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西湖图的建构与拓展

2017-03-12 10:49何晓苇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惠州东坡西湖

何晓苇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东坡西湖图的建构与拓展

何晓苇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东坡足之所履,往往有一个西湖。从其一生行止日渐构成的西湖地理分布图中,可以探知苏轼之于西湖有着精神与物质的创造。他独具慧眼,以助江山的笔力,描绘出一幅幅色彩明丽的画卷;他秉承儒家“志欲及物”的从政理念,疏浚湖泊,营造新美的山水景观,期冀实现其理想中的社会图景。苏轼与西湖相生相映,互动共存。西湖因苏轼的审美发现,倾情妆点,而成为湖光胜景,声名远播;苏轼对湖光山色的审美理想以及人生的价值追求则由此找到了最佳的物质载体,也留下了为后世所传诵的政绩与诗名。

苏轼;西湖图;审美发现;志欲及物

苏轼之于西湖,不仅是雅爱山水的游览者,更是湖光胜景的缔造者。从这一意义上说,明人翁鸿业诗云:“坡公到处是西湖,水石身名共一图。”(《西湖歌·次张西园韵》)[1]328,可视为对苏轼与西湖密切关系的高度概括。常言“东坡到处有西湖”,翁氏则称“是西湖”,意在强调其独立自觉的创造。正因为苏轼的审美发现,倾情妆点,所到湖山,都是“西湖”,成为了世代传承的风景胜地,以至于“水石身名共一图”。由此观之,苏轼对于西湖的精神与物质的审美创造,也是其不可抹杀的业绩之一。本文试图从苏轼一生行止日渐构成的西湖地理分布图、描绘的画图、理想的蓝图三个层面,考察苏轼西湖图的建构与拓展,从而切实把握苏轼以西湖为载体所寄寓的山水观与人文精神,也为我们从人地关系的视角认识西湖为何从一地理概念衍化为山水文化符号提供值得深入探析的话题。

一、地理分布图

番禺人陈大震咸淳七年(1271)权知雷州,题雷州西湖诗云:“天下比来几西子,水中曾见百东坡。”[2]陈氏化用苏轼西湖诗的发问,旨在慨叹如此众多的西湖,层出叠现,个中彰显苏轼寄情山水、吟诗歌咏的姿影与风采。天下西湖,留下了苏轼的足迹与身名,除许州、杭州、颍州、惠州、雷州的西湖外,有些湖泊与苏轼也存在着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关联,不妨一并加以考察,有助于多侧面、多向度地探究苏轼与西湖的关系。

(一)许州西湖

嘉祐四年(1056)十月,苏轼兄弟随父离开眉州,赴京师。次年二月途经许州,游览许州西湖,作《许州西湖》诗一首。此后未再次亲历其地。颇有意味的是,苏轼与许州西湖的缘分,却在弟辙与子过的生命旅程中得到了延续。

苏轼游历许州西湖虽只留下了一首诗歌,但正是这首诗透露出苏轼的山水园林观。诗以“谁知万里客,湖上独长想”结尾,表明了他心中已有了西湖图的构想,即诗中所言的“池台信宏丽,贵与民同享”[3]81。苏轼不过是一过客,有此构想,却不能付诸实施。然在以后的漫长仕途中,他殚精竭虑始终在为实现这一理想苦苦求索。故此,就与东坡的关联性来看,许州西湖不如杭州、颍州、惠州三西湖密切,而将许州西湖置于东坡与西湖关系的历史流变中考察,苏轼与西湖关系的生成则肇始于许州西湖。

(二)宛丘柳湖

冯应榴注《许州西湖》引《湖志》云:“旧传许、颍、陈、蔡接壤之间,皆有西湖。”[3]81据苏辙《宛丘二咏》叙云:“宛丘城西柳湖,累岁无水;开元寺殿下山茶一株,枝叶甚茂,亦数年不开。辙顷从子瞻游此,每以二物为恨。”[4]66宛丘乃陈州治所,可知《湖志》所记陈州有西湖,当指宛丘城西的柳湖。熙宁四年(1070)六月,苏轼赴杭州通判任,途经陈州,时弟苏辙为州学教授,苏轼在此驻足,与弟同游宛丘柳湖。熙宁九年(1076)苏轼任密州知州,苏辙任齐州书记,苏轼作《画堂春》一词寄子由,追述熙宁四年陈州柳湖同游的情景。宛丘城西的柳湖见证了兄弟的手足情深,让苏轼体验到将亲友之情融入到山水湖光之中,是一件快慰平生之事。因此,宛丘柳湖也就成为东坡西湖地理图中的一个驿站。

(三)杭、颍西湖

熙宁四年(1071),苏轼通判杭州,元祐四年(1089),又出知杭州。苏轼居杭,前后长达五年之久。苏轼一到杭州,就被这里的秀山丽水所陶醉。苏轼元祐六年出知颍州,又迷恋上了颍州西湖,“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泛颍》)。仕杭、仕颍时期,苏轼以义不容辞的责任担当,凭借政治上的权力,疏浚西湖;与之同时,带着诗人的浪漫气质妆点西湖,并将对西湖美的深湛发现,付诸歌咏。他儒家的淑世情怀与对山水的审美理想找到了最佳的物质载体。正是苏轼治理杭、颍两西湖的不朽功绩,标志着苏轼与西湖已结成了密不可分的情缘,并显示了强大的辐射力,将苏轼所游历过的湖泊纳入到西湖这一地理图景之中。故此,杭、颍西湖在东坡的西湖地理图中居于核心地位,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四)彭州西湖

宋时蜀地多处有西湖,如彭州西湖、汉州西湖、蜀州西湖、邛州西湖等,然未有一处记载苏轼曾亲身游历过。不过苏轼在《送宋朝散知彭州迎侍二亲》[3]1508-1509一诗中描画了彭州西湖。宋朝散即宋构,字承之,成都双流人,号二江先生。同为蜀中人士,故二苏与之有交往。据王灼《跋苏子送宋使君书诗》:“元祐丁卯,宋使君为尚书郎,以便亲丐乡郡,得彭州。二苏先生为作送行诗,非荣其归也,喜其获奉亲之乐耳。然竟以内艰不之官,而二诗以为好事者刻石于守居之西湖。”[5]元祐二年(1087)丁卯,宋构在京任尚书郎,为方便侍养父母,乞求乡郡,授知彭州。苏氏兄弟笃于同乡之谊,作诗送行,后来好事者慕二苏之名将二诗刻石于彭州西湖。二诗即苏轼的《送宋朝散知彭州迎侍二亲》与苏辙的《次韵宋构朝请归守彭城》[4]293。两诗皆关涉彭州西湖,但苏辙仅停留于“湖水欲平官舍好”一句概略的叙述,而苏轼却作了深情细腻的描绘:“春波如天涨平湖,鞓红照坐香生肤。”此诗是苏轼在京城赠予宋构的送行诗,诗中描绘的彭州西湖春色纯然出之以想象,并非他曾亲历实地的客观摹写。正是出于苏轼放飞主观想象,体会结句“蜀人画作西湖图”传达的意味就颇为深长。

鉴于此诗作于苏轼两次出任杭州期间,我们可以相信,苏轼在第一次历时三年的通判杭州,已有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西湖情结,以至于推己及人,寄厚望于同乡宋构,有幸的是苏轼再次服官杭州,以艰苦卓绝的实际行动去建构他的西湖蓝图。尽管苏轼未亲历彭州西湖,但他对彭州西湖的歌咏,让我们更清晰地寻觅和了解到苏轼西湖地理图的行动轨迹和日渐丰富的文化内涵。

(五)惠湖、雷湖

苏轼晚年贬谪岭南,又与惠州丰湖、雷州罗湖相遇。苏轼绍圣元年(1094)六月五日贬谪惠州。东坡到惠不久,即被曲折幽深、淡雅秀邃的丰湖所倾倒。他的足迹遍及环湖,每游览一处都题诗留恋。而且他体察民情、惨淡经营,助款建桥筑堤,留下“苏公堤”,使惠州丰湖闻名遐迩。绍圣四年(1097)四月离惠州,起程赴儋州,五月十一日与弟辙相遇于藤州,自是同行至雷州。相传苏轼兄弟曾同寓雷州城西的罗湖,“闻雷州城西有罗湖。东坡后迁儋耳时,弟颍滨亦贬雷,相与宴游于此。”[6]28为与苏轼拉上关系,惠湖、雷湖皆易名为西湖。

惠州丰湖、雷州罗湖因苏东坡而更名为西湖,表明“东坡到处有西湖”含蕴有二,一是东坡所到之前已有“西湖”,如许州、颍州、杭州西湖等;东坡到后才有“西湖”,如惠州、雷州西湖等。应该说惠州、雷州西湖是苏轼与西湖长远关系衍生而成的,反过来又进一步强化了苏轼与西湖牢不可分的关系,从而坐实了“东坡到处有西湖”这一说法。

以上所述湖泊,构成的东坡西湖地理分布图,成为“东坡到处有西湖”的形象注脚。这些湖泊与苏轼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即使苏轼曾亲历过的湖光山色,接触的时间有长有短,亲身的感受有深有浅,皆映射出苏轼与“西湖”纷纭错综的情感渊源与微妙关联,折射出不同境遇、不同政治气候下东坡变化不居的形象风采。如黄庭坚所云“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东坡先生真赞其二》)[7]558,同一个东坡看似在不断地变异之中,然则一以贯之的是苏轼对湖光山水的热爱与向往,是造福一方水利建设的使命意识与责任担当。

二、描绘的画图

自古文人走进山水,与山水相亲,其动因大致有二:一是寄情于山水;一是得江山之助。苏轼深知自然山水美景是上天赋予人的精神情感的无尽宝藏,其《前赤壁赋》有云:“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是苏轼对谢灵运“山水性分之所适”命题的进一步发挥,苏轼不仅指出自然山水,以悦心养眼,给人以视觉与心灵的美好享受,而且为人所共适。大自然的恩赐是仁慈而宽厚的,谁都可以享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唯有一往情深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方才体验到它的恩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故苏轼要抒写出“天工与清新”的佳词丽句,才不至于辜负大自然的厚爱,“不将新句纪兹游,恐负山中清净债。”(《与胡祠部游法华山》)[3]989苏轼进而获取到“江山之助”的理性认知,“天怜诗人穷,乞与供诗本”(《僧清顺新作垂云亭》)[3]451-452,在他看来,天地万物似乎对文人墨客怀有深切的悲悯之情,源源不断地提供丰富的诗歌素材,恩赐灵感与想象;从而他畅游钱塘湖的湖光山色,不仅得到了精神的愉悦和滋养,也收获了如芳草般鲜美的诗文,“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送郑户曹》)[3]791

文人与山水交相映衬、互动共存。山水的自然之美给予文人精神的滋养、情感的愉悦,易于触发其创作灵感,同时山水风光也有待于文人的发现与传扬,才得以流传久远,为世人所慕仰,即如唐代文学家柳宗元所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8]303兰亭如此,山川名胜皆然。明代钟惺在《蜀中名胜记序》中就进一步指出:“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9]243意思是说,山水之美有待于人的探索与发现,倘若未留下文人骚客的遗风流韵,诗文赞誉,便难有名胜可言。山水因人而传名,杭州西湖便是苏轼创造的一个成功的典型。明朝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杭州巨美,得白、苏而益章。”[10]170现代作家郁达夫《咏西子湖》诗道:“楼外楼头雨似酥,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11]321不仅是杭州西湖,苏轼游踪所到之处皆成为胜迹。正是“苏文忠公以一代伟人,签判是郡”凤翔,赋诗歌咏东湖,由此凤翔东湖成为关中名胜;惠州“西湖山水之美”,也是“藉(东坡)品题而愈盛”[1]301;彭州好事者慕苏轼之名将苏诗刻石于彭州西湖边,以期凭借苏轼的诗名提高当地湖泊的知名度。反之,苏轼未能到此一游,则引为憾事,清朝饶平县知事蒋厚传题于昔日潮州西湖山门的出句云:“湖名合杭颍而三,水木清华,惜不令大苏学士到此。”[12]194

柳宗元所言“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中的“人”,绝非泛说,乃指有灵心慧眼的文人。陈从周先生说:“湖山洵美,本是客观存在,而只有通过文人,将它描绘出来,更加亲切有味,引人入胜。”[13]163由此可知,山水之美的呈现与彰显,有赖于文人审美活动的艺术创造。苏轼颇有感悟和体验。熙宁六年,苏轼游宝严院,清顺僧新建垂云亭,为之题咏《僧清顺新作垂云亭》,诗中有云:“江山虽有余,亭榭苦难稳。登临不得要,万象各偃蹇。惜哉垂云轩,此地得何晚。天公争向背,诗眼巧增损。”[3]451诗中的意思是赞赏诗僧清顺的非凡眼力,由于他的精心选择最合适的地理位置,筑造垂云亭,则使游览者有了观赏山水风光千姿百态之美的最佳审美视角。若专注于“诗眼巧增损”这一句,苏轼也是在阐发对诗歌创作的美学见解。“江山虽有余”,然“万象各偃蹇”,尚处于混沌无序的状态,有赖于诗人匠心独运的审美观照,对景物有所“增损”,从而获得完整谐和的审美意象。简而言之,诚如日本学者山本和义所言:“造物有待于诗人的审美之眼,去完成美的创造。”[14]201苏轼的“诗眼巧增损”与李贺的“笔补造化”相映发,皆在强调诗人要充分发挥主观才思,以诗歌建构的艺术意境弥补天地之不足,方可成就造物之美。

苏轼之于西湖的功业,恰在于他独具慧眼,以助江山的笔力,描绘出一幅幅色彩明丽的西湖画卷,其山水之美、未发之奇由此而尽为呈露。苏东坡《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诗里说:“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3]644他对西湖山水之美所以能够得其全,曲尽其妙,缘自于他对山水之美感受敏锐,别有会心。他笔下的山水风景常有一种尽显全貌的审美取向,意欲揭示出其本质特征。苏轼从不同的艺术视角、全方位地描绘杭州西湖的四时之景、阴晴变幻,勾勒山水全景,呈现出整体性的秀美景观。阮元说:“西湖之景甲天下,惟公能识西湖全。”[15]789但他并非巨细无遗地简单摹写,而是经过精心的构思与剪裁,其详略去取皆十分考究,如前诗所云“天公争向背,诗眼巧增损”。王水照先生指出这二句是苏轼“颇堪重视的艺术见解:主张用变幻视点的办法来观赏和描绘同一事物的多方面的面貌;同时又不拘泥于常形之‘似’,有所‘增损’以达到更高的真实性。”[16]67

苏轼倅杭《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之二则是他“增减取似”(《传神记》)[17]401艺术观念的成功实践。其诗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选取一个雨后方晴的特定时空,将雨水飘洒与日光映射一并呈现,描绘出了生动鲜活、绚丽而又奇异的景观。据此,苏轼驰骋浪漫的飞驰想象,将一千多年前的绝代佳人西施用以比拟西湖,既是谐音双关,也是美女与美景的巧妙契合,更是历史与现实的沟通。一首七言绝句能有如此丰厚的文化内涵,及其妩媚多姿的色彩,真乃千古绝唱。将西湖比拟为西子,这是以形传神的绝妙表达。

历史证明这首诗是从古至今对杭州西湖最精妙的描画。苏轼对于这一创造性比喻亦颇为自得,诗中屡称,“西湖真西子,烟树点眉目”(《次韵刘景文登介亭》)[3]1700,“祗有西湖似西子,故应宛转为君容。”(《次前韵答马忠玉》)[3]1761他甚而将这一比喻引用于颍州西湖,“西湖虽小亦西子,萦流作态清而丰”(《再次韵赵德麟新开西湖》)[3]1878,显现颍州西湖清灵而丰盈的气韵。受苏轼的启悟,辛弃疾笔下的福州西湖则成了未嫁的西施,无论是雨是晴,依然清纯可爱,“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贺新郎·翠浪吞平野》)[18]260清康熙五十九年惠州知府吴骞亦效法苏轼,将杭州西湖与惠州西湖相比,“西湖西子比相当,浓抹杭州惠淡妆,惠是苎萝邨里质,杭教歌舞媚君王”(《总咏西湖》其一)[19],一浓艳,一淡雅,道出了惠州西湖以“淡妆”取胜,有着苎萝般淳朴的自然素质。由此可见。苏东坡的这首诗不仅揭示出了杭州西湖的本质特色,也描画出了天下西湖共有的神韵与风采。

苏轼曾道“壮观应须好句夸”(《望海楼晚景五绝》其二)[3]369,“吴中山水要清诗”(《和晁同年九日见寄》)[3]696,他确实写出了“好句”、“清诗”,忠实地践行了“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创作理念。不仅在湖光山色中寻找到了佳辞妙句,同时还发现了新美的“画图”。西湖山水也因苏轼的出色描画而增添了吸摄人心的魅力,名震遐迩。真所谓“山水藉文章以显,文章凭山水以传”[20],西湖的美名与苏轼的丽辞佳句一同流传千古。

三、理想的蓝图

苏轼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天才,也是北宋时期颇具影响力的政治人物。这样描画苏轼形象,实也表明其身份的双重性,文人,或者政治家皆不足以概括他的全貌。若考虑到苏轼身份的双重性,我们就会用“士大夫”来称谓。阎步克先生对“士大夫”下了个简明的定义,“士大夫就是官僚与知识分子的结合物”[21]4。苏轼居官从政,以文章气节著称,颇有政声,堪称文人士大夫的楷模。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深刻谛视苏轼身为士大夫所扮演的“文人—官员”的二重角色,以便于更全面地去揭示苏轼“西湖长”形象的文化意涵。据此,我们还可以从苏轼与西湖密切的关联上来探究苏轼的政治理想和他关于人文山水的审美追求。

(一)“西湖长”释义及其形象的二重性

3.口腔内的创面没有愈合,饮酒是会出现疼痛的,这是常人不愿意忍受的。因此,咬伤后每天喝酒不一定是符合事实的。

“西湖长”之名本于苏轼自身,后经杨万里赋诗赞誉,逐渐引为共识。南宋人费衮《梁溪漫志》卷七“三处西湖”条下一并记载:

三处皆有西湖,东坡连镇二州,故表谢云:“入参西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邦,辄为西湖之长。”晚谪惠州,州有丰湖,亦名西湖。淳熙中,秘书杨监万里使广东,过惠,游丰湖,赋诗云:“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更罗浮。东坡元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22]84

何谓“西湖长”?按照苏轼自身的解释,因为外任的杭州和颍州皆有西湖相伴,足以尽享山水游赏之乐,又是两地的官长,自称“西湖之长”,确也实至名归,顺理成章。后苏轼贬惠州,亦有西湖,然不再是一方水土、权重一时的官长,而是“不得签书公事”的谪臣,故杨万里游惠州西湖诗称“东坡元是西湖长”,只着眼于苏轼与“西湖”的不解之缘而生发,称道其虽贬谪惠州,丝毫不减山水之乐的热烈情怀。苏轼之所以称之为“西湖长”,自有他与多处西湖深刻关联的重要因素,但也不容忽视其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治政业绩。

由此观之,苏轼之所以尊为“西湖长”,释其内涵,其义有三:一曰一生与多处西湖有不解之缘;二曰热爱湖光山色,且写下了瑰丽的诗篇;三曰居官一任,治水有方,美化西湖,为世人所传扬。若就士大夫身份而言,其西湖长的形象具有双重性,既是诗酒湖山的文人雅士,又是管领湖山的政治人物。关于他诗酒风流的文人雅士的吟唱者形象,前文已作了必要的描述,下文兹就其官员身份的视角上,认识其在西湖的疏浚与改造中所实现的水利功业,据此探究他以西湖为载体寄寓的政治理想。

(二)西湖业绩与“志欲及物”的从政理念

苏轼仕途上在恶劣的党争中也曾产生过痛苦与纠结,也不时想退隐归田,但最终挣脱不了他积极入世的儒家情怀,即便最艰难的境遇中,“许国心犹在”(《南康望湖亭》)[3]2050,仍不失忧国忧民之心。这种为国为民尽其绵薄之力的济世安民精神贯穿了他的一生,及至晚年,贬谪惠州,处境艰危,依然表示“少壮欲及物,老闲余此心”(《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七)[3]2117。“志欲及物”实乃他为何不辞官归隐的内心表白,这也反映出宋代文人士大夫社会角色的定位。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以“欧阳公多谈吏事”为题记载:

张芸叟言:“初游京师,见欧阳文忠公,多谈吏事。张疑之,且曰:‘学者之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吏事,所未谕也。’公曰:‘不然。吾子皆时才,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今日以人望我,必为翰墨致身;以我自观,亮是当年一言之报也。’”张又言:“自得公此语,至老不忘。”是时,老苏父子,间亦在焉,尝闻此语。其后子瞻亦以吏能自任,或问之,则答曰:“我于欧阳公及陈公弼处学来。”[23]393

欧阳修与人言,多及吏事,少谈文章,表明他不把自己看作是纯粹的文人学士,而主要是出仕为官的政治家。这出自于他对“文学”与“政事”功能性质的认知:“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在欧公看来,“文学”的作用是有限的,主要在于修身养性,而“政事”确可以匡正时弊,惠及社会人生。时东坡在场,聆听恩师的教导,铭记在心。“其后子瞻亦以吏能自任”,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擅长治理、造福一方的官吏,关心民生疾苦,担负起社会的责任,即是秉承了欧公的人生观与价值取向。

湖为人所用,既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景观。苏轼不仅组织民众,兴修水利,还致力于西湖自然景观的营造与妆点。历史学家黄仁宇提到杭州西湖白堤与苏堤的始建者白居易、苏轼时称:“中国传统政府以具有美术观念的人才为官僚,有其用心设计之奥妙,虽说两人同在西湖出名也算事出偶然,但其注重环境之保养与生态学则已胜过一般官吏。”[27]146白居易、苏轼胜过一般官吏,在于他们作为文人身份所具备的深厚的知识文化素养,他们不仅从于民兴利的实用价值去治理西湖,而且善于从环境保护、湖山美景的营造上去建设西湖。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身二任”的文人士大夫“文人”与“官员”角色功能的有机融合。杭州西湖苏堤就是一个显著的标志。苏轼组织民力,清除湖底淤泥,堆砌在湖中,筑起一座南北贯通的景观堤,体现了实用功能与审美意趣的完美融合。苏轼刻意修建亭台楼阁以供人们游览观赏,在密州修葺超然台,在徐州营造黄楼,在黄州重建武昌西山九曲亭;在颍州西湖,苏东坡还曾设计过择胜亭,一种可拆卸搬迁,又可以遮日挡雨的观景木屋。即便在遭受贬谪的惠州,他也仍不遗余力增添湖山的美景,“助筑新西桥,并为飞楼,成登览之会”[1]5,成就了惠州西湖“西新避暑”一景,可见东坡非止于捐助,亦有深远的谋划。

费衮《梁溪漫志》卷四“东坡缘在东南”条有云:“其始通守余杭,后又为守杭,人乐其政,而公乐其湖山”[22]38,苏轼善于理政,又放浪湖山,可谓是两者得兼。然苏轼“乐其湖山”,并非仅求一己之乐,而是与民同享,即他早年许下的“池台信宏丽,贵与民同赏”的誓愿。作于治平二年(1065)的《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一诗也有助于我们认识他为官一地的治政理念。诗云:

百亩新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

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纵饮座中遗白帢,幽寻尽处见桃花。

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3]220-221

此诗赞扬晁太守新开古东池,营造湖光山色,不仅给当地百姓的农业生产带来了福祉,而且成为了人们劳作之余最为佳美的休闲场所。苏轼也借以表达了他以水利建设为中心的政绩观与生态观。“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何尝不是夫子自道?素好山水,肆意遨游,苏轼同谢灵运;浚湖凿池,营造优美的休闲环境,苏轼亦如谢灵运。但热心当地的水利建设和湖光山色的打造,与民共享湖山之胜,则是谢灵运难以具有的精神境界。居官临事,建造良好的生态环境,遂将一己之乐惠及民众,实乃苏轼“志欲及物”的应有之义。

王阳明弟子薛侃讲学永福寺,游惠州西湖,著《西湖志》有言:“湖之胜,众人得之,娱其意,幽人得之,知其德,达人得之,惠其政:岂曰小补之哉。”张友仁盛赞此语,认为用以表达“风景涵义,最为精博。”[1]6这也可以说是对苏轼“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得起全”之问的一种解答。游观湖山之胜,因人而异,各其所得。就“达人”而言,则可“惠其政”。所谓“达人”当指德才兼备,而且在功业上有所建树之人。因其品德高尚,又具有深厚的知识文化素养,故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无疑苏轼作了最好的诠释。“以道自任”的文人士大夫,有两方面的责任担当:一是经世济民,一是教化民众。苏轼将“敦教化”“厚风俗”视为其一生追求的社会理想。这在他的《送宋朝散知彭州迎侍二亲》一诗中作了生动的表达。诗云:

东来谁迎使君车,知是丈人屋上乌。

丈人今年二毛初,登楼上马不用扶。

使君负弩为前驱,蜀人不复谈相如。

老幼化服一事无,有鞭不施安用蒲。

春波如天涨平湖,鞓红照坐香生肤。

帣鞲上寿白玉壶,公堂登歌凤将雏。

诸孙欢笑争挽须,蜀人画作西湖图。

联系全篇,结句中的“西湖图”,不单指名胜风景,其内涵更加充实,更具社会文化底蕴。这有似于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的“异日图将好景”,将杭州的自然景观与社会风俗一并绘为图画,以展示杭州升平和乐的大好气象。但作为一首送别诗,苏轼并未如柳永专力铺写湖光胜景和人情风俗,而是着意突出同乡友人宋构奉亲的“孝敬”与为官的“宽仁”。这与“蜀人画作西湖图”之间存在着何种内在的逻辑关联。苏轼主张“崇道德而厚风俗”(《上神宗皇帝书》)[17]737,而风俗归于淳厚,有赖于为政者之“德”。宋构对双亲的“孝”和崇尚“有鞭不施安用蒲”的宽简之政,为政一方必能教化民众以德性的觉醒,“老幼化服一事无”,风吹草偃,相率从善。所以“蜀人画作西湖图”,当为地方官员治理下的蜀地的理想图景。这是应然,而非实然,因为宋构“以内艰不之官”,未任彭州太守。正是应然,苏轼借此寄寓自己的政治理想。故此诗的“西湖图”已升华为自然和社会的理想图景。不难看出,苏轼等文人士大夫也把自己视为儒家文化的传承者,企图通过政治的实践,去教化民众,达于“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社会图景。这是苏轼“志欲及物”道德教化层面上的崇高价值追求。

清人金安清题黄冈东坡故居联云:

一生与宰相无缘:始进时魏公误抑之;中岁时荆公力扼之;即论免役,温公亦深厌其言。贤奸虽殊,同怅君门违万里

到处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得诗名;出守日颍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于佛。江山何幸,但经宦辙便千秋[12]53

此联道出了苏轼宦海浮沉、曲折坎坷一生的得与失、不幸与有幸。当权者的排挤,苏轼“一生与宰相无缘”,屡遭贬谪。政坛失意,却与西湖结缘,在山水风光中获得了精神寄托,还在逆境中作出了惠及民生、有口皆碑的政绩,创作出了一首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诗篇。苏轼所到之处的西湖,使他留下了诗名和政名,同时西湖也因苏轼而名扬千秋。苏轼与西湖相生相映,互动共存,真可谓“东坡到处是西湖,水石身名共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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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t Lakes’Literary and Geographical Beauty by Dongpo

HE Xiɑo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Leshan Normal University,Leshan Sichuan 614000,China)

Su Shi's devotion and dedication to West Lakes can be incarnated with the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of West Lakes,with which Dongpo named whereabouts he travelled.By his unique insightfulness,Su Shi created picturesque West Lakes in his works,meanwhile,he constructed artistic landscape,hoping to achieve ideal social circumstances with his Confucian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serving for people determinedly.Su Shi and West Lakes coexisted harmoniously,complementing each other.Owing to Su Shi's aesthetic findings and powerful writings,West Lakes become famous scenic sites;Meanwhile,thanks to the material carrier of West Lakes,Su Shi transformed his aesthetic ideals and life outlook into political achievements and literary masterpieces.

Su Shi;West Lake;Aesthetic Discovery;Melting his Ambitions into the Scenery

I206

A

1009-8666(2017)05-0010-09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5.002

[责任编辑、校对:方忠]

2017-04-05

何晓苇(1973—),男,四川开江人。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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