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修品诗

2017-03-16 18:22谭克修
诗潮 2017年2期
关键词:伊沙诗意诗人

微信上有几位颇为活跃的80后、90后批评新锐,极力主张谈论诗歌时,就文本谈论文本,只从文本结构和语言技巧来阐释诗歌。这是新批评派的路数,剥离文本之外的世界,不过使作品为批评者的再创作,提供了无限发挥的机会,而未必能让批评更加精确。别说诗人的生活经验也是作品的一部分,而且,作品的个人性不只是和他个人经验有关,还需要从他所处的整体语境关系中得以确认。所以,谈论一个诗人时,从他所在的城市或他的省份去考察,用到他所在的群体关系,从一定的文化交往的语境中来阐释文本,根据文本和他人文本之间的对话,以突出诗人的个人性,并非饶舌或没话找话。比方说,本期对魔头贝贝诗歌的观察,就是他与河南诗群的总体形象的差异化开始的。河南诗人的“知识分子”趣味,要比除北京之外的其他省份更明显。这不知是源自于深厚的中原文化的重压,还是源自另一种说法,因为河南有一个诗学造诣精深的耿占春教授当领头羊,他的学院派风格影响了不少当地诗人。河南有一份坚持了很多年的民刊《外省》,和办了两期就停刊的《诗先锋》,都有浓郁的“知识分子写作”倾向。对诗人是否该拥有足够多的知识,一直有争论。艾略特要求诗人具有达到荒谬程度的大量学问。确实,由于自身知识的有限,阅读常带给我挫败感,让我感到生命的虚无。曾有一些自认为很高级的思想,总会在阅读中撞到南墙。但对诗人来说,知识也会带来另外的风险,有人就在诗歌中,明显耽于卖弄。所以不少诗人,认为诗歌写作和知识没什么关系,甚至以无知而自豪。似乎还有马利坦的学说做依据,马利坦认为诗性直觉不能通过运用和训练得手,取决于灵魂某种天生的自由和想象力。但我也看到,在无知中写作,会让写作者在别人的巨大阴影下还不自知,以为自己不值一提的写作多么牛逼,多么原创。毫无疑问,对诗人来说,知识是一把双刃剑。我一般认为,最好的诗人会在拥有知识理性而写作时懂得不被知识蒙蔽的诗人中诞生。

(谭克修)

最后的长安人

伊 沙

牙医无法修补

我满嘴的虫牙

因为城堞

无法修补

我袒露胸脯

摸自己的肋骨

城砖历历可数

季节的风

也吹不走我眼中

灰白的秋天

几千年

外省外国的游客

指着我的头说:

瞧这个秦俑

还他妈有口活气!

克修品鉴:伊沙参加地方主义诗群大展,应该会引起一阵尖锐的呼哨。这呼哨通常是喝倒彩时用的。这倒彩当然是喝给我的。近年来,否定伊沙的声音越来越多。20年前,伊沙是作为否定别人的异数出现在诗坛的。当年,他对很多诗人的批评,让读者过瘾。现在,角色似乎正颠倒过来,很多诗人在批他。而老伊沙,脾气似乎比之前更为暴躁。他身边的朋友说,伊沙已经容不下哪怕一个字的质疑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过,一些人用“沙皇”来形容他。而他自己,明明是反独裁的。所以,即便我自认为在以老朋友身份谈论他,一言不合也可能被他视为冒犯。但我还是想谈谈有人送给他的那个很不友善的词——“段子手”诗人。这个词,若不当贬义词来理解,倒是暗合了他这些年强力推广的诗学观念:“事实的诗意”。“事实的诗意”强调客观陈述事件,让诗意在事实中自身呈现。若认为伊沙提出的“事实的诗意”,是为了反对当前诗歌写作中的过度修辞问题,你只是看到了表皮。其真正的对立面,应该是语言诗,如杨黎的废话诗。这与他们之间的私人过节无关。事实的诗意,可以视为“诗言志”的现代说法,视“及物”为诗的第一要务,它和废话诗正好处于一个天平的两端。诗歌更应该“言志”还是废话,是一个很难争论清楚的问题。某个时段,可能会有不同的倾向,其短期优势取决于某个方向上出现的强力诗人及其代表作品的说服力。我和伊沙90年代开始交往,那时我们同在一个城市。他这次发来的诗作,多90年代作品,正合我意。推荐这首《最后的长安人》,是想告诉你,那个你们看上去充满反叛精神的伊沙,哪怕在他荷尔蒙分泌的鼎盛时期,骨子里也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诗人。从他这些年来的写作,包括他的长诗《唐》,能看出,他给了自己一种使命——代替唐朝诗人守望长安。他或认为,今天的这个长安,已经只属于他一个人,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是长安城的最后一个诗人。这是现实,也是幻觉。这种野心、使命感、孤独感,是一个大诗人需要配备的道具。這些道具,能成就一个诗人,也能碾碎一个诗人。在伊沙身上产生的最终效果,还是留给后人来验证吧。我希望这位老朋友,不陷于周边人的谄媚,也不在乎旁人的诋毁,始终做一个独立自省的诗人,这才符合曾经的“诗坛斗士”名号。

余 怒

今天早上,

我需要一台打孔机,

在纸上打很多很多孔。

满是孔的纸令我兴奋。

我爱那个加勒比诗人,我下载了他的头像,

然后

打上孔。接着我在他的诗里打很多很多孔。

我用圆珠笔

穿过夹在诗句里的这些孔,

通过反复摩擦使孔变得光滑。

我想早上会很快过去,高压线会很快通

上电。

因为身体原因,我只能从事一些象征性

工作。

我不是一只好啄木鸟,

好诗人。

不知道今后干吗。

妇女们在考虑晚上的食物。三岁孩子

在楼梯上搬动一个很大的物体。

我尝试着朝泳池方向拖动楼梯。

克修品鉴:20多年前,余怒在安庆电力公司,我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相互邮寄各自编的民间诗报。他很快成名了。我很快中断了写作,由于对自己的失望。直到后来找回信心,才敢重新执笔。从20年前开始,余怒就是少数几个能让我持续保持阅读快感的诗人之一。而他,这二十几年来,一直活跃在诗歌第一线,被关注,被争论。他自己也在不断否定,变化。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余怒90年代的写作,除了个别短诗,我已完全喜欢不上了。他在诗里玩的强指,故意设置的各种语言障碍、陷阱,应该说,意思远没有他当初想象的那么大。估计他自己写着也累,难以为继了。缺乏可持续性的写作路数,总是可疑的。所以那么多明智的诗人在不断谋求转型,寻找新的路子。才华不够的,都死在了转型的路上。但余怒的转型,无疑是成功的。他寄给我的《主与客》一书,我差不多是一口气读完的。过去那个在诗歌里表演性太强,显得有些紧张、生硬的余怒,已经完全让自己松弛下来。这个自由的余怒,才有可能成为一位孤绝的诗人。他最近十年的诗,很明显是这种自由状态下出来的作品,常读得我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又常悲从中来。比如这首《孔》。通过打孔这种滑稽或无聊行为,把生命的脆弱、无助和毫无意义,写到了极致。即便常被人类认为有些价值的写诗行为,即便写到加勒比海诗人沃尔科特那种境界,又如何?作品可能只适宜于给另一位无聊的诗人用来打孔。余怒的诗,拆开来读,都没什么意思,几乎找不到诗坛那种主流的,可以让人背诵的所谓经典句子,但却能让一首诗的整体,做到惊心的效果。顺便给那些还在热衷于把个别句子打磨得油光发亮的诗人提个醒,那种追求所谓经典名句的时代,只见句子、不见诗篇的时代,已经过去,诗的整体效果才是诗歌写作的更高级阶段。到这里,还要提醒阅读者,可能是余怒喜欢在文章里谈论语言的原因,有人简单地把余怒视为语言本体论诗人,有人认为余怒的诗也不过是在玩语言游戏,当然是误会。

飞来飞去的黄蜂

黄沙子

在它飞走之后,说它的嗡嗡声

如何巨大显然有些夸张

营地附近最主要的树

是身材矮小的小叶榆杨

这些树外形匀称,有时候沙沙作响

但远不及一只黄蜂,它瞬间完成的

短途旅行让我们看到了柯尔山受到祝福的

剖面

我们已在此度过两夜

面前的任何一些枯叶,一些甜风

都高过我们的希望与经验

我们甚至在黄蜂飞过的时候停止了赞叹

好长一段时间后我们才能从

黄蜂翅膀所造成的轻微震动和它不断的嗡

嗡声中

转过身来,我看到妻子那疲惫

苍白、幸福的脸

克修品鉴:无论是为呈现心灵与生活的对峙还是和解,黄沙子喜欢用出其不意的奇崛意象,给我们的阅读带来紧张和压迫感,也带来新鲜的体验。他在技术上的复杂,不是用来把诗歌整得云山雾罩。总体而言,在黄沙子身上,深刻性和简单性难得地同时得到了体现,达到了某种恰当的平衡。这首《飞来飞去的黄蜂》,我读到“它瞬间完成的/短途旅行让我们看到了柯尔山受到祝福的剖面”时,略有不适,我觉得诗人过于炫技了。直到最后两行出现之前,诗人似乎一直乐于借用飞来飞去的黄蜂制造修辞的嗡嗡声,有点让人难以忍受。但诗人突然“转过身来,我看到妻子那疲惫/苍白、幸福的臉”,诗意从陡峭的悬崖边纵身跳进百感交集的深潭中。回过头来再读,才发现,前面那些画面,是诗人用深情和爱特制的显微镜才能看见的特技画面。这里可以看出黄沙子诗歌修辞技术的高明之处。但他一直没有让那种过于显现的修辞技术,影响到自己的辨识度。毕竟,诗人真正有效的辨识度,还是依赖于作品深处精神地层的力量。

启 迪

草 树

“被两只铐子吊起

经受两天一夜,我听见皮肤

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和骨头

清脆的咯咯声

我知道对那架在椅子上呈弓形的腿

和挥舞的拳头

唯有保持沉默,但沉默

又显然不够——我圆瞪双眼

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

瞪着。瞪着。瞪着

对方,终于像一张纸

被聚焦的阳光烧穿……”

仿佛一个胜利者的归来演讲

但他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罪的堆积,手腕的瘀紫

一个下午吸引着我的目光——

现在离开他四年了,忘了他的名字、面容

我却发现垃圾,也生长诗歌

就像牛粪长出牛蒡花

不说怒目圆瞪,只管深情凝视——让词语

现象的外壳自会裂开

克修品鉴:草树和我在一个城市,住得很近,是我交流甚多的诗友。草树年长我几岁,但出道晚,近几年才冒出诗坛。他有几篇扎实的诗歌评论,评论吕德安、于坚、臧棣、陈先发等人的文章,都获得被评论者的称道。草树被人称道的,还有《马王堆重构》《精馏塔》等几首长诗。有朋友和我谈到草树时,认为草树的理论好于他的诗歌,长诗好于短诗。一般人眼里,诗人写好诗才是重要的,理论是别人的事情。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对于当代诗,我有一个阅读经验,理论与诗歌的关系,越来越像一堆孪生兄妹。好的理论文章,多出自于诗人之手。优秀诗人对好诗有更敏锐的判断力,部分诗人的言说能力可比肩最好的理论家。艾略特的理论甚至要强过他的诗歌;布罗茨基诗歌评论的风头,也大有盖过他诗歌作品的倾向。当然,很多诗人会为敏于行(写诗)而讷于言(理论)辩护。但我一直有个偏见,理论一塌糊涂的人,诗歌更难写到某种高级的段位。尤其是长诗,靠生命本能和语言天赋,已力有不逮,结构能力还得靠理论素养。所以,草树的长诗写作能力好,不是偶然。但理论好的人,诗歌未必好。虽然诗是观念的产物,是技术的产物,但诗更是感觉的产物。当观念和技术远大于诗时,作品就会畸形。如某些批评家逞能写的诗,就难以读下去,反过来还会拖累其理论名声。草树当然不在此例。他能把长诗写得有骨有肉,血气充盈,当然有能力给短诗插上翅膀。虽然,目前来看,草树那些插上了翅膀的短诗,暂时还没有飞腾起来。但他的诗,总能稳定在某个水准之上,很少见到他的明显失败之作。这首《启迪》若有瑕疵,只在结尾两句,诗人刻意插上的翅膀成了镣铐——在意义上突然发力,会把全诗困在自己的言说中动弹不得。当然,就算是我个人指认的这瑕疵坐实(谁的诗没有瑕疵呢),草树的诗依然值得推荐,包括这一首,来自他狱中生活经历,通过精确的观察和沉稳有力的叙述,将狱友接受审讯的冷酷现场,隔着时间的浓雾递给我们。在最没有诗意的地方,生长出诗歌来,更见出诗人对个人经验的语言转化能力。

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安静

这是一只鸟。

它可能分几次

从这里

飞走。

第一次:是它的身体。第二次:

它的影子。

第三次是眼睛和

被风吹拂的

那根羽毛。

克修品鉴:横是在网络时代横空出世的诗人。他在网络上很好战,常与人对骂,口不择言,完全不怕得罪任何人。我怀疑那多是他酒后的醉话。但和清醒的他聊天时,他对在网络上那些脱口而出的话,并无悔意,还乐此不疲。在现实里,他有些情绪化,对朋友仗义,是一个极单纯、透明的人,从来不恶意揣测任何人。我们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像他这么单纯的中年人,我还真没见到过第二个。这些特质,有时会让他在现实世界里显得有点“二”,似乎更适合去古龙小说里混江湖。他的写作,也明显偏离于当代诗歌的整体语境,有着古龙小说人物如花满楼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他写的诗数量很大,良莠不齐。他有数量不少的“横”氏分行作品,常常一个字,一个句号就是一行,被人认为有玩语言游戏嫌疑。那类作品我也没办法喜欢。但他常有带给我惊喜的作品。他拥有一种只属于横的方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发明诗意的能力。是的,是发明,而不是发现。如这一首,为了描述这个地方究竟有多安静,他发明了一只能分几次飞走的鸟。如何划分三次飞走的部分,越来越称奇,在一根被风吹拂的羽毛上戛然而止。我揣测,这根羽毛是真实存在的,这首诗可能起源于他偶然看到的一根在风中飘扬的羽毛。由于环境安静,他无聊中就为这根现实的羽毛发明了一只怪鸟,用这只怪鸟发明了这首诗。发明,当然比发现需要更多的创造力。但发明的危险是,会让你过于沉迷于自己的精神游戏,而全然不顾这世间破事。当然,天下之大,世间破事,可以去他个娘,让别人管就是。当甩手掌柜的诗人,既然不违法,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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