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种族化”：奥巴马的种族政治策略*

朱全红

（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241）

“去种族化”：奥巴马的种族政治策略*

朱全红

（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241）

“去种族化”是民权运动后美国新一代黑人政治家在种族问题上所采取的一种新政治策略，是20世纪末美国黑人政治对保守主义兴起所作的调整和反应。对于美国种族政治来说，奥巴马近八年的总统任期说明了它作为一种施政策略所带来的负面意义，因为他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更多地只是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去种族化”只能使种族问题在美国政治中更加被边缘化，黑白种族间持续的不平等状况将更加被美国社会所忽略，这一策略的有效性也可能因为失去黑人选民的信赖而发生变化。2016年大选的结果似乎预示着种族问题最终要在美国政治中彻底消除，使美国真正迈入“色盲”的“后种族主义”社会时代，美国还有一段不平凡的路要走。

美国种族政治；奥巴马；“去种族化”；政治策略

2008年美国的总统选举诞生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经过2012年的总统选举连任，奥巴马的两届总统任期也将随2016年总统选举的落幕而结束。不过，无论是在美国国内还是世界其他关注美国种族问题的地方，不少人仍然还对当时美国历史性的这一刻感到兴奋，一位黑人总统给美国社会所带来的意义可以让人们穷尽无限的遐想，无论是象征性的还是实质性的，它本身就意味着美国种族关系某种里程碑式的调整。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具有高度种族性（racial）的事件却是通过一种高度“去种族化”（deracialization）的方式来实现的，这不能不让人们在观察和解读这一特殊的总统人物和任期时对美国的种族关系作进一步的深入思考。本文主要对奥巴马2008年参与美国总统竞选及其在近八年的任期内所采取的“去种族化”策略进行分析，以此透过这一特别现象来为我们思考当前美国种族政治的现实提供一个视角。①作为黑人政治中的竞选策略，“去种族化”问题已经受到美国族裔研究学者的高度关注，但将之作为一种施政策略来解读奥巴马八年任期内的种族问题还不多见，国内学者对此的研究成果更是难得一见。本文将为后续美国族裔问题的相关研究提供一个铺垫。

一、“去种族化”的概念及其起源

美国种族问题在美国历史上主要指黑人问题，因此，“去种族化”这一概念一开始也是指黑人作为政治候选人如何获得选举胜利的策略。它最早由著名黑人政治学家查尔斯·V.汉密尔顿于1973年在一次由黑人民权组织“全国城市联盟”举办的会议上提出的。他认为，一个“去种族化”的选举策略可以帮助黑人候选人动员起那些白人和持温和立场的选民来夺得州一级的政治职位，从而增强黑人在一个白人占多数的政治环境下的代表性；与之相反的策略则是黑人候选人直接关注黑人的诉求，强调其所代表的黑人利益，如1984和1988年黑人总统候选人杰西·杰克逊，但这有可能疏远那些潜在的白人选民，而只有“去种族化”的竞选策略才有可能形成一个强大的多种族的选民群体。②Angela K.Lewis，Perl K.Ford Dowe and Sekou M.Franklin，“African Americans and Obama’s Domestic Policy A-genda：A Closer Look at Deracialization，the Federal Stimulus Bill，and the Affordable Care Act”，Polity，Volume 45，Number 1，2013 Northeastern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January 2013，pp.130-131.显然，汉密尔顿在这里只是把“去种族化”作为一种选举策略提出来，而且没有给出一个正式的定义。直到1993年，另外两位美国政治学家才对它进行了比较正式的界定：“用一种特别的风格参与一场政治竞选活动，即通过刻意避免明确触及具体的种族问题来淡化种族对立，强调那些被认为是超越种族问题的竞选议题，从而动员起一个广泛的选民群体，以达到夺取政治职位或保留其现有职位的目的。”①Joseph McCormick and Charles Jones，“The Conceptualization of Deracialization”，Georgia Persons，ed.，Dilemmas of Black Politics，New York：HarperCollins，1993，p.76.

这个定义提出后在学术界得到广泛的引用，很多时候人们谈到“去种族化”时往往就是指这种被少数族裔候选人用来参与政治竞选的策略。随着越来越多的少数族裔官员在选举中采取这种策略，并在一些黑人人口并不占优势的选区获得选举胜利，特别是许多黑人成功当选为州和市一级的行政官员，这一概念很快显现出它的局限性，因为它仅仅局限在选举的策略上。一些当选的少数族裔官员在进行施政时也会刻意制定一系列的“去种族化”的政策或采取一种“去种族化”的施政风格，以争取白人选民对其施政和连任的支持，这就促使一些政治学家开始思考以一种理论的形式对“去种族化”问题进行较深入的研究。第一个对此进行理论化尝试的是美国南方大学政治学教授休伊·佩里。在其于1996年编撰出版的《种族、政治与美国的治理》一书中，佩里教授对“去种族化”概念中所包含的主题进行了详尽的分析，特别是对“去种族化”选举是否导致“去种族化”的施政，及其给黑人政治所带来的影响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和分析。②Huey L.Perry，Race，Politics and Governance in the United States，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6，pp.6-7.目前，虽然学者们对“去种族化”的概念仍然存在着不同的意见，但大致都包括这两个方面的意义，即选举策略和当选后所实施的“去种族化”政策，其目标都是为了获取在人口比例上占多数的白人选民的支持，以夺得选举胜利和上任后所实施的政策之支持。最新引人瞩目的研究成果要数美国南伊利诺伊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克里斯托弗·斯托特于2015年出版的专著《再探种族问题：政客、去种族化与奥巴马时代的选举行为研究》。③Christopher Stout，Bringing Race Back In：Black Politicians，Deracialization，and Voting Behaivior in the Age of Obama，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5.

“去种族化”无论是美国黑人政治中一种新的选举策略还是一场运动，自然有其产生的社会背景。它与“后民权运动时代”（post-Civil Rights era）美国保守主义思潮在美国政治中的崛起有着直接的关联，体现在政治选举上就是民权运动后黑人政治代表性扩大趋势的不断受阻。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为了保证黑人不仅拥有基本的选举权，而且还要能够有效地行使这种权利，最高法院通过一系列判决对《选举权法案》的具体条款进行了宪法解释，其中最为重要的是1977年《犹太人联合组织诉凯里案》（United Jewish Organizations v.Carey），在划分选区上支持纽约州议会保障黑人在选区内保持65%-90%人口多数的做法，即所谓的“少数族裔占多数的选区”（majority-minority district），以利黑人能够选择自己的政治候选人或黑人候选人，从而使黑人能够保持一定的政治代表性。这一判决的效果至今引人瞩目，1990年的人口普查之后，美国国会新增加了来自南方的12名黑人议员，其中的北卡罗来那、南卡罗来那、阿拉巴马、佛罗里达以及弗吉尼亚等还是历史上第一次向国会输送黑人议员。④Hanes Walton，Jr.&Robert C.Smith，American Politics and the African American Quest for Universal Freedom，Addison-Wesley Longman，Inc.，2000，pp.225-226，p.227.

然而，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保守主义的得势让黑人代表性扩大的趋势受到极大的阻碍。以里根为代表的新保守主义派对黑人参与美国政治进程并不断扩大其政治代表性保持戒心，许多白人对政府实施的一些针对黑人及少数族裔的优惠政策不满，试图阻挠和推翻民权运动所争取到的这些保护黑人权益的政策。反映在司法判决上，最典型的就是1993年的《萧诉里诺案》（Shaw v.Reno），它实际上推翻了原来在《犹太人联合组织诉凯里案》中的判决，认为刻意划分出以黑人占多数的选区的确违反了同等保护白人权利的原则。这一判决导致南方一些初级法院直接撤销了一些以黑人为多数的选区，其中包括1992年新建立的12个国会选区中的5个。⑤Hanes Walton，Jr.&Robert C.Smith，American Politics and the African American Quest for Universal Freedom，Addison-Wesley Longman，Inc.，2000，pp.225-226，p.227.

当然，1965年《选举权法案》通过以来，黑人政治候选人成功当选的人数与之前相比的确有了显著的增加，至20世纪90年代末，有超过7，000名黑人在各类选举中获得了政治职位，其中包括38位国会议员，但这些成就都是在黑人人口占据相当大比例的国会选区或城市中取得的，且在美国超过50万个这样的职位中黑人仅占了1.5%的比率。这一比率又因《萧诉里诺案》的影响以及黑人人口增长的乏力，黑人的代表性始终受到了限制，特别是在州一级和全国性的政府机构中，能够获得选举胜利的黑人候选人寥寥无几。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保障和推动黑人的利益诉求，20世纪70和80年代，一些新一代的黑人政治候选人便开始采用“去种族化”的政治策略，在政治竞选活动中淡化黑人的政治诉求，强调白人所能接受的普遍价值观，甚至是保守主义的政策诉求，以争取在白人选民占多数的选区内获得选举的胜利。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一些地方和州一级的政治选举中，黑人候选人似乎也频频取得了成功，最为突出的是道格拉斯·维尔德于1989年赢得弗吉尼亚州的州长选举，成为该州第66任州长，这被认为具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因为他不仅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民选黑人州长，也是“去种族化”策略运用取得显著效果而具有象征意义的新一代黑人政治家。①Huey L.Perry，Race，Politics and Governance in the United States，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6，p.15.奥巴马在2008年总统大选的胜利，也是他延续采用新一代黑人政治家竞选策略的结果，从而成为美国种族政治历史上最具历史性意义的辉煌事件。很大程度上说，“去种族化”现象的出现实际上是黑人政治家及民主党精英们对保守主义政治思潮兴起的一种反应和结果。

二、奥巴马的“去种族化”竞选策略

奥巴马2008年当选为美国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被认为是“去种族化”竞选策略运用最成功的实例，许多学者因此提出美国已经进入到了“后种族时代”（post-racial era），②Matt Bai，“Is Obama the End of Black Politics?”The New York Times，August 6，2008.而奥巴马近八年的执政经历也似乎表明，“去种族化”策略不仅仅只是停留在竞选阶段，也渗透到他整个施政过程之中。

作为一位非洲黑人与美国白人女性的后裔和新一代的黑人政治家，奥巴马参与2008年总统竞选受到黑白选民两方的质疑。对于美国白人选民来说，奥巴马的肤色注定他代表了非洲裔美国人这一群体，他们的疑问是：奥巴马能否超越那一代参加过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的黑人政治家的思想理念，成为一位美国总统，而非黑人总统，即他是否“太黑”（too black）；而对于黑人来说，奥巴马不是美国黑奴的后代，而是生长在一个白人家庭的黑白混血儿，不具有黑人传统意义上的种族认同，因此黑人的疑问是奥巴马能否真正代表黑人的利益，即他是否“足够黑”（black enough）。

面对这种局面，奥巴马和他的竞选团队尽力将他打造成一个超越种族的政治候选人形象，而非一个“黑人候选人”。因为他们知道，同参与弗吉尼亚州州长选举的维尔德一样，奥巴马面对的是一个白人占绝大多数的全国性的选民群体，要想赢得总统选举的胜利，仅仅依靠黑人的选票，注定会重蹈黑人民权运动领袖杰西·杰克逊在1984和1988年竞选总统时的覆辙，遭遇失败。因此，从一开始，奥巴马团队就特别突出他“超越种族”的政治立场。其于2004年7月27日在波士顿召开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的主旨演讲，被不断宣传和广告，在一些种族敏感问题上表明他的“中立”态度，如强调奥巴马父亲的移民身份、他本人的个人奋斗经历、反对政府是解决所有社会问题的错误理念、倡导做社会的好公民和好父母等。其中经常被引用的是奥巴马在演讲中表示所期望看到的是一个“美利坚合众国”，而不是一个“红色的美国”、“蓝色的美国”，或者一个自由主义的美国、保守主义的美国，或者一个黑人的美国、白种人的美国、拉丁裔的美国、亚洲人的美国。③Barack Obama，Keynote Address at 2004 Democratic National Convention，July 24，2004，http：//www.gwu.edu/～action/2004/demconv04/obama072704sp.html

奥巴马团队还特别制定了一套“（种族中立）选战策略”，根据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弗雷德里克·哈里斯的研究总结，这个“选战策略”涉及到的种族问题内容包括：④Frederick C.Harris，The Price of the Ticket：Barack Obama and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Black Politics，New York，N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145-155.

·不直接攻击任何白人对手，以避免给人一个“愤怒的黑人”印象；

·强调候选人自我奋斗的人生经历，少谈政策立场；

·突出候选人的个人品德与成就，避免过于和黑人的认同联系起来；

·暗示候选人的浅黑色皮肤；

·将黑人问题解读为全民问题，寻找第三方权威理念，以获取白人精英对候选人的认可和支持。

虽然在竞选过程中奥巴马的团队不可避免地被问到他有关黑人的政策，他们的回答总是“与对所有美国人民的政策是一样的”。①Terry Smith，Barack Obama，Post-Racialism，and the New Politics of Triangula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2，p.18.最体现奥巴马“去种族化”策略的是他2008年3月18日在费城所作的著名演讲——《一个更加完美的联邦》，这是他针对有关其黑人牧师的所谓“反美国”、“反白人”的种族言论所作的回应。由于他与这位牧师有着20多年的友谊，被媒体爆出的布道视频内容引起了白人选民对奥巴马在种族问题上的态度的质疑，并对他的“超越种族”形象产生了极其负面的影响。②Brian D.McKenzie，“Barack Obama，Jeremiah Wright，and Public Opinion in the 2008 Presidential Primaries”，International Society of Political Psychology，Vol.32，No.6，The Obama Presidency Special Issue，Dec.，2011，pp.943-961.打消这些质疑对于奥巴马的选战乃至政治前途生死攸关。他在演讲中首先批判了牧师的言论，认为它“极大地歪曲了这个国家的现实，把一些白人的种族歧视视为一种白人中普遍的现象”，进而用一种类比的方式巧妙地模糊了黑白种族之间的差异，呼应白人所认同的个人奋斗价值观：

多数白人工人和中产阶层认为他们并没有享受到种族的优越地位，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的经历就是移民的经历，没有人给予他们任何东西，他们都是白手起家……所以，当他们被要求送他们的孩子去城市另一边的学校去上学的时候；当他们听到一位非洲裔美国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犯过的不公正行为而获得一个好的工作或进入一所好的大学时；当他们对自己社区的犯罪的担忧被理解为是某种歧视时，他们的愤怒自然就积聚起来了。③http：//www.nytimes.com/2008/03/18/us/politics/18text-obama.html

种族问题最终没有成为奥巴马进军白宫的障碍，他以53%的普选票和365张选举人票击败共和党候选人麦凯恩。虽然他的选票主要来自黑人（95%）和拉丁裔美国人（66%），而且多数白人选票都投向了麦凯恩（55%），但43%的白人选票足以将奥巴马送入白宫。④Paula D.McClain&Joseph Stewart Jr.，“Can We All Get Along?”——Racial and Ethnic Minorities in American Politics，6th Edition，Westview Press，2014，p.121，p.129.2012年的选举，奥巴马继续采取了相同的竞选策略，成功连任，虽然投票给他的白人和黑人选民都有所减少，但他还是获得了93%的黑人选票和39%的白人选票而击败共和党候选人罗姆尼。⑤Paula D.McClain&Joseph Stewart Jr.，“Can We All Get Along?”——Racial and Ethnic Minorities in American Politics，6th Edition，Westview Press，2014，p.121，p.129.

三、奥巴马任期内处理种族问题的“去种族化”策略

作为美国总统，奥巴马的政策取向依然保持一种“种族中立”的姿态，尽量回避敏感问题，尤其是在第一任期内。在2009年4月30日为纪念执政100日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针对黑人和拉丁裔美国人居高不下的失业率（黑人两位数的全国失业率和纽约市黑人男性高达50%的失业率），一位黑人娱乐电视频道记者向奥巴马提问：“面对这种特别而严峻的形势，您有什么具体针对这些群体的政策？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看到实际效果的时间表？”奥巴马的回答与其竞选期间谈论涉及种族问题时的方式一样：“请记住，我们正在采取的每一个措施就是要帮助所有的人。”他认为，他签署的有关经济复苏法案能够解决包括黑人和拉丁裔在内的失业问题，使美国经济得到复苏，才能“水涨船高”。⑥Frederick C.Harris，The Price of the Ticket：Barack Obama and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Black Politic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 170-171.然而，他执政的这几年的数据表明，黑人自始自终属于高失业率人群，到2014年，仍然高达11.5%，而白人仅为5.4%；⑦Rebecca J.Rosen，“Why Is Black Unemployment Rate So High?”The Atlantic，Jun 12，2014.http：//www.theatlantic.com/business/archive/2014/06/why-is-the-black-unemployment-rate-so-high/372667/即使是美国经济企稳回升的现在，根据美国劳工部2016年10月的数据，美国的平均失业率已经下降至4.9%，但黑人的失业率仍然高达8.6%，而白人仅为4.3%。⑧http：//www.tradingeconomics.com/united-states/unemployment-rate

代表其主要国内政绩的医改法案，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主流社会所崇尚的新自由主义理念。最突出的是他在竞选时向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许诺要签署的一项“全民医保法案”并没有真正实现，其在2010年3月23日签署的《患者保护与平价医疗法案》没有包括一项强制扩大“医疗救助”范围的条款，不允许政府在药品的批发价格上讨价还价，也没有废除大型制药企业和保险公司所享有的不受反托拉斯法限制的优待政策等，这些都表明他成为总统后在这个问题上的观念已经逐渐向右转向保守。①Hermon George，Jr.，“Neoliberalism in Blackface：Barack Obama and Deracialization，2007-2012”，The Journal of Pan African Studies，December 2013，vol.6，no.6.考虑到共和党对这一法案的强烈抵制，其直接影响就是在共和党人担任州长的那些州，有近40%的黑人人口将无法享受其中的自愿扩大“医疗救助”范围的条款。②Ibid.显然，黑人从这一法案中受益有限。

在其他一些不断发生的种族敏感问题上，奥巴马虽无法回避，但他往往采取低调的态度，并尽力以所谓的普世价值来解读和回应。如2009年7月16日，美国著名黑人学者、哈佛大学教授亨利·盖兹因忘带钥匙而强行进入自家的房屋，结果被误认为偷盗而遭警方拘捕。针对这一事件，奥巴马一方面表示警察的行为“愚蠢”，承认这反映了黑人和拉丁裔长期遭受不相称的法律对待；另一方面则强调“它不会妨碍社会已出现的进展，我现在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在遭受白人强大的舆论压力下，他通过新闻发布会专门对他针对警察的“不当”言论表达了歉意，而且在7月30日还邀请涉事警察和黑人教授一起到白宫共饮啤酒，以平息事态。③ABC News，Obama，Biden Sit Down for Beers With Gates，Crowley，http：//abcnews.go.com/Politics/story?id= 8208602&page=1

2010年7月19日发生的雪莉·谢罗德遭解雇事件，则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奥巴马“去种族化”策略的尴尬。谢罗德是农业部主管乔治亚州农村发展的黑人女总监，她在一段经过一名保守的网络博客手剪辑的录像中承认对一名白人农民有种族偏见，这事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包括“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在内的那些关注种族问题的组织纷纷把矛头指向谢罗德，要求政府将谢罗德撤职。而奥巴马政府亦“顺应民情”，农业部很快就迫使谢罗德辞职，白宫也发表声明予以谴责。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后来播出的有关她完整的讲话内容显示，谢罗德根本是在倡导种族和谐，片中她只是在援引二十年多前她遇到一名白人农民的经验，以此说明需要克服种族偏见。政府在没有查看这部完整录像的情况下反应过敏，未弄清事件真相就匆匆逼使谢罗德辞职。尤其是奥巴马身为黑人总统，在其政府内出现如此种族问题风波，让人啼笑皆非，突显了奥巴马在种族问题上的尴尬处境。有民主党官员评论说，“他们对别人可能认为他们持反白人的立场十分敏感，所以反应过度，匆忙采取行动，生怕被人指责说他们是亲黑人的”。④Terry Smith，Barack Obama，Post-Racialism，and the New Politics of Triangula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2，p. 116.

在2012年获得连任后，奥巴马没有了继续连任的后顾之忧，但对于种族问题仍以“泛种族化”的语言来予以应对。如2015年4月，针对巴尔的摩因发生白人警察枪杀无辜黑人青年事件而爆发的黑人抗议和骚乱，奥巴马在白宫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一方面对于骚乱进行了严厉谴责，声称这些行为是“不可饶恕”的，另一方面也对引发人们抗议的原因，如经济地位不平等和警察的行为等问题做了详尽的阐述：

在这些被剥夺了任何机会的贫困社区里，孩子们一生下来就赤贫如洗，……这里没有父亲引导年轻人，没有投资，没有制造产业提供就业，毒品泛滥，且对于很多人来说毒品业是其唯一的生计来源。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我们认为我们仅仅派警察去压制这些出现的问题，而不考虑作为一个国家和社会应该如何采取措施对这些社区进行改变，帮助它们提升经济状况，给那些孩子们提供机会，那我们将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会看到警察和社区的矛盾反复出现，不时还会出现骚乱，人人假装表现出关心的样子，等到事情平息之后，一切照旧。⑤A.J.Vicens，“Obama on the Baltimore Riots：It's About Decades of Inequality”，in：Mother Jones，April 28，2015，http：//www.motherjones.com/politics/2015/04/watch-president-obama-talk-about-whats-happening-baltimore

显然，奥巴马仍然用通用的“中性”语言谈了他对贫困社区所面临的问题的看法，将根源首先归咎于遭白人特别诟病的黑人单亲家庭文化，并简单地把这一问题归类于警察与社区之间的矛盾，似乎与种族问题无关，根本没有提到黑人。不过与他在第一任期时的表现相比，他已经敢于直面这一种族敏感问题，呼吁社会采取措施帮助这些以黑人为主的贫困社区解决所面临的问题。

四、结束语

通过具有历史性的和象征意义的选举胜利，奥巴马所采取的“去种族化”策略是成功的。在以白人保守主义占据主流意识形态的“后民权运动时代”，他与传统的黑人政治拉开距离，尽力迎合主流白人的诉求，用“泛种族”或“种族中立”的语言呼应美国传统的价值理念，加上自身超出常人的经历、勇气和能力，他赢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选举胜利，开创了美国政治史上的先例。也许人们不会记得他执政时的业绩，但作为历史上的首位黑人总统，他的名字将载入史册。这种“去种族化”是以获得黑人和少数族裔选民的全力支持为前提条件的，所以，他的胜利本身一方面意味着民权运动之后美国社会的进步，白人至上和种族歧视终究受到“人人生而平等”思想的抑制，更多白人倾向于接受更加开放的自由主义思想；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美国黑人依然令人沮丧的生存状况，他们渴望美国政治中出现更能代表和关注他们切身利益的政治家，改变黑人问题被边缘化、黑人与白人种族之间持续不平等状况受到严重忽视的现状，因此，他们对奥巴马的支持是坚定的和毫无保留的。

然而，就美国种族问题来说，奥巴马执政八年来的“去种族化”策略并没有给黑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变化。在他的第二任期内出现的因黑人青年无辜被白人警察枪杀而引起的诸多黑人抗议浪潮表明，黑人对于一位黑人总统治下的种族关系并不满意，“去种族化”掩盖不了美国社会仍然存在的许多种族矛盾。同时，这也说明了越来越多黑人政治家在政治进程中的出现，是以他们政治立场的让步为代价的，损害的是黑人整体的利益，最终也可能会影响黑人选民对黑人政治候选人的支持，这一政治策略的有效性未来也因此可能趋于不确定。①参见Christopher Stout，Bringing Race Back In：Black Politicians，Deracialization，and Voting Behaivior in the Age of Obama，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15.美国皮尤民意调查中心于2016年6月发布的最新民意调查结果显示，约有34%的黑人认为奥巴马在其总统任期内没有能够改善种族关系，有5%的黑人甚至认为他使种族关系变得更糟，另有9%的黑人认为他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黑人所关心的问题。②Pew Research Center，On Views of Race and Inequality，Blacks and Whites Are Worlds Apart，June 27，2016，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6/06/27/on-views-of-race-and-inequality-blacks-and-whites-are-worlds-apart/

正是由于奥巴马已经创造了历史，未来种族问题在美国政治中将更加被边缘化，黑人的诉求将会在美国政治中更加被忽视，因为他的当选会被主流白人社会当作美国种族问题终结的有力证据，从而更加确认了他们这样的信念：美国社会已经是一个“色盲”（color-blind）的社会，种族平等已经实现，美国已经进入一个无种族差异的“后种族主义时代”。因此，正如弗雷德里克·哈里斯所指出的：“奥巴马总统任期内黑人政治的兴起更多的只是第一位黑人总统所代表的象征意义，它并没有解决美国黑人所面临的现实问题。”③Frederick C.Harris，The Price of the Ticket：Barack Obama and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Black Politics，p.173.

2016年总统大选已经落幕，得到奥巴马积极支持的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意外败选，而得到白人选民坚定支持的共和党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出人意料地赢了。特朗普在竞选中因一些针对墨西哥裔和穆斯林的极端言论而被一些选民冠以“种族主义者”的头衔，在有关奥巴马的出身地及受教育经历问题上也表现出对有关“肯定性行动计划”政策的质疑，这些都让人们对他上任后处理种族问题的政策和改善种族关系的前景并不乐观。④大选之后，皮尤研究中心在2016年11月10-14日进行了一次电话回访调查，结果显示：46%的选民认为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美国的种族关系将会恶化，其中有74%的黑人选民持有这样的看法，这与2008年奥巴马当选总统后的调查结果正好相反，当时有75%的黑人认为美国的种族关系会得到改善。见http：//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6/11/21/race-relations-following-trumps-election/作为以白人为基础选民并以其在竞选中蔑视“政治正确”的言论著称的特朗普当选总统，人们或许有理由认为他在处理美国种族关系上不太可能会比现任黑人总统更加关注黑人和其它少数族裔群体的利益与诉求。要消除种族差异，真正迈入“色盲”的“后种族主义”社会时代，美国仍然还有一段不平坦的路要走。

（责任编辑：孟钟捷）

*本文是国家社科一般项目“美国族裔政治研究”（项目编号：12BZZ007）阶段性成果。

朱全红，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