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帕斯卡尔和黄玫瑰

2017-03-16 16:24方晓
延河 2017年2期

方晓

她们已经消失……被人群埋没了。

他躺在床上。窗户朝北,下面是太平寺街。已近黄昏,这是一个冬天,我选择这个时间进入,是不想遇见什么人。但这种担心看来多余,另外三张床都是空的。他身形包裹在蓝白相间的横条纹被单里,显得消瘦。他还在沉睡中,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他醒了,注视着我。

“石舟……我来看你。”我说。我从声音里听出了胆怯。

“那么,你近来在干些什么?”石舟问。他没有让自己显得生气些,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

我知道他问的是这些年。“很失败。”我说。

“我也不能不这么觉得。”他酝酿半天才说出口。

我要求自己与他对视,但看到床头柜上有个标识牌。安庆市第三人民医院,祝您健康。冷冰冰的字眼。内含的绝不是它的原义。“别这么说。”我并不想安慰他,只是觉得该说点什么。我可能还想多说些,但没有出口。我已经决定,等会就在太平寺街上找家旅馆。附近。

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自己的指尖上,而后又闭上眼睛。时间很长。我站起身,我想我该走了。窗台上,他的牙缸白瓷快掉完了,还有几个模糊的红字,我们大学的名字。牙刷几乎秃了。也许他是个有些怀旧的人。那么,如果我问些什么。

他突然睁开眼,有一丝萎靡不振的光在里面游荡。他说,“你看,有人刚搬走。总还会来。谢谢你来看我。我更宁愿谁也不记得谁。所有人忘记一切。”

“明白。”

他一直是陌生的眼神。我很怀疑,他并没有认出我。我试着提起那个名字:苗青。“你还记得苗青吗?”

但他好像没听到。我希望他追问,为什么提到苗青。如果它从他压抑的口边冒出来,我只能说不知道。那样,我们总该面对的问题就绕过去了。它是不可能解决的,你只会带着越来越多的它们行走在路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最后还是沉默。

我临出门,他突然说,“我总觉得我属于这里,你迟早也是。”听上去不像一句诅咒。

我沿着太平寺街走着。天色黑了下来。我仿佛又看见,我和石舟在往前走。那是十一年前,也是冬天,要不就是严寒尚未远去的初春。一群女人在跳广场舞。他记得那个方阵之外的独舞者。她还在,和十二年前一样自我欣赏。弯腰,以左脚为中心,旋转,半昂起骄傲的头颅。苗青曾经对他说,你学起来真像个机器猫。她说完就笑起来,在深冬的夜雾中看上去青春洋溢。今天,是她本人,还是她的女儿?

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太平寺街很短,没有一家旅馆。难道不是在这里,他安顿了梅蓝。一个夏天的晚上,暴雨,她像个迷失方向的燕子。他对她说,那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巢好了,我们的巢穴。最后一天让我们听听风在雨中吟唱。但记忆有可能故意误导你。他走了几个来回,确信那家旅馆消失了。

在太平寺街的尽头,他站在一幢楼门口。它依然没有名字。“打听一下,这里是否住着一个叫石舟的人。”他问拦住他的保安。“或者,马顿?他住在七楼。”他语气肯定,像是去看望一个告别不久的老朋友。

七楼楼梯的廊柱上,刻着他名字的印记已经被清除了。但门灯依然是坏的。在朝西的尽头里,他和乔木,他们站在门前。乔木跳起来,打碎了灯泡。后来,他们对此总是讳莫如深。石舟原先住在这里。他和马顿也曾在这里落足。

他敲门。时间和那年秋冬之交的一天一样长。门开了,一道裂缝里挤出一个男人的脸,四十多岁,左前额挂着一缕染红的长发。

“我找石舟。”他对自己镇定的口吻出乎意料。

“没有这个人。”

“或者。马顿呢?”

“从来没有这个人。”男人强压的火气转变成显而易见的威胁。

他从门缝里看进去。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已经重新装修,但时间应该在五六年之前。白色的墙壁有些泛黄。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家庭晚饭时光。南墙上似乎有幅画……女人突然咆哮,“丁老九,谁在那里!”

现在这里住着一个名叫丁老九的男人。

“一个推销什么保险的,或者一个年轻的乞丐。”他牛哞似的侧头朝里面喊,又挑衅地看着他。

他没有看清画上的内容。他缩回头凝视着丁老九,加重眼光中的力量,“你的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我曾经住过一年。”

“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你该去精神病院找。出楼左拐。”他摔上门。

一个冬天的晚上,也许不是,那些年,每个季节看上去都像冬天。他敲门。他快失去耐性了。乔木说,“他们就在里面。”我不知他为什么要用人称复数。门开了,石舟从门缝里看着他,警惕,也许还有紧张。他非要进入。他不许。他进入了。直奔卧室。否则还能发生什么呢。没有人。床上,被褥里包裹一个人。自然是一个女人。还裸着身体,他想。

“那是谁?”我问乔木。如果我不问,我们就得一直在这里坐下去。

“辛韵。我敢肯定。”他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光。

“但是,你想想,开门的不是马顿?”我好像是在激怒他。

他的臉上却突然布满忧伤。他跳起来,拍碎了门灯。他朝一切骂:妈的。

门口,我朝保安挥手告别。一天晚上,我,苗青——不,难道是米贝?——和冯婉,从七楼聚餐出来。石舟送到门口,我们都转身朝他挥手。我推着自行车,跟在苗青和冯婉身后。我们送冯婉到师院门口。然后,苗青坐上车后座,我们向戏校飞驰。我看见,他们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似乎正凌空驶向虚无。苗青是何时消失不见的呢。

江风从身后吹来。他会在上课时间逃出去,一直走到江边才折返。黄昏时分,会有一群鸟飞过灰暗的丛林。淡若轻纱的雾气中传来捶衣声。几只长满绿锈的驳壳船,仿佛是从博物馆逃逸出来,藏在黑色的江水中微微摇动,像濒死的巨大秃鹫。里面住了人。灯光橙黄,清冷,恍若磷光。或者暗夜里一条鲸鱼骨刺的颜色。他不知道那些年里为什么会这样想象。江边有一座振风塔。在冷兵器时代,它眺望过多少场战争,但保持沉默。它早已老去,说不定早已死亡。但他那时觉得他的周围仍然充满战争。除去和米贝一起攀登的那次,他从未上去过。

他走在菱湖南路西边,这样就可以不用走过师院门口。但他却在身侧看到那家照相馆。它还在,名字还是:师院照相馆。十二年前,主人是一名曾经的战士。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至少他不知道。那天,战士对他说,最后一次了,免费,算是纪念。不,没有什么是值得记住的。

“好吧,快洗。我马上就要。她在等着。”他的神情张皇而急切,像是希望什么赶紧结束。梅蓝站在他身边。

“时间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战士朝他做了个严肃的鬼脸。

今天,这句话异常清晰地在他面前的夜色中滚动。这是不是一种预测或者谶语。战士的驼背在阳光里的影子像一张弓。他曾说,我们没日没夜地瞄准。等待射击。但是,敌人就是不出现,在老山。我们只好躲在山洞里。朝天空开枪。总会引发枪声。像是狂欢,驱除寂寞的目的达到了。他觉得,他们很像。

里面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我确信从未见过她。

“战士呢,虽然我不知道他姓名,但我想我们是老朋友。”

“我父亲……”她说。他像听到木窗前的风铃声,“他走了。不知去向,说不清是哪年的事了。”

“我想找张老照片。”我有些激动地说。

很抱歉,他把什么都带走了。希望电脑里有,也许没有。呃,你做好心理准备。好的。你没保留照片吗。没有,我不确定。为什么不保留。当时觉得没这个必要,也许保留了,但弄丢了。大家都这样。是的,是这样。你为什么要找它呢。是的,想找到她。非找到不可吗?也不,其实我并不是很需要。

“你的地址,我可以给你寄过去。或者你再来。”

“我再来。不方便……我是说,我没有地址。我刚下车,还没有找到旅馆。”这是一个谎言。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呆足三天了。

她没有表示惊讶,突然以自责的声调说,“差点忘了问,照片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说照片上的人,你肯定在上面。”

“时间:2004年7月2日。两个人,我和一个女人。她叫梅蓝。她……很抱歉,好像没有什么特征,我记不起来了。”最后一天中午,我们从一家小餐馆出来。她说,苏生,我们照张相吧。好,为什么不呢。

她站在我的身旁,在阳光下,在师院门前。有很多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步行或骑车。但战士选择的静止时刻,照片上只框住了我们两个人。我们的身后,是华丽的校门和幽深的小径。那一刻永远在我们的生命中静止了。像个带着惊叹号气质的句号。它隔开了过去与未来。它永远悬浮在现时之中。但它远离了我,或者我们,在另一个时空中孤独生活。我看不见身侧梅蓝的神情。战士对着逐渐显影的底片说,看啦,她正多么深情地盯着你。

梅蓝要在底片上写下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如果她还在用,我也许会联系她……联系上她。但是,现在底片随着战士一起消失了。

他刚才翻看日记本,再次确证了这个日期。2004年7月2日,照相。没有更多的文字。有些页里除掉天气,什么也不存在。然后是连着几页的空白,不着一字。直至下次的天氣来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天气。比如,今天,天气晴冷。这有什么特殊意义吗?没有。似乎那时的他就意识到,在今天,他会需要它,经由它的提醒,然后到达某个必须到达的路径。于是,它一点线索也不愿意留下。那时的他就算定了,要跟今天的他为难。没错,现在,他一定像个布满鳞爪和尘埃的蝙蝠一样,站在时光深处,嘲讽地向他露出狰狞的微笑呢。你为什么要寻找,多么无趣啊。是的,没有必要。

一个血红的“性”字霓虹灯仍然在闪光。它与照相馆遥遥相对。当年,他没有为这座城市消费一只避孕套。而这就能代表青春的荒芜。如果他返回菱湖南路和纺织南路交口向右拐,不出百米,是一家柔声录像厅。很多异国他乡的女人,在他们精力过剩的眼光中醉生梦死地呻吟着。它还在不在那里。他不想去核实了。或许可以明天去。只要他愿意,可以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再一个四年,或者一辈子。直到有什么渐渐浮现,或者落下帷幕。

他走进人和土菜馆。没有顾客。晚上九点。一位中年女性站在柜台后面对他致以微笑,她看上去很憔悴。他没有落座,而是问:“什么时候搬过来了?”

“不。我们就一直开在这里。”她的回答简洁而有力度。字正腔圆的声调仿佛不是发自她的嘴,而是她鼻孔里的袖珍录音机。她得重复回答无聊透顶的疑问,于是只好提前录制下来,应付所有像他这样的人。

可是,在他的记忆里,人和土菜馆是开在宜城路立交桥下,是一条和师院后门朝阳路一样的死胡同。他,石舟,马顿,乔木经常去那里聚餐。

能被一甲子整除的十二年,让这座城市变样了。

第五天。悦达快捷宾馆,窗前有棵苦楝树。他从未想过去了解它的习性,但认为他们命运同质。夜色降临,空气中激荡着一种神秘的振翅声。像是要暗示他什么。他咬紧牙关,但领会不到。他随身携带的包里,只有日记本和《帕斯卡尔思想录》。他摆脱了其他所有的东西。十二年来,帕斯卡尔一直停留在363页,那里有一道折痕,他再也没有往后读下去。两三年过去,他会去翻动,但也只不过用指尖加深痕印。他害怕——像会有一道强光躺在里面,等待着他的来临,乘机刺瞎他企图投向回忆的眼睛。而每一页,却又泛滥着时光的回响,每一句话背后都暗藏着他的故事。他只是不能丢弃它,像蜗牛身上的尖壳。与生俱来。那些年,他曾从地摊买来的旧书中读过很多人。萨特,加缪,尼采,毛姆和卡夫卡,叔本华说,所有的快乐都是肤浅的,只有痛苦才是深刻的。此后他觉得,自己日复一日用切肤生活与之印证。但今天,连痛苦都消失不见了,而只有另一个人——帕斯卡尔在他的生活中留了下来。

他在石舟的出租屋里写作。我还没有想好要干些什么吗?不,也许因为苗青还在这座城市,也许不是,总之需要时间。隔绝,或者清除一切。我只出现在烟店老板、街头卖快餐的女人和理发师的面前。理发师会三个月看到我一次。所有的投稿都石沉大海。他只好去做家教。一个夏天,从市郊回来的路上,他晕倒在一个池塘边。醒来时发现,天空无云,已经下过骤雨。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去另一座城市。那时,苗青已经不见了吧。一年之前的春末,他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去找工作。绿皮火车慢慢地驶过田野。在另一座城市的街头,在一个街角他转回头来,看见梅蓝。她跟在他后面走着,不远不近,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乘坐的公交车在循环路线上慢慢步向黄昏,又驶进灯火阑珊之中。他在公交车上大叫,长江西路立交桥在哪里。他听到声音里充满惊恐。有人小声提醒他,过站了。他下车,向那个相遇的街角奔去,他以为,梅蓝还会在那里等待他的出现。

他去往另一座城市,在毕业一年后。是因为米贝在那里吗?米贝正在那里读研究生。她有没有邀请过他?但她没有拒绝。他和米贝,他们在一些夜里,绕着一条黢黑的湖泊行走。不,其实是一汪池塘,在摩肩接踵的校园里。白天看上去,可笑的渺小和荒芜。像他。池塘边满是芦苇。芦苇似乎一年四季都存在,当时他这样想过。他进入一家时尚报社。他不想应付一位女编辑的纠缠,愤而辞职。他租住的房子在七楼。窗前有一棵苦楝树。伸手就可捋下籽来。这代表了什么?一天早上,一位老女人拼命捶门,警告他得为三楼的水管爆裂承担一切恶果。他试着边笑边解释,但爆发了争吵。老女人儿子用菜刀将他逼在墙角。他自学法律。一年后通过司法考试。时尚报社的那个女编辑又找到他实习的律师事务所,要求他为她诉讼,因为她辞职了,但想讹诈报社一笔赔偿。他逃脱不了她,被迫代理,并且胜诉,但随即离开了律所。有半年之久,他浪荡在另一座城市的街头。一个黄昏,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接到电话请他明天去上班。他还记得那一刻夕阳落在冬天树梢上的影子有多么幻美。他为老郑应付一切法律事宜。老郑是安庆人,他的公司只雇佣安庆人,他告诉他这是因为他觉得安庆人聪明。那阵子,他可能想的只是该如何预防老郑对他的欺骗。他辞职后,他们再无联系。但昨天,他在元通庵前乘坐一辆出租车,上车两分钟后他喊道,老郑。司机扭转头来。是他。他们互相笑了笑。然后一路无话。他下车,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按响喇叭告别。

他的单位还没有刊登寻人启事。

他不认为现在是回归。他最终会离开。他只是在等待什么。只是她们开始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跟他无关,只是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最为轻飘而又绚丽的那一朵浪花湮灭了。六年前,他考进法院。最近的一篇日记上写着:2016年12月5日,离开。两个描粗的黑字触目惊心,像一份无可辩驳的终审判词。他受命来参加一场庭审。一个男人在安庆监狱里关了十九年。一个月前,他被证明是冤枉的。他们决定来此地提审。天色一路晴好。六年来,当事人无所顾忌地向他袒露内心的恶。恶包围着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路过陈独秀墓时,他中途下车。那时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决定将会是什么。他觉得这个举动很荒谬,但再回到车上也不会减轻几分。他翻读着大大小小的报纸,哪怕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也没有任何一个字和他有关。有很多讣告,冬天,总有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也许同行者正在明察暗访,他是否曾受贿,就像那些已发生过无数次的乘机逃跑事件一样。不,不过是他不重要。或者是他们惧怕次生效应,宁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我的存在并不真实,注定要被遗忘。这对谁都好交代。那么,他该不该离开了呢?又一天晚上,窗外的天空有种下雪的冲动,他决定不离开,暂且不这样做。但很可怕,可能会致使他永远滞留在这座城市里。

這天晚上,他坐在菱湖南路的一家餐馆里。西边是“安庆飞雁快客”停靠站,那里会有车在夜里发往各地。

服务员一直在柜台后面注视着他。她看上去有些疲累,也许只是胆怯。在一个可以缩短城市之间距离的流动点,应该事事小心。他觉得被这种情绪感染了。他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声音说:“请给我一瓶百事可乐。”他原本想要瓶烧酒,但可以等会。有什么事情也许即将发生,他有着模糊的预感。他必须保持清醒。或者不如说是保持冷漠。

从这里坐上循环班车,经过集贤北路一直往西南方向走,会到达独秀园景区。陈独秀墓在它的斜对面。这时刻还会有前往的班车吗?不知道,他从未在夜里去过。前天,他又从那里归来。只能在失散的地点等待失散的人。但我不是去寻找我的同事们。他们张好了囹圄之口,正在等待。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中途下车,然后时间发生了扭转。五天后我回来,他们的时针才过去五分钟。也许每个人都会这样希望。他以前和陈独秀纪念馆的馆长相谈甚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过早谢顶,博识,但拙于表达。如果说沉默具有气味,那么在他的身上这种气味却无所不包。他有个妹妹,当年小他三岁。前天,馆长已经不在了。有个老农向他指着纪念馆的后山。是圆通寺,还是公墓?他没有问。老农的声音在他听来,像他嘴中的旱烟袋一样干涩:“只可惜了那个女孩。”

“谁?”他明知故问。内心突如其来地涌上一种钝痛感。

“她出家了。就在元通庵。”他没有明确所指,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知道。

十二年,沧海桑田。她长得像冯婉,她们都像原野上的一朵无名小花,消失了。她出家了。他不明白为何非要在一座伶仃的庵里了却余生,而且如此之近。她曾经送他一捧亲手从树上打下来的板栗,他还记得,他的回报是一首诗。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外面有唿哨声,好像来自远方。有人进来了。站在门口,门遮蔽了他的半张脸。一分钟后,他似乎确认没有危险了,才把整个身体暴露在灯光下。一身赤褐色的皮衣。赭衣。他想,这是一个罪人。皮衣的膝盖处已经破烂。他依然原地转圈,用戒备的眼光审视着什么。这种眼光落在他身上,他分明看出了里面的敌意。难道是此提醒他,他曾经认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

他正走过来。他走近了,然后在对面坐下来。他的脸上是一副活络的表情。是那种想表明自己仍然融于世俗之中,生活不错而且自得其乐的表情。他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一旦进入回忆,印象反而更为模糊。像曾经租住屋墙上的一幅画。哪里的租住屋?前任或更前面的租客留下的。一个青年汉子站在秋天的柴垛前,目光忧郁地平视着。在他的前方,是阴沉的午后天空。一直延续到画外,在墙壁上游荡。每至深夜,它反而变得更加亮堂,一次意外也没有,逼退想潜进来的城市灯火,让他无法入眠。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与它对视。偶尔交谈。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肯定地说:“你是苏生。”

“是的,我是苏生。”

他是谁?他看上去为何像一只正在作着最后挣扎的绝望的野兽。有阵子没人再说话。

“你什么也不问吗?那么,你的出现与我无关了。”他点起一根烟,快抽完时才重新开口。他好像知道我曾经的职业。

我不明白他的所指。“是的,我想。”我回答。他在我的回忆里还没有面前杯中的气泡真实。

他抽起烟来像吸毒。他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他一个人在说话。我认真听着,但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承诺了却不给编制……上访……肝病,喝酒时……一个月三百底薪……鞋磨破了……商海……活下去……远别……还有马顿……”

一辆东风拖车向远方急速驶去,灯光划过玻璃。我记起来,我们在隧道里。车子一辆接一辆沉重地驶过头顶,灯光从罅隙里漏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目不清。他说,你看,我们就该这样放弃了吗?不得不,否则又能怎样。我们就此道别。乔木。

我没有喊出这个名字。“那不是个好主意。”我说。

“证婚,记得吗?”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神情像个偏执狂,一定要将什么弄个水落石出似的。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脸上布满自我嘲讽。

他说,“米贝。”我沉默。他说,“米贝,你想知道米贝在哪里吗?”我没有回答。我和他,还有米贝,我们曾经同在另一座城市。他笑起来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从第二天起……我在这座城市逗留的所有时间里,这是我与他的唯一一面。他为何也出现在这座城市,只是偶然路过?但直觉告诉我,他在逃难。他曾担心我是来抓捕他。这种想法毫无道理,即使他身处险境。我有些后悔,他知道米贝在哪里。还有马顿和辛韵。只要我开口。可是机会错失了。

日记本里记着:2007年7月30日,证婚。乔木的第二次婚姻。肝病和言而无信的校方毁掉他的第一次。在领证七天之后,他们不太和平地办理了离婚手续。我陪他去上访。要求教育部门给个说法,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在广场下的隧道里。集镇的一家餐馆里,我结结巴巴地念着证婚致辞,因为话筒会突然陷于无声。好像在他的婚礼上,我们能做的就是集体默哀。他一言不发,眼睛中倾泻出怒火,不是针对我,而是过往和命运。

八天过去了。悦达快捷宾馆,冬日的暖阳铺满窗台。苦楝树在晨风中耷拉着枝干,似乎它也一夜无眠,但沉思无果。他从上午的残梦中醒来后想,隔上一段时间,你就会忘记一些人。但几年之后,他们中的某一个会再次出现。你们不得不遭遇,有时,会信口说上几句,有时,只是擦肩而过。以这种方式来宣告真正的、全部的、迟到的、此刻方才开始的道别,远离。而告别不能进行第二次。这就是他为何没有和乔木聊及往事,而且是全部理由?

照相馆的姑娘朝我嫣然一笑,“相片找到了。”但她又抱歉说,“只是电子版。没有电话号码。”

她明白重点。我也朝她歉疚地笑了笑,“没关系。”

“那么,你要翻印出来吧。”

“随便,我想……不需要了。”

他决定再次去第三人民医院。沿双井街往南,上坡,海军医院藏在林荫丛中。那棵柏树依旧兀立在路中的椭圆形花坛里,遥遥看去并未老上几分。和十二年前一样,几条红绸带绑在它身上,一些老人要借此驱除会在暗夜里造访的鬼魔。

他们接到石舟的电话。他与赵朴初故居景区的管理人员产生矛盾,他要求他们总得有信仰。他们就该去当和尚。他的表情是对所有世事的不解和愤懑。马顿、乔木和他赶去助阵。路过这里,他们突发奇想,掰断柏树枝条充作武器,而且把红绸布扎在头上。

也是在这个路口,一个秋夜,凌素对他说,希望还有机会请你看电影。她的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但眼光中有种让他害怕的深情在流动。乱世佳人。这个电影的名字他不会忘。她的语气在他听来像是试探。她戴着深度眼镜,镜片呈灰褐色,但她眼神中溢出香辣的气味。她个头娇小,穿着薄如蝉翼的红色超短裙,裙边在风中飘扬。秋夜,有月无光,她站在一棵月季花旁。但没过半年,她从他身边消失了。就永久消失在他身邊的人群之中。他听之任之,没什么值得你煞有介事地去挽救。几年之前,我短期出走,流落到一个陌生城市。冬天。在当地晚报看到一个县团委副书记的讣告。死者名字也叫凌素,死因是长期抑郁引发的糖尿病。我不敢确定是她,但那些年她身上就已有从政的迹象,只是遇事难以乐观。

石舟被绑在一棵树上。我们面面相觑,除掉继续绑上他,简直找不到对付他歇斯底里的办法。我们后来去江边。初夏的晚风在波浪上划着黑色的弧线。他们去登振风塔。我远眺长江彼岸。那边,生活着一些人们,他们构成一个我不知名的世界。几天后,我和米贝来到这里。她在前,我在后。通道狭窄、陡峭。她的臀部就扭动在我的鼻子前方。我似乎闻到了一股芳香。没有其他人。钟声在塔内回响,仿佛时间在一条缝隙里快速穿行。在寺顶。眼下的一切都变小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变异。不,七层的高度,相对于大地到天空的距离来说依然微不足道。微不足道,那时他心里在想,而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有一种感觉。”他笑着对米贝说。他脸上蒙着一层恶意。后来他想,那只可能是内心的邪恶被苦涩的爱稀释的变体。

“你快说!”米贝做好了反唇相讥的准备。

“我喜欢你的小虎牙。”他说,但有种冲动在迫使他必须讲出真相,“但不是,”她闭紧嘴,他觉得面对她的嗔怪,自己的神情越发晦暗,“我从你身上闻到了一股芳香。”他盯视着她被衣服紧裹的下体。她回视了石梯一眼,明白了。

但回程公交车上,她头斜倚着他的肩膀,安静地睡着了。

今天,当眼光再次悬浮在振风塔的七层之上,我似乎看见了另一夜。是哪年夏天的深夜,几近凌晨。他和苗青,他们乘坐偷来的木筏划到江心。苗青站起身来,朝黑夜张开双臂。繁星满天。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身处其中的江心,和天空。苗青把木浆朝远处空洞洞的夜色投掷过去。啪嗒的落水声在宣告,天地再次闭合了。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永远如此。

他曾试着去寻找某个出租屋墙上的那幅画。一个年轻人站在秋天的柴垛前,目光阴郁。在菱湖南路163号,安庆市图书馆里没有。紧邻长江的枞阳门批发市场里也没有。大街小巷,两天时间他穿行其中,但一无所获。乔木也没有再出现。

我走进“旧の恋”花店。那个男人放下正在读着的书,拖着腿走过来。他比我印象中的模样还要年轻。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先生,想要什么花?”

“黄玫瑰。”

“阿班斯,旧金山,还是金色幻想?只剩这三种。”他有那么点遗憾地说,但简洁明快的话语让人振奋。

“……金色幻想吧。”虽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觉得不重要。

“几朵呢?”

“一朵能表示道歉吗?”我想了想,补充道,“我是说,为某种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笑起来,但没有回答。

“那就两朵吧。”我想,这个他会懂。

他开始修剪。我说,“刺,就留在上面。”他从眼镜上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并未发问,他开始包扎。他就要把花束递给我了,却又缩回手,再次整理。这是一个精细而有爱心的男人。他像在抚弄一件即将出手的艺术品,神色中有着最后雕琢般的专注。我注意到,他的肩膀还和以前一样向左倾斜。他瘸腿,左腿要短两三公分,右腿总是拖在地上。但他的裤子笔挺,折线分明,甚至显得亮彩。我看向古木色矮桌,如今旁边空无一物,十二年前,那里有一张驮运他的轮椅。桌上是一本线装书,《道德经注疏》。我说,常有人买黄玫瑰吗?不,不常有。这些年,你过得如何。还好,你以前来过?是的……但很多年过去了。

“所有的过去都没什么,”他的口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安慰。他把黄玫瑰举在鼻前,用力嗅了嗅,而后双手递给我,“就像这花,弱不禁风,但是——真香。”

“你不记得我了。”我说。

“既然是老熟人,这次免费。”他不好意思地笑着。

“不要这样。我还得请你帮个忙。”

他安静地等待下文。

直到此时,我方才下定决心就这样去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里面仍有一丝犹疑,“就在对面医院,503号病房。里面一个男人,叫石舟。你送给他。”

“第三医院?”他陷入思考。他低眉顺目地说,“那是精神病院。”

“嗯。不合适?”

“如果你愿意……我觉得……”

“都没关系。他什么都明白。我是说,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常人。”我试图缓和我们之间不知为什么突然升腾起来的紧张感,大声笑起来。

他礼貌地赔着笑。“那么,什么时候?”

“现在。”我又问,“你觉得是否有必要每天送两朵?我可以预先付全款,直到他突然离开医院,消失了。”我像是在开一个百无聊赖的玩笑。

他倒是正儿八经地回答,“我觉着这没有必要。”

我看着他向第三人民医院的大门走去。他拖着右腿,在冬日的阳光里,麻利地穿过斑马线。裤线上流光溢彩。我在花中夹杂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米贝。马顿是何时离开我们的呢。他认出了我。一定是这样。他也曾喜欢过米贝。他要将冯婉介绍给我。冯婉在安庆电视台当兼职主持人。她当时还在读大学。我是对石舟说过,我只娶播音员或者舞蹈演员。现在想来像一个少不更事的梦呓。我无从考证,那天晚上,四人饭局是发生在我已经认识米贝之后,还是我们此生的第一面。我想,这很不同。

你要在一座曾经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你可以去医院。在时间流逝多年之后,他们或他们中的一个会在医院里占有一张病床。九天前,我却不知为何会选择这里,精神病院,但我从独秀园景区下车,就直奔而来。我站在大厅里,屏幕上闪过一个接一个红色的名字。有一个略显尖利而不耐烦的女音在广播里叫号。她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每次不得不发声的瞬间就希望它立即结束。但她宣布,一个个人,他们和她们,现在必须由这座医院接纳。在外面,在大街上,在属于个人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已不被容忍。我在這里穿梭三天,好像惧怕遇到一些人。我不担心,他跑不掉了。三天后,我确认,没有另一个人来探望他。他被遗忘了。我才走到他的病榻之侧。

我曾经来过“旧の恋”花店。买了九朵黄玫瑰。送给我身旁的苗青。头天下午,我从天柱山归来。是暑期的一天,一个被我称为跳跳的姑娘邀请我去爬山。同行者还有几人。我们已经半年未曾说话。在校园小径上遭遇,彼此也假装视而不见。当晚跳跳请我们喝酒,似乎只是要在最终选择上加重心灵的砝码。一个向来让我嫌恶的男人以跳跳男友自居……他也是同行者……她是通过一场乌烟瘴气的短途旅行,比对,考验或者抉择?……清晨,我们在山中湖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轻轻荡桨。风从阒寂的黑色林丛中散漫而来……第一束晨曦从天空遥遥铺下……我醉得人事不知。我在海军医院醒来。苗青趴伏在我的床边。

狂乱的梦境之线即将崩断时,我隐约听见苗青在唱着:“……孟姜女堂前放悲声……双双燕子绕画梁……七月里来秋风凉……线儿绣的范杞良……”。她说是黄梅戏。她告诉我戏名是《十二月调·孟姜女》。她突然说,十二。是,一个多么有始有终的数字。她闭上眼,但青春的脸在晨光中朦胧生辉。她神采奕然地说:“这样好了,如果哪一天,你或者我,我们走失了。苏生,我们现在就约定,十二年后,我们就在这里再见。”

“这不是个好主意。”我应该是这样回答她。

在这里,十二年后。那天是2004年12月14日。“走,买花去。我要送你花。”他对她说。这个决定和昨夜是否有关。那年他还年轻,他想不出其他更无声而更长久的表达。

在街头,她选中“旧の恋”花店。她说这个名字让人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觉得。一个瘸腿的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艰难地为我们选花。他笑意吟吟双手递来花束。苗青刚才一直噙在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他们相拥着回去的路上,她没有压制哭声。

他走上同一条回程的路。又是一个冬天,空中的气息恍若相似,路边有身穿黄色上衣的工人正在砍伐梧桐的丫枝,它们码放齐整。像秋天的柴垛。一个青年站在柴垛前,目光平视画外。他的眼里映出丧失方向感的远方。在吴越街的音像店前。歌声传来。是一首陌生的曲子。

“黄玫瑰,别落泪。”

他决定进门去问。一个店员回答他,“侃侃。黄玫瑰。”旁边,一个小女孩仰头笑着说,“连这都不知道。”她应该不到十岁,但长发及腰。长发及腰。似乎有什么在他心中瞬间复活了。

“那么,你要买吗?”店员一口安庆方言,音色飞扬。

“不买。”他立即又羞涩地笑起来说,“只是听听。你知道,像过去……我觉得挺好听的。”

他拐上孝肃路,又走上双井街,这次是从北往南。下坡,在海军医院旁边。他进入一家音像店,挑选了侃侃的一张光碟。里面有黄玫瑰。他站在马路对面,他看着海军医院大门。在冬日,它显得萧索而寂冷。最终……他没有进去。他心里在想,这就是他们的约定——也许可以说恋情?——开始的地方。

他摊开日记本,写下:2016年12月14日,离开。他已经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三十三年前,他生于这一天。周而复始。他把碟片塞进包中,从此多了一件行李。他要带走它。日记,帕斯卡尔,一张碟片,这似乎就是全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和她们的人生道路只是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彼此平行。

一个夏天。他们站在断桥上。最前端,弯曲的钢筋像一只只挣扎的手伸出去。它们的灵魂被埋葬在泥砖中……当时他心里在想。脚下,车水马龙。不远处一座大厦的玻璃墙面反射着阳光,诞生出无数个太阳,与你对视。他把伞送给苗青。它伴随他四年。

我出行总是带着伞,仿佛时刻准备逃离。这是他能从日记本里读到的最长的话,但没有注明时间。即使是个晴天,阳光想要融化整个世界,他也不会和老天同台对赌。那时,他可笑地认为,这表明他已经不想抗拒命運。

我就要走了,他说。好的,她接过伞,没有看一眼,语气中有刻意为之的随便,总有什么会记住的。忘了更好。也许。我们像电影中的长镜头一样看着对方。时间停止了。我想摸下她的头发。她长发及腰。我还想说……是要告慰什么吗?但我听到她的吼声:别碰我。

他们在街上溜达着,漫无目的。他们在永安街一家露天餐馆里吃晚饭,一人喝了三瓶啤酒。苗青建议去网吧,不容他拒绝,因为她说:“最后一天。”

苗青看电视剧《流星花园》。在海边,夜里,花泽类搂着杉菜。她正在为他流泪。热吻。道明寺尾随而来,他看到了……像现实中的马顿……苗青在无声哭泣。他睡着了。苗青喊醒他,六点,他们穿过半个城市,他送她回戏校。他对她说,再见。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过转角。他不知从哪本书里读过,每一次转身,都可能是永别。

但他这天并未离开。是因为苗青还在这座城市吗?也许是。他还没想好去哪里。在石舟的出租屋里,他准备写点什么。如果运气好,那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十二天后,他才重新出现在苗青的身后。

在黄梅戏校的墙边,楼上教室里传来戏曲。始终同一支,像一个神经质的人在不停倒带。马路对面,是菱湖公园。夜里九点,城市上空的灯火正在慢慢褪色。幽暗处还有人。成双成对。后来,他也坐在灌木丛的壁垒后面,想要拥抱一个女人。她叫梅蓝。

那个唱着同一支戏曲的不幸姑娘走下楼来。他确信是她。她走过他的面前。她的身体裹挟着一种紧张感,或者是相反。这种与她如影随形的紧张感,他感同身受,却无以名之。她也许不过是在散步,但脚后跟倾泻着怒气。每一下,十几米之外的他都感到大地在震荡。有那么一刻,他想,是已经落寞——濒临灭绝的黄梅艺术的幽灵在深渊里震怒,他为这个滑稽的设想笑出声。她回过头来,远远地看着他,脸上的警惕慢慢淡去,她也许瞬间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不危险。她继续向前,他尾随其后。几天过去,他们终于说了一句话。

“呃,一个英国绅士。”她说。他摇晃着手中的伞,表示赞赏她的讥笑。

然后,又重归原点。在他看来,她嘴唇薄薄的弧线像一扇紧闭的门,不可能再向外界打开。一天夜里,秋风习习,她站定,等他走近来。他盯着她的嘴唇。她的眼睛,蓝得你能从中看出某个古镇的整条巷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自言自语:“我并不想学唱黄梅戏,但我还能干什么呢。你来告诉我。”

他不知道。“是这样,”他说。

我宁愿不歌唱。我不想要回响。听不到回响。

“要有一个外力,我们才能将自己改变。”他仿佛肩负某种劝慰的使命。

她脸上有若有若无的淡黄色的麻点。她嘴角动了动,便意味着笑过了。她一身黑衣,瘦弱身形毕露,因为她相信,在黑色中浸染的洁白才不脆弱。她的口袋里有个小镜子,能照出她的半张脸。即使在行走时,她也会掏出它,看着里面的自己。他重新回来时发现,这座城市里的女人,即使素面朝天,也显得唇红丰润。只有苗青的嘴唇是永远苍白的。他很容易就能在人群中把她认出来。

很多时候,他们不说话。只是走着。他们总是沿着不同的路线走。那时,他渴盼夜空突然下雨。他们划乘一只木筏去江心。朝阳路是一条断头路。他们走上断桥,一只脚踏在悬空的钢筋上。一个圆形的广场,从高空看,像一幅八卦图。但是,断桥是否真的曾经存在。总之,全是无法逾越的终点。

朝阳路。被一堵矮墙截住。在夜晚,它像坚实的屏障。他们站在石壁下,仿佛是站在一个原始的山洞里。夜色浓厚。远处的灯光穿不过婆娑的叶影。尘世,已被隔绝在远方。这里也没有青春,只有两个人。夏娃和她别无选择的亚当。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苗青朝墙外大喊。冲锋,苏生,我们冲锋,我们要冲出这个世界。苗青站在断桥上,朝天空喊叫:我是苗青,我不要学戏……我要成为我……

十一年前,他离开。每一次转身离开,都可能是永别。是谁告诉他,苗青从断桥上面跳下来。他从未去核实。几年后,深秋的一天,他在台儿庄古镇上看到一个女人。是清晨,橘黄色的灯光从侧前方打在她的脸上。她司职旅馆收银员。他从她身边经过,站在街道的对面,这时他才感觉她像苗青。她长发及腰。不,她挽着一个发髻。发髻像纱笼一样罩着她平滑的头发。乌黑的黑色。她意识到远处的眼光,有那么一刻,他们对视。但他无法跨越狭窄的青石街道。也许,他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蓝得幽深的眼睛说,咿,你在这里。他却只是在想,另一个苗青还活在这里。

前天,他去了湖心北路1号安庆晚报社。他查阅了那些年报纸上所有的祸事报道。有一个女孩从桥上跳下来。泛黄的纸面上,摄影记者出于显而易见的目的,只提供了一张后背照。是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子,无法判断年龄。他理应对苗青的背影熟悉。那年,她长发及腰。并且答应他,因为他的喜欢,此生不再剪发。

在最后一个不为人知的地址,断桥。但九天里,他发现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断桥。道路四通八达。也许从来没有过断桥。一切只是后来想象,从未发生。这座城市的夜空中,从来传递过苗青在一座断桥上的喊声。

我对米贝说,你应该喜欢黄玫瑰。

他口气中的肯定令她吃惊。他不是在询问。“为什么?”她似乎为了让自己轻松些,才不得不这样问。“只是觉得,”他说,话里仍然没有道歉的意味。她眼神中的疑问没有消失,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在他残存的印象里,她一直不是那种女人,会用百分之一的不适来破坏全部感情。不像他。他站在另一座城市火车南站的月台上,捧着黄玫瑰接她,是秋天的深夜。月辉清寒。像一朵朵绒花匍匐在仿古的屋脊上。她从安庆归来。回程公交车上,她将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只逃脱不了迷惘之网的小鹿。黄玫瑰躺在她的怀里,沉重地压着她几近平坦的胸脯。我们只能像两只长颈鹿般互相缠绕。表示日常亲昵的唯一方式。车窗外是市府广场,金逸电影院,而后,江南摩尔。摩天轮在寒风中静默、黢黑。每一个脚印都会留下记忆,那里曾有他们的影子。这些影子会藏起来,但只有它们不会消失。

在另一座城市里,我们像两个孤苦无援的过客,只能彼此温慰。周末,他随便乘上一路公交车,坐到终点。通常是81路,终點站是郊外的大蜀山。那里,无论哪个季节都人满为患。他会绕过人群继续往前走,到达一处公墓,然后再没有路。他与每个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对视。世界终于在耳边清静下来了。一个鳏寡的老年管理员站在远处看着他。没有人会去质问你和死人们的关系。他在两边站立着荆棘树的人行道上徘徊。他不知听谁说过,荆棘树是一种被诅咒的树,如果被它刺中,就会忘记所爱的人。他觉得和它有亲切感。人行道每块青砖上都跳动着一个词语,逃离。但让它在射出之前,就在他的胸膛里像颗达姆弹一样爆炸吧。无声无息。不会惊吓这个世界分毫。他多想成为墓碑上的一个名字。然而黄昏来临,他必须去赶最后一班公交车。

我的爱情,像一个流浪者穿行在魂斗罗游戏里。那年,在一篇尚未落笔的小说里他会这样写,不开一枪,也不旁观战争,只是沉默地走着,置身事外。车窗外,右边是被夜色吞没的安庆路。是否因为这个路名,他才选择在那里当一名教师。一天上午,他陪同乔木去教育局上访,为他遭逢的言而无信和不公正。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他们在乐普生的地下隧道里站了一会儿。他抽起烟来像吸毒。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有人这样说。然后告别。他们自此从未再见。不,一个临近年关的周末,在相向行驶的公交车上,他看到乔木。那路公交车发自火车站,他从远方归来。他神情落寞,眉头深锁。他的额头枕在车窗玻璃上。

他始终觉得自己身处的地落有种不确定性,无论在哪里,即使在现时之中。特别是在夜里。公交车上,米贝的头依旧靠着他的肩膀。她像一只温驯的小猫在打着呼噜。她睡着了。他侧头看她。她的眼角还有一粒未曾滑落的泪滴。泪滴里反射着他的脸孔,他分明看见,那是一张温情的脸。而现在,他神情漠然。从他到他,是一生的距离。他无力到达,是不可能。但她的嘴边残留着暖意的笑容。因为他的存在,她只有在梦里才能感受快乐的滋味。而他却只是需要在一个世界里存活,所以才不得不在这里活着。

他来另一座城市第一年,米贝读研究生,那时乔木还会偶尔突然而至,但又出其不意地消失。他们三人若即若离地走在街道上,他说去买包烟,然后就不见了。他和米贝站在原地,有时就站在超市门口等待,但乔木却不见了。似乎这个世界永远存在另一个隐秘出口。他生命中的种种等待越来越显得漫长无期,就连焦灼都丧失了它的耐心,不屑于再濒临。

米贝却不同,她企图剥除过客的标签,在另一座城市里。这就是他们唯一的不同,但难道不是致命的吗?他不明就里,但从不发问。他们没有试图去改变对方,只是小心翼翼地防范着自己,尽可能不去触及会引发诘问的话题。彼此心知肚明。他情绪的高压线一直处于待命状态,而她的内心布满敏感的地雷,从未解除一级战备。结果呢,他们虽然没有葬身火海,却陷入冷若冰霜的黑洞里。在黑洞里,没有任何一丝光线透射进来,从而说明任何逃逸的想法都是徒劳的。他们之间开始变得无话可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反而导致——每一句勉强出口的话都经过了千锤百炼,携带着淬火的锋利。残忍地刺痛对方的同时,不顾后果地自残。有什么冻结了,之后立即气化。

“我们还年轻,但青春总是让人如此忧伤。”

他们一起走过另一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在周末。外面的尘世声息也许会把死气沉沉赶走,让他们活泼起来。但如此渺小的希望也随时随地浸透悲凉。“为什么就是这么难?”她问他。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但迟早总得面对这样的问题。他咧嘴笑起来:“如果我们是在生活,那么我的终极目的就是自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们回到他的出租屋。对,墙上有一幅画。一个忧伤的家伙站在柴垛前,秋日里的黯然神伤。或许是他从安庆带来,能从那里带走的唯一一件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站在窗前,看着沉静的苦楝树。“你现在感觉不自由?”米贝不想继续等待在蒙昧不清的情绪中,像是要替他陈述完整。

“从未有过。”他恶狠狠地说,露出一种残忍的笑容。

“不要弄出什么让我们都追悔莫及的事情来。”米贝最后说。仿佛她已经对他足够了解,但所指不明。这更加令他或她惊恐万状。一种身落陷阱之后的绝望警告。

终于有一天,三年之后的春夏之交。是米贝不得不在工作——即另一座城市和他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她说,本来都修成正果了。但我不明白,你心里为什么就要有一道非你死我活不可的坎。她说的没错,他想。他对现时的破坏性。算了吧米贝,我已经在这里陪你三年。你真可笑。你也在生活。米贝被激怒了,与其说因他,倒不如说现在她宁愿如此。是时候了。她像硬生生地拽断一根线头。对不起,米贝。我不属于这里。过去……但宁愿连它们也遗忘了。她却听成了她们。

她们,她一个个数着她们的名字,每个字符都裹着困惑但无比清晰。她的声音中有着橡胶的质感。她无法在嘴中将它们嚼烂。只要你在,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对我更好。

他等待米贝哭够了,以一种戏谑的音调说,不是她们。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和她们没关系,是黄玫瑰。他朝她微笑。想让她领会到这只是一个玩笑。他们此后再未争吵。似乎有什么化解开来,但其实不过是更加混沌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就真的把那根线头拽断了。没有一丝藕断丝连。是因为他要离开另一座城市吗,不,他没有离开。他只是不确定何时要离开。但在他生命中又一个正式告别时,再没有人怜惜。他在安庆路一所学校里当教师。他在一家时尚报社里工作。在出租屋里,他买了炊具,但从来没用过。一个长相凶恶的家伙举刀将他逼到墙角。他成为律师。他去老郑公司当法务。他的全部家当,一辆出租车就足以搬离到另一个地方。他离开后不久,老郑公司倒闭。老郑因诈骗入狱。而他,却成为一名法官。

他来安庆的第一天,夜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他站在窗前。雪花似乎会一直下落。将这座城市掩埋着白色之下。它会成为白色的雕塑,随手一捻,就碎为齑粉。但第二天,雪停了。冬日的暖阳在苦楝树的枝梢上跳跃。不到中午,残雪全部融化。仿佛未曾有雪来过。

我在太平寺街北端等他。石舟从昏黄的灯光中走出来。他身后的楼道像个敞口的集装箱。我手中拿着一本书。帕斯卡尔思想录。我口中默诵着:所有的人都将消逝,并被时间所泯灭……然而你们,你们……在你们自己所燃烧起来的光焰和烈火之中行走……你们将消灭在忧患里。

天空的雪意已经消失殆尽。右前方,他看见有些女人在广场上跳舞。参差不齐的方阵之外,一个清瘦的女人独自起舞。冯婉曾经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在电视台习舞室里,除掉他和落地镜里的她,没有第三个观众。但两面对墙上的落地镜里反射出无数个他和她。那么,哪个才是真实的我们。他当时在想,其实每个他们都不同,只能活在迥异的世界里。我看见,他们往前走。天色让人对季节产生了怀疑。我们走过龙山路,在菱湖南湖的末梢驻足,旁边是“安庆飞雁快客”。石舟和我,我们注目的是去往不同方向的车子。我可以乘上其中一辆回故乡,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们最终乘上出租车,穿过半座城市。来到人和土菜馆,在宜城路立交桥下,一条断头路的终点。

我们对面坐着。几分钟后,他对我说,“马顿。你还记得马顿吗?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收回看向他的眼光。我在猜测他话中的意思,但最终决定不去猜测。

“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说。

他像是在安慰另一个自己。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呃。”我说。马顿就要回来了。那么,这其实是个夏天,秋天的哨兵已经在这座城市里崭露头角。我在这里已呆满多余的一年。去年七月,马顿去了苏北。是我从石舟的出租屋里出来。声控灯在我身后的楼道内一盏接一盏熄灭。石舟站在太平寺街北端等着我。路过广场,我停下来。他在远处喊我,苏生。我扭过头循声看去,我看见他们正在往前走。

有一阵子,我们陷入沉默。服务员似乎把我们忘了。有人突然说话:“最近怎样?”

我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就那样……才一年,不会有什么变化。”有人回答。

“都干些什么?”

“苗青,一个女人。写作。”这次是我说。

“苗青是谁?”

我已经确定了,那天转身向石舟挥手的是米贝。苗青在自行车后座上清唱黄梅戏是另一次。冯婉右肩上有个蓝色的大蝴蝶结。她忘记去除刚才晚会上的主持礼服,石舟是否告诉她这晚聚餐目的,如果是这样,而她匆匆……石舟席间一点也不隐瞒他追求米贝的意图,在我们面前。

“一个来日的黄梅戏演员。我呢,石舟,我却只想着离开。”我说。有种苦涩的气味漫延全身。

“有时候我想,辛韵……实话告诉你,苏生,我感到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他看向窗外的行人。他们擦窗而过,行色匆匆,神色复杂,或者说面无表情。他接着说,“也不想知道。苏生,你知道的,辛韵……”

他猛然住口。这种强烈的动作似乎将他脸部肌肉拉得生疼。他半低着头,漠然坐着。这个夏末夜晚,我们还说了些什么。今天我还记得,“站在振风塔上,你总有跳下去的冲动。在每座高楼上都是。晴天里,我爬到顶层。阳光经由各种玻璃物质反射过来。你无法睁开眼睛思考。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块大玻璃。你生活在玻璃之中,却不能变成一个透明体。你的瞳孔也是玻璃。”

我们如此相像。他是不是另一个我呢?或者说,他活出了我的另一种可能生活。我不敢——也许只是没有机会,在那里生老病死。不,我是个胆怯的人,不敢开始,又欠缺斩断的勇气。这让我决定安慰他,“不要试图把自己的人生充满。马顿为什么要回来?”

我想转移话题。他听真切了,不过仍然说,“比如这些行人,我一眼就能看透他们的过去和未来。总之,我不能闲着,否则我会发疯。”

“只是一种想法。”

“不。我必须得有信仰。”他的声音听上去像磬在敲响,发着无穷无尽的回声。

但你可以另一种姿态生活。无论虚构还是真实,你愿意与否,总之与现时不同。我只是在想着,没有再说话。

“你说,苏生,我们到底生活在哪个世界?”石舟问了一个很无稽的问题。我们沉默。服务员过来询问我们是否确定吃饭。晚上九点,快打烊了。石舟要了两瓶青岛啤酒。在立交桥下,我们喝啤酒。石舟说,“是该从最初重新开始的时候了。真的,苏生,如果你不小心,你会在一瞬间失去拥有的一切。”

“没用的,石舟。哪怕你再小心。我们得准备好随时失去它们。”我其实不明白他的所指。我的语气听上去很隨便,我只是直抒胸臆。

我们握手道别。他说要去健康路15号基督教堂参加晚祷。明天上午,九三学社有个研讨活动,他是其中一个发言人。然后去郊区苏岗村的三城寺做义工。他有生之年的梦想之一,是把石山寺、昭明寺、天宁寺在尘土之上重建起来。焚烟亭明晚有场历史话剧演出,他为创作剧本付过心血。如果时间允许,太平天国王府展览的床榻还等待他拂拭灰尘。不能闲着。他想我能理解。我不理解,石舟,但我不反对。为什么要反对呢。我朝他一步三回头的背影微笑。我想,我们之间的交集结束了。

我们始终没有聊到米贝。他消失在夏夜的蓝色雾霭中。不,两年后我们再次相见,是在另一座城市。

石舟,马顿,乔木,辛韵,梅蓝和我,在步行街,我们围坐在一张圆桌前。等待烧烤。应该是秋天,或者已经注满秋韵的夏日。我看着多重灯光下的他们。仿佛我们正身处海边。沙滩。金子般的浪花。炫目的亮光。他们在奔跑。石舟一起奔跑。照相。喊叫。苗青的喊声。而后,我们躺在沙滩上。梅蓝头枕着我的胸脯。她像一只懒洋洋的寒号鸟。她严装素裹,永远如此。阳光跳跃在她的头发上。阳光穿过她的耳洞。在她的脸上留下一块圆形的光斑。我总喜欢将她的耳垂含在嘴里。于是,她从此不戴耳环。

我们就是莫迪亚诺笔下的海滩人,无论我们身处何地。多年后他想。

这夜稍晚时,是他人生最为惊险的时刻。那种紧张到虚脱的感觉,自此永远结疤在他心底。辛韵坐在那里,像个无形的陌生人。我们当她不存在。她是否宁愿当自己不存在。我们为何还要再次聚合,在所有不该开始的故事都已经发生并且结束之后。马顿突然提议,要喊米贝前来。而梅蓝在我身边。梅蓝来另一座城市看他。那时,我们还保持不密不疏的联系。他没有反对,听任危险来临。总该让结果出现……不如这样。但马顿的提议不了了之。

终于,我们说到了辛韵。他只记得:……辛韵……你……我……辛韵……她……。争吵爆发后,大打出手。有人进了医院,有人进了警局。第二天清晨,石舟一个人离开。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立交桥下,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他说,我想,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来安庆第七天,他又从第三医院归来。他站在医院大厅里,听着叫号声,观察每一个进来和离去的人。没有人来探望石舟。他不觉得石舟的精神出了问题。说到底——另一种生活方式。他曾经以为石舟生活在他的另一种可能方式里。为什么石舟就没有另一种呢。他离开。在太平寺街的北端。他看见那个不知名小区的门口,停着一个灵柩。牌位上的名字是:丁老九。他从旁观者的对话中得出这样的印象:喝酒。车祸。死亡。他本该待在家中,和她们——是他的妻儿吗?——一起共进晚餐,看着热闹的电视剧,然后等待睡眠来临。但他出外酗酒,这是很多人都会犯的错误。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那种方式。这座城市的原始居民还保持着古朴民风,在外死者不能运回家中。他再也进入不了七楼之上那个最西面的房间了。他故乡的隔壁邻居也是。一个四十不到的瘦高男人,在铜陵做铝合金生意,被高空坠物砸死。灵柩远程运回,却只能停驻门前。咫尺之近,而无法进入——呃,铜陵?他曾经放过一把火。也许是罪有应得。

他想:那个房间,从不会给人带来好运气。

一个上午,他怀抱着帕斯卡尔睡着了。在梦里,帕斯卡尔告诉他,所有的人……都将被时间所泯灭,他还在唠叨着,你们,你们……行走……在忧患里。他闻到一股尸体味。仿佛是个夏天。他在七家山上,或者在村庄里,周围有许多人。是初秋的景色。在梦里,他如同梦游般走着,他对自己说,“我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后来,他走进宿舍门,看见自己躺在单人床上,无数支蜡烛在燃烧,暗黄的光圈包围着他。他淡于无形。

有人叫醒他,说她来找他。在宿舍楼门口,他看到梅蓝。宿舍楼的墙壁上爬满紫藤。她把书还给他。她重新包扎了书皮,青紫色的油纸。书名是?也许它会透露出某种隐秘的信息。可是,他记不起来了。

在无聊而冲动的青春里,有个人学会了窃听电话。一个初雪的黄昏,他开始窃听她宿舍的电话。为何是她,而不是另一个女人?没有人给她来电话。偶尔,在话筒之外,他听到她们在争吵,间杂着他的名字。后来,最后一天,她告诉他,有三个女人,为他争吵了四年,不,不是这样,从第二年起,她们就不再对话,在同一间宿舍里。真像一部以不知情的小丑为主角的电影。你们从没想告诉这个小丑吗?你们为何不可怜他荒芜的青春呢?那天,他自嘲地看着她笑。接下来她的话却让他啼笑皆非了,第一年,你记得吗,苏生,你请我看电影。在人民路,我们走过双井街。就埋下了种子。什么种子。你难道不记得了吗,苏生。不,他想了想说,不,不记得了。

但是,最后一天,我觉得我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新的拐角。而这里,我没有来过。毕业,我们鸟兽散。校园里已经没有人了。在历史角,她突然说,苏生,你知道吗?我恋了你四年。

他用望远镜眺望她的宿舍。为何又是梅蓝?窗台上,一只白色玻璃瓶里插着几支干花。它们只是半枯。昙花一现的爱情没有从中萌生。那天,他可能想过,我们被放逐到一个无法逃离的城市里,挥霍青春。

他坐在悦达快捷宾馆的黄皮沙发上。幽蓝的光线在室内游荡。窗外苦楝树乘着夜色逃逸了。他终于下定决心,在电脑上搜索“梅蓝、铜陵”。查到一家“且听风吟”书店。西邻外轮码头,那里有个小巧的沙滩。他曾经去过。且听风吟,是不是那本书的名字,村上春树最早的作品。店主是一个也叫梅蓝的女人,主营青少年书籍。他为一家少儿出版社写的五本书也会陈列在货架上。

最后一天,他还没有离开。他发现梅蓝也在。她似乎就等在他必定经过的路口。他请梅蓝吃饭。在师院门口,他说,照张相吧。他像在开个意犹未尽的玩笑,但梅蓝没有反对。梅蓝要在底片上写下她的电话号码。他们坐在历史角。梅蓝对他说。

于是,最后一天开始延长。在菱湖公园,夜空中的灯火在昏昏欲睡地胡乱摇晃着。他们坐在栅栏丛里。下起了暴雨。在太平寺街的一家旅馆里,梅蓝像个迷失方向的燕子。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夏日,我们走在街头,踩着对方的影子玩。我们猜谜语,她总是赢。第三天,在“安庆飞雁快客”停车站,他送梅蓝去铜陵。后来,我借住在石舟的出租屋里。她来看我。傍晚,我又送她上车,当天的最后一辆。她说,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苏生。我暂且打算什么也不干……我还没有准备好……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似乎它不得不无限延长。去铜陵。她坚持恳求,像一个已经明知无望死里逃生的人。我认为那会不一样。为什么会不一样?我没有回答。他去过铜陵三次。他去了另一座城市。在另一座城市,梅蓝如期前来。他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迎接,在月台上与她相拥道别。在七楼出租房里,他发现梅蓝不是处女。他没有问。梅蓝没有解释。月亮高悬在窗前,像另一个星球上偷窥者的望远镜。梅蓝还给另一座城市里的他来电话。他挂断,在合适的时机,在街头的电话亭,他给她回过去。他们当年都说了些什么?今天,他只记得梅蓝在电话里的哭声。

在历史角,他突然说,“我爱你,梅蓝。”

“我觉得,你用的这个字眼离我好遥远。”但她的神情表明她愿意接受这种安慰。她哭起来,不过强忍泪水。她匍匐在他面前的石桌上。她的肩膀直到黄昏仍然在抖动。我觉得眼前的世界倾斜了。

“那么,梅蓝,我该送你什么呢。”

“黄玫瑰。我喜欢黄玫瑰。”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像是能看进你心里去。

梅蓝举着一束黄玫瑰,走过街头,在“安庆飞雁快客”缓步上车,去铜陵。她在窗内朝他摇晃着手中的黄玫瑰。

在七楼最西边的门前,我敲了很长时间,马顿的半边脸才露出来。他嫌恶地看着我。在卧室的床上,我看到鼓鼓囊囊的被褥。里面藏着辛韵。他们相恋四年。马顿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去了苏北。一年后,他又回来。辛韵一直在安庆一条高速公路上做交警。九天,我一直在街道上走著。如果遇见他们,我想我不会避而不见。

但她们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所终。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重新流浪。

我在“安庆飞雁快客”上车,离开。途径故乡的马路。已是一座荒村。因为地基,隔壁邻居和我父亲持斧相向。一天凌晨,他放火烧了我家。天空血红。此后每夜,我都像被困在一个极寒的荒岛上。一天上午的梦里,我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被祭奠的烛火重重包裹。马路北边是七家山,还能远远看见几座孤坟。石碑在冬日懒洋洋的阳光下放射着浑浊的光芒。要逃去哪里呢?只有死人不用离开原地去远方。前方是一个陡峭的山坡,客车艰难地爬上去,开始下坡。然后,一切都不见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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