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广东“革命策源地”的记忆塑造

2017-03-12 06:00
历史教学问题 2017年4期
关键词:纪念活动纪念日纪念

杨 林

论广东“革命策源地”的记忆塑造

杨 林

北京政府时期,国民党极力推重广东的革命功迹,并开展一系列革命纪念活动。北伐前后,国民党在对革命纪念进行“整合”的同时,开始将广东“革命”的意义与国民革命的意义进行对接。随着从广东出发的国民革命告成,国民党对自身革命“追根溯源”,系统重构广东“革命”的历史记忆。在纪念日的制作和纪念活动的开展中,国民党通过剪裁并简化“革命”史事,系统塑造了一个革命起源于广东的“革命史”,广东也由此被塑造为“革命策源地”。

革命策源地;广东;国民党;纪念日;塑造

大概从1920年代后期开始,广东常有“革命策源地”之称。1928年3月9日,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济深致电国民党中央党部称:“自本党势力发展至长江,革命策源地之广东为应革命时势之需要,迩年以来即从事于军政结束后训政之预备。”①《李济深等致中央党部等电(宣言)》(1928年3月9日),台北国史馆藏“蒋中正档案”,全宗名:蒋中正总统文物,卷名:制造各地暴动(一)。近代中国革命起于广东,长期以广东为革命中心,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是历史事实,②需要指出,在国民党人的眼中,广东并不是唯一的“革命策源地”。1931年,胡汉民发表《南洋与中国革命》一文,谈到“南洋是革命的策源地”。详见王杰《中山与“海外革命策源地”探问——以策源地“特质”为中心》,世界视野下的孙中山与中华民族复兴——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C组论文,2016年11月,第248页。但据霍布斯鲍姆之见,历史事实作为重要的政治资源常常被塑造为新的历史记忆,此谓对“传统”的一种“发明”。③霍布斯鲍姆、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在广东成为“革命策源地”的历史记忆过程中,国民党政府曾大量制作纪念日,并开展相关纪念活动,使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历史记忆深入人心,并持续至今。以往对与广东辛亥革命相关的纪念日及相关纪念活动的研究,或探讨某个纪念日的制作及国民党的政治诉求,④郭辉:《民国时期黄花岗起义纪念与国民党政治诉求的表达》,《广东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或笼统考察国民党纪念辛亥革命、塑造辛亥记忆的活动,⑤刘伟、潘大礼:《革命纪念: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国民党的辛亥记忆》,《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艾萍:《国民政府时期革命纪念日论析》,《广西社会科学》2012年第11期。但均未将之与广东、“革命策源地”相联系,更未整合三者的内在联系进而考察国民党对广东“革命策源地”的记忆塑造及其背后的深层意义。本文拟从记忆重构的角度来探讨国民党通过对纪念日制作和纪念活动开展,塑造和加深广东“革命策源地”的历史记忆。

一、推重:北京政府时期国民党对广东“革命”的纪念

众所周知,近代中国革命起于广东,孙中山领导的第一次革命起义,就是1895年广州起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广东始终是国民党开展革命的主要根据地。追随孙中山革命的骨干人物,有“上三”(胡汉民、汪精卫、廖仲恺)、“下三”(朱执信、邓铿、古应芬)之说,均为广东人。①郭廷以校阅,沈云龙访问,谢文孙纪录:《傅秉常先生访问纪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第22页。广东人在广东最早开展革命,这样的历史地位在革命成功之后很早就得到确认和重视,并开展一系列纪念活动。

最早被国民党纪念的是发生在1911年的黄花岗起义。1912年5月15日(阴历三月二十九日),在黄花岗起义一周年之际,已解除临时大总统职南归广州的孙中山,率广东省文武官员和各界群众至黄花岗举行公祭活动。②《本省之部》,《民生日报》1912年5月17日,第4页。孙中山发表祭文,称:“在昔建夷,窃夺中土,凶德腥闻,天神怨怒。嗟我辕孙,降侪台隶,含痛茹辛,孰阶之厉。种族义彰,俊杰奋发,讨贼义师,爰起百粤。觥觥诸子,气振风雷,三日血战,虏胆为摧。昊天不弔,忽焉殒踬,碧血一坏(抔),歼我明懿。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③《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文》(1912年5月1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等编:《孙中山全集》第二卷,中华书局,1982年,第365-366页。祭文在缅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黄花岗起义烈士的同时,强调革命“爰起百粤”。国民党的势力当时已遍及全国,故当天南京、北京、上海等地也在国民党主导下举行了黄花岗起义周年纪念活动。④《本馆专电》,《民生日报》1912年5月15日,第4页。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盘踞广西的龙济光入粤,黄花岗起义纪念活动暂停。1915年旧桂系据粤后,因与孙中山合作护国及护法,黄花岗公祭活动仍能举行,但仅限广东一隅。⑤《各界公祭黄花冈先烈纪盛》,《香港华字日报》1916年10月13日,第4版;《祭黄花冈详情》,《香港华字日报》1916年11月20日,第3版。

在开展黄花岗起义纪念活动中,国民党对这一起义作了高度评价。1919年5月,国民党指定朱执信与邹鲁负责征集黄花岗起义史事,朱、邹为此向社会各界发出《征集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事实启》,开头即称:“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广州攻督署之役,为缔造中华民国一大关键,固世人所共知者也。”⑥《附录:征集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事实启》,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编:《朱执信集》上集,中华书局,1979年,第893页。是年,国民党在黄花岗内树立“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碑”,碑记对黄花岗起义作出高度评价:“其(指黄花岗起义——引者注)物质之牺牲不可为不大,然精神所激发,使天下皆了然于党人之志节操行,与革命之不可以已。故不逾年而中华民国遂以告成,则其关系宁不重欤。”⑦邹鲁:《中国国民党史稿》中,东方出版中心,2012年,第828页。由此可知,在国民党早期的书写历史中,黄花岗起义对于中华民国的成立有着重要的作用。

除黄花岗起义之外,国民党还推重辛亥革命之广东光复,开展对广东光复的纪念。1912年11月9日,广东各界召开广东光复纪念大会,是日广州“甚闹热,商、学各界均休业志庆”。⑧《我粤人当毋忘此光复纪念日》,《香港华字日报》1913年11月8日,第4版。龙济光和旧桂系入据广东后,作为外来统治者,他们均对广东光复纪念持消极态度。⑨《广东光复纪念日之冷淡》,《香港华字日报》1913年11月11日,第4版。到1919年,国民党虽能公开活动,但也只有数百人假座广州南关影画戏院,开会纪念广东光复。⑩《再述十九日国民党庆祝情形》,《香港华字日报》1919年11月14日,第6版。援闽粤军在1920年回粤驱逐旧桂系之后,广东恢复“粤人治粤”及国民党统治局面。1922年11月7日,广东各界举行广东光复十一周年纪念,当天“所有全省政、商、学、军、报各界及司法监务各机关、水上各舰队均一律悬旗,休假庆祝”。⑪《广东光复纪念日之情形》,《香港华字日报》1922年11月9日,第7版。

北京政府时期,尽管国民党极力推重广东的革命功迹,以增强国人对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认同,但并没有得到北京政府的积极响应。1912年9月,北京临时参议院召开设立国家纪念日的会议,杨永泰等粤籍议员提议将1911年黄花岗起义设立为国家纪念日,胡壁城、王庆云等议员却持异议,认为若将黄花岗起义设为国家纪念日,则1905年吴樾暗杀出洋五大臣事件、1907年徐锡麟暗杀安徽巡抚恩铭事件、1908年熊成基新军起义和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等亦应设立国家纪念日。结果会议仅议决“国庆日”“南京政府成立之日”和“北京宣布共和南北统一之日”为国家纪念日。⑫《二十四日参议院纪事》《九月二十九日临时大总统命令》,《申报》1912年9月30日,第2版。在当时人的眼中,黄花岗起义仅是辛亥革命之一环,并不具有超越其他众多革命事迹的地位。洪宪帝制失败后,1916年,北京参议院增设“国会开幕之日”和“云南倡义拥护共和之日”为国家纪念日,①《十六日参议院开会纪》,《申报》1916年12月20日,第6版。1919年又增设“马厂首义再造共和之日”为国家纪念日。②《命令》,《申报》1919年2月13日,第3版。北京政府此时设立多个“共和”相关之纪念日,极力赞赏“共和”,因为这彰显了它的执政核心价值和合法性来源。而国民党倡导革命在先且实为“首造”共和之基石,但因其处于在野及敌对地位,无法将黄花岗起义上升为国家纪念日,并且只能在广东省内纪念这些革命起义。

二、整合:北伐前后国民党对广东“革命”的纪念

1925年国民党统一广东,当年国民党制定“黄花岗烈士殉国纪念日”和“广东光复纪念日”,黄花岗起义和广东光复由“纪念”演变为“纪念日”。③《议决黄花岗纪念日》,《民国日报》(上海)1925年3月26日,第1张第2版;《制定粤省光复纪念日》,《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月1日,第3版。同一年,国民党开始纪念1921年孙中山在粤就任非常大总统,将5月5日定为“大总统就职纪念日”。④《庆祝双五纪念之省令》,《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5月5日,第3版。对此,《广州民国日报》社论称,“‘五五’纪念实是中国复苏的纪念,我们应该永远勿忘”,“以努力国民革命”。⑤献声:《我们怎样纪念“五五”节》,《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5月5日,第2版。在国民党统一广东之后,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广东开始“复苏”及“创新”革命纪念。1926年7月1日,国民党在广州举行国民政府成立一周年纪念。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初稿》,档案出版社,1992年,第604页。次年7月,广东举行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一周年纪念。⑦《各界庆祝就职北伐纪念大会纪》,《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7月30日,第3版。1925年后,随着国民党不断继续革命,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不断添加新的内涵,国民党开展的革命纪念活动也不断增加并整合。

经过国民党“整合”的革命纪念活动,相较以前更为隆重。首先,就参与者而论,1926年广东各界举办的黄花岗起义纪念,“热烈情形,为十五年前所未有”,国民党党政军要人均参加,“总计农、工、商、学、军、警、政、社团各团体五百余个,人数逾三十万”。⑧《各界公祭黄花岗先烈详情》,《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31日,第3版。1927年广东各界举办的国民革命军誓师纪念,参加者有广东省政、工、农、商、学、海陆军、警、各界群众、各界社会团体代表、军事训练班等共20余万人。⑨《各界庆祝就职北伐纪念大会纪》,《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7月30日,第3版。其次,为配合纪念活动的开展,国民党在广州修建了几个固定的革命纪念空间。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始建于辛亥革命之后,1921年墓园基本成形,1925年后墓园不断扩建,是黄花岗公祭举行的场所。广州中山纪念堂则于1925年开始募款筹建,竣工后被作为革命纪念大会召开的主要场所。再次,纪念仪式出现了新的变化,如1926年黄花岗起义纪念日公祭仪式如下:(一)齐集;(二)奏乐;(三)主席宣读总理遗嘱;(四)向总理遗像及七十二烈士坟前行三鞠躬礼;(五)读祭文;(六)讲演七十二烈士事略;(七)奏乐;(八)拍照;(九)礼成。⑩《各界公祭黄花岗先烈详情》,《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31日,第3版。1927年“五五”纪念的纪念仪式则为:(一)齐集;(二)奏乐;(三)向国党旗、孙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四)恭读总理遗嘱;(五)主席宣布开会理由;(六)演说;(七)提案。⑪《“五四”、“五五”、“五七”纪念大会详情》,《广州民国日报》1927年5月9日,第3版。纪念活动的仪式蕴含着深刻的内涵。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的革命纪念仪式增加“宣读总理遗嘱”和“向国党旗、孙总理遗像行三鞠躬礼”等仪节,表明国民党试图通过纪念活动强化对孙中山的推崇,并将革命整合进“党国”的叙述框架之中。

国民党在对革命纪念进行“整合”的同时,也开始将发生在广东的革命行动的意义与国民革命的意义进行对接。正如研究者所言,“统治者往往选择、简化、重写或特别强调某些时段或事件,以配合他们当时的政治需要。因此,重点不在于过去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在于过去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以迎合既定的一套政治理想和目标”。⑫洪长泰:《新文化史与中国政治》,台北一方出版有限公司,2003年,第319页。北伐前后,在开展国民革命的政治理想和目标面前,国民党开始有意识地赋予了自身革命新的意义。1926年的黄花岗起义纪念日,广州《国民新闻》发表题为《中国国民革命的序幕,七十二烈士殉国纪念》的社论。⑬鸣銮:《中国国民革命的序幕,七十二烈士殉国纪念》,《国民新闻》1926年3月29日,第2版。同日,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发表《黄花岗纪念日告民众书》,称:“七十二先烈殉难之后,不久便有八月十九之武昌起义,满虏之命运从此告终,所以七十二先烈之殉难不啻是我国革命运动之序幕。”①《广东省党部黄花岗纪念日告民众》,《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29日,第3版。在国民革命拉开序幕之际,国民党将黄花岗起义的意义与国民革命的意义进行对接,黄花岗起义被称为国民革命的“序幕”。

三、重构:国民革命“告成”后国民党对广东“革命”的纪念

1928年张学良宣布东北改旗易帜,国民党形式上统一了中国,开始对全国各地的革命纪念活动作出系统的制度安排。1929年7月1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20次常务会议通过并颁发《革命纪念日简明表》,列入28个“革命纪念日”作为国家纪念日。此前北京政府制定的“国家纪念日”“革命纪念日”仅保留10月10日“国庆纪念日”。此外,“革命纪念日”列入3月29日“七十二烈士殉国纪念日”、5月5日“总理就任非常总统纪念日”、7月1日“国民政府成立纪念日”、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纪念日”和9月9日“总理第一次起义纪念日”等蕴含革命起源于广东意义的纪念日,②《中国国民党第三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十次常务会议记录》,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会议录》第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50-454页。这些纪念日被列入“革命纪念日”而在全国举行纪念活动,表明南京中央对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承认与维护。

既然国民革命已经告成,而国民党的革命又始于广东,广东极力推动更多发生在广东的革命起义成为国家纪念日,增强人们对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认同。1929年10月,广东省政府呈请国民党中央,要求增加1910年广东新军庚戌起义纪念为国家纪念日,其理由是:“兹查庚戌年一月三日,广东新军于牛王庙前首义一役,实开全国军人加入革命战线之先河,虽弹尽援绝,未克成功,而其丰功伟烈,足以树之风声,震烁今古”,“用敢呈请察核,伏乞俯赐准予规定一月三日为广东新军庚戌首义纪念日”,③《呈请核定一月三日为广东新军庚戌首义纪念日案》,《广东省政府公报》1929年第35期,第28页。要求“通令全国一体纪念”。④《广东省政府第五届委员会第二十四次议事录》,广东省档案馆编:《民国时期广东省政府档案史料选编》(2),广东省档案馆,1987年,第308页。南京国民政府批准设立广东新军庚戌首义纪念日,但以“革命纪念日早经中央核定颁行,殊未便随时增改,致涉纷歧”为由,未批准该纪念日作为“国家纪念日”。⑤《令知准中央宣传部定一月三日广东庚戌首义日为本省地方纪念日由》,《广东党务》1929年第31期,第5页。

与此同时,随着从广东出发的国民革命告成,国民党开始对自身革命“追根溯源”,系统重构发生在广东的革命行动之意义。1928年3月29日,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发布《黄花纪念节宣传大纲》,称:“黄花节是辛亥革命的先导。三月廿九之役虽然在表面上是失败的,实质上可算成功,因为七十二烈士的悲壮与伟大的牺牲精神,觉醒了数千年封建思想束缚下的四万万民众,而促成不少的人的革命决心,因之辛亥革命获得成功,假使没有七十二烈士的牺牲,便不能造成辛亥革命,没有辛亥革命,民国便不会建立,所以我们饮水思源,就应该先纪念七十二烈士伟大的牺牲。”⑥《黄花纪念节宣传大纲》,《广州民国日报》1928年3月29日,第5版。国民党对黄花岗起义的意义进行新的书写,黄花岗起义被称为辛亥革命的“先导”——如果没有黄花岗起义,就没有辛亥革命;没有辛亥革命,就没有中华民国。在这个政治逻辑下,黄花岗起义被阐释为“革命之源”。在中央的粤籍领袖也是重构黄花岗起义意义的积极参与者。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在中央政府举行的黄花岗起义纪念会上致开会词,即称:“今日为广州三月二十九日七十二烈士殉国纪念日,现在已经过了十九年,广州事件,在革命历史过程中为最悲壮伟大之一役;每年此日,广州市民,倾城致祭,此中意义,盖为黄花岗之前,如无此役,革命将致中断,黄花岗之后,如无此役,则无武昌之起义。”⑦《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国革命纪念》,《中央周刊》1930年第95期,第3页。胡汉民等对黄花岗起义之意义的重构,正应了凯文·布鲁内尔的这句话:“过去自身并不会讲话,而是行动者、机构和话语通过历史和记忆的塑造来宣称和形塑过去的意义。”⑧Kevin Bruyneel, “The King's Body: 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 Memorial and the Politics of Collective Memory”,History and Memory, vol. 26, no. 1(Spring/Summer 2014), p.76.为突出广东在革命史上的中心地位,国民党广东党部和粤籍领袖重构及强化了黄花岗起义在革命史上的意义。

除黄花岗起义外,发生在广东的其他革命行动亦被国民党明确地重构为显示“革命之源”的“开始”“先导”“基础”和“始基”等。

孙中山领导的第一次革命起义——1895年广州起义,被赋予革命“开始”的意义。1930年,国民党中央制定《总理第一次起义纪念宣传大纲》,指出1895年广州起义是“国民革命的开始”,与“前代英雄豪杰打江山、夺天下、争皇帝的传统的封建思想”不同,广州起义“是为解放民族之压迫而奋斗,其意义、其使命实开中国革命史上的新纪元”。①《总理第一次起义纪念宣传大纲》,《中央周刊》1930年第116期,第14页。

与黄花岗起义一样,1910年广东庚戌新军首义同样被称为革命的“先导”。1933年1月3日,广东新军庚戌首义纪念大会发表《敬告民众书》,指出:“今天是广东陆军庚戌首义纪念的日子,这个日子就是辛亥革命成功的先导,也就是促成中华民国诞生的良辰。”②《广东陆军庚戌首义纪念会一三纪念敬告民众书》,《一三杂志》1933年专号,第12页。在1938年的广东庚戌新军首义纪念大会上,大会主席刘石心解释了广东庚戌新军首义对于革命的“先导”意义:“民国肇造,成功于武汉,武汉革命则受黄花岗一役所影响,但黄花岗之壮烈伟举,多由庚戌遗存革命党员所主持,故谓民国建立,由于庚戌首义所促成亦无不可。”③《庚戌同志会昨致祭庚戌首义先烈》,《中山日报》1938年1月4日,第1张第4版。也就说,广东庚戌新军首义影响了黄花岗起义,黄花岗起义又影响了武昌起义,进而建立民国,所以广东庚戌新军首义是革命的“先导”。

此外,1911年辛亥革命广东光复被称为“国民党的革命基础”。1929年11月9日,广东光复纪念大会高呼“广东光复是奠定中国国民党的革命基础”之口号。④《本省各界今日举行广东光复纪念大会》,《广州民国日报》1929年11月9日,第4版。1921年孙中山在粤就任非常大总统被称为“国民党统一全国的始基”。如1933年5月5日,广东举办“五五”纪念大会,大会主席刘纪文致词称,“总理受非常国会之推戴,在广州就任非常总统职”,“树立本党统一全国之始基,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具有极重大之意义”。⑤《国难中之革命政府成立纪念》,《广州民国日报》1933年5月7日,第1张第4版。1925年广州国民政府成立被称为“国民革命的基础”。如1931年7月1日,广东省政府发表《国民政府成立六周年纪念宣传大纲》,称:“十四年的国民政府实为国民革命之基础。”⑥《国民政府成立六周年纪念宣传大纲》,《广州民国日报》1931年7月1日,第2张第1版。1926年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被称为“革命成功的始基”。如1929年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通告设立7月9日国民革命军誓师纪念日,电文称1926年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北伐为“革命成功之始基”。⑦《三全代会通告革命军誓师纪念日》,《广州民国日报》1929年4月7日,第13版。在已经完成国民革命的国民党看来,上述一系列“革命”奠定了国民革命成功的基础。

在纪念日的制作和纪念活动的开展中,国民党通过剪裁并简化“革命”史事,系统塑造了一个革命起源于广东的“革命史”。在这样一个阐述逻辑的努力下,大概到1930年代,国民党对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塑造告一段落。

结 语

香港学者潘淑华曾指出近代广东“革命策源地”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引起回忆的事物”(constantreminder),⑧Shuk-wah Poon, Negotiating Religion in Modern China: State and Common People in Guangzhou, 1900-1937, 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7.然而她并未深究是谁主导以及如何不断重复并引起回忆。“传统的发明”“社会记忆”等概念的提出,阐明了现代制度往往是新发明的传统,现代的文化形态往往是人们历史记忆的仪式化和制度化的结果。就广东之“革命”而言,它作为“革命策源地”既是一种已成的历史事实,也是不断被塑造的历史记忆。通过纪念日的制作和纪念活动的开展,国民党在各个时期对发生在广东的革命行动进行了重新书写,成功塑造了中国革命起源于广东的“革命史”,也强化了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历史记忆。

必须指出,民众固然参与了执政党和地方精英主导的记忆塑造,但并非完全亦步亦趋。⑨以往的社会记忆研究认为,集体记忆反映的是群体的意志,个人只能被动地接受。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批评了这种观点,强调个人在集体记忆中也有很大的能动性,参见Shona Allison, “Residual History: Memory and Activism in ModernPoland”, The Journal of Nationalism and Ethnicity, vol.43, no.6(Nov.,2015), pp.906-926.1930年代初的一则小学生日记就对“五五”非常大总统纪念日表示“轻视”,说:“今天,是我们伟大的总理就任非常总统的纪念日……今天各机关、各学校、各团体都悬挂党国旗,以示庆祝。可见今天也是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国庆纪念日。不过与双十节的国庆日比较起来,恐怕就是十与五之比了吧。”①黄一德:《纪念日的日记》,上海儿童书局,1932年,第83-84页。千村典生:《图解服装史》,孙基亮、陆凤秋译,中国纺织出版社,2002年,第50页。1935年广东庚戌新军首义纪念日期间,《一三杂志》上的一位作者更深刻地反思“纪念日”的泛滥与肤浅:

时下的青年学生们,谁不会说句“抗日必剿共”,“国庆不忘国难……”的话,又谁不会说“今天是‘九一八’、‘一·二八’……纪念日,我们要开纪念”的爱国口号。然而你要去问他什么是“九一八”、“双十”、“庚戌”……这些纪念的事情及影响的话,相信他对于“九一八”……的纪念日很明白,而这次轰轰烈烈的“庚戌广东陆军首义纪念”的事实,他有点难于答复你了。②陈灼明:《庚戌广东陆军首义纪念应有的认识》,《一三杂志》1935年第2期,第37页。

国民党官方试图通过制作一系列纪念日并开展纪念活动,以加深民众对广东作为革命策源地的历史记忆,但实际效果并不容高估。

附识:感谢导师肖自力教授和宋德华教授的悉心指导。感谢肖门同仁及李金操对本文的讨论或提示修改思路。本文曾在2016年1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广东省政协联合主办的“世界视野下的孙中山与中华民族复兴——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15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报告宣读,承蒙林家有、李学智和王杰等学者的指正和启发,特此谢忱。

(责任编辑:李孝迁)

杨林,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生(邮编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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