于程祁谱,在程氏家谱中很有权威,故传世的程氏家谱记载的程元谭卒年,绝大多数还是作永昌元年。明代弘治年间所修《徽州府志》,将程元谭纳入《名宦传》中,也作卒于永昌元年[14]卷四,此一记载也被日后的徽州方志所沿袭。

会通谱中的程元谭传记,在若干细节上,与正史的记载是有出入的。这一点后世的程氏家谱纂修者早有考证。如清代歙县程豫,即依据《资治通鉴纲目》等史书进行考证,认为会通谱中的程元谭传记在细节上存在着若干讹误:

《纲目》:“永嘉元年秋,元帝始为安东将军都尉扬州诸军事,镇建业,以王导为谋主,贺循为吴国内史,顾荣为军司,纪瞻为军祭酒,卞壶为从事中郎,周玘、刘超、张闿、孔衍皆为掾属。五年冬,又以周凯为军咨祭酒。建兴元年夏,又以华谭为军咨祭酒。”其加帝镇东大将军,据《晋书》,亦在永嘉季年,不知公为军谋在何时?考晋官志有祭酒而无军谋。沈约《官志》谓元帝为镇东大将军及丞相,其参军则有咨议参军二人,主讽议事,晋江左初置军咨祭酒也。至周玘、顾荣,《晋书》皆有本传,玘历官未为会稽都尉,荣历官未为豫章都尉。荣卒于永嘉六年,玘卒于建兴元年,帝以晋王即皇帝位在太兴元年三月,是时已无荣、玘,安得有分兵遣定东土之事?新定乃新安郡之属县,晋武时已改名遂安。信安又东阳之属县,不识六郡何指?而其时新安、东阳亦俱无事,所谓底定者,又不识何指?《纲目》云:“时海内大乱,江东差安,中国士民避乱者多南渡江。”则无事分兵定东土可知。[15]上卷

可见,会通谱中的程元谭传,其事迹经历、诸人官衔,在细节上与正史是有出入的。但是能否因此断定并无程元谭其人呢?如清代歙县潭渡学者黄生所说:“所谓从晋南渡,守新安有治绩,受代请留,赐第黄墩,皆妄造之说也。”[16]1135这是值得认真探讨的。正如本文已经论证的那样,程氏家谱中有关程元谭的记载起源甚早,渊源有自,并非程氏家族向壁虚构。然而这些细节的出入仍须认真面对,因此剖析其成因是极为重要的。

首先,应当看到,程元谭事迹中存在的模糊不清之处,恰恰是由于正史记载的缺陷所造成的。众所周知,徽州原先属于山越居住区,开发相对较晚。汉代中原人认为,新安江水系“出南蛮夷中”[17]1278,当地居民是“深林远薮椎髻鸟语之人”[18]864。即在当时中原汉族士绅的眼中,新安之地是夷蛮之域,经济发展水平低下,文化习俗差异更大。汉唐时期,中原地区既是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发达地区,中原地区的文化精英对新安、歙州这样有较大文化差异的地区是持歧视态度的,唐代卢仝诗中称歙州是“千灾万怪天南道,猩猩鹦鹉皆人言”[19]722。这种歧视态度的一个突出例子,体现在由唐代中原地区史官编纂而成的史书中,对隋末唐初徽州著名的英雄人物汪华的记载上。《旧唐书》称“平汪华”[20]1097,《元和郡县志》称“讨平汪华”[21]607,《资治通鉴》称“歙州贼汪华”[22]5929,遣词造句之间,充满着强烈的贬斥色彩。后世徽州人对这种做法颇为愤愤不平:“唐臣编史,……不省己过,而以恶名加之他人,亦独何哉?”[23]675好在汪华距宋不远,宋代徽州人依据有限的文献记载,加上各类民间传说,依然编纂出了较为完整的汪华长篇传记。而程元谭则远没有这么幸运,同样成书于唐代的《晋书》中完全没有他的记录,而他生活的年代距宋代已经七、八百年,其事迹经历代流传,失真之处在所难免,也是不足为怪的。

其次,还要看到,人类对自身历史的追溯从来都是在受到诸多限制的环境下展开的,家谱也不例外。当代考古学能够确认的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历史是从商代晚期开始的,不过3 000多年,即便将中国文字创造上推到传说中的黄帝、仓颉时代,也不过5 000余年。这就意味着,在回答“我们从哪里而来”这一具有终极哲学意义的历史问题时,文献学上的依据必然有其尽头,人类对历史的追溯必然有其限制。越是早期的历史,文献越是有限,历史的真实面貌就越加模糊不清。古史辨学派强调“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其重要的原因在于古史本身因为文献记载的有限而早已无法清楚地追溯。否则,若古史本身清楚明白,又何来层累创造的可能性?客观环境的限制使得后人对历史的追溯不具备完全“真实还原”的可能,而越是早期的历史,“真实还原”的可能就越小。作为一种历史文献的家谱,在追溯宗族自身历史时不可能自外于这一客观环境的限制,其早期历史的模糊不清是不可避免的。更应该看到的是,无论何种古代文献,其载体的性质决定了其存在必有时间上的限制,更何况战乱兵燹、自然灾害这些对文献破坏极为严重的社会与自然灾难,几乎无代无之。所以不但私修家谱出现以前的早期宗族历史存在着难以说清的种种模糊之处,就是宋代私修家谱出现以后的宗族历史,乃至清代、民国年间的宗族史,都有其难以追溯之处。清代歙县西沙溪汪氏宗族曾经感叹:“每见世家巨族修谱若过百年,无从稽考,纵有大才亦难重葺。”[24]旧序家谱中对子孙要及时修谱的大量告诫,乃至“三世不修谱为不孝”一类的家规、家训,都充分说明了追溯宗族历史所存在的种种客观困难。③

再次,新安程氏宗族对程元谭事迹的搜集考订是令人敬佩的。新安程氏历史家谱纂修者在史志无考的情况下,依据族内的历代流传的谱牒和口碑,搜集、编纂成了较为完整的程元谭传记。程祁、程孟等人在修谱时,当然有光宗耀祖的目的,但其态度依然是相当严肃认真的,程孟在其谱中就记录了不同版本家谱中有关程元谭事迹的不同记载。程豫在考订程元谭事迹时,也认为:“若谓必借此以光谱牒,吾族名公世卿后先想望,谱不胜书,不独上诬宗祖,抑且贻误孙曾,设有不察,据此以形诸证言文字,宁不取讥有识?”[15]上卷歙县人程梦星在对程豫考订表示赞同的同时,认为:

元谭公正史虽无传,其为新安太守,徽郡碑记信有明征。考之史鉴,似在大兴间嵩守郡之后。按罗鄂州愿郡志载晋太守三人,夫两晋历百五十年,必不止三太守,可见古人著书尚简,不能悉载也。且廿一史之外尚有正史,正史之外复有他史,载籍名目实繁,今亡逸者多,后进无从印证矣。……若原为广平太守、襄州刺史,旧谱不载,恐亦未确,阙之。[15]上卷

显然,程梦星认为,由于史籍亡逸,后人已经不可能详细而准确地知道程元谭事迹的细节了。后人既然无从印证,就应当采取实事求是的态度,信以传信,疑以传疑,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可见,程氏家谱所传程元谭生平事迹在某些细节是有讹误的,而这种讹误往往是难以避免的。新安程氏的有识之士对此并未一味回护,而是有过非常认真而深入的考订。这种努力值得钦佩。今日学术研究不应只一味纠缠在程元谭生平事迹的细节之中,在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同时,对程元谭在新安程氏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也应该给予足够的关注。

五、程元谭在新安历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其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值得重视

程元谭在新安程氏历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他作为始迁祖独特地位所决定的,也是其他任何人所不能代替的。在新安程氏宗族文化中,程灵洗的光芒虽远超过程元谭,但这并不意味着程元谭对新安程氏是可有可无的。因为程灵洗不是徽州程氏的始迁祖,而对一个底蕴深厚的宗族来说,没有迁徽始祖是不可思议的。如歙县潭渡黄氏,该宗族自唐代晚期以后迁居潭渡的谱系记载一直很完整,而之前的情况则不甚清楚,“莫究其自,譬诸身而无首,私窃悼之”[25]卷末。直到明代晚期,潭渡黄氏利用五城黄氏的家谱,接上了晋代新安太守黄积至潭渡的谱系之后,才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这说明迁徽始祖对名族来说至关重要,否则就难逃来源不清之讥。

程元谭对新安程氏不可替代的地位还表现在,虽然新安程氏各派绝大多数出自程灵洗,但也确实有某些支派不认为自己是程灵洗的后裔,却都承认自己是程元谭的后裔。如休宁芳干程氏,也是一个强宗大族,其祖先是程灵洗的族弟,并非忠壮之后。按照“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的传统,芳干程氏也不祭祀程灵洗。景泰元年(1450),程孟前往芳干会谱,芳干族长程希贵于是以祭祀程元谭的方式来联络宗谊:

兹因会谱,其族长曰希贵者言之于众,拟写新安太守元谭公像,每遇正旦,悬之高堂,子孙瞻拜,然后序昭穆,长少行礼既毕,会饮有常式,庶族谊之敦永永弗坠,众皆是之。[12]卷末

可见,对于那些并非程灵洗之后的程氏支派来说,无论是他们自身的祖先追溯,还是整个新安程氏的统宗会谱,都必须依靠,也只能依靠程元谭。

程元谭对新安程氏的重要性还在于,他的相关事迹尽管有后人润色增饰的成分,但其核心内容“绥辑流民,疏通畎浍,教民孝弟,举俊造于朝,民爱怀之”,既符合儒家的基本伦理,也符合国家政权与民间社会对清廉勤政的共同要求,因此能够得到整个社会普遍、共同的承认。因此,对程元谭的祭奠和追思,不仅在程氏宗族内部相当盛行,也得到了整个徽州社会各界的赞同。经过徽州各界的努力,在德祐元年(1275)四月,朝廷正式颁布诰勅,追封程元谭为忠佑公。诰敕全文如下:

敕:世忠庙神忠烈显惠灵顺善应公程灵洗远祖东晋新安太守元谭,循良之臣,典礼宜祀。本原之义,幽明所同。尔当典午之朝,实领专城之命。遗爱不泯,赐地犹存。况有烈孙,久严庙食。善必基于累世,福恒施于一方。爰锡褒章,用广劝孝。尚庇尔后,以闳厥灵。可特封忠佑公。奉敕如右,牒到奉行。[26]下卷

这个诰勅表明,到宋代末年,程元谭已经被列入了国家祀典,其地位得到了国家的承认。在明清时期徽州的名宦祠中,一直都供奉有程元谭的牌位。

正因为程元谭对新安程氏具有如此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后世徽州程氏宗祠中普遍供奉有程元谭的牌位,其影响之深远,一直延续到近代。在存世的民国年间篁墩的照片中,当时篁墩程氏的建筑有三组,中间是以程元谭为始祖的程氏统宗祠,两边分别是程灵洗的忠壮公庙和二程的夫子祠,分别代表了徽州程氏的根源、勋业和学术文化。它们在宗族社会中各自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彼此之间互相扶持、相辅相成。

结 语

程元谭是新安程氏历史上公认的始迁祖,尽管他的生平事迹缺乏同时代的文献记录,现存的传记中在细节上也存在着缺陷,但综合各类文献记载可以看出,程氏家谱对程元谭的记载渊源有自,在宋代已经普遍流行,也得到了族外人士的认可,并在宋末被列入了国家祀典。程元谭以其始迁祖的特殊地位,在新安程氏宗族文化中具有独一无二的重要地位,其深远的影响一直延续到近代。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今日的研究不应只拘泥于若干可以理解的细节上的缺陷,而应该把握大局,重视其重要地位,疑以传疑,信以传信,继续推进相关的学术研究。

注释:

①早在20世纪40年代,杨殿珣在其中国家谱的研究中,就已经涉及到从程元谭开始的新安程氏谱系问题,这是笔者所见最早提及程元谭的现代学术研究著述,参见杨殿珣:《中国家谱通论 (续)》,《图书季刊》1946年新第七卷第三、四期合刊。

②参见黄国信、温春来:《新安程氏统宗谱重构祖先谱系现象考》,《史学月刊》2006年第7期。按,此篇论文中曾引用了程珌《洺水集》一段文字:“吾族自太守元谭公开于晋,于梁则有若安国灵洗公,于唐则有若都使沄公。自是始荒我汊川之居,绳绳相继,代有显人。迄于有宋,尤称蝉联。郡邑中一时为相者若文简公大昌、正惠公卓、讷庵公元凤,其在敝里则吾祖少师公也。”作者认为这是程珌在自序中回顾程氏家族的辉煌历史,并把这段引文作为“非族谱类私人著述中最早谈到程元谭的材料”。实际上,这段引文中的“吾祖少师公”指的就是程珌,因为程珌“官至端明殿学士,封新安郡侯,为名词臣,赠特进少师”(见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先贤事略》),所以这段引文绝非出于程珌本人之手。查阅原书,这段文字刊在程珌自序完结之后,结尾署名为“崇祯戊辰嘉平月吉裔孙至远书”,显然这是明代崇祯元年(1628),程珌后裔程至远重刊该书时所撰。因此,将这段引文作为程珌本人的文字,并将其作为“非族谱类私人著述中最早谈到程元谭的材料”,是不能成立的。

③唐力行曾经以绩溪宅坦胡氏宗族为例,研究了咸丰、同治年间的大规模战乱之后,胡氏宗族通过修谱追溯宗族历史的过程。由于战火中大量家谱文献被毁,虽经多方努力,在民国初年完成了家谱的续修,但居于本土的不少先祖仍是“待查待访”,而且出乡的百余派中,也只有邻近各派得以入谱。此一个案研究证明,即便是宗族的近期历史,由于各种复杂原因,也存在着难以追溯以至不可能追溯的困境。参见唐力行:《“千丁之族,未尝散处”:动乱与徽州宗族记忆系统的重建——以徽州绩溪县宅坦村为个案的研究》,《史林》2007年第2期。

[1]章毅.迁徙与归化——《新安名族志》与明代家谱文献的解读[C]//田澍,王玉梓,杜常顺.第十一届明史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

[2]卜永坚.明清徽州程元谭墓地的纠纷——以《新安程氏家乘》为中心[J].徽学,2008(5).

[3]罗愿.新安志[M].清光绪十四年刻本.

[4]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程惟时.新安休宁古城程氏宗谱[M].明隆庆四年刻本.

[6]程敏政.新安程氏统宗世谱[M].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7]程昌.祁门善和程氏谱足征录[M].明嘉靖二十四年刻本.

[8]程珌.洺水集[M].明嘉靖三十五年刻本.

[9]程敏政.新安文献志[M].明弘治十年刻本.

[10]杨万里.诚斋集[M].清乾隆六十年刻本.

[11]程敏政:程氏贻范集[M].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12]程孟.新安程氏诸谱会通[M].明景泰三年刻本.

[13]程善述.褒嘉里程氏衍庆世谱[M].清康熙十一年刻本.

[14]汪舜民.徽州府志[M].明弘治十五年刻本.

[15]程豫.新安大程村程氏支谱[M].清乾隆五年刻本.

[16]许承尧.歙事闲谭[M].合肥:黄山书社,2001.

[17]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8]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9]彭定求,等.御定全唐诗[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26册.台北:商务印务馆,1983.

[20]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1]李吉甫.元和郡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2]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23]汪克宽.环谷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0册.台北:商务印务馆,1983.

[24]汪志琦.新安歙西沙溪汪氏族谱重修族谱凡例[M].道光二十九年刻本.

[25]黄臣槐.潭渡孝里黄氏族谱[M].清雍正九年刻本.

[26]程亨.倍郭程氏敦本录[M].明弘治五年刻本.

A Study on Cheng Yuantan,the Ancestor of Xi'an Cheng Family

Feng Jianhui
(Marxism School of 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245041,China)

Astheacknowledged ancestorofXi'an Chengfamily,ChengYuantan hasbeen a controversial figure in modern academic research.This paper argues that there is no reliable evidence to deny the existence of Cheng Yuantan.Although Cheng Yuantan's life was documented later,the documents are of important value since Tan is a historical figure.As the first recorded ancestor,Cheng Yuantan has the irreplaceable significance to Xi'an Cheng family,and his influence is far-reaching and worthy of serious study.

Cheng Yuantan;Xi'an Cheng family;ancestor;clan culture

K295.4

A

1672-447X(2017)04-0001-07

2017-04-15

资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7BZS037);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AHSKY2016D143)

冯剑辉(1971—),安徽休宁人,黄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徽学、中国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吴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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