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宴礼衰到清音雅宴
——汉末魏晋饮宴活动中的风气演变

2017-03-11 11:23王玉霞
文化学刊 2017年10期

王玉霞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图书馆,北京 100102)

【责任编辑:王崇】

【文史论苑】

从公宴礼衰到清音雅宴
——汉末魏晋饮宴活动中的风气演变

王玉霞

(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图书馆,北京 100102)

汉末魏晋游宴盛行,饮宴风气反映了时代特点:曹操谋壮大求人才“唯才是举”,文人雅士汇聚,游宴打破礼法束缚,显人格平等新气象;魏末晋初,政权更替,为避祸全身,任酒成为文士越礼教任自然的重要工具和精神表现;西晋一统天下,前期游宴回归礼传统,多颂美隆恩,文士侍宴丧失风流韵致,后期奢靡饮宴开启物欲先河;东晋偏安一隅,雅宴呈现清新逸致、优雅闲适的情怀。

汉末魏晋;饮宴活动;社会风气

英国学者罗伊·斯特朗的《欧洲宴会史》指出,“每个时代都有其可称作原型的宴会”“无论在何种社会结构下,筵席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一直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还仍然是一种决定地位和所属阶级的媒体,同时也是决定一个时代的人梦想和希冀的媒体”。[1]汉末魏晋时期的饮宴则是这样的一个媒体。魏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社会阶段,争斗不绝,和平一时,它既是秦统一中国之后的第一个乱世,亦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学与释、道共分一羹、此消彼长的时代,此时的饮宴风气也呈现出独特的时代风貌。

先秦时期的饮宴主要负载着礼乐教化,汉代则赋予更多的政治因素,魏晋则承载着时人的政治理想和人物品行,表达出对自身、生活和社会的一种态度和看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文化及社会风俗。魏晋时期的宴饮,在其演进过程中,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和时代特征。

一、汉魏公宴:礼衰酒起人格平

汉末统一政权灭亡,统治者提倡的“独尊儒术”失去了独尊地位,儒学对人们的束缚也逐渐解除。建安时期,从帝王到文士多饮酒违礼,先秦儒家形成的酒以成礼的传统观念自上而下地被打破,士人们由“修身治国”转而开始关注生活、关注自我,于是“被经学僵化了的内心世界,让位于一个感情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2]

曹操统一北方之后,统治辖区相对稳定,屯田兴农等政策使得经济好转,贵族们不再四处征战,生活上相对安逸,他们有了更多时间走马户外,宴聚叙谈。建安公宴兴盛与时局有着密切联系,一是戎马倥偬的户外习惯使得游宴盛行;二是文人集团的领袖多爱饮宴集会,如三曹及邺下集团;三是文学地位有所提升,不再是汉代扬雄所论的“雕虫小技”,而成为曹丕所言的“经国之大业”,文人个体创作欲望强烈;四是战争频仍,生命短暂,宴聚使人纵欲寻欢,暂时脱离现实纷扰。文士参与公宴,宴间诗赋是展现个人才华、表达政治憧憬和人生抱负的重要场所。邺下集团主要指三曹及建安七子,据曹丕《典论·论文》,七子为“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扬齐足而并驰。”[3]

建安时期,宴饮呈现出自身特色。一是宴饮成为赋诗主体。如曹操《善哉行》:“朝日乐相乐,酣饮不知醉。悲弦激新声,长笛吹清气。弦歌感人肠,四坐皆欢悦”;曹丕《大墙上蒿行》:“排金铺,坐玉堂,……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脍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曹植《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友从我游。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乐饮过三爵,缓带倾庶羞。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描写了宴会的丰膳佳肴、良辰美景、声色犬马,再现了公宴的热闹和乐的氛围。二是游宴居多。如曹植:“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刘桢:“永日行游戏,欢乐夜未央”;王粲:“常闻诗人语,不醉且无归”等。三是将宴饮联系到人生短暂,抒发生命忧思。如曹操《短歌行》的名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曹丕《大墙上蒿行》“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曹植《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求”。公宴活动的频繁,使得宴饮成为文人集团进行创作的重要场合,其内容与思想走向也成为这一时期的独特标志。《文心雕龙》有云:“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真实描述了建安时期繁荣的宴饮场面,以及君臣和文人间的关系和生活。建安饮宴的即兴赋诗,开启了中国古代的游宴文学。

建安席间也有歌功颂德的,如王瑒“巍巍主人德,佳会被四方”,王粲“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也有斗鸡之类的刺激性玩乐,如曹植“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然而历经苦难的建安文人,始终难以摆脱内心深处对生命的悲哀,三曹及邺下文人这些出身非士豪及农民的名士精英,继承了汉代文人对生命的悲凉和慨叹,并传给其后的正始文人。他们在短暂的宴饮欢娱中,转而想起人生的苦短和悲凉,在历经动荡后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并积极实践,这是渴求安定的心理表现,也是推动魏晋时期“文学的自觉时代”的内在精神动力。

汉末魏初,《礼记·乐记》中所载的“酒食者,所以合欢也。乐者,所以象德也。礼者,所以缀淫也”的儒家所谓酒以成礼的宴饮礼已没落,沦为形式。《世说新语·言语》载:“刘公干以失敬罹罪。文帝问曰:‘卿何以不谨于文宪?’桢答曰:‘臣诚庸短,亦由陛下纲目不疏。’”关于刘桢获罪的原因,刘孝标注引《典略》:“建安十六年,世子为五官中郎将,妙选文学,使桢随侍太子。酒酣,坐欢,乃使甄氏出拜,坐上客多伏,而桢独平视。他日公闻,乃收桢,减死输作部。”曹公在世长子曹丕与臣僚公宴,以夫人助酒兴,曹操确实是不重前礼的等级尊卑之别,对刘桢的这种行为未加深责,说明了当时礼制的疏落与曹操的爱才惜才。曹丕初登帝位后,依然如故。《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吴质别传》:“帝尝召质及曹休等欢会,命郭后出见质等。帝曰:‘卿仰谛视之。’”公宴之间,君臣关系和睦,人格平等,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宴饮礼虽已疏落,但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范始终存在,汉末魏初公宴呈现的新风气,将酒与诗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开启了后世魏晋的宴饮雅集。

建安游宴与文学在当权者的主持和倡导中走向繁盛,体现了文以才显的文化职能。曹氏父子与臣僚文士一起宴聚,一起享用佳肴,一起诗赋酬唱,并以宽容、尊敬的胸襟对待,呈现出热烈欢快的饮宴场面。汉末魏初的公宴,不同于先前的礼乐教化和政治等级,开启了越礼教的风气之先,增添了参宴者之间人格平等的亮丽色彩,并为后世的饮宴酬唱起到了示范性作用。

二、魏晋酒饮:蔑礼法而崇放达

高平陵事变后,曹氏衰微,司马氏大权独揽,打着名教旗号,大肆杀戮曹魏名士,名士多罹其祸,少有全者。为掩饰自己的行为,并为夺取政权制造舆论,司马集团竭力提倡儒家礼法,造成严重的道德虚位现象。面对恐怖和虚伪的社会现实,士人阶层陷入精神痛苦,他们逃避时政,泯灭了建功立业、走向政治的理想,将视野从远方转向眼前的苟且,关注个体的命运,并从老庄思想汲取生存智慧。他们以酒为载体,极尽醉酒之能事,或借酒浇愁,或醉酒避事,或醺然远政,或纵酒享受,以此消极抵抗,放任自我,形成了我国历史上怪诞、乖张、放达的士人人格和群体文化特征,竹林七贤为其代表。竹林七贤由在野文士组成,他们饮酒集会,无酒不欢。《世说新语·任诞》中七贤为:“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他们赤身裸形,狂饮烂醉,放纵自我;他们激辨论理,清谈玄学,远离时政;他们纵酒酣畅,一醉数日,逃祸全身。文士们以疯癫醉酒的形式,表达着对司马氏名教政权的另类抗议。

借酒越礼情循礼。《世说新语·任诞》记载着名士阮籍醉卧美妇侧的故事:“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丧母间饮酒食肉:“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但当母亲出殡时,他却号啕痛哭,吐血数升。不唯礼,而用生命祭奠母亲。

借酒任诞远名利。竹林七贤多喜老庄,追求老庄率真、自然的境界,认为借助饮酒可达到形神相离、超脱现实的意境,可表达越名教、任自然的精神追求,正如刘伶《酒德颂》言:“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尔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世说新语·任诞》篇载有多例,如刘伶病酒,置酒于命不顾,山涛更是八斗不醉。张季鹰曾对人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茂世云:“一手持蟹鳌,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阮籍心中有太多的抱负、压抑和悲愤,需以酒浇之。王孝伯问王大:“阮籍何如司马相如?”,王大曰:“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竹林七贤借助饮酒饮宴,含蓄表达不满时政、违礼任诞、风流自适的精神追求。

竹林七贤醉酒任诞的行为很快广为传布,饮酒成为士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酒成为醉酒越礼、反叛道统、借酒避祸、醉酒任诞、彰显个性、借酒反抗的最好工具。至此,儒家传统礼教和禁欲主义精神被打破,被经学束缚的思想得到很大解脱,时人除借酒越礼、远祸全身之外,还注重美酒食饮的味觉享受,如《三国志·吴志》记载郑泉,“愿得美酒满五百斛船,以四时甘脆置两头,反覆没饮之。惫即住而啖肴膳。酒有斗升减,随即益之,不亦快乎!”。随着观念上的转变,酒也离最初的“酒以礼成”越来越远。

先秦时期,人们用酒养生、防病的理论时移世易,在朝不保夕、生死难料的境况下,魏晋名士对礼不断质疑、形弃,他们勇于创新,以鹤立独出的方式,饮酒任诞,及时行乐,并引领时尚,正如《古诗十九首》中的形象描述:“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魏晋时人在思想上冲破儒家精神枷锁,追求人性,崇尚自由,置礼法而不顾,以实际行动质疑着儒家礼制文化,用饮酒的世俗性取代尊礼的神圣性,将酒拉下神圣的祭祀神坛,他们借助饮酒的物质需求,彰显饮酒的精神内核。这也正是魏晋饮宴文化有别前朝最为显著的精神内核。最终,酒由礼而上的制走向礼而下的俗,进入魏晋时人的日常生活。

三、西晋盛世:华林禊宴归尚雅

随着司马氏代魏建晋、平定东吴,结束了自东汉以来百余年的分裂局面,西晋王朝得到短暂的统一和平,文化政策较为宽松,崇儒兴学,还为反对司马氏政变而被杀的一些名士变相恢复名誉并任用其后人等,文士们在时局明朗及“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思想的指导下,开始出仕。至此,西晋太康时期开启了游宴的又一个繁荣时期,以在皇家宫苑华林园举行的最为有名。

晋武帝继位初、平吴及之后多次组织华林园游宴,其中以平吴(公元280年)后上巳节举行的祓禊宴最为有名。泰始四年,武帝钦定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赋诗“最美”,“光我晋祚,应期纳禅”“贻宴好会,不常厥数。神心所受,不言而喻。于是肄射,弓矢斯御。发彼五的,有酒斯饫”,诗赋用庄重的四言雅体颂扬主人的恩德,将饮宴的场面和意义无限放大,且全诗篇制宏大,风格典雅,内容以颂美训诫为主,翩翩颂礼乐。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序》云:“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坛宣宫,张朱幕,有诏乃延群臣。”王济《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蠢尔长蛇,荐食江汜。我皇神武,泛舟万里……仁以山悦,水为智欢。清池流爵,秘乐通玄。修罾洒鳞,大庖妙馔……终温且克,有肃初筵。嘉宾在兹,千禄永年。”荀勖《从武帝华林园宴诗》云:“外纳要荒,内延卿士。箫管咏德,八音咸理。凯乐饮酒,莫不宴喜”,诗赋称赞了主上的威仪,描绘了游宴的园林景物、游乐活动、音乐美食等,以及臣子的心态。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宴及群辟,乃命乃延。……合乐华池,祓濯清川。……羽觞波腾,品物备珍。……穆穆我皇,临下渥仁。训以慈惠,询纳广神”,描绘了武帝与君臣泛舟清川、列坐文茵、速饮美酒、品尝时珍的情景,反映了君臣雅正、愉悦的饮宴场景。其中,“祓濯清川”反映出河洛地区上巳节临水修褉习俗的雅化。

参宴文士往往用炫技和辞藻的华美来博得统治者的欢心,如葛晓音先生所云:“西晋的庙堂雅乐歌辞,一般文人的应酬赠答之作,大都采用典重奥博的四言雅颂体。……每逢王宫上寿举食、庆祝大小节令、进献祥瑞之物,四言颂诗更是不可或缺。”[4]世家大族的司马集团尚经义儒术,把侍宴赋诗作为仪礼的环节之一,在大一统的皇权治势下,侍宴的文化功能变成“或以抒情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5]

晋武帝一生多次组织华林园祓禊宴集,参加人员主要有应贞、荀勖、程咸、王济、张华等文士亲贵,留下了一百三十余首作品,远多于建安游宴之作,其文辞雍容、华美,多逢迎、颂美之言,表现出与饮宴相应的筵席丰盛、宾主融洽、礼仪有序、文化昌明、政治太平等内容。这些作品除传达政治和文化用意外,还复归于君威臣恭、诗赋侍宴的尚雅传统,但缺少汉魏文士的独立人格及真情风骨。

四、西晋后期:汰侈歌钟败风气

平吴之后,天下义安,晋武帝开始怠于政术,耽于游宴。其本人荒淫无度,参与赛富,对属下的荒淫奢侈矫以仁俭,纵容、助长了皇亲贵戚、官僚大臣浮夸斗富、荒淫奢侈的社会风气,为社会动荡埋下隐患。

《晋书》记载:“(晋)武帝尝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晋武帝只是不高兴地离席而去,未有厉语。此外,他资助舅父王恺与石崇争豪,也助长了社会斗富、糜奢风气,他手下臣子的饮宴更出其右。例如,《晋书·何曾传》:“厨膳滋味,过于王者。每燕见,不食太官所设,帝辄命取其食。蒸饼上不坼作十字不食。食日万钱,犹曰无下箸处”;其子何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史称“骄奢简贵,亦有父风”,“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两万为限,时论以为太官御膳,无以加之”。《晋书·王恺传》记载了王恺杀女伎的故事:王恺宴请宾客时,常使女伎奏乐助兴,一次女伎吹笛走调,王恺还当众处死。《晋书·王敦传》还记载了王恺杀美人劝王敦酒的故事:宴饮时王恺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客人不喝则杀美人,一次美人劝王敦,王敦不喝,王恺连斩三美,王敦硬是不喝。这种视女伎为财物、视人命如儿戏的风气,正如当时大臣傅玄的愤怒:“奢侈之费,甚于天灾!”。

西晋年间,权臣石崇组织的金谷宴集开启了雅集盛事。其《金谷诗序》言:“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参与者有潘岳、王诩、苏绍、潘豹、刘遂等逐利之辈,所作的《金谷诗集》,仅传有前孝后浊、大江之才潘岳的一首《金谷集作诗》,其对“性命之不永,凋落之无期”的感叹,延续着东汉末年以来对于生命的忧患意识。金谷园里,山水美景成为荣华富贵的帮衬,虽使人娱目欢心,却不具独立的审美价值,在污浊的社会风气中,文士宴聚多见物质享乐,难言精神节操。

西晋后期,士人丑饮邀名取利之风复起。士人追求声名的风气起自东汉末年,时皇权衰微,宦官当道,文人察举难出,官僚中的“清流”和太学生为主体的士人阶层互扬声名,结成政治同盟,以扩大、增强在士人中的号召力和凝聚力,便于察举易出。曹魏虽确定了九品中正制的选仕标准,但后期已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西晋在门阀政治下,士人求名之风复起,西晋文士也思慕竹林七贤的纵酒风流,但仅是模仿外在形式的荒诞饮酒,并以此标新立异邀取声名。据《宋书·五行志一》载:“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希世之士,耻不与焉。”对于文中的“贵游子弟”,《世说新语·德行》刘注引王隐《晋书》中为:“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其不着一物,丑态百出,毫无独立人格的精神和魅力,成为流俗之弊。

五、东晋雅宴:曲水流觞有清音

西晋经过八王之乱,国力大衰,在北匈奴打击下,南迁健康,偏安一隅。以世家大族为代表的士人享有政治、经济特权,他们远离政治核心,依靠门阀坐致公卿,经济富裕,不缨事务,且注重高雅的生活情趣,其宴聚活动也一扫前朝的奢靡与怪诞,转而在精神世界中追求自我身心愉悦和满足,带来一股清雅闲适风,其中以王義之与亲友幕僚间的兰亭私宴最负盛名。

永和九年上巳祓禊,王羲之与谢安、王凝之等家族文人于山阴兰亭宴集,曲水流觞,赏景吟咏,列坐其次,一觞一咏,畅叙幽情。王羲之为此作的《兰亭集序》,诗作清新自然,满含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反映了贵游阶层新的精神风貌。东晋玄谈盛行,兰亭雅集所成之诗也充满了浓重的玄学色彩,席间氛围与赋诗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一是重山水清音而非管弦之乐。如王義之《兰亭诗二首(其二)》云:“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音。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谢万《兰亭诗二首(其二)》“谷流清响,条鼓鸣音”。二是畅想古人心游神往。如谢安《兰亭诗二首(其二)》云:“醇醪陶丹府,兀若游義唐”;孙嗣《兰亭诗》曰:“望岩怀逸许,临流想奇庄”;虞说《兰亭诗》云:“寄畅须臾欢,尚想味古人”。三是追求闲适平和的心境。如孙绰《兰亭诗二首(其二)》:“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王涣之《兰亭诗》:“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可见,东晋雅宴呈现由物欲满足转向追求和平宁静的心境。

兰亭雅集中,以即兴作诗为主,饮、宴为辅,雅集诗歌已非一般意义的上巳诗集,而是抒发情志、阐发玄理的心声,曲水流觞间的潇洒和清雅,正是东晋贵游们人文精神的体现。王羲之与贵游们游宴山水,将对山水的审美融进对生命意识的感知和体悟,延续着正始以来的玄学精神在贵游生活中的渗透。在山水游宴、上巳祓禊的文化背景下,加上东晋盛行的玄学思想,王義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观点具有直面虚妄的现实力量。

两晋时期饮宴的不同,正如罗宗强所做的精确总结:“东晋中期以后,士人的人生理想转向追求宁静、闲逸,追求一种脱俗的潇洒风神。西晋时期那种对弄婢妾、歌钟宴饮的风气是从士人的生活中消退尽光华了。他们也宴饮,但已去掉喧华;他们也携妓东山,但已带上了名士情趣。他们的生活趣味转移了,从物欲的满足转向了重和平宁静心境的追求”。[6]

[1]罗伊·斯特朗.欧洲宴会史[M].陈法春,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6.

[2]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14.

[3][5]萧统.文选[Z].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270.3.

[4]葛晓音.汉唐文学的嬗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24.

[6]罗宗强.魏晋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96.

K234

A

1673-7725(2017)10-0198-06

2017-08-01

本文系2016年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魏六朝宴饮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6WXB013)阶段性成果。

王玉霞(1972-),女,河南襄城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礼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