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槛里的诗人

2017-03-13 01:27杨帆
出版人 2017年2期
关键词:赵丽宏迷路门槛

杨帆

“他是非常君子的一个人。”谈到好友赵丽宏,诗人西川如是说,“不管时代变得多粗鄙,他始终优雅地做着自己。”那是在前者诗集《疼痛》的一场读者见面会上,对于西川的这番评语,赵丽宏本人不置可否,随后嘉宾接连不断地抛出观点,身为主角的他也只是侧脸静听,偶尔微微点头或摇头,其幅度之小也颇难用肉眼捕捉。当麦克风最终交到他的手中时,赵丽宏像个大男孩般略带腼腆地向在场的读者致歉:自己不太会说话,也有些怕说话。他的语速很慢,音调平淡如水。

几天后再次见到赵丽宏,是在第十届全国“作代会”的间隙。提着白色手袋匆匆从会场赶回的他婉拒了记者在沙发区落座的请求,“还是椅子舒服”,旋即从不知何处“变”出三枚冬枣交到记者手里,又主动为记者倒满了面前的玻璃杯——面对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记者,这位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没有丝毫的架子,你甚至难以想象他会有激动或者愤怒的表情。在他温润明澈目光的注视下,记者脑中萦绕的却总是见面会上西川的一句发问:“在当下,没有被夸张的文字往往不为人见,那么像丽宏兄这样一位谦谦君子,其文字的深刻源于何处?”

诗缘

在改革春风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鲜有不知道散文家赵丽宏的,不过多数人都同记者本人一样,是在课本和试卷上与这位作家“邂逅”。据不完全统计,赵丽宏的散文仅在中学课本中就达三十余篇之多,堪称当代作家被课本收录之最。然而在更年长一些的读者心目中,在散文家的身份之前,赵丽宏首先是一个诗人——早在1980年代,赵丽宏的诗名便已响彻文坛,留下了《火光》等经典作品。随后几十年,赵丽宏笔耕不缀,散文写得多起来,也有小说作品面世,而诗歌却不曾一刻离开他的身畔。

“诗歌曾是我的救命稻草。”赵丽宏告诉《出版人》。文革年间,面对一盏飘摇不定的油灯,下乡插队的知青赵丽宏在肉体的饥乏与精神的孤寂中挣扎。“在日记本上,我写劳作的艰辛,寫大自然的抚慰,写对亲人的思念,写我的困惑与憧憬……在这段人生中最困苦的岁月里,是这些诗给我安慰,给我勇气,让我在黑暗中看到有光在前面。” 赵丽宏由此和诗结缘,接下来就是半生的难解难分。

在赵丽宏眼中,文学体例本无高低,但对诗歌,他似乎有种特别的偏爱:“散文、小说里的表达往往更加曲折;能直接喊出灵魂声音的,正是诗歌。”其他的文字,他渐渐学会用电脑来写作,只有诗他坚持用笔写,数十年来从未中断——闲暇时、旅途中,甚至在某些“不那么好听”的会议上,他都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信手写上两句。

尽管写诗的时间多源于零碎,但赵丽宏的诗中灵光乍现的句子却并不多见,“更多的时候就像酿酒一样”。2015年的一个秋夜,他在梦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在呼唤我,说自己迷路了。接着我仿佛看到他在墓园中徘徊,找不到自己的墓穴,因为墓穴长得都一样。墓碑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我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仍在床上,枕边全是泪水”。

这个梦被他写进了诗里:

我迷路了,迷路

父亲的声音远了又近

我迷路了,迷路

墓园那么大那么深

分不清何处是梦的尽头

一次又一次醒来

枕边印着冰凉的泪痕

在上海一场诗会上,一位诵者读完这首《迷路》后静静地返回后台,泪如泉涌。目睹这一幕的赵丽宏知道,一个同样敏锐的灵魂被触动了。

门槛

面对这个显得有些喧闹的世界,赵丽宏的安静也许像是一种逃避,但他更愿意将其视作坚守。“一个作家身上,可能会发生几种改变。一种是让自己变得更独特更深刻更优雅,这也正是我的追求。”赵丽宏说,“还有一种改变是媚俗,是去迎合物欲的时代,迎合上面人的需要和下面人的喝彩。这种改变对于作家而言可能是一场灾难,最后会让他失去自己。”

赵丽宏这种安静,不仅表现在生活中,也流露于诗笔下。“诗歌是文字的艺术。”赵丽宏表示,“我在写诗的时候,从不用生涩、抽象的词句。我想写诗最高境界应该是以朴素、简单的文字,来表达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情感。”

这是一种境界,用更加形象的话说,这是一个诗人迈过“门槛”的表现。“门槛”论出自诗人、评论家邱华栋之口,用来形容创作者的写作经验和人生阅历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所发生的质变,“许多人写字,终究实在门外徘徊;迈过这道门槛,才知里面别有洞天”。

显然赵丽宏也经历过从门外到门内的过程:“年轻时的文字很清晰,层层递进,要把思想表达得清楚明白;现在不会这样,更多的是从感受、思索的过程处着笔,未必就不深刻。”稍作停顿,他又补充道:“所谓深刻不是你要发现什么真理,而是在于你能不能把灵魂中真实的悸动表达出来,引起读者的共鸣。”

他坚信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是对世界、对人生、对人性、对生命有着独特见解的,而要想写出好诗,则要靠真诚的表达和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前者尤为重要,“只有发自灵魂,诗歌才能打动别人”。

初心

评论家张定浩把《疼痛》视作赵丽宏漫长诗歌写作生涯中的一次深深的后撤与收缩:“从中我们可以看见他对自我的回视和对死亡的眺望,他邀请死亡进入他的作品,并将自身集聚成一束更为有力的向死而生的光。”

通读《疼痛》,这种压迫感是如此的鲜明——无论是对病痛与肉体的重新审视,还是对逝者的沉重追思,都能让读者感受到死亡这一无法回避宿命的迫近。那么诗人在写下这些诗句的同时,也在凝视着死亡吗?

“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不必回避。我的诗句中可能有焦灼、有挂念,但绝没有绝望,更不会有诅咒。我并没有试图靠近或者远离这一生命的必然过程。”赵丽宏说。他表示,文学作品应该引人思索,让人更加热爱生命。也正是因为文学的存在,让生命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我想我的诗即使写到了死亡,应该也能起到这样的效果。在黑暗中挣扎,是为了让读者找到光明的存在。描绘死亡,为的是让每一个活着的人更珍惜生命。”

“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当年那颗心。”近年来,赵丽宏曾在许多不同的场合说出这句话。在遥远的灰暗的时光里,对光明、对生命的追求,正是他写作的初心,这一点直到今天也未曾发生变化。在《疼痛》的最后,一首题为《痛苦是基石》的诗完美地诠释了诗人对痛苦的理解:

欢乐是外壳

痛苦才是本质

……

学一学打夯人吧

把痛苦当做沉重的基石

夯,夯,把痛苦夯入心底

深深地,深深地

是的,痛苦是基石

有它,才可能建筑欢乐的楼阁

与诗集中的其他49首诗作不同,这首诗并非最近写就,它是赵丽宏在1982年的日记本中找到的。“这首诗在当时被出版者忽略过,但的确是表达了我对生活最深刻的理解。尽管第一首诗和最后一首诗相距三十多年,但这种感觉于我是一脉相承的。”赵丽宏说。

精装《疼痛》的书壳为纱布所覆盖,这正是设计师为诠释诗集所做的巧思。抚摸着棉线凸起血管般的纹路,诗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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